一個多月來處于心如死灰狀態的孫弄月,整個人混沌得宛如木頭似的坐在花轎內,沒有絲毫新嫁娘該有的喜悅之情,只是憂郁、只是傷痛,任漫無邊際的絕望淹沒了她;仿佛一具沒有生命的瓷女圭女圭,平板和冰冷佔據了她的知覺。
捏緊了藏于袖內的精巧匕首,她的眸中閃現一抹決絕的堅定神采,益加蒼白清瘦的臉蛋泛出一股逼人的寒意。
通往西岐的路程遙遠,又有女眷隨行,歇歇停停,估計約為十日方可抵達目的地,這是小蘭告訴她的。
當天,是起程後的第三天。
此時,日正當中,陪嫁和送嫁的一行人全停了下來,各自分散開來歇腳,順便解決吃喝拉撒等民生問題。
孫弄月仍僵坐著,一動也不動地坐著,她知道轎一停下來,便是大伙兒各自歇息的時刻。
「秀,吃點東西吧!」小蘭掀開了紅布簾,哀哀地要求道︰「夫人特別交代要好好照顧秀,你這樣不吃不喝,身子會消受不了的。」她當然知道主子有心事,只是不了解那心事重重為哪椿。
孫弄月仍面無表情,沒有任何回應。
「秀,多少吃點吧!要不然,喝些水也好,嗯?」
小蘭懇切的神情終于打動了孫弄月,嘆口氣,她敷衍地喝了些水,算是回答。
「秀,再吃點干糧吧?」見主子有軟化的趨勢,小蘭鍥而不舍地央求。
「小蘭,謝謝你這麼照顧我,我真的很感謝!」孫弄月突然開口。
小蘭錯愕地望著孫弄月,有些莫名其妙的心驚。
「討厭啦!秀,怎麼突然這麼說,這是我分內的責任呀!」她局促不安地嗔道。
「小蘭,幫我傳喚鄭子禹,我有事要和他談談。」
小蘭狐疑地望著主子,欲言又止地離去。
陷入絕望心境的孫弄月,沒有理會侍女的疑惑目光,逕自怔忡著。
能說怨嗎?是的,她當然怨!她怎能不怨?但她又能怨誰?父親?母親?遠祈?還是自己?不,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深愛鄭遠祈,其它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的心許給了他、她的身子也許給了他,不僅如此,她會以死明志,將她的生命也許給他……
∪然他決定死守自己的忠誠,親手將她送嫁他人,那她也只好這麼做了。她懂他的,也尊重他的決定,既明白他重忠誠、守承諾的個性,自然會選擇成全他,只是——烈女不伺二夫,她執著專一的原則不允許自己順應眼前這無可奈何的安排,即使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她恨他,也愛他。這是她在渾噩之後所得的了悟。
如果還有機會,她想,她還是會愛上他吧!
在她百般無奈地逸出一絲苦笑時,鄭子禹出現在她面前。
她平靜地看著眼前這教她愛戀至死無悔的男子,擺手遣退佇立在旁的侍女小蘭後,她輕語︰
「你來了。」
「大秀有何吩咐?」鄭子禹隱斂心中強烈澎湃的憐惜與不舍,端詳著那張絕美卻憔悴的容顏。
螓首低垂,孫弄月解下系于頸項的白玉鏈墜。
「我還是不喜歡你喚我大秀。」虛弱的淚水在眸中盈然。他的刻意疏遠傷害了她。
她破碎低語,鄭子禹輕易地撤去心防,不自禁動容柔語︰「月兒,別哭!」
強抑心中的酸楚,她抬眼望著他。
「告訴我,無論將來變化如何,你——還會記得我嗎?」孫弄月悲淒地問。
「會的。」鄭子禹的臉上全是掙扎和痛苦。「不管你信不信,我永遠只愛你一個女人,只愛你——只有你!」
「夠了。」孫弄月笑了,笑得好滿足︰「這樣就夠了。」
她將項墜放在他的手心里。
「這……」他望著手中晶瑩剔透的白玉墜子。
「這是我自小到大從不離身的飾物,我現在將它送給你。如果將來你能常看著它,想著我,我會非常開心的。」孫弄月淡然笑道︰「你會嗎?常常想我?」
「月兒,你——不恨我嗎?我負了你,我該死的負了你,你怎能不恨我?」他顫聲問道。
「我恨你……是啊,我當然恨你,但——我更愛你,沒有辦法克制地愛你,事實就是如此!」她坦然回答。
鄭子禹感覺自己的心正猛烈地被撕扯著。
「我知道我固執得無藥可救,所以,你為你的原則負責,我也為我的固執負責,很公平是吧?」孫弄月覺得自己說得頭頭是道,天曉得她心中有多麼不舍與眷戀。「最後一次……遠祈,最後一次,抱緊我!好嗎?」
孫弄月露出歡顏,默默地在心中與他訣別。
听到她的要求,鄭子禹再也抑不住那源源不絕的愛意,將她摟進懷里,緊緊緊緊地摟住她。
「月兒,原諒我,原諒我……」他痛徹心扉地喃喃低語,語調中竟出現令人難以置信的哽咽。
「噓——」孫弄月抬起頭來,伸手捂住他的唇︰「別說這些,我早就不怪你了,遠祈,我只希望你能記住我,永永遠遠地記住我!」說完,她攀著他偉岸的身軀吻住他的唇,熱烈與他交纏吸吮,渾然忘我地全情投入其中……
良久之後,他們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彼此的懷抱。
「時間差不多了,我想大伙兒都快回來集合了……」孫弄月隱藏內心的痛楚,反而率先恢復理智,平靜地說︰「總不能讓人撞見我們這樣在一起吧?遠祈,我們之間就到此為止了。」她義無反顧的神情透著無解的訊息。
鄭子禹木然地听著她獨特的女性嗓音,神色悲淒。
「從今以後,我們之間就算真正劃開一道無形的界線,而這道界線是難以跨越的。所以,遠祈,珍重!這就當作是我提早的道別吧!」也許是即將赴死的決心給予她前所未有的勇氣和冷靜,她竟能將早已崩潰的心情全內斂至心底深處,表現出無風也無雨的淡然神態。
不再多言,孫弄月走向花轎,瀟灑地掀起大紅布簾,俐落地坐了進去。
鄭子禹杵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地怔忡著。
他只剩下一個意識——
他失去了她!
然後,漸近的人聲鑽入了他的耳內,本能的,他收起所有的情緒,即使掩不住其失魂落魄,但形于外的冰冷淡漠,依舊教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侍女小蘭不知何時冒了出來,恍然大悟的了然飛進她的眸中。
望向花轎,她不知道自己是該羨慕還是該難過,羨慕自己的主子竟擄獲了冷酷無情的鄭子禹?亦是難過有情人無法終成眷屬的遺撼?兩者皆有吧!她想。
看著鄭子禹因情傷而遠遠領隊在最前端,瞼部的線條更加冷峻,她這個小小的侍女也不禁要喟嘆了。
‘情’字,傷人心魂哪!
一行人繼續向西而行。
不變的步調。
鄭子禹兀自專心在前方領路,座騎上的他臉色依舊冷硬。
突然,胸口一陣強烈的刺痛!
他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感覺自己的心驀然緊縮疼痛,沒有原因的疼痛!
不安的預感很快地閃進他腦海中,心中陡然一驚,匆匆下令停止前進,策馬回奔向花轎旁。
孫弄月先前向他道別時那義無反顧的決絕神情在他腦海中升起——
猛迅掀起布簾,映入鄭子禹眼簾內的,是倒在血泊之中的孫弄月!
小巧銳利的匕首,觸目驚心地刺在孫弄月的心口上,大量的鮮血汩汩沿刀口處狂涌——
「不——」鄭子禹心神俱碎的嘶吼︰「不!月兒!月兒!你不能死!」他不顧一切地想將她搖醒。
殘喘氣息的孫弄月睜開了雙眼,氣若游絲地說︰「我……不後悔……我……這輩子……只認你一個……是我的……夫君……」她將最後一絲氣力化作言語。
「月兒,別離開我!月兒!你不能死!我愛你!你不能死!」鄭子禹大慟,哀傷欲絕得抱著垂死的心愛女子,淒厲的喚著,企圖喚回她的生命力。
孫弄月愛戀地看著鄭子禹的臉,慘淡一笑,慢慢地盍上迷蒙的雙眼……
「不!月兒,你睜開眼!求求你!睜開眼看看我,月兒——月兒——你醒醒——」鄭子禹紅著雙眼死命地抱緊懷里的人兒。
但,孫弄月仍是斷了氣。
縱使鄭子禹千呼萬喚,她也听不到了。
「不!我不相信!你不會死的,月兒!我帶你去找大夫,我這就帶你去找大夫,你撐著點……」鄭子禹失心瘋似的抱著孫弄月,發狂地躍上馬背,毫無目的的飛奔而去——
送嫁陪嫁的一行人全被眼前的畫面震愕在原地,久久無法回神……
所有在場者只知道一項事實,那就是佔卜應驗了!喜事變成悲劇,新嫁娘自盡身亡,而護衛則瘋了,抱著尸體狂奔離去,從此失去下落。
「唯今之計,只能另找他人代嫁過去了。」孫定山沉吟說道。
「城主,是否有其它安排?」佔卜師恭敬問道。
「吟雪小弄月一歲多,就她吧!你觀兆情形如何?」
「就裂紋觀來,鉅龍城若攀上這門親事,運勢會更為大旺,只要壓住弄月秀自盡身亡的風聲,移花接木換成吟雪秀,代嫁的確為可行之法。城主英明!」佔卜師回答得戰戰兢兢,深恐自己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孫定山。
「好,那就這麼決定!」孫定山沉吟著,目露精光︰「對了,鄭子禹已喝下了那盅血酒。如今他任務失敗,行蹤不明,又加上賠上弄月一條命,于公于私,我都不會饒過他!」孫定山的翻臉無情是出了名的陰狠︰「你可以開始作法下咒,總而言之,我要他痛不欲生地慢慢受盡折磨死去。這樣,你明白該要怎麼做了嗎?」
「小的明白。」佔卜師唯唯諾諾道。
「沒有人能逃得過我的手掌心……失蹤?哼!失蹤我就奈何不了他了嗎?」孫定山冷笑︰「我要他嘗嘗永無止境的痛苦滋味。寧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這對我尤其狠烈!」
佔卜師冷汗直流地告退,不敢有絲毫怠慢地依命行事去了。
在這亂世之中,除非強勢之尊,否則有誰能逃得過身不由己的命運呢?
為孫定山效命二十余年的佔卜師也不禁嘆息了……
鄭子禹自一片昏沉迷茫中悠悠蘇醒過來——
映入眼中的,是一個白發皤皤的老者,以充滿慈祥光輝的笑容望著他,滿布皺紋的老臉上,有一股說不出的睿智與滄桑,但又有一抹可疑的奇詭。
「孩子,你總算醒了。」
鄭子禹猛然坐起,警覺地環顧四周。
「這是什麼地方?」他倏然憶起自己抱著孫弄月墜崖的情景。
他——不是應該死了嗎?
「是我救了你,在你痛不欲生地跳下懸崖後。」老者解答出他心中的疑惑︰「你沒死,這是事實!」
「月兒呢?」他思及自己與老者不過是萍水相逢。「我的意思是,和我在一起的女子,她在哪里?」
「唉,她氣絕多時,回天乏術,我已經葬了她。」老者洞悉的目光炯煙有神。「你又何必想不開呢?人死不能復生,生死有命,半點不由人!」
鄭子禹輕生的念頭並未逃過老者充滿智慧的眸光。
「枉我救起重傷的你,還幫你解了血咒,沒想到你仍是執迷不悟,一味輕生!」老者搖頭嘆息。
「血咒?」
「你自己喝下過什麼東西,難道心里沒有數?」
鄭子禹懂了。是孫定山賜他喝下的那盅血酒!
「縱有一身仙骨,可惜因情緣難了,無法列入仙班……」老者話中似有玄機︰「可惜,可惜……」
鄭子禹听出他語中暗喻之意。
「我願意渡你修行,成全你心中所願。」老者似乎對鄭子禹有著特殊的喜愛。
「渡我修行對你有什麼好處,但說無妨!」鄭子禹直言不諱,感覺出老人有所企圖。
「我先問你,若我能讓你再與心愛女子相逢,你會如何?」老者賊賊地笑了。
「此話當真?我和月兒能再見面?」鄭子禹又驚又喜,無法置信眼前這年邁的老者竟是深藏不露的奇人。
「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老者倒是不急不徐,平穩地說。
「那麼,你希望我會如何?」鄭子禹不答反問。
「拜我為師!」老者笑嘻嘻地說︰「伴我千年修行,這也是我決定要救你的原因!」
「你憑什麼能讓我再見到月兒?」
「就憑——我掐指神算的能力!」
「我不明白。」
「拜我為師,不就什麼都明白了?你放心,我會慢慢教你的。」老者仍是一派的輕松自若︰「我去張羅一些好吃的,等你真正開始修行後,山珍海味就不能再沾了,除非你悟性極高,否則等到開葷之日是很遙遠以後的事了。」老者頑皮地笑著︰「為師的對你不錯吧?連你修行前最後打牙祭的機會都替你想到了。」
「我——」
「不用說了,你的心意我都知道!」老者自以為是的拍拍鄭子禹的肩膀,不讓他有開口拒絕的機會。「將來有的是機會可以孝敬我,現在你最需要的是好好調息休養!」他老人家賊兮兮一個詭笑,然後一溜煙地消失了蹤影。
留下一頭霧水的鄭子禹在別有洞天的山穴內怔忡不已……
沒想到就在這陰錯陽差的機緣巧合下,原先一心求死的鄭子禹,竟成了山叟老人的唯一門生!
千年閉關在山穴內,不問世事,靜心潛修,使他免去了輪回之苦。深山中人蹤罕見,千百年來修行時光恍如一日,與世隔絕的日子,長短並無差別!正如老者所言,若無倩絲牽絆,以他的悟性,早可得道成仙,逍遙無虞了。
盡管歲月如梭,歷經數次的改朝換代,修行時光依然平靜無波,歲月不曾在他的形體上駐留過任何痕跡。鄭子禹,仍是那年少依舊的外表,只是長久以來的等待,使得一顆心已滄桑,形同止水,泛不起一絲漣漪。
他在等,等那與孫弄月再度相逢的日子來臨!
也只有她,才能重燃他心中的火焰。
但他也明白,冥冥中早有定數,凡事不能太過強求。
有時候他常在想,當他再度和月兒相遇之時,他定會傾他所能,讓她感受生命中應該享有的情愛歡愉,並且永永遠遠地和她長相廝守!
月兒倒在血泊中的那段晦澀記憶,至今依舊啃噬著他的心,像是烙了印般、難以磨滅的痛苦!
當初,是他辜負了她的情真意切,逼得她不得不走上自絕一路。盡管那分執著的情感是因為他無可奈何的負心,而造成不可挽回的悲劇,但鄭子禹無法原諒他自己竟是那個傷她最深的人,而這也是他最無漢忍受的事實,至今時今日亦是如此!
目前來說,等待,是鄭子禹留在這世上的唯一理由——
想念,是一種美麗的情感,它能夠讓人感到真實。
時間的流逝能夠改變世間萬物,但固執的情感卻是永恆。一千多年的時光,隔絕不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情根深種,所有的等待即使漫長,但心中仍是快樂的。
眺望遠山,仿佛熟悉的容顏浮現眼前,那是一種極深沉、極醉人的想念、心中恍若一股暖意流過,長久的等待似乎都可愛了起來。
深信自己堅定不移的執著,只要擁有希望,幸福的日子所距不遠……
靜極空靈的山川水色,身在其中,沉澱于心,那感覺——恍如置身世外。
清心寡欲的日子,沒有熙熙攘攘的俗物干擾,留在心中的,是細數不盡的美麗記憶……
他,鄭遠祈,也許已是超月兌凡俗的軀體,卻有著一顆最凡人的心境——
等待,心酸難免,痛苦難免,但仍會有著極幸福的感受。
感情,之所以動人,莫過于那分執著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