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來了些什麼人,崔蝶兮渾然不覺,她哀莫地立在靈位旁。
生前的崔大經是顯赫的,一個顯赫的人,生前不寂寞,死後也是熱鬧的,只要看這個悼祭的場面就知道,躺著的那個人,有多少財富使這些人在他死後,都爭先恐後地不忘拍馬屁。
而那無盡的財富,只有一個人可以支配,就是他唯一的女兒──崔蝶兮。崔蝶兮幾乎沒有眼淚了。
她怎能相信,這個世界,只剩她一個人了,無親無依,淚?又能怎麼樣?叫醒躺在那、愛她至深的父親嗎?她跟父親的生命,二十二年來是相疊在一起的。現在,她的父親走了,再見都來不及說,就走了。
崔蝶兮的腦子幽暗、僵麻,她像獨步在長夜漆漆的空巷,恐懼、驚慌、求助無告。突然;肅穆的靈堂里,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這陣騷動灼醒了石膏般的崔蝶兮。有個女孩,全身素白,鞋跟踩得好重,無視任何人的存在,疾步地走進來。她瞪著崔蝶兮,那目光仿佛載來了的仇怨。
鞠了三個躬,女孩再度抬起那雙眼楮,直直的掃射崔蝶兮。
崔蝶兮不認識這個女孩,甚至沒有見過,淺麥色的皮膚、頑強的眼神,充斥著不滿、充斥著「雖然來了,但非常不甘願」的恨意。
她到底是什麼人?
在崔蝶兮思索中,那個女孩走了。
還是重重的鞋跟聲。蕩得靈堂好長一陣回響,像在報復誰似的,相當不友善。哀悼的人開始輕聲議論。
崔蝶兮靜靜地,疑惑地望著女孩的背影消失。
她是誰呢?
她的目光為什麼帶恨?
她跟父親是朋友嗎?
為什麼沒听父親提過這樣的人?
亞洲飯店算得上是台北數一數二的大旅館。靠這棟飯店吃飯的員工有幾百人。一個全身素白的女孩,下了公車,穿過馬路,朝亞洲飯店走來。
她叫陸寒。
好冰涼淒楚的一個名字。
她就是一個鐘頭前,帶著不友善神態去悼崔大經的那個女孩。
當她正要進亞洲飯店,一群小販,推車的推車、扛物的扛物,全部一起倉皇地往左旁跑。
落進陸寒眼里的;是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太太,來不及隨著那群小販跑掉,一推車的新鮮水果,倒霉地被一位年輕的警察攔住了。
「放我走吧,為什麼獨獨捉我呢?」
老太太的聲音,沙啞地哀求著。
「一家七八口,就靠它養活,最近我熄婦好死不死生了雙胞胎,你就閉一只眼嘛。」年輕的警員執行著他的任務。
「老太太,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上午我已經警告過你一次了,你為什麼非在這賣不可呢?」
「你放了我,我馬上走,保證你明天一定看不到我。」
「不行,我會挨罵。」
「你不放她你也會挨罵。」
老太太和警員同時抬起了頭,他們看見不知何時站到旁邊來的陸寒,凶巴巴的,插著腰。
「拿出點同情心嘛,她都求你半天了。」
年輕警員嚴肅地望了陸寒一眼。
「我在執行任務。」
「剛才跑掉一個年輕力壯的,有本事去捉他們呀,干嘛捉跑不動的老太太。」年輕警員一下子答不出話,到底;他還是女敕了一截,第一天上班嘛。
警員走了,他才一轉身,老太太哀求的假姿態馬上消失了,她重重地呸了一聲。「真倒霉!一天被捉兩次。他媽的!」
前後比較,這老太太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剛才那個,那麼叫人同情,現在這個,凶不說,還來句他媽的,好粗。
「一斤香瓜。」
老太太捉了兩個香瓜,陸寒正想離開,一不小心,注意到秤上根本不滿一斤,而老太太就笑著把香瓜遞過來,接來了鈔票。
「喏,一斤多一兩,隨便啦。」
買香瓜的人等了一會兒,老太太還沒找錢,客人不耐煩地叫了。
「找錢呀。」
老太太笑著的臉一沉,不高興地把錢給了客人,客人才走,老太太嘴巴一撇。「你看看,住得起這種大飯店,還計較幾個小錢,就當小費給算了嘛;哼!我才不稀罕。」
陸寒的同情心,終于完全消失了。
她走進飯店,沁涼的冷氣,即刻包圍得她全身舒暢,她攏攏頭發,丟掉剛才替老太太罵警員的凶悍,做出優雅的姿勢,在櫃台問了幾句話,然後;輕挪著步伐,走到電梯口等電梯。
電梯門開了,陸寒讓里面人出來了,才面露高貴地走進去。
電梯門正要關,一個吊兒郎當的男孩,像一陣風,刮了進來,破牛仔褲的腰際掛了一大堆榔頭、起子。
「急什麼嘛?該你輪班呀。」
男孩顯然跟電梯小姐很熟,一沖進來,他就輕佻地捏電梯小姐的臉,搞得電梯小姐很不好意思地直瞄陸寒,小聲地斥責。
「別這樣,有人。」
男孩這才去注意陸寒,這一注意,男孩目呆了,老天爺,漂亮死了,他驚為天人般地看傻了,一眨也不眨的,男孩就牢盯著陸寒,直盯到陸寒出電梯,男孩才松了口氣似的。
「好漂亮,你看那個氣質,嘖嘖,交女朋友,就要找這種的。」
電梯小姐醋意地敲了敲電梯。
「到了,徐小亮。」
男孩叫徐小亮,他還陶醉在陸寒那叫他心神蕩漾的臉上。
「你不覺得她漂亮嗎?比仙女還迷人。」
「你追得上嗎?」
電梯小姐不耐煩的。
「到底出不出去啦。」
「吃醋啦,下輩子投胎叫你媽給你生漂亮點。」
跨出電梯門,徐小亮不忘去捏那張,現在看來,只夠當丫環的臉。
清理父親的東西,崔蝶兮心中的淚,再度由枯干的眼瞼滲出。
父親的每一件遺物,崔蝶兮都是熟悉的,他們父女的感情,有一份近乎朋友的溝通。尤其;在崔蝶兮母親逝世後,崔蝶兮的世界,就只剩父親一個人了。
打開最後一件清理的東西保險箱,崔蝶兮一樣樣地拿出來。
里面都是些產權證明,隨便一張,就夠崔蝶兮一生的生活了。
二十一歲,多麼年輕,崔蝶兮如何曉得什麼叫生活,何況;她被父親保護慣了,她從不知除了父親給她的世界,外面還有多麼艱厄的另一個世界。
整整停停中,崔蝶兮在保險箱的底層見到一只相當精巧的老式紅漆木盒。取出木盒,崔蝶兮隨手一開。出乎意料的;如此隱藏的木盒,里面只是幾封漬黃的舊信。
還浸在亡傷哀痛中的崔蝶兮,並不怎麼好奇地信手打開了一封。
當發黃的信紙攤開在崔蝶兮眼前的一剎;崔蝶兮傷痛的心緒凍結了。
爸爸──天!崔蝶兮扶著額角,睜大兩眼。
爸爸?
信上的開端,稱謂的竟是爸爸?
看完了一封,崔蝶兮的手都抖了。
一共七封,崔蝶兮不敢置信地繼續看第七封。
──我不能再給你寫信了,因為被媽媽發現了,她要我發誓永遠不跟你有連絡,她哭得很傷心地求我,她說我要記住自己是私生女,忘掉不能給我姓氏的父親──崔蝶兮幾乎無法清楚自己是什麼知覺,似乎很沉重,又似乎極晃浮,總之;有一團控制不住的意識,多重地結在一起。
父親另外有一個女兒?
血液在崔蝶兮體內奔跑,跑得好急、好喘、跑得崔蝶兮呼吸都振動了。
「爸!」
突然崔蝶兮尖銳的由喉管發出失聲的叫喊,七封信撒了一地。
崔蝶兮是叫喊得太大聲了,在樓下的丁嫂,嚇得沖上來,一張老臉都嚇呆了。「怎麼了?蝶兮?」
崔蝶兮不是個任性的女孩,從小,她就文靜乖巧,她從不發脾氣、從不亂摔東西。一地零亂的信、一臉忿憤、怨意的神情,丁嫂真是又驚又疑惑。
「蝶兮──?」
崔蝶兮眼里有淚,她望著地上的信,縴細的手,支著桌面,牙齒好緊、好緊地咬著唇。
「我恨他──,我恨我爸爸。」
嘶叫完,崔蝶兮把整個人由書房拋出去般,撞得丁嫂差點跌倒,狂奔下樓了。丁嫂想追她,但;終于還是先撿起地上的信,一封一封開始看。
徐小亮大搖大擺地由外面進到飯店大廳。
飯店里;上上下下,沒有不認識徐小亮的。他天生是個好主動與人搭訕,好表現友誼的人。尤其;見到的是女孩子時,他就特別有活力。
一條破牛仔褲、一件舊襯衫,牛仔褲,還故意補了塊小牛皮,這是徐小亮一貫的裝束,在這間有名的大飯店里,一看就不是什麼重要的人物。
不過;還好他長的尚可,小單眼皮下、鼻子總算還挺、一口牙談不上潔白整齊,開起口來,講些吃豆腐的俏皮話時,倒也叫這飯店里的小妹,心里挺樂的。他的牛仔褲掛了一排工具,有鉚頭、起子,還有電鑽,靠右邊口袋,晃晃當當地吊了包釘子。
今天徐小亮還是慣例的要在電梯里,調戲、調戲電梯小姐。
「九樓。」
徐小亮像回自己家似的,大爺般,人還沒進電梯,已經吩咐電梯小姐了。一進了電梯,徐小亮嘻皮笑臉,瞬間;徐小亮的臉凍結了。
電梯小姐換了人,換了徐小亮從未見過的。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是女孩,徐小亮永遠有辦法三兩分鐘就跟人家搞熟。可是;徐小亮像個啞巴被驚嚇了,張目結舌。
「你──?」
電梯小姐皺著眉,十分厭惡地瞅著徐小亮。
她是誰?
她是兩天前,在電梯里,全身素白、優雅、美麗、氣質高貴,令徐小亮驚贊為天人的陸寒。
徐小亮簡直嚇傻了。
她?天老爺,怎麼變成電梯小姐了?
徐小亮由上至下,再由下至上,不敢相信地打量那身制服。
「怎麼──會是你?」
陸寒當然認出徐小亮了,任何女孩,被男孩驚艷地瞪過,是一輩子也難忘的,況且;這只是兩天前的事,記憶還新的呢。
徐小亮心中叫著老天爺,陸寒當然也吶喊了,她當然不願意自己第二次遇到徐小亮,是穿著制眼,像個機械傻瓜似的電梯小姐。
一股惱羞沖過陸寒,她仰著頭,做出極驕傲、極不屑的輕視。
「你怎麼──變成電梯小姐了?」
那股惱羞,轉為怒意了,陸寒氣憤地瞪著徐小亮。
「請不要那麼輕佻,我不認識你?」
「你是不認識我,可是──,你見過我呀!」
徐小亮還是不甘心他的仙女,突然變成丫鬟了。
「沒見過?」
「嘩!你挺凶的咧。」
徐小亮插著腰,有些惋惜地望著陸寒。
「跟那天完全不同,變了個人──」
「九樓到了。」
陸寒嚴酷地瞪了徐小亮,好恨、好恨地瞪著。
「滾出去吧。」
「喂,你講話太──」
徐小亮話沒說完,電梯門已經合上了。
「他媽的!」
轉頭罵了一句,徐小亮又掉回頭,他按了電鈕,本來;他只有惋惜,現在;他火了,居然被罵滾出去,他一定要罵回來。
電梯門開了。
陸寒愣了愣,徐小亮小小的單眼皮,逮到報仇機會般,得意地眨了眨。
電梯里有兩個外國人,大聲地操著英語,本來;徐小亮準備等外國人下電梯再開口,但;一想,管他媽的!各講各的,反正彼此听不懂,于是;徐小亮微笑地開口了。「喂!你太過份了吧?居然叫我滾出去。」
「少丟人現艱,等他們出去了,你再講也死不了!」
陸寒不客氣地小聲說,但;她也做出和善的笑容回罵。
「丟人現眼?嘖!他們講他們的,我們講我們的,誰听得懂誰?」
「你想怎麼樣?」
「我不甘心。」
「又怎麼樣?」
他們各自笑眯眯的,兩個老外看到的是兩個有禮貌的人在寒暄。
電梯到了一樓,沒等客人上來,徐小亮快速地按了電鈕,電梯門又關了。電梯門一關上,兩張笑臉,馬上都拉起來了。
「凶?告訴你!我比誰都凶!你想耍狠呀?」
陸寒可真是凶,她插著腰,活像一只惡貓。
徐小亮這回是的確被嚇倒了,他重回電梯,說實在的,還是有調戲的成分。「郎頭?電鑽?嚇誰啊?來呀!試看看!看誰怕誰?來呀!來呀!」
電梯速度挺幫徐小亮忙的,正被這個比土匪還厲害的女孩吼得呆住的時候,門開了。徐小亮毫不考慮的就跳了出去。
驚魂未定的出了電梯,徐小亮再不敢去按電鈕了。真活見鬼了,這世界上,居然有比流氓還囂張的女孩,滑稽的是,兩天前竟當她是仙女,晚上躺床鋪上,精神病的幻想了好半天。他媽的!
「哪邊壞了?」
怒氣未消地走進冷氣機房,徐小亮忿忿地朝管理老王大吼。
「吃炸藥啦?」
徐小亮愈想愈氣,一根煙叼在嘴里,使勁地吸。
第一個禮拜上班,陸寒輪的是白天班,下午五點就交班了。
換掉制服,陸寒嫌惡地將制服一扔。
整套的洋裝,淺藍底,有碎白花,鏡子里的陸寒,整個又變了樣。
陸寒是真的挺漂亮的,難怪那天徐小亮要瞪大兩只小眼。
濃眉大眼,小貓似微微往上的鼻尖,小圓嘴,清秀里,透出幾分征服性的侵略,尤其;那一身淺麥色的皮膚,健康中帶著些狂野。
走出飯店,陸寒一眼就看到賣水果的老太太。
上了兩天班,老太太已認得陸寒了,苛薄、貪小便宜是一回事,陸寒幫她罵過警察,老太太是牢記的。
「下班啦?」
點個頭,正想走,老太太喊住陸寒了。
「買點水果吧。」
「不了,沒地方放,住朋友那,不好意思。」
「噯喲!」老太太一拳打在陸寒肩上,像個大男人。
「我說你還真不懂事,住別人那,才該買點水果嘛,來來,算你便宜,我看挑些柳丁好了,包甜的。」
一邊說,老太太已經一個個往塑膠袋里裝了。
「三斤夠不夠?還是湊五斤吧,帶多了拿不動,帶少了人家背後罵你小氣,五斤剛剛好。」
陸寒真是拿老太太沒辦法,無可奈何的,只好掏錢了。
「你說你住朋友家?」
「是呀!找不到合適的房子。」
老太太腳一跺,巴掌一拍,嚇了陸寒一跳。
「離這近,上班幾步路,房租便宜、價錢公道的你要不要?」
「好喔,在哪?」
「飯店後面。」
「這麼近?」
「就是地點好嘛,地點不好我哪敢介紹,這飯店里好多人都住那,我自己也租了間。」「還有空房嗎?」
「有。」
「什麼時候帶我過去?」
「現在也可以呀。」
「那不耽誤你做生意。」
「沒關系。」
車一推,老太太說走就走,把陸寒感動得真想再買她五斤柳丁。
這簡直是兩個世界,前面是那麼現代、那麼輝煌耀眼的飯店,那後面,竟殘破得令人不堪一睹。
老太太領著陸寒上了一棟很舊的老樓房,這棟14層,除了一樓是髒兮兮的自助餐店面。二樓以上,都是隔成一小間、一小間的房間,通道幽暗,不時有股霉味溢出,頭一次上來的人,相當不習慣。
「別看不起這里,很多人想租還找不到呢。」
陸寒沒搭腔,隨在老大太後面上了四樓。
「有點霉味是不?習慣就好。」
上了四樓,老太太用力地敲了敲門,敲得好大聲。
「房東耳朵不好。」
老太太解釋著,舉起腳,補踢了幾下。
「老徐,睡死啦?有人要租房子了。」
開門了,老徐不耐煩地沉著一張臉。
「踢什麼踢?門壞了你賠。」
「喲!替你拉生意,你還凶!」
老徐像個抽鴉片的,混身瘦得仿佛老太太再吼大聲點,就可以把他吹跑,不過,瘦歸瘦,嗓門卻不小,跟老太太比賽,還有得看呢。
「誰要租?」
「瞎眼啦?站你面前的又不是鬼。」
顯然老徐是個懶得多話的人,他看也沒多看陸寒一眼,就領著陸寒去看房間了。「二樓、三樓都住滿了,剩四樓,還有兩間,有窗戶的兩千五,沒窗戶的兩千。」說實在的,兩間陸寒都不滿意,霉霉、悶悶的。可是,價錢又叫陸寒動心,離上班地方還真是幾步路就到了,憑良心說是蠻適合的。
「我看──我要兩千這間。」
「喲!就別省那五百了,少個窗戶,成天黑漆漆的,又不是坐牢。」
老太太像她要租似。
「二千五的好了,五百哪里不好省嘛。」
「不用了,反正只是睡個覺。」
陸寒毫不考慮地決定了。
「我先付一千塊訂金,明天就搬來。」
陸寒很干脆地付了訂金。
「謝謝你了,害你生意都沒做。」
「謝什麼,以後都是鄰居了,多照顧我的水果就可以了。」
陸寒前腳才下樓,老太太一只手已經伸到老徐面前了。
「干什麼!」
「錢哪!一成。」
老徐心不甘,情不願的。
「沒有你介紹,人家也會來租。」
「得了吧!不是我死吹活捧的,誰看得上你這個鬼地方?
少羅嗦,快點,我生意還要做。」
「死要錢。」
「礙著你啦?趕快!」
「多少?」
「裝蒜!二千塊一成二百塊,豬腦也算出來了。」
老徐兩張百元大鈔,彈了又彈,確定沒有多出一張,才摔給老太太。
大清早,天蒙蒙亮,陸寒就搬來了。
其實,也談不上「搬」這個字,一只米色的箱子而已。
從一樓拖上四樓,拖得陸寒氣都喘不過來。
老太太說老徐耳朵不好,陸寒拖著箱子,站在房東門口,敲的力氣用得特別大。好半天,里面有反應了,很凶,但;不是老徐,是個年輕人的聲音。
「誰啊?」
「新房客,我要拿鑰匙。」
陸寒以為自己敲錯門了,開門的不是老徐,是那個在電梯里,就差沒跟自己打架的徐小亮。
兩個人,像兩個敵人,在毫無防備下,一不小心面臨了戰況,兩個人都愣地震住了。徐小亮穿了條短褲,光著上身,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又尷尬、又火大。「找誰?」
「找老徐。」
里面烏黑一片,只听到老徐咳咳的干咳,接著;就是模模糊糊的罵人聲。「給她開門,昨晚叫你清理又偷懶,還不快去、想讓人家退租是不是?」今天輪到徐小亮惱羞成怒了,這麼大個子的男孩,光著上身挨罵,有個地洞,徐小亮早鑽了。
牛仔褲一套,徐小亮捉了件襯衣,左穿右穿,就是找不到袖口,一火大,上衣也不穿了。
拿了鑰匙,徐小亮惱羞地踢開門。
「進去吧。」
陸寒得意地站著不動。
「老徐叫你清理。」
忿恨地按亮了燈,徐小亮男孩子的自尊心,算是全垮了。
他像飯店里的服務生,彎著腰,開始抹衣櫃,書桌上的灰塵。
還好,這房間只有巴掌大,徐小亮又羞又怒地避開陸寒的視線,快速、馬虎的掃完地,掃把一扔,頭也不回地就要沖出去。
陸寒還不罷休地叫住了他。
「這叫清理?當心我退租!」
徐小亮一個箭步沖到陸寒面前,他光著的上身,每一塊肌肉都憎恨地張鼓著。羞、怒、恨一起寫在他的臉上,你懷疑他就會出拳打人了。
他壓低著聲音,沙啞而忿厲,充滿了厭惡。
「很得意是嗎?希望住完這個月你就滾出去。」
陸寒也不明白,以自己的壞脾氣,為什麼沒罵回來,她胸口明明被燒了把火,可是;她竟不出聲地任徐小亮走掉了。
「明明口袋里有五百塊一張的票子,你愛貪小便宜的習慣,誰不知道?」「又不是什麼大錢,我才看不上眼,你少栽贓我老太婆。」
「算了,怪我自己口袋不掏干淨,下個月起,衣服我包給別人。」
「你當我愛幫你洗呀。」
陸寒還呆在門口,被一陣爭吵拉過了視線。
跟老太太吵的是個近三十歲的女人,臉上沒有一點血色,一看就是過夜生活的。她踫地關上了門,老太太提了一大簍衣服,看見陸寒,氣呼呼的臉,像找到了訴冤的對象。
「這麼早就搬過來啦?」
「我趕八點上班。」
「你瞧那個女人是不是有神經病?非說我拿了她口袋里的錢,拿了又怎樣?又沒證據。」
陸寒沒情緒理會,她總揮不去徐小亮那張受傷、忿憤的表情。
「要不要我幫忙洗衣服?」
老太太沒有離開的意思,抱著一大簍衣服,就往陸寒的門口一站。
「一個月七百塊,這棟樓的衣服,都是我洗的。」
老太太壓低嗓子,做賊似的。
「這樣吧,我算你六百,你可不許告訴別人,好了,就這麼決定。」
像買柳丁一樣,陸寒第二度被老太太強迫了。
「喲!還沒請教你的大名呢。」
「陸寒。」
「我姓郭,大家都叫我郭媽。」
陸寒打開箱子,一件件掛衣服,郭媽興致好得很,自顧自往床面一坐。
「剛才那個二百五女人你少接近,混了一輩子舞女,不好好嫁人,貼了個小白臉,我就是看不慣。」
「這棟樓的人你都熟嗎?」
「我都住十幾年了,哪間不熟?頂頂討厭的還不是小紅。」
「小紅是誰?」
「就那二百五羅,你以後就知道了,老徐最不是東西,刻薄、貪小便宜。由頭壞到腳,可憐他佷兒,呼來罵去的,擠個不要錢的床位,上上下下,什麼都要他做,可撈回本了。」
「佷兒?」
陸寒停住了手邊的動作,腦子里浮現徐小亮。
「他佷兒是誰?」
「徐小亮嘛,也在飯店里負責修水電,油腔滑調了點,倒不是個壞孩子。沒爹沒娘,跟著這個惡叔叔長大的。」
陸寒不再注意去听郭媽講些什麼了,沒爹沒娘?一剎間陸寒有股似曾相識的親切,朦朧地升起,朦朧中夾著徐小亮受傷的臉。
毫無目標的開著車,崔蝶兮的腦子,像一扇被風吹得軋軋響的門。
她去了父親的墳,帶著不原諒的心去,又帶著不原諒的心回來。
這叫她如何接受呢?
與她相依了二十一年,愛她至深的父親,竟然在他死後,還有另一個女兒。老天!崔蝶兮紛亂的只想終止對這件離奇事情的探索。
突然;一聲巨響沖醒了崔蝶兮,胸口震到方向盤,崔蝶兮都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只看到前面那一深藍色的車尾,被自己撞凹了一塊。
這是一場小小的,不挺嚴重的車禍。
錯誤當然是神魂不清的崔蝶兮。
忍著隱隱疼痛的胸口,崔蝶兮驚慌地推開車門。
「我──,對不起──」
崔蝶兮真不知道該講什麼,是她由後面撞上人家的,而且,一看就清楚,她撞了部嶄新的車。
車主人十分有風度,是個年輕的男孩,他沒有大聲吼哮,苦笑地搖搖頭,自認倒霉中,似乎也不曉得如何去責備矗立在前面,不安、無措的女孩。
「我會賠償──,我──」
「星期五,十三號」男孩無奈的又是一笑。
「今天的日子不好。」
對方愈是沒有抱怨,崔蝶兮的不安愈是深。
「車子還能──能發動嗎?是不是可以請你開到修護場,我實在──」
男孩看了看表,再看看車尾。
「算了,撞的並不嚴重。」
「不行。」
崔蝶兮急迫地搖著頭,天生就十分害羞、十分沒有能力與陌生人交談的崔蝶兮,臉都漲紅了。
「不行,請讓我賠償,否則──我會不安。」
男孩不再爭辯了,發動了引擎,只好跟在崔蝶兮身後,開到修護場。
一到修護場,男孩掏出紙,寫了個姓名、電話,交給崔蝶兮。
「抱歉,我有事要先走,這是我的電話,修好了麻煩通知我。」
匆匆地,男孩跳上一部計程車走了。
崔蝶兮看了看紙條上的名字──羅勁白。
由修護場回家,客廳里坐了好幾個人。
姨父陳致先,姨媽林少慧,律師羅開程,丁嫂正在給他們加第二道茶。
「又上墳去了?」
丁嫂責備帶關切地低聲念了句。
「他們來好半天了。」
他們是來了半天了,今天是崔蝶兮開啟遺囑的日子。這個日子,對崔蝶兮而言;只是個必須執行的儀式。但,對陳致先夫婦來說;除了盼望,還有相當的緊張與掩飾不住的興奮。
「姨父、姨媽、羅律師,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沒關系,沒關系。」
陳致先掬滿了長者的笑容。
「現在是不是請羅律師念遺矚了?」
崔蝶兮幽傷,哀沉的眼楮,疲乏地掃了掃封著口的遺書。
「羅律師,請念吧。」
陳致先夫婦屏息地盯著羅律師開封口的手。
遺囑終于在陳致先夫婦千盼萬盼下拆封了。
「遺囑上──」
羅開程頓了頓,封口里落出來的,除了遺囑,還夾著一張信。
陳致先見羅開程停了下來,焦急地問。
「怎麼了?」
「里面有封信。」
「信?什麼信?快念呀?」
「是給崔小姐的。」
一听是給自己的,崔蝶兮馬上接過來。
陳致先早就忘掉了什麼叫禮貌,一腳跨過去,靠近看那封信。
$R%蝶兮︰
請原諒爸爸,你是爸爸最愛的女兒,但;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有一個女兒,她是我瞞騙你媽媽,在一段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愛情下所生的。別恨她們,她是個偉大、驕傲的女人,她從不容納我對她們母女的接濟。在我有生之年,她們母女始終在困苦中生活,希望你能找到她們,將我的遺產分一半給她們。
她叫陸梅心,女兒叫陸寒,如果你原諒爸爸的話,請完成爸爸不可彌補的錯誤、讓她回來歸宗。
如果;無法找到她們,二分之一的遺產,就給姨父陳致先,到底;他們是你僅存的親人。$R%
反應最強烈不是崔蝶兮,而是氣血都快凝結的陳致先。
陳致先的太太,林少慧也接過信去看了,她真是差點暈倒去了。
一片震驚的無聲中,陳致先咆叫起來了。
「什麼話!什麼話!外面居然生了孩子,還敢留這種遺書,傳出去蝶兮將來怎麼做人?」
林少慧也呼喊了。
「我姐姐真冤枉啊!她地下有知,一定跟他算帳,太對不起我姐姐了。」「蝶兮。」
陳致先嚴厲地望著崔蝶兮。
「你可千萬不能真去找她們,簡直太丟人了,把這封信燒掉,就當沒這回事。」「我姐姐絕對不肯你這麼做的,蝶兮,你不能對不起你媽媽!」
「名譽啊!蝶兮,人死留名,你別傻得把你爸爸一生的名譽毀于一旦。你爸爸有時候就是太沖動了,你可要腦子清醒。」
陳致先夫婦你一句,我一言,激烈地攻擊崔蝶兮。但,蝶兮靜默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復看信。
「姨父、姨媽──」
崔蝶兮把目光投向參予這件事的羅開程律師。
「我原諒我父親,──羅律師,我要找回她們。」
陳致先夫婦傻得幾乎瘋了,睜大眼、張大口,像遽間腦子里丟進了顆炸彈,炸得神志混淆了。
一直在悲傷與對父親不原諒的崔蝶兮,頓然似獲得新的生存力量,她的臉上,出現這段日子來,從未有的明朗。
「──我會找到她們,我一定要找到她們。」
崔蝶兮將羅勁白的姓名、電話給了修護廠的老板,正要離開,老遠就看見羅勁白巧合地出現了。
羅勁白是個整潔、儒雅的男孩,崔蝶兮幾乎忘記他什麼長相了,那天;崔蝶兮是不可能有任何悠閑的好情緒,去看清楚一個陌生人的。
「你是──羅勁白先生?」
羅勁白相當有教養,露出來的微笑,都帶滿了好環境訓練出來的好風度。「你一直沒給我電話,可是;少了車就像少了兩條腿;實在不方便,我只好自己過來看看了。」
「真是對不起。」
崔蝶兮抱歉中有些責備自己的疏忽。
「我正交待修護廠通知你,我最近忙一點──,沒有給你電話,我──」羅勁白很少見過一個女孩羞澀,含蓄到講話的聲音,都隱藏著膽怯,像受到什麼驚嚇似的。
偷偷望了羅勁白一眼,崔蝶兮有如做錯事般,急速地掉開目光。
「我──,你的車修好了,完全沒問題了,我──,害你這幾天沒車用;──真是抱歉,──再見。」
一講完,崔蝶兮就像個小學生般地低著頭走了。
她是太單純了,從來她就沒有與男孩獨處的機會,尤其面對的是一個從不認識的男孩。
羅勁白也是年輕的,一個離開校門沒幾年的二十六歲男孩,但;他實在驚訝這個已經十分開放的社會,竟會有一張這麼三十年代的面孔。
純潔得近乎無邪的眸子,雪白得仿佛從不被陽光照射到的皮膚,還有;說一句話,就泛紅的臉頰。羅勁白懷疑這個時代怎麼可能產生這樣的女孩?
盈弱縴瘦的背影像一朵輕雲,游浮地離開了羅勁白的視線。
他一直站在那,當然;他不可能戲劇到就這樣去愛上這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女孩給羅勁白留下一個似夢般的微妙幻覺。
不只是羅勁白,任何一個男孩,當他有機會接觸到崔蝶兮這樣的女孩,都控制不住要去表現他的勇敢。尤其;她那雙眼楮,那雙幽黑、無邪甚而無助無依的迷惘,男孩是肯去給予的。
而羅勁白是個男孩,是個年輕男孩,是個也祈望美麗愛情里,出現嬌弱公主的男孩。羅開程可以算台北數一、數二的名牌大律師。能找到他,由他親自處理的法律困厄,絕不是普通案件。
在羅開程的律師事務所里,光看那佔地百余坪的面積,考究的人員編制,他在律師界的地位,你就可以去想像了。
陳致先已經與羅開程談了近兩個鐘頭了。
每談兩句,陳致先就嘆氣、拍桌。
羅開程點了根煙,他那兩只在法律里身經百戰的銳利眼楮,瀏覽著懊惱的陳致先。「只有一個辦法可以使你合法得到另一半的遺產。」
氣餒的陳致先終于振奮了。
「什麼辦法?」
「我們合作。」
「你快說什麼辦法呀?」
羅開程的背脊往旋轉椅一靠。
「不過;那筆遺產,對我也是個誘惑。」
「老兄,這還有什麼話說呢?我一定重謝你的。」
「重謝我?」
羅開程眯起了他銳利的目光。
「你忘了所有遺產歸屬的證明是誰做見證?」
「你的意思──」
「我們對半分。」
「你──」
陳致先拉長臉了。
「太過分了吧?對半分的數目有多龐大你清楚嗎?」
「如果它不龐大怎麼吸引我知法犯法?」
陳致先又再度氣餒地虛癱在那了,隔了好一陣子,陳致先咬著牙,憤恨而又無奈地同意了。
「算你祖宗積德,給你揀了便宜。說吧,什麼辦法?」
「去找個女孩。」
陳致先跳了起來,張大了口。
羅開程沒事般地噴著煙霧。
「崔老已經死了,崔蝶兮也沒見過那個叫陸寒的,除非埋在山上的那個人又復活了。」「還有個母親叫陸梅心呀?」
「也找一個。」
「身份證明呢?」
羅開程像憐憫一個無知的白痴,輕視地搖搖頭。
「致先老弟,我羅開程之所以值得分那一半的價值是什麼你還不清楚嗎?」陳致先不甘願的心態,總算在這句話里得到了少許的平衡。
他趨向前,伸出手,對這項陰謀,露出了多日來舒展的笑容。
「就這麼決定。」
「你知,我知,包括家人,都不可以透露。」
「放心,那麼──,那對母女怎麼找?」
「一切我來策劃,你等著分錢。」
兩只手又一次握了握,充滿了勝利在望的得意。
「只有件事你必須做。」
「什麼事?」
「去關心崔蝶兮,讓她知道你比她還急著要找到那個陸寒。」
陳致先詭意地笑了,他真的佩服羅開程精密的頭腦,分一半又怎麼樣?總比一毛都沒有好,不是嗎?
陳致先陰郁的心情,此刻;開朗得像正午的陽光,又亮又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