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中城內,人潮最多的大街上,有間著名的酒樓叫鳳祥樓,以金漆紅木高高蓋起,外觀華麗,里面的酒食深受城內人民所喜愛。
品嘗著來自西域的珍貴葡萄酒,坐在二樓靠大街的桌位上,兩個男人正一起看著外頭的人群。
其中一個穿著淡綠色的長衫,氣質溫雅且帶著狂傲,眉毛濃黑,雙目深邃。
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有著飛揚的劍眉,幽深的瞳孔就好象烏山所特產的烏山石,漆黑得發亮。與綠衫男子略嫌秀氣的臉龐比起來,他的五官較為有稜有角,粗獷之中顯露霸氣,一看就知道是個武將出身的豪邁男人,藏青色的衫子更是突顯他狂放的氣勢。
「吱!」他們旁邊有一只白色體型嬌小的猴子,正抓著桌上的花生米,不斷放進-已經鼓鼓的猴腮里。
「拜托!貪吃的老祖宗,就算你不顧面子,也得替自己的主人留點顏面吧?」
綠衫男子笑謔地一把撈過小白猴要塞入嘴巴的花生米,不理會-抗議的叫聲而迅速地放進自己的嘴巴。
小白猴把憤怒的視線投向自己的主人。
「別生氣,飛星。」穿著藏青色衫子的男人帶著淺淺的微笑,安撫自己視若親生兄弟的小白猴,「公孫兄還是個小孩子,咱們不跟他一般見識。」
「咳……喂!我說牧兄,你未免太過分了,說我是小孩子?」公孫柏青差點被口中的花生米給噎住。
當今名滿天下的威遠侯牧震煌,帶著不符合他狂放外表的和煦笑容道︰「只有小孩子才會搶人家的食物來吃。」
「哼!看在你嫉妒我年紀比你小的份上,我勉強原諒你。」
「那拜托你五十年以後以童顏鶴發的樣子來看我,老頭子禁不起嚇。」牧震煌從容地頂回去。
去!這個家伙在戰場上了得就算了,沒想到就連嘴上功夫也不輸人!公孫柏青在心里抱怨。
就在這個時候,大街的遠方出現一陣騷動,漸漸鼎沸的人聲吸引更多好奇的百姓,當然,聲音也傳進鳳祥樓內。
公孫柏青引頸眺望,「有什麼好玩的事嗎?」
雖然現在朝廷一片混亂,可是皇帝卻將他們這些胸懷大略的人才放在邊疆納涼,整天無所事事只能窩在鳳祥樓喝喝小酒、——花生米,惟一的消遣娛樂就是看「靈猿」侯大人玩丟臉的「大戲」。
想來就好笑,這位被皇帝欽點為「陵遠侯」的侯天佑大人,外表看起來像手臂長長的猿猴也就算了,偏偏他的封號陵遠侯這三個字的音很接近靈猿和猿猴,本人又姓侯,這種有趣的巧合實在叫人不笑也難。
「走吧!就算你脖子再長,也還是看不到的。」知道公孫柏青喜歡湊熱鬧的個性,加上坐在這里喝酒聊天也挺無聊的,因此牧震煌將碎銀擺在桌上,站了起來。
飛星在主人尚未站直身子以前,就已經跳上主人的肩膀。
公孫柏青笑咪咪地也跟著站起來,生活中有新鮮事調劑一下才值得,不然真的枉費此生了。
兩人走出鳳祥樓,悠閑地往騷動的中心走去。
人群全聚集在陵遠侯專門處決犯人的廣場,越是接近目的地,兩個人的無力感越重。
不管陵遠侯今大要處決的是什麼人,都只有悲慘兩個字可以形容,因馬他專門想一些奇怪的方式來處決人,心情好,他會讓人在一瞬間死亡;心情不好,就會想盡辦法整得人痛告哀嚎,只求一死。
站在人群之外,兩人看著官兵們布置行刑的場地。
「唉,看樣子是要用火刑吧。」公孫柏青嘆了口氣,「可憐,看來今天猿猴大人心情很不好。」
牧震煌還來不及說些什麼,民眾就突然喧嘩起來,定楮一看,原來是犯人出現「柏青,最近有听說侯大人審了什麼重大案件嗎?」牧震煌奇怪地看著那個縴細人影。
是個姑娘!怎麼身影看起來有些熟悉?
「沒有。」公孫柏青回想了下又道︰「是有听說前幾天薩爾客棧傳出妖怪害人事件,另外還抓到一個犯下七件案件的采花賊,可並沒有發生什麼重大的案子。」
「這麼說來,是侯大人殺人癮又犯了?」牧震煌冷哼一聲,似乎在思索些什麼,眼神變得深遠。
「就是啊!」公孫柏青點頭贊同,深知好友個性的他,當然猜得出牧震煌此時心中的打算。
重新將注意力放回刑場上,看到架在場中直立的木柱上的犯人時,公孫柏青訝異地張大雙眼,想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
是個柔弱的姑娘家!這個侯大人已經殺人殺到不分老弱婦孺了嗎?
那個姑娘似乎受過嚴厲的刑罰,從殘破的衣裳可看出她身上的斑斑血痕,長發散亂一片。此刻她低垂著螓首看不見臉龐,顯然是暈了過去。
侯天佑開始口沫橫飛地訴說妖魔當道,導致朝廷不振之類的長篇大論。
這麼說來,這個可憐的姑娘是被冠上「妖女」之名嘍?
公孫柏青惋惜地搖了搖頭,皇帝迷信,百姓也跟著迷信,簡直荒唐透頂!現下,想要救這位姑娘,恐怕有些棘手。
侯夫佑仍滔滔不絕的說著,公孫柏青已經站得有些不耐煩,其它人的喧嘩也越來越大。察覺到百姓們浮動的情緒,他結束了自己的長篇大論,移轉到今日的重點上。
不滿的聲音立即消失,大家都屏息以待。
侯天佑先是命令一個官兵提一桶水潑醒那名姑娘。
她抬起頭,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人群。
嘩然的聲音此起彼落,這個姑娘果真是一名妖女,她有一雙金色的眼眸!
百姓們突然變得興奮異常,惟獨兩個人例外。
「是……她嗎?」公孫柏青說得相當不確定,因為他並不是當事人。
「應該是她,在西域那兒,只有她才有那雙眼楮。」牧震煌說得比較肯定,不過他的眼底寫著困惑。
她怎麼會踏上漢土?
就在兩人怔愣的當下,侯天佑已經用著神氣的聲音下令行刑。
「住手!」話一出,牧震煌才猛然發現這個命令出自自己的口。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注在他的身上,而身為他好友的公孫柏青早就不知道閃到哪里去納涼,等著看戲了。
忘恩負義的家伙!和這種人結拜真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事,一點共患難的精神都沒有。
那位姑娘也將視線投注在他身上,不過卻充滿恐懼。
牧震煌為這個視線所震撼了,現在他不能像剛剛那般地確定她就是他所知道的「她」。
記憶中的她英氣卓然,像這般軟弱的表情,是他從來不留見過的。
侯天佑排開眾人來到他的面前,用著不滿的口氣質問︰「我說牧大人,你喊住手是什麼意思?」
牧震煌決定不管她是不是「她」,他都要救人!他很清楚,這位姑娘是被冤枉的。
「侯大人,這位姑娘殺不得。」他將雙手置于身後,口氣淡漠卻有禮,「請大人高抬貴手,放了她。」
「莫非牧大人看上這位姑娘?這可不行,她不是普通人啊!」侯天佑臉色曖昧地道。
「您說得對,侯大人,這位姑娘的確不是普通人。」牧震煌嘴角勾起沒有溫度的弧線,「您若殺了她,恐怕這城又要陷入血流成河的戰事之中。」
「你、你胡扯什麼?」侯天佑被他嚇出一身冷汗。
「這位姑娘是穿越沙漠而來,也就是說她來自西域。想必大人很清楚,西域有許多和我們漢人長相不同的民族,您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了她,引起西域諸國的憤怒,這後果可不是您我可以承擔的。」牧震煌輕松地對他威脅道。
「這、這只是你為了救她而用的開月兌之詞。」侯天佑半信半疑地大喊著。
「是不是開月兌之詞,您可以試試看。」牧震煌看出他已經信了五六分,因此加把勁道︰「到時候可別怪我沒有提醒您,皇上若怪罪下來,請大人多多擔待。」
侯天佑不是個聰明人,看牧震煌說得信誓旦旦,他眼神左右閃爍,看得出他的心已經動搖。
「不如這樣,請大人將這位姑娘交給在下,由在下仔細審問。我曾率軍遠征過西域,對西域的語言略通一二,不知此法是否可行?」繞了一大圈,總算說完自己的目的,牧震煌對這種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著實討厭。
「既然如此,那就交給你處置。」侯天佑不知道他的想法,還歡喜地以為已將燙手山芋給丟出去。
將女子送入牧震煌的威遠侯府之後,侯天佑與他約定個日期,便帶著快快樂樂的心情率領官兵們離開。
在威遠侯府中,那個女子一恢復自由,就像是頭受傷的猛獸,見到人就攻擊,搞到最後,特地幫她請來的大夫醫治的不是她的傷勢,而是受到她攻擊而受傷的僕役們。
她沒有開口說話,只是用著她那雙金色的眸子瞪著每一個打算靠近她的人,包括牧震煌。
「嘖嘖,有夠狠的,她這是怎麼一回事?」公孫柏青看著牧震煌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撇撇唇道。
醫術高明的他從不輕易替人療傷,由于明白他的習性,牧震煌只得另外請來大夫替英綺醫治傷勢,而自己這些皮肉傷,亦不敢勞駕他。
「這點小傷不礙事的。」牧震煌輕描淡寫的道。
他是惟一到現在都還試圖要和她接觸的人,其它的僕役們在療完傷之後紛紛請求轉調他處。
「是,是不礙事。我不懂的是,你為什麼不做任何防御?」公孫柏青不明白,這個身分不名的女子值得他這樣付出嗎?
「她戒心很高,我如果有任何的防御動作,就更難以接近她。」牧震煌等大夫替他處理完最後一個傷口,便從席子上站起來。「不先取得她的信任,你要我怎麼給陵遠侯交代?」
「我不喜歡看見你受傷。」公孫柏青露出一臉恐懼的表情,「要知道,每次你一受傷,所有麻煩的事情都會落到我頭上來,逃都逃不掉。」
牧震煌扯開嘴角,拉出一個別有深意的弧度,「你緊張什麼?又不是沒有能力。你就是貪一個-懶』字,每次都要我幫你,偶爾扛一下重責大任有什麼不好?」
「當然不好。」他不屑地撇撇唇,「所謂的重責大任對我而言都是麻煩!」
牧震煌笑著搖頭,往金眼女子所住的廂房走去。現在朝綱不振,他會留在王莽篡立的新朝軍隊里,想保護的不是新朝,而是從王莽當政以來,一直備受新朝軍隊所壓迫的邊疆民族。
一想到邊疆民族,他就忍不住想起那個身穿紅、黑、白交織而成的民族衣裳,一頭秀麗的烏絲隨風飄蕩,有著一雙金色眼眸的邊疆女子。
烏孫族的人都叫她「克孜勒比黛」。
那是他們那一族的語言,翻譯成漢語的意思是「金眼的姑娘」。
今日他救下的這位女子,會是那個克孜勒比黛?
由女子金眼的特征、相似的外表來看,應該是她沒有錯,問題是……她竟不認得他!
當初,他進軍伊寧城,要求城主給他們一個暫時休憩之地,還幫他們打退困擾他們許久的匈奴兵,而代表城主和他交涉一切事項的就是她,沒道理現在見了他卻是用著陌生的眼神看他,這是為什麼?
她是漢人和蠻族所生的混血兒,金色的眼眸就是承襲蠻族的母親,也許個性也遺傳到了,所以她的行為比一般當地的姑娘還要來得大膽開放,爽朗豪情。她非常喜歡打抱不平,也是她率軍捍衛著自己的家鄉。
人說大漠兒女熱情奔放,這一點在她身上一一地印證,她敢愛敢恨、好惡分明、行為灑月兌,有時就連他也自嘆弗如。
兩人在伊寧城短短幾天的相處,她只知道他被稱為鷹隼將軍,而他也只知道她被喚件克孜勒比黛。
分開約有五年的時間,她一直在他心中佔有重要的位置,忘也忘不掉,可她呢?
牧震煌推開房門,頭略微一偏,閃過對他砸來的花瓶。
懊惱的情緒在他心里升起,若不是他自制力甚強,老早掐死這個搞不清楚狀況的女人,是他將她救回的啊!
可是,常他看到她顯露出擔心的神色,耐性和冷靜重新掌控他的腦子。
擔心?他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這是一個好現象。從剛剛進府到現在,他只看到驚慌和恐懼,還有不明所以的憎恨。擔心這樣的情緒,還是頭一次出現在她身上。
他試探性地朝她走近幾步,只見她又抓起東西,可是隔了一會兒又放下來。
有趣。牧震煌玩心大起地又快速走了兩三步,在她抓起繡花枕作勢要丟過來的時候才止步,這個時候,他和她距離只有七步之遙。
不錯,看樣子,他的努力已經有了成果,起碼她不會像前幾次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地撲過來對他猛攻擊。
突然感覺到有個東西竄上他的肩膀,想也知道是那個貪玩的家伙。
「嘿!飛星,總算想起來被你冷落很久的兄弟了。」他伸手拍拍飛星毛茸茸的小頭顱。每次一回到府里,把他的肩膀當家的飛星總是溜得不見猴影,不到傍晚,-是不可能回到他身邊的。
這麼說來,太陽即將西下了嗎?
牧震煌看看窗外,果不其然天空已布滿紅霞。
為了這個女子,一個下午的光陰居然不知不覺的流逝。
掉頭望向躲在床榻上的女子,他意外地發現她的視線正停留在他身上。久久,才看見她怯生生地對他伸出手,像是在呼喚著。
他都還沒有任何的舉動,肩膀上的飛星就突然發出興奮的叫聲,像是遇見熟人一般直撲女子的懷抱。
女子一抱住飛星,臉上總算有了不一樣的表情。
她哭了。
成串的淚珠就像是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落下,她的悲傷宛若狂風一般,一波一波地襲向他。
牧震煌定在那里,面對她的淒楚,他的心也為之酸澀。
他不知道是什麼事情讓她如此的傷心,可是那份悲傷就這樣直接傳入他內心深處,牽動著他的感情。
深吸一口氣,他坐在放置在屋中央的席子上,等著她平靜下來。
漸漸地,女子的哭泣聲變小,而她懷中的飛星,老早就因為疲倦而夢周公去了。
「姑娘,可識得我?」確定女子的情緒已經平復下來,牧震煌才開口詢問。
她看看他,然後點了點頭。
他的心頭飛快地掠過狂喜,她果然沒有忘記他!
「當年因為匆促,所以沒有好好她自我介紹,我姓牧,牧震煌。」他友善地站起身,微微一笑。
女子顯然被他起身的動作嚇到,一瞬間,她那雙金色的眼眸馬上浮起警戒。
「姑娘請不用緊張,牧某沒有惡意。」牧震煌連忙安撫她。
警戒的神色緩緩自她臉上褪去,取代的是歉意。
「還未請教姑娘方名為何?」他再次開口詢問,不明白她為什麼始終都不說女子張口欲言,然而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她慌了,放下懷中的飛星,雙手壓著喉嚨,彷佛這麼做可以將聲音擠出來。
「住手!」牧震煌慌忙地伴手阻止她的行為,然而她手一揮,他伸出去的手硬是被格開來,分明是拒絕他的好意。
「-在鬧什麼別扭?」他不禁動怒,既然還記得他,應當也記得他的為人,為什麼還要這樣疏遠?「我既然救了-,當然不會害-,-防著我對-並沒有好處。」
她緊抿著唇,對他的怒氣視若無睹。
「飛星!」
沉怒的聲音驚醒了沉睡中的飛星,-睜開惺松的雙眼。
「過來。」他再次下令。
這下子飛星完全清醒過來,乖順地回到他的肩膀上-
伸手模了模肚皮,剛剛睡著沒有感覺,一醒來,肚子就在叫了-
拉拉主人的耳朵,表示-肚子餓了,哪里曉得卻換來一道白眼。
怎麼了嘛!肚子餓也錯了嗎?-眨巴著無辜的大眼看向主人,模模肚皮,不死心地又拉主人的耳朵。
「不準拉!否則我把你丟給膳房,看你是打算被吃還是吃東西。」牧震煌有些面子掛不住地厲聲斥罵飛星。這家伙,專門生來破壞他威嚴的!
飛星一听到膳房,就聯想到那個大廚總是用虎視眈眈的眼楮看著-,手里的大刀亮晃晃地,分明是想宰-下鍋-
生氣地用力擰一下好兄弟的耳朵。人類都是這樣嗎?把自己的兄弟送入虎口?
「該死,不要鬧我!」牧震煌這下子再也無法克制怒火。這個小子老是破壞自己的心情,還一臉無辜的模樣。
清脆如銀鈴般的笑聲揚起,爭執不下的一人一猴停下了動作,一致望向榻上大展笑顏的女子。
看到這樣的場景,牧震煌緩下口氣對她道︰「即將入夜,待會我會命人送晚膳來,-多少吃些。至于-不能說話的原因,等明天看過大夫再說吧!記住,不要再對我府上的人動手動腳了,他們很無辜。」
女子臉上含笑地點頭。
看樣子,他剛剛和飛星爭執的那一幕化解了她的戒心。
看見她燦爛如花的笑靨,比起之前的驚慌、恐懼好多了。
牧震煌這才放下心的帶著飛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