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雙手枕在腦後躺臥在樹下,閉起雙眼讓意識墜入二十年前的時空。
他並不是一開始就愛上她,正確一點的說,第一次的見面,他曾認定自己會討厭她一輩子那個哭鬧起來聲音很大且臉會皺成一團的女乃娃。
就是她那驚人的哭聲,引他在一個驟雨急下、狂風疾掃的夜晚,在龍宅的後院撿到她們母女。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冬天的冷,女圭女圭的媽媽早已暈死過去,襁褓中的她幾乎快在大雨中溺斃。
他急救了女乃娃,不一會兒,她吮著他的大拇指,沉沉的在他懷中睡去。
那晚,她的生命在他手中獲得重生。
他將她們帶回家,龍家的老女乃女乃收留了她們,並讓她們在龍宅住下。
接下來的兩年,他漸漸體認到他為自己撿回來個大麻煩——雖然兩年後她的臉不再皺得難看,可稱得上是漂亮女圭女圭,但都無法改變她是大麻煩的事實。
最慘的記憶是他念中學時,家人每天除了為他準備便當,還得為他準備女乃娃讓他背著上課。中學三年,他身旁的位子坐的永遠是她——一個不足六歲的女娃,只因為她離不開他。
只要他一離開她的視線範圍,她就哭鬧不休,連她的母親都拿她沒辦法,惟獨他能使她平靜下來。
和他同齡的孩子每天都可以無憂無慮的到處玩耍,只有他得去哪里都帶著她,無法盡興的玩。他也曾對她發過脾氣心里不平衡過,但只要她一哭,委屈的蹲在角落哭,他的脾氣就無法持續。
漸漸的,小鬼頭知道他的弱點,往後他才想責備她,她就開始掉淚,惹得他每次想生氣,最後卻都以向她道歉收場。他曾想,這一生,他是被她吃定了。
她對他的依賴是如此自然;撿到她的那一年,他的父母因飛機失事剛過世,他原以為他再也快樂不起來,將要痛苦過一輩子了,但她的出現打亂了他縈繞不去的痛楚,那份痛楚漸漸淡去,她填補了他喪失父母的空虛。
他也曾以為她對他的依賴會持續一輩子,他也已準備以完全認命的心態照顧她一輩子,但他十六歲那年——那件意外發生不久後,她離開他的生命,幾乎是絕然而去。
他曾假想過如果有一天她那小小的身子離他而去不再糾纏他時,他定不會有太大的痛苦,至少不會比喪母之痛痛苦;但意外發生的那天,他知道他錯得多麼離譜。
之前的假設沒有愛摻入,不成立。
當他看到她小小的身子無生命力的淌在血泊中時,那一瞬間,他身軀里的靈魂似被拋擲向高空,四周空氣快速收縮又瞬間膨脹,同他的靈魂在天空炸毀。
那一剎那,他明白他的心長久以來已遺落在她身上,他愛上了她,深深的——那年僅六歲的小女孩。
回過神,龍勁睜開眼凝視天空,看著飄浮的雲朵,漸漸拉回思緒,站起身拍拍牛仔褲上的沙塵,男人結實昂揚的身軀在陽光照射下格外耀眼。
她要歸來了,他知道。
今天,她如一把精致的銀鑰匙開啟他深藏已久的記憶——那觸及他心中柔軟地的記憶,他能夠感覺到她要歸來了。
是該回來了,回到她的歸屬。
李依嵐將收拾好的衣物放進棕色的皮箱里,她真的希望時間就此打住,好讓她永遠不用和她即將「下嫁」的丈夫踫面。
下嫁嗎?
是啊,也確實是下嫁,不過由她自己的解釋來看不是由貧嫁到富,而是向下嫁由台北遠嫁到屏東。
婚姻要門當戶對、男女要重視身份高低在她的價值觀里根本不存在。
男女雙方交往,如果有那一方存著自己配不上對方,那無疑是在侮辱自己和自己的雙親。
如果認為自己的學歷配不上愛你的那個人而看輕自己是大可不必;反過來想,他愛上學歷不如他的你必是你有吸引他的地方,而你所吸引他的人格特質可能剛好是他所沒有的。既然如此,何不快樂輕松的接受他的愛呢?
如果是認為門不當戶不對就更沒必要了。每一個人都是父母生養的,對方的父母流了汗水生養他,你的父母也流了汗水培育你,既然都同樣是流汗水,那有貴賤之分?大不了只是汗水流的多寡之分罷了。職業本不分貴賤,是庸俗的人給予等級之分的,她一直這麼認為。
這樁婚姻她覺得委屈嗎?
也許有那麼一點,但這樁婚姻畢竟是母親生前為她所訂下的,能讓母親安心的走她也開心。
不過她仍小小的希望時間就此打住,當然時間不可能就此停止,她的生命之輪也依舊在轉動。
走出和母親同住多年租來的家,她一點也不覺得悲傷。
屋子是冰冷的,是物質,不值得她回顧;她和母親相處的回憶,她藏在心中帶走了,才是最重要的。
臨終前,母親才告訴她那名喚龍勁的男人是她們母女的救命恩人;他認識她也有好多年了,六歲以前她和母親還曾住過龍家,不過,她對他的記憶是模糊了。
她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答應母親娶她,她猜想可憐她的成份居多。
「時候不早了,小姐。我們可以起程了嗎?」
時候確實不早了,下午三點,開車到達屏東也快入夜了。
想了一會,她溫吞的開口︰「大叔,您先開車回龍家吧,依嵐想自己坐火車過去。」看來,龍家的好意是要被她這個不知好歹的女孩糟蹋了。
「這怎麼行?老太太還特別吩咐一定要平安的接到小姐,平安的送小姐到龍家。」
可她一坐車……「呃……算了,我們上車吧。」她一方面羞于解釋她坐不得車,一坐就暈、就吐,一方面也不想為難大叔。也許等會她吐得一塌糊涂時,大叔自然就會發現她想搭火車的原因了。
不到一個小時,龍家的老司機總算知道未來少女乃女乃不願坐轎車的原因了。
依嵐真如自己意料的吐得一塌糊涂,吐得昏天暗地。
原本七個鐘頭的車程,因為中途不停的休息,竟花了十一個小時,才風塵僕僕的駛回屏東龍家。
凌晨兩點,原該是萬籟俱寂、萬物酣睡的時刻,屏東的望族——龍宅,此刻卻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龍宅的每一個人都想成為第一個目睹龍勁小新娘——一位剛滿二十歲的女孩的幸運分子。
「辛苦你了,老李,廚房在熱著湯,快去喝幾碗,夜氣寒冷,你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可別著涼了,快去吧。」說話的是和藹、慈祥的龍家老女乃女乃。
「是的,老太太,老李這就去。」老李感動的笑了笑。龍宅的每一個人待他都像親人,這讓他感激不已,「小姐一路上吐了好多次,不久前才睡著。」說完之後,才往屋內走去。
在遠方站著的龍勁,背脊輕微的震動了下,接著大步走向車子。
听到小新娘才剛睡著,龍家的人全都安靜了下來,不願吵到小新娘的好夢。
「依嵐小時候一坐車就暈,沒想到長大後還是如此。」老女乃女乃寵愛的笑著,看著孫子小心翼翼的將依嵐抱出,听見龍勁放心的吐了一口氣,她漾開了笑。
她一直就知道依嵐是龍勁的寶貝,一個愛了二十年的寶貝;在龍勁撿回依嵐時就是了。
曾有一段時間,龍勁是不許他的兄弟踫依嵐一根小指頭的,如果再不讓龍勁娶回依嵐,只怕龍勁會忍不住思念做出驚世駭俗的事。
龍勁得知依嵐的母親得了肝癌並且來日無多時,曾經同她北上好幾次找李嫂提親;如今看依嵐即將成為龍勁的媳婦,她也感到很欣慰。依嵐能有龍勁照顧,相信李嫂也會放心。
當年李嫂離開是為了讓依嵐學習獨立,所以即使龍勁在她們母女離開後五年就找到她們了,他也只是默默看著依嵐長大,沒去打擾她們。獲知李嫂不久于人世,龍勁才出現請求李嫂將依嵐嫁給他。
她的孫子她最了解,龍勁的個性里絕非全是憨直,他的血液里絕對有狂野的感情一如他的祖母。
「她好小喔!躺在龍勁懷里好像一只磁女圭女圭。」龍勁的大嫂——紫煙贊嘆道。
遠遠的看著龍勁和依嵐,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竟也覺得和諧。
龍家人的身高個個出類拔萃,少說都有一八○,龍勁更是個中翹楚,一九○的身高配上虎背熊腰,確實夠驚人的。
「嫂子有一百六嗎?」因為和三哥——龍勁的身高差有一段距離,龍茜只得邊跳邊死命往龍勁懷里瞧,「我敢保證嫂子鐵定沒一百六,哥,你不要摧殘國家幼苗了啦!嫂子才二十歲,你已經三十歲了呢,更何況你睡覺一個翻身,我可能就沒嫂子了。」仔細端詳嫂子時,龍茜仍沒忘壓低聲音。
紅暈爬上龍勁的臉,憂慮滿他的眼。
依嵐確實是嬌小;這些年來,他一年北上六次去看她,但每次都是遠距離的守著她。由于李嫂的要求,他給了依嵐十四年的時間,在沒有他的日子里去學著獨立,十四年的日子掙扎的過了,他已經無法再忍受沒她相陪的日子,如今她在他懷里,他才發覺懷里的她仿佛沒重量似的嬌小。
眾人跟隨龍勁移動進入一間粉色系列為主、典雅至極的房間。
龍勁將依嵐小心翼翼、呵護易碎物般的放在床上,再為她蓋上被子。
依嵐的美顏瞬間盡入龍家人的眼,無人不在心中驚訝贊嘆。
「哇!她——」龍蒼的大聲贊嘆及時被紫煙搗住。
「你們都出去吧。」龍勁淡淡說道,出聲趕人。依嵐的美只有他能掬飲,親人的贊嘆也讓他感到不悅。
她,終于回到她的歸屬了。
現在的他只想靜靜和她相處一會,獨自感受她回到他身邊的喜悅。
龍家的當家在趕人了,大家只得乖乖離去。
「我還沒見過比依嵐更美的女人,美得月兌俗、美得純真、美得嬌柔、美得‘天翻地覆’、美得‘天崩地裂’,總之就是美。」龍茜夸張的說。
「你想依嵐會愛上咱們家的龍勁嗎?不是有一則故事叫什麼美女與野獸的配對嗎……」
依嵐在酣睡中和所有龍家人打了照面。
談話聲漸行漸遠,每一句每一字都揪緊龍勁的呼吸。
他壯碩,她縴細,他膚黑如夜,她白皙如剔透的寶石;他足足大她十歲;他只有大學肆業,她卻即將是屏東A大的學生。
他將她深刻在記憶里,她卻可能對他全然沒了印象。
他們真的是南北兩極的人,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他惟一贏她的是他愛她,而她不愛他。
甚至可能淡忘了他。
或全然忘了他。
翌日。
這是間極典雅的房間,房間的色彩以米白和黑色為主,這兩種顏色正巧是她最愛的顏色,居然連床上的配件也是米白色的。
這里讓她有家的感覺,躺在床上,她竟不覺得害怕,反讓她覺得很平靜,仿佛回到了久違的家。
窗外朝霧未散,時間可能還很早,六點?七點?她一個都會人定是猜不準的。
揉揉胃,暈車不舒服的感覺仍有一點,下床走走也許會對胃部酸酸的感覺有幫助,依嵐想。
她赤著腳下床,輕巧的推開房門,慢慢走到門外。
一大早的,她不希望打擾到龍家人的睡眠,所以動作特別輕緩。
突然間而來的燈光,迫使她不斷眨眼才能看清眼前令人驚愕的畫面。
似龍家客廳的地方坐滿穿戴整齊的龍家人。怎麼大家都這麼早就起床了!依嵐愣了半晌,但驚愕也只是一閃而逝,隨即被眾人親切的微笑拆除心防,也回以微笑。
所謂早起的鳥兒有蟲吃,龍家的人除了龍勁有這種早起的本領外,對其他人而言是不可能的。要不是今天有美女可看,他們是不可能如此早就爬起床來的。
所有人驚艷的表情讓依嵐不解,「早。」她剛開口,一件大衣立即按在她身上,一抹黑影快速走過她身邊,淡淡丟下一句︰「站在原地。」之後快速進入她身後的房間。
她剛才看到的是鬼魂嗎?
眾人的大笑聲卻又不像她見鬼了。
不知所措的,她乖乖站在原地。
「瞧龍勁緊張得跟寶貝什麼似的,依嵐鐵定是惟一讓龍勁疼進心坎的女孩。」頗出色的中年男子開口取笑,對依嵐招招手,要她過來沙發坐下。
龍勁?剛才命令她站在原地的人是她的未婚夫?
那男人語氣雖淡,但她就是能听出其中的不可反駁,她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
不一會兒,房里的龍勁走出,為她拿來一雙新鞋,要她穿上,替她解決了尷尬。她乖乖的將鞋穿上,鞋出乎意料之外的合腳。
「這雙鞋好合腳。」她微笑,對眼前高得不像話的男人說道。
「這雙鞋是哥——」龍茜的話被龍勁投射過來的目光打斷,她吐吐舌作罷。
三哥對依嵐的一切可說是了若指掌,連依嵐現在住的房間也是三哥親自為她設計的。
「清晨天冷,下次別忘了加件衣服和鞋。」
他為她拿鞋、披衣服的舉動莫名的令她覺得熟悉。
她打著赤腳出現,穿著白色短洋裝,有一刻,龍勁幾乎忘了呼吸!她的美、她的純,總是能撼動他的心,即使隔了十四年仍舊如此。
「好的。」依嵐柔順的點頭。
事隔十四年了,今天,他們算是十四年來第一次見面,感覺卻像親人、像朋友、像已婚多年默契良好的夫妻,完全沒有陌生人之間的羞澀,這讓一群龍家人嘖嘖稱奇。
「龍勁,」她自然的喚著他的名問道︰「你剛說是清晨,那現在是六點了還是七點?」依嵐看向門外,朝霧比先前散了一點,但她仍猜不出準確時間。
「四點半。」他的嗓音低沉,好听極了。她任龍勁有力的大手牽著,帶她入坐吃早餐。
她一個都會人想必要住上許久才能猜準時間,她想。
行進間,他突兀的改牽為五指和她的手指相扣,她驚跳了下,一團熱氣直沖上她的臉,想抽手卻又被他握得更緊。
她只好貼近他身旁,將他們環環相扣的手指藏在兩人身後,以免被大家發現。
她想開口請他放開她的手,卻沒那個膽量,還沒結婚她就發現自己怯懦的個性,婚後鐵定被龍勁吃得死死的。
坐下後,眾人開始爭先恐後自我介紹。
「我先!」
「我先啦!」紫煙還再和曉菁爭時,龍茜已開始自我介紹了。
「我是龍茜,龍勁的妹妹,在學,不過快畢業了,歡迎嫂子加入龍氏家族。你好美喔!你和哥結婚後能不能教我如何保養?我——」龍茜被大嫂打斷,不悅的在一旁呱呱叫。
「好了、好了!換我了。我是紫煙,龍勁的大嫂。」紫煙快人快語的說。
「大嫂好。」依嵐溫順的叫。
「好、好,你笑起來很美呢!我從來沒見過——」這次換紫煙被打斷,同龍茜在一旁抱怨。
「我是曉菁,龍勁的二嫂,以後有事盡管來找我,我一定幫忙到底上個小女孩嫁到屏東怪可憐的,又嫁給不知情趣為何物的龍勁,你——」曉菁的話被打斷。
「你嫁給我的時候也不大呀。」龍勁的二哥笑笑說道,攬著妻子坐到角落去了。
「二十九還不算大啊?」曉菁嬌嗔道,夫妻倆打情罵俏去了。
「媽媽,我也要介紹!」
「我也要!」
「我也是!」
爭吵聲此起彼落。
依嵐听得腦筋一團混亂,龍勁的濃眉皺得駭人。
似乎每一個人都想跟他搶他盼了多年的新娘,龍勁不悅地想著。
他突然覺得心浮氣躁。
突然地,他用左手抓起兩袋豆漿、兩個蛋餅和三個小籠包,扶起依嵐,牽著她的手,一語不發的離去。
「龍勁,我還沒有介紹呢!」龍勁的大哥叫道。
「我也還沒呀——」二哥也叫。
「他是我們心目中那個憨直樸實的龍勁嗎?」三姑六婆怪叫道,「還很性格的說走就走呢。」
「他剛剛還偷偷用手指扣著人家小新娘的縴指呢。」七嘴八舌。
「他還以為我們沒看見,太小看我們了,我們可是連孩子都有的人。」全一個鼻孔出氣。
「他在嫉妒。」龍大哥斷定。
「穩是。」龍吞確定。
「他很浮躁。」龍二哥評論。
「沒錯。」龍大嫂一口咬定。
「他愛慘了那個丫頭。」龍家老女乃女乃出聲。
「百分百。」龍二嫂附和。
「啊,老女乃女乃您起床啦!」眾人驚呼。
「絕對是。」老女乃女乃微笑著說。
龍家的人就是如此善良、如此好玩、如此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