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時正,聖小嬰穿著一家高級花店的制服,抱著一大束鮮花,來敲海德大廈九樓那套豪華住宅的房門。這身行頭使她輕易地通過了大廳的登記處。從大廳一過,她就記住了門廳的布局、門房的位置和通往樓梯的路線。
開門的正是麥克米倫女士,她一看見鮮花,臉上就放出驚喜的光彩。這束花是以退伍軍人基金委員會的名義送來的,而麥克米倫女士恰是贊助人之一。當天晚上——12月24日晚上,她正要去參加該會的聖誕舞會。聖小嬰估計,即或她在舞會上向某個委員提及這束花,別人也只能認為,大概是其他委員代表委員會贈送的。
「哎呀,多美啊!」她叫道。然後,聖小嬰拿出收據本和圓珠筆。麥克米倫女士雙手拿不了三樣東西,便匆匆忙忙回到客廳放下鮮花,讓聖小嬰一個人在過道上等了幾秒鐘。
以一個送花小弟而言,聖小嬰實在是過分清秀了。中性衣著、清瘦的身軀、羞澀的笑容,似乎是剛剛進入社會還未被嚴酷的現實同化而變得麻木的天真少女,到哪兒都是討人喜歡的。在按門鈴之前,她就在門外站了一會兒,仔細查看門的外表、門框和過道的牆。她在尋找微型報警器以及黑色的按扭或開關之類,直到確認沒有後,才去按鈴。
現在,在女主人進去之後,聖小嬰已經發現了她要找的東西——門的確與報警系統相連,在開著的門軸縫里、合頁的上邊,有一支細小的凸棒,門邊正對它有一個小插孔。她明白在插孔中一定裝著一個微型開關,電路接通後,一旦接觸斷離——比如門被打開,微型開關就會接通報警器。
麥克米倫女士出來了,接過收據本和圓珠筆準備簽收。不行,圓珠筆沒油了。聖小嬰不好意思地道歉,麥克米倫女士莞爾一笑,說了聲沒關系,又回到里間去拿自己的筆。在她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外後,聖小嬰拿出超級膠管,向微型開關的孔里噴膠,又用特殊軟球將開關頂回去,只花了三秒鐘。再過五秒鐘,它就會變得像石頭一樣硬,微型開關就會失靈。
麥克米倫女士拿著簽好的收據本出來時,發現這位可愛的年輕人正靠著門站著向她歉意地微笑。
當日晚上,海德大廈的外面,各式各樣的名車足以令人眼花繚亂。稍遠處有一輛不起眼的出租車,里面坐著一個穿著材質細致的晚禮服的男人。十時正,沿街一輛跑車滑停在路口,聖小嬰慢慢地從車中走出來。此時的她,已從送花小弟搖身一變成為亭亭玉立、氣質高雅的成熟女人,邁著不經意的步伐往前走去。出租車中的男人幾乎在同一時刻下車迎上前去。兩人相視一笑,男人順勢挽起她的胳膊,一道向海德大廈走去。
進了大廳便須經過門房,值班人看見他們,站起來走進門口,好像要說什麼。
那男人——他的名字叫列維,左手提著一大瓶香檳酒,瓶上系著綢帶。他沖著門房揚了揚左手,親切地打著招呼「晚安」。他的女伴——聖小嬰露出一個微笑,說︰「聖誕快樂。」
「喂——啊,謝謝,聖誕快樂!」老門房答道,退了回去。今天是聖誕節前夜,樓上至少有五家在開舞會,甚至有兩家開開門晚會(即歡迎任何人前來參加),這一對男女一定是某一戶邀請的客人。
兩人乘電梯直接上了八樓,那里正是菲歐娜女士舉行聖誕舞會的地方。聖小嬰看了她的男伴一眼,輕聲說︰「好運,列維。」男人微笑點頭,松開她的胳膊,徑直走上樓梯,在他消失在拐角之後,聖小嬰上前按了門鈴。
十一點四十八分
一年之中,至少在這個晚上,這個城市是不夜之城。燈火迷離,霓虹閃爍,觥籌交錯,甚至在這幢以獨門獨戶為特點的豪華公寓里,喧鬧聲都能夠從隔音效果極好的牆壁中透過來。
然而,聖小嬰完全無法融入這狂歡中。雖然有正式的邀請函,她在這里卻完完全全是為了工作。同人跳過三支舞、喝下兩杯雞尾酒後,她悄然退到陽台的簾幕後面,默默計算著時間。如果列維擁有同他在外的聲名相符的實力的話,他現在應該在破開九樓那間屋子的所有機關——沒有任何警報聲,想來他已經做到這一點——之後找到保險箱,用香檳瓶里的雷管、磁鐵。CLC(荷電線性切割裝置)組成一個小型爆破設備,退到過道里準備接按鈕。
時間一分一秒逝去,11點50分、52分、55分……59分。突然間整個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舞步,等待著午夜鐘聲的敲響。就在那一刻,列維會按下開關。聖小嬰屏住呼吸,其實她也很明白自己不可能听見什麼異響——否則他們這次行動就完全失敗了——要知道,列維的成敗與否關系到她能否得到一萬英鎊酬金呢!
0︰00。咚!午夜的第一響如同雷鳴一般,在本城兩百萬家庭中回響,也波及到這幢海德大廈,接著便被一片歡呼聲淹沒了。而在九樓上,第一聲「咚」響過之後,列維「啪」一下子合上了電門開關。
呼!聖小嬰及時呼出那口因為憋得太久而有些渾濁的空氣。五分鐘後,她就可以離開這里全身而退了。她舌忝舌忝有些干渴的唇,舉起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克莉斯汀,生日快樂。」一個輕飄飄的、突如其來的男性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聖小嬰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著,好不容易喘過氣,一抬頭便看見了這個男人。華夜,華大律師。
60秒之後,列維拔掉電路插頭,回到保險箱前。煙霧正消散,地上一堆完全看不出本來模樣的碎片,像一個巨人用一把利斧猛劈一下似的。保險箱的門從上到下齊刷刷裂開了,他可以看見里面的所有東西︰一只文件夾和一只絲絨口袋。
只略略猶豫了一下,列維就伸手將兩樣東西都拿了出來,從絲絨口袋中滾出晶瑩耀眼的一小堆鑽石——這種誘惑不是他能夠抵擋的,即使幕後買主要的東西從來就不是鑽石。
當他走出門廳時,老門房瞄了他一眼,意識到這個男人似乎拋下了他的女伴而提前退場——在聖誕夜!
列維心中則隱隱升起不安,原本應該準時出現在門廳的聖小嬰竟然蹤影全無。她是她那一行中的尖子,沒可能出這種錯誤的。
「聖誕快樂,華律師。」聖小嬰說。面無表情地打量著眼前這個人,即使在光線迷離的暗處,這男人仍然是令人不可忽視的存在——特別對此刻正急于退場的聖小嬰而言更是如此。他倚在陽台立式雕花支柱上,雙手插在口袋里,嘴角微微上勾三十度,正朝自己輕浮地笑著。對,即使看不清楚,聖小嬰仍確定知道他的笑是最惹惱人的那一種。
「很久不見,你看起來還是很好啊。」華夜溫和地說,聲音中滿含遺憾,明顯到讓人無法忽視。
聖小嬰皮笑肉不笑,「看不見你我當然會很好。律師先生,似乎你那件販賣軍火殺人滅口的案子明天就要庭審了吧?現在還在這里好像不大負責任呢。」
華夜嘴角的弧度再擴大,「真讓我受寵若驚,小姐,休息是為了走更長的路嘛,你的關心是我斗志的源泉。」
聖小嬰握緊手中的酒杯,真想對著面前這張臉砸過去!停了一停,放棄了。心懸自己的一萬英鎊,她閉緊嘴巴,不發一詞。扭頭、轉身、離開。時間快來不及了,一定要趕去為這次行動劃上一個完美無瑕的句號。
背後的人立刻有了動靜,一只手攔在她身前,聖小嬰低頭看著那只衣袖的袖扣,沒好氣地說︰「還有事嗎?」
手收了回去,華夜轉到了她的正面,「怎麼,趕去慶祝生日嗎?沒想到會在這里看到你,我沒帶禮物呢。」
聖小嬰微微眯起眼。她討厭,不,她憎惡、而且是極度憎惡有任何人提起關于聖誕節是她的生日這個話題。華夜一定是故意的!她確信!暗中磨了磨牙……
「律師先生,我們……有那麼好的交情嗎?」潛台詞是「讓開!」
華夜神色不變,笑容不變,「這麼說太傷感情了,我們可是從小的交情啊!」
「哼!」聖小嬰根本不屑于應答這瘋子的話,向旁邊斜走一步。干脆視而不見溜走好了,這是「高尚的上流社會」的聖誕舞會,諒華大律師也不敢真做什麼。
事實證明,她低估了華夜,或者說,她並未真的將他當作一個瘋子。結果說明這種看法有待商榷。
眼前人影一閃,華夜已離她極近,近到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溫熱。他輕巧地拿下她手中的酒杯,雙臂擁住了她的身體,在聖小嬰大腦中的警報還未傳遞到肢體之前,他的唇已落在她略顯冰涼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這就算我的禮物吧,又長大了一歲呢,聖小嬰。」他低低地笑,眼神戲謔,但又有那麼一絲認真,再往深處看,說是溫情也不為過。
可惜燈光大暗,陽台上又無星無月,聖小嬰看見的只是這家伙眼中的戲弄。她已顧不得惱羞成怒了,多年來接受的教導在腦中簡潔地凝成兩個字——反擊!
轉身,後撞,手肘擊出,月兌身!下意識一氣呵成!
不出意外地听見背後傳來悶哼聲,聖小嬰,畢竟不是吃素長大的。
「還是那麼沒用嘛!」她笑,心情一下子變得很好,然後揚長而去。
背後的一雙眼楮,始終緊緊地盯著她。
如果說上帝造人時懂得分實驗組和對照組的話,華夜與聖小嬰毫無疑問是其中典範。
華夜,身高一八二,體重七十五公斤,黑發。俊秀的他從小便常惹女孩子們尖叫,出身名門,其父現在已是政壇頗有影響的人物。這樣一出生就含著鑽石湯匙的人照理不該太出色,應該安安分分做個有錢有勢的二世祖,日後繼承父親的議員衣缽,就已是大多數人難以仰望的了,但他卻沒走這條或從商或從政的道路。華夜進入劍橋三一學院法律系,七年連讀,二十三歲以一級榮譽生身份畢業離校。回國之後在承辦的第一個案子中一鳴驚人,之後再接再厲,短短兩年工夫,已成為法律界一顆冉冉升起且持續燦爛的明星。
如此成就再加上如此長相,還有一點也很重要,他還年輕,年輕就代表著無限潛力的資本,這些使他成為社交界最受歡迎的人物。華夜也完全沒有辜負自己的天資和實力,長袖善舞,左擁右抱……總之是備受注目、意氣風發。
華夜的身邊從來不缺乏美麗的女伴,燕瘦環肥的知性美女比比皆是,他也徹底證明了人生而不平等這個真理。一個人佔用了那麼多上好的異性資源,留下大群男人用嫉妒的眼光燃燒他的背影,但是……尚沒有哪位佳人成功永久佔領他身邊的位置。他只是微微笑著……平均分配他的笑容、他的溫情,他的眼楮卻始終沒有焦點。
對照組聖小嬰,出生在……沒人知道,確切年齡……也不大清楚。她的歷史上第一個有明確記錄的地方是——聖心孤兒院。
十九年前,聖誕夜,漫天大雪,第七大街的垃圾箱後面傳出極為微弱的哭聲,驚動了一個過路的行人——這個時間還在街上走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好奇地上前翻了翻,立即嚇得臉色發白,打了電話報警叫救護車。
一個月之後,聖心孤兒院新接受了一名女童。這種事司空見慣,而此次比較不同的是,這女童喪失了記憶——否則警察會直接送她回家,據醫生診斷是由于驚嚇過度的恐懼傷害後遺癥……等等,院長也不太在意,不就是多個孤兒嗎,聖心孤兒院是少有的財力豐厚的慈善機構,背後有著身家上億的豪門華家支持,院長的日子比其它孤兒院負責人要好過太多。
女童沒有名字——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再取一個就是,但這次沒按通常規矩,因為女童的救命恩人——也就是那個路人剛巧是某大醫院的外科醫生,順理成章也成了她的主治醫生。一個月的相處,他對這個孩子已頗有感情,在不得不將她交給孤兒院時,決定為她取名當作紀念,特別是紀念他在聖誕之夜撿到她的這段因緣。
聖小嬰就是這麼來的。
聖小嬰走出電梯,從門廳經過時門房看都沒看她一眼。她離開這幢大廈,徑自招了輛出租車——比原定時間晚了將近十分鐘,列維一定已經直接回窩里等著了,不過並無大礙,買主和他們定下的時間是一個小時後,她趕回去綽綽有余。
出租車行駛到鬧市不遠的直行道不久,聖小嬰就看見前方塞得滿滿的、不能動彈的車陣,司機踩下剎車,咒罵了一聲開門下去了,過了片刻,他走回來站在後座的玻璃窗前。聖小嬰搖下車窗。
「Sorry,小姐,前面出車禍,警察在處理。」
這條路是單行道——就算不是,短短幾分鐘,後面已擠滿來車。的士已成車陣中倒霉的沙丁魚動彈不得。聖小嬰看了看身上的晚禮服高跟鞋,抑制住翻白眼的沖動,下車付過車費。
鬧市街頭,身穿晚禮服在路上疾走的女人總是很惹人注目的,雖然是半夜,但聖誕的彩燈可是伴隨聖小嬰一路閃爍。
走在冰冷而寒風呼嘯的街道上,聖小嬰覺得自己已經變成路邊死抱著幾片葉子嗚嗚作響的梧桐樹。她好想咒罵、打人,對象當然是——華夜,如果不是遇見這掃帚星,她就不會遲到,不會錯過列維,更不會遇上顯然剛發生的車禍。她現在覺得,方才僅僅肘擊那家伙實在是太便宜他了,她該狠狠給他一個過肩摔!
突然想到他的「祝福之吻」,混蛋!居然戲弄我……聖小嬰又開始磨牙,而且覺得額頭那一小塊被他踫到的地方開始發熱發紅——憤怒得發紅!「……我們可是從小的交情啊!」華夜那張欠揍的笑臉又開始在眼前晃動,真想像N年前那樣把他打扁成蟑螂!
取名為聖小嬰的女童進入聖心孤兒院,大家都不知道她的確切年齡,四歲?五歲?六歲?都有點像,于是依老規矩將她被發現那天作為生日——孤兒院管這叫「新生之日」。所以,聖小嬰的生日便同她的名字表達的意義一樣,是聖誕節。
但是,聖小嬰平生最憎恨的就是這件事,憎恨到一有人提到她就要跟人打架的地步。除此之外,她的表現尚算勉強。
聖心孤兒院是本市最好的孤兒院,雖然這麼說很可笑,但就如同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學校、最好的體育館、最好的醫院一樣,因為人人都想進,並不是人人都能進。即使是孤兒,命運也有高下優劣之別。聖小嬰被移交到這里是因為她的主治醫生同聖心的幕後金主華家有點交情,特別通融的結果。
在院里,聖小嬰是顯得自閉了點,但也沒到要進醫院的地步;有點內向,但還不至于引起其他人的討厭,更不會惹事生非。總而言之,她毫無特色,經常性湮沒在兩百多個孩童之中。所以院里一撥一撥的領養家庭,並沒有人將眼光投向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聖小嬰進孤兒院的第二年聖誕節。
這一天下了那年最大的一場雪,聖心孤兒院的首席財主,華家男主人華文軒先生偕同愛妻幼子一起來看望院里的孤兒。華文軒當時是事業如日中天的巨商,他當然不會浪費時間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之所以冒雪前來是因為他正要進軍政壇競選議員,聖誕節看望孤兒,是他造勢計劃中最得意的日程之一。
而聖小嬰,因為她的「生日」是聖誕節——全院孩童中惟一的一個,而被眾星捧月似的揀了出來,梳洗打扮,換新衣服,甚至還畫了可笑的妝。她將被擺放在台子上接受準議員贈送的生日禮物以及擺POSE供記者照相。
對華議員來說,當恩人的感覺當然很爽。他滿面笑容,將別人遞過來的一只特大號粉紅色芭比女圭女圭塞給由阿姨牽著的聖小嬰,露出最慈祥的面孔,再將聖小嬰連女圭女圭一起抱起來(做秀當然要做全套),給這小女孩一個慈父之吻,如同聖誕老人一般笑呵呵地說︰「生日快樂。」
這一幕是計劃中本次活動的高潮,鎂光燈開始高頻閃爍。
聖小嬰把手中的芭比女圭女圭用力地砸在這男人的頭上,是那種惡狠狠,深仇大恨的砸法。
全場寂然。而後嘩然。
總算華準議員大場面經得多了,臨危不亂,放下聖小嬰,臉上笑容不改,「小朋友,不喜歡芭比女圭女圭是不是?沒關系,待會兒再換件禮物好啦。」遮掩過去,鎂光燈重新開始閃爍。
孤兒院阿姨一剎那間頭腦發漲、四肢麻痹。院長千交待萬叮囑絕對不可出錯的儀式啊……本院最大的幕後金主華先生啊……該死的小孩!鎂光燈讓她重新清醒過來,劈頭一掌對著聖小嬰後腦勺刮過去。
「死孩子!你干了什麼好事!」
聖小霞一個趔趄,向前一栽,眼見要跌跤,一雙手臂扶住了她,然後一個孩童的聲音響起︰
「你為什麼打她?」冷冷的稚女敕嗓音。
「你管……」阿姨的眼楮看清眼前小孩後自動消音。全套小禮服的華家小公子扶住聖小嬰,嚴正地問。小女孩頭上的粉色蝴蝶結可笑地歪在一邊,這一幕其實很……滑稽。
阿姨卻笑不出來,同樣是孩童,華家小公子與孤兒院里的孩子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聖小嬰砸了華議員,她要教訓聖小嬰,華議員的公子卻似乎在偏幫聖小嬰……現在她該怎麼辦?
「哦……」阿姨困難地轉了轉眼珠,「我在……批評她,不是打她,我是……為她好。」
「你打她。」華家小公子,九歲的華夜仗義執言。一邊的聖小嬰打掉他的手,她不喜歡別人踫她。華夜一愣。
「我……」阿姨開始冒汗。這時華夫人適時出現救了她,華夫人叫道︰
「小夜,我們去那邊。」拉起兒子往另一邊走去,記者們都在那個方向。阿姨松了一口氣,一把拽過聖小嬰,將她拉離這特設的舞台。
意外小「插曲」過後,大家似乎又恢復了興致,繼續進行下一個活動。而聖小嬰被拎回小房間反鎖在里面,院長和其他負責人還在忙,沒空理睬她,要算賬也得等到恭送財主大人離開之後。聖小嬰在房間里面發了一會兒呆之後,翻窗出去,溜進後院。
巧合的是——又是巧合,神秘主義者一定會稱之為緣分——華家小公子因為不耐煩喧鬧,趁著母親分發聖誕禮物,父親散紅包之際也溜了出去,撞進後院,再次看見剛剛告別不久的小女孩。
事後誰也沒弄清楚後院里到底發生了什麼而導致這場災難,可以肯定的是,兩個小孩開始相處是不錯的——至少華夜這一方充滿友善。另一方也不算什麼問題兒童,但是——不幸的是,後來兩人似乎言語不和,以致……當眾人聞聲趕到時,一場大戰正驚天動地。
華夜是男生。華夜比聖小嬰大。華夜比聖小嬰強壯……但是,華夜遠比聖小嬰輸得慘烈。被拉開時。他鼻青臉腫,一臉傷痕,令華夫人差點嚇昏過去的是他的左眼,已經腫成一條縫——華夫人幾乎以為自己的兒子要就此殘廢。聖小嬰雖然頭發衣衫一團狼籍,但以目所見並沒受什麼大傷。
究其原因,部分可以歸結為華家小公子的紳士心態——怎麼可以和女生打架。況且以大欺小不是好漢。而最根本的原因則是︰華夜長到九歲從沒有機會打架或說挨打。在搖籃之中就有保鏢隨侍在側——如今綁票這麼多,大戶人家不可不防。他從未有機會釋放自己的動物本能。無論從何種角度。這一場架他徹徹底底,極其難看地輸了。
拉開,尖叫,叫救護車,之後華夜就身不由己了。在他上救護車之前,他的對手站在離他不遠處,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吐出兩個字︰
「笨蛋!」
「笨蛋!」聖小嬰低聲罵了一句。這種回憶即使不算美好也可以稱之為痛快淋灕了,更好的是,她已經在愉快的回憶中走完兩條街道,離開了車禍塞車路段。
「TAXI!」招來的士,她重新坐回後座,說出地址。車子飛快地朝那個方向急駛而去。
「你以為自己真有那麼聰明嗎你…」
海德大廈八樓的陽台上,華夜仍然站在那里,靠著欄桿往天空看。透明強化玻璃窗外,風卷著黃葉在半空打轉兒。
九歲那一場大戰足以令他永生難忘——特別是左眼貼了一個月的膠布。出院以後,他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價值——這沒什麼奇怪的,那女孩罵他「笨蛋」,至少在打架方面他絕對是笨蛋。
華夜要求去學武術,他的父母都是很開明的——那就學嘛,請一流的教練。之後他又順理成章地學跆拳道、西洋劍,一切原始的動力都可以歸之為那一場架。
在他的武術略有小成之時——也不過是半年後,華夜私下去找聖小嬰。他也不太清楚找到她之後要干什麼,總之不是去把輸了的架再打回來,大概是想證明自己不是笨蛋了吧。一路忐忑,到了聖心孤兒院,受到院長熱烈接待,但是——聖小嬰早已不在那里了,確切地說,三個月之前她就出走了。
「聖誕事件」之後,華氏夫婦倒沒拿聖小嬰怎麼樣,院里卻絕不肯放過這顆災星。體罰加禁閉,這可不是施行「愛的教育」的時候,就差沒把她送進少年感化院了——其實不是不想,只是她年齡太小劣跡不彰,感化院不收而已。總之對于大大有損本院未來錢途的害群之馬,怎麼懲罰都不為過。
于是聖小嬰就順理成章地出走了。隔了四十八小時,院里報警。听說是性格乖謬的問題兒童,警方以警力不足為由,在尋找三天後宣布放棄。
華夜得知這一消息,一時間悵然若失。他倒不是存有什麼「聖小嬰因為自己而倒霉」的負罪感,華家縱橫商海不可一世,自然得有一副心狠手辣的冷血心腸,華夜年紀雖小,這方面還有真傳,對聖小櫻,他則是有一種對方「贏了就跑」的不快感。仇恨不能持久,但遺憾卻可以伴著人很長時間。
有錢可以彌補遺憾,而華家剛好非常有錢。華夜沒理會院長的熱情,離開聖心孤兒院就直接去了郵局,附上一張大額支票寄給當時頗負盛名的柯氏偵探社。
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他甩掉保鏢,捏著寫有地址的一張小紙條來到本市西區一個敗落不堪的居民區。
他沒發現四周氣氛有些安靜得過分詭異,找到第五幢樓房,徑直上了頂樓敲門。
那一刻非常混亂,本來靜寂的午後從一個鬼影都不見到突然涌出無數男人,只不過幾秒鐘。「不許動!」、「警察!」、「條子!」「快干掉他們!」……之類的聲音立即伴隨著子彈亂飛的特技效果。
他往門里後退,看見了八個月不見的聖小嬰。她臉色蒼白,比以前更瘦弱了三分,但當她看見華夜,似乎一下子精神了七分。
她拽住他,不聲不響但迅速無比地在樓道里疾走。短短幾分鐘,華夜似乎覺得過了幾小時。槍聲就在耳邊呼嘯,這種社會版新聞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除了自己過于執著的好奇心之外,他盯著女孩的後腦勺,開始覺得她一定是黑貓轉世。
兩人躲到廚房里的水缸後面——華夜長這麼大第一次見到如此原始的儲水設備。路上聖小嬰似乎听見身後傳來悶哼聲,此時才發現華夜的右臂被流彈濺起的碎玻璃擊傷,血順著手臂淌了一路,傷口上一塊菱形碎玻璃直直地扎在那里。
聖小嬰神奇地從他們藏身之處的牆磚洞里模出一個小小的急救包(東西一應俱全,只是過于簡陋),拔掉玻璃片、消毒、敷藥、包扎,動作利落,一氣呵成,熟練程度令華夜側目——其實這地方本來就是她近幾個月的自我療傷處,說穿了也沒什麼奇怪。
做完這些,聖小嬰抬頭看他。「笨蛋!」她罵道,極小聲——擔心引來交戰雙方注意,「這樣都能受傷?又沒人開槍打你!」
華夜一時語塞,但听起來這小女孩似乎在關心自己……雖然年方十歲,華夜已有了一些小男生的自我陶醉。
「血一直流到這兒,萬一被發現,害我跟你這笨蛋一起沒命!」
他突然覺得傷口火辣辣地疼,一定是剛才太緊張,現在痛覺神經終于恢復正常了。
塵埃落定,華夜被送回家,聖小嬰被帶回警察局。
已發現兒子不見的華家夫婦得知自己兒子卷入黑社會團伙械斗,驚嚇得幾乎又昏過去。此時一切無可隱瞞,「聖小嬰」這個不祥之名再次被揪出來,華夜的母親氣得差點……差點……
沒有後文,進警察局第二天,便有人帶走了聖小嬰並神速辦完領養手續,之後離開本市。
華家夫婦長舒一口氣,而華夜,從此有了一個長久的傷口,淺淺的,卻難以愈合。
「如果真的聰明,為什麼現在要做那種職業!」
他對著漆黑的夜空淡淡地問,將方才從聖小嬰手中拿過的雞尾酒杯舉到眼前,幽幽的光線折射在透明的杯身上,以一種說不清楚的情緒,他一口飲盡杯中殘留的琥珀色液體。
這一刻,冷冽的星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他的眼楮,化為一絲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