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後,盛夏,周末午後。
自從與楚浩介在海岸邊坦誠深談後,梁欣欣的心緒豁然開朗。
她不再執著于亞矢冷談、甚至無禮的態度,反而學著輕松一笑,毫不在意。
楚浩介除了學校教授職務外,又接下幾個紡織業民間組織的顧問,即使是暑假期間,仍然從早忙到晚。于是,梁欣欣自告奮勇分擔照顧亞矢的工作,她刻意把工作時間集中在周一至周五,除了必要的應酬,周末時間大半都留給楚家父女,一有空便往楚家跑。
亞矢的態度雖稱不上友善,但也沒有拒絕梁欣欣一同外出的邀約,有時去看表演、逛街買衣服、甚至一起吃飯,三浦管家也會隨行,即使在中文的交談上有困難,但氣氛還不算太糟,至少亞矢回來向爸爸報告時,還是眉開眼笑。
就像今天,迪士尼專櫃的小姐通知她有批史迪奇的拼圖新貨剛到,梁欣欣趕緊開車帶著亞矢和三浦管家一起去掃貨,她親眼瞧見亞矢一邊挑拼圖,一邊笑得眉眼彎彎的可愛模樣,心底忽然涌起莫名的憐愛。
如果當她的新媽媽,亞矢會反對嗎?梁欣欣忍不住偷偷想。
返回楚家後,梁欣欣立刻換上休閑短褲,一雙白女敕的長腿踩著輕盈的腳步,不時在客廳和亞矢的游戲間來來去去,站在臥室門前的楚浩介終于忍不住了。
「我是不是錯過你的暗示?」高大的身子擋住她,拉著她進臥室。
「暗示?」梁欣欣詫異地抬頭。「沒有啊。」
「不然你穿著短褲,露出這雙腿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到底是什麼意思?」
「啊?」低頭看看自己頗為涼快的腿,她恍然大悟。「我是因為要幫亞矢整理剛買回來的拼圖啦!」三千片的拼圖攤開在地板上,穿著短褲比較好工作嘛。
「那我也來幫忙。」說著,他大掌拍了拍她渾圓的翹臀。
梁欣欣笑著想撥開他的手,卻听見自己的手機鈴聲響了,她接起電話。
「媽?」梁欣欣詫異。平常這個時間,母親通常忙于社交應酬,怎麼會打電話給她?
「欣欣,我和你爸正要離開桃園機場,待會兒就回到家——」
「什麼?!」她驚叫。
「你在哪?最近周末好像都不在家。」
「我、我……」該怎麼說?總不能坦白自己正在男人家陪孩子拼圖,打算度過三個人的周末時光……
「就……在北投洗溫泉、做SPA,順便住一晚,消除壓力嘛!」謊言說得很心虛。最後,她吶吶地問︰「爸媽怎麼突然回來了?」
「什麼突然回來?你大哥沒告訴你嗎?」梁母一陣錯愕。「明天早上要和‘菲華集團’的呂總裁談蘇比克灣的新廠投資計劃,順便介紹他兒子和你認識——」
這個會面她是知道,但東南亞廠一向是大哥掌管,她從來不多問,沒想到爸媽為此還特地趕回台灣——慢著,順便介紹呂總裁的兒子?
「呃,所以……」意思是相親?
「所以你現在最好立刻回家。」
「好啦,我馬上回去。」她無奈低嚷,切斷通話。
一抬眸,楚浩介正盯著她。
「北投洗溫泉?做SPA?順便住一晚消除壓力?」他在一旁听得很清楚。
「唉喲,我媽打來的嘛,她老是問,想說先應付一下。」天母和北投距離不遠,而他每次總在她身上模來模去,也算是做SPA,最後……就順便過夜嘛。
「為什麼要應付?我以為你爸媽都知道你是在男人家過夜?」每個周末都在這里,梁董夫婦難道不知道女兒有男友?
「怎、怎麼可能!」她驚得下巴都要掉了。「我爸媽很保守的,被他們知道會打斷我的腿!」她拍拍自己雪白的玉腿。
也就是說,梁家根本不知道女兒正和他親密交往?
如果兩人還處于感情磨合期,確實沒必要太快告知家人,但這三個月以來,梁欣欣和他過得很愉快,周一到周五各自認真工作,周末相聚在一起,度過屬于戀人的甜蜜時光。
感情已穩定,也該準備正式拜訪彼此的家人才是,尤其是他曾經有過的婚姻紀錄,恐怕得多費點心思才能讓梁董點頭認同。
楚浩介的眸色更深,定定睨著她。「所以,你一輩子都得說在北投洗溫泉?」
「當然不是……」她想逃開話題。「噯,我爸媽在從機場回家的路上,我得先走,他們兩、三個月才回來一趟。」
「我陪你回去。」不假思索,楚浩介作了決定,隨即轉身打開衣櫃,準備更衣。
「為什麼——不、不用!我——」她剛換回印花小洋裝,一听見他要陪她回家,急忙阻止。
「既然梁董兩、三個月才回來一趟,錯過這回,又要等上許久。」換上正式襯衫,他挑了領帶,迅速打點完畢。「我們走吧。」
「不——」梁欣欣真的慌了,她一邊急著走出臥室,一邊想著該如何解釋。「我還不能帶你回去……」
「為什麼?」楚浩介大步跟上。他隱約猜出她驚慌的原因,但他想听她親口說清楚。
「因為……因為……」她停下腳步,咬著唇,好一會兒,才說︰「過一陣子再去,好不好?」
「欣欣,看著我。」拉住她略涼的小手,他執意追問到底。」究竟為什麼?
「我爸媽——尤其是我爸,絕對不會同意我和離過婚……還帶著孩子的男人交往……」梁欣欣終于說出口,語氣充滿懇求。「所以,過一陣子再說,好嗎?」
「為什麼要過一陣子?」楚浩介微嘆,但絲毫不退讓。「即使再過十年,我‘離過婚、帶著孩子’的身分也不會改變,不是嗎?」
「可是現在去講,一定不可以——」她哭喪著臉。「我爸媽還安排我明天要相親。」
「……你當著我的面說要去相親?!」墨眸一眯,嗓音頓時沉下。
「我……」梁欣欣小聲回答。「爸媽的安排嘛……」
「爸媽的安排,你就得去?那如果他們要你和對方交往,你敢拒絕?」
「只是吃個飯而己,沒什麼,真的!」她努力安撫他。「絕對不會有進一步發展,絕對不會!」
「不準去。」楚浩介把她的縴手握得更緊,態度非常堅決。「我說,不準去。」
「你別鬧了,我得趕快回家。」梁欣欣掙開他厚實的大掌,拎起包包急著想逃,卻又被拉回來。
「告訴我,」他的臉部線條繃得好緊,雙眸明顯燃起怒火。「你要把我藏在背後多久?」
「什麼藏……我沒要藏你,只是想找個更好的時機……」
「好,那是什麼時候?」
「我……」粉唇啟了啟又合上,最後她坦白承認。「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真是個好答案。」他淡淡啟唇,自嘲。「還是打算過陣子厭煩了,就直接甩掉我?」
「你怎會這麼想?」她訝然。「當然不是這樣!」
「或者以後你要听從家里的安排結婚,再告訴我你是不得己,然後就把我藏著一輩子?」不知怎地,他竟為自己的想像力感到好笑,卻笑得一陣澀然。「我堂堂一個男人,變成梁大小姐包養的?」
「浩,我真的不是這樣想,你听我說——」
「其實你無須說太多,只要告訴我,究竟什麼時候讓我去拜訪梁董,這就夠了。」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為難我?」
「這怎麼是為難?如果你真心想和我長久在一起,早就應該想到這個基本問題。這三個多月來,我們曾經一起外出吃飯或看場電影嗎?」
「……」
「沒有。」他替她回答,睨了她一眼,又繼續說︰「我很想要有兩人單獨相處的時光,邀過你好幾次,不是嗎?但你遲疑猶豫又作不出決定,我知道你擔心引起注意,被外界當作八卦話題,所以沒勉強你,也不多問原因,不想造成你無謂的負擔。但現在是拜訪你的父母,你應該很清楚這涵義——」
「我知道、我知道。」梁欣欣連連點頭,激動起來。「就是因為是我的父母!我不可能不管他們的看法,所以我更不能現在讓你出現——我問你——」她咬著唇,目光蒙上水氣,與楚浩介對峙許久後,開口問道︰「如果換成是你,你會接受亞矢愛上離過婚又有個很難相處的女兒的男人嗎?請你問問自己——」她一股腦兒地說出來了。
楚浩介怔然。對于梁董可能的刁難與否定,他已做好心理準備,甚至認為那不是問題,只要他與梁欣欣彼此相愛就足夠了。
但可惜的是,她卻連將他帶至父親面前的勇氣也沒有。
她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是真心愛他、願意與他一起面對未來嗎?
沉默許久,他終于開口,嗓音冷沉。「至少,我會給他機會。」
「浩——」
「如果你執意如此,那我也無話可說。」楚浩介緩緩松開她的手,黑瞳又恢復清冷。
大掌瞬地扯下領帶,沉著臉,他邁著長腿走向書房。
「喀」一聲,他罕見地落鎖。
梁欣欣怔忡地望向厚實的黑檀木門,細致的臉蛋早已失去甜笑。許久後,她低著頭,怏怏不樂地往客廳走去,瞥見亞矢站在游戲間門口,正詫異地望著她。
「亞矢,阿姨有事要先回家,掰掰∼∼」她努力撐起笑臉,然後快步離去。
離婚又帶著孩子……為什麼她偏偏愛上這樣的男人?不但要努力和五歲大的孩子和平共處,還得想辦法闖過父母這一關——即使她完全沒有把握。
最糟的是……他竟然在這個節骨眼上生氣了。
柔荑輕輕啟動小跑車的引擎開關,梁欣欣突然感覺好累。
雖知愛情的路上總有風風雨雨,有時甜蜜有時酸澀,可她沒料到這次真的愛上了,竟是這麼復雜難測。
可不可以甜蜜的時間多一些呢?
她幽幽一嘆,踩著油門,無奈地駛向台北市區。
☆☆☆☆☆☆☆☆☆
楚浩介真的生氣了。
今晚她去參加一場婚宴,新郎與新娘是她在美國念書時的學弟妹,席間,她看著泛著濃情密意的新婚夫婦接受眾人祝福,看著雙方家長致詞時是如何贊賞這對才子佳人,看著熟識的社交圈又多了幾對佳偶,她的胸口越來越澀疼,忍不住多喝了幾口餐酒。
原本,她與楚浩介習慣每晚睡前一定要講電話,無論時間長短,可自從周末吵架後,兩人已經整整冷戰四天沒聯絡,此時此刻,梁欣欣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了。
走出飯店,仗著酒意,她決定直接來找楚浩介,誰知才一進門,便被訓了一頓。
當時楚浩介正在陪亞矢看卡通,見到她來,他微訝地起身,瞅著走到他前方的梁欣欣,聞到淡淡的酒氣,劍眉立即皺起。「你喝酒?喝酒還開車?!」
「我搭小黃……」她討好地仰頭甜笑,嗓音好軟。「今天有人結婚,我喝了些紅酒……」
「我以為你又去相親。」冷冷應著。
「就那一次而已,吃完飯後也沒聯絡了。」她努力要解釋清楚。「我保證再也不去相親,好不好?」
「你要以什麼理由推掉?」他瞅著微醺的粉頰,沉聲問道︰「你敢拿我當理由嗎?」
「……」顯然他還沒氣消。梁欣欣被這麼一問,怔忡許久,啞口無言。
她敢拿他當理由,擋掉所有相親和追求者嗎?不,她不敢,至少目前她真的還沒勇氣和父母說明事實。
「不敢,是嗎?」他的嗓音出奇輕緩。
楚浩介定定望著她,墨眸明顯閃著失望,方唇的線條冷硬,與她對望許久,他似乎放棄了,轉過身,走進書房,房門重重關上。
梁欣欣陡然一軟,癱坐在沙發上,瞅著緊緊闔上的書房門,獨自發愣許久,才察覺亞矢坐在另一側沙發上,手里拿著還沒喝完的牛女乃,疑惑似地看著她。
「亞矢?我以為你進去房間了。啊,你剛剛都看到了?不好意思,我們只是……只是有些溝通不良……」
亞矢喝了口牛女乃,仍然看著她,似乎正等她繼續說下去。
小女孩的眼神竟然和她爸爸十分相似,梁欣欣看著看著,再也隱忍不住委屈。
「好啦,我老實說,這不是溝通不良,是吵架……你把拔好壞,不能好好理解我……今天已經第四天了,還這種態度……」
小女孩繼續看電視。
「你想想看,我都不在乎當Stepmom,努力和你建立關系,當然是真心看待這段感情啊!帶他去見我父母是遲早的事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干麼一定要把我逼得這麼緊……」
小女孩懷疑的眼神瞟向梁欣欣。
「不是說把拔不好,當然也不是你的問題——真的不是,而是……而是……」她努力修飾用字,怕傷及無辜的孩子。「我爸媽就是傳統、古板又挑剔啊,而且又好面子,我怎麼可以隨便把你把拔推去他們面前?一定會被修理得很慘啊……」
「……」
「就光是留長發這點,我爸一定會有意見,絕對會,可是怎麼辦?我又不想說服你把拔為我改變,但如果他愛我,應該會想到這點。」
「……」
「總之,嗚……為什麼不能多給我一些時間?我不是不愛他……」梁欣欣終于哭起來。「他不能這樣誤會我啊!」
啪地,亞矢關掉電視,把茶幾上的面紙放到梁欣欣面前,同情地望了她一眼,走開了。
她走去書房前敲了幾下,對著房門說了幾句日語,然後又回頭看了梁欣欣一眼,搖頭回自己的房間。
終于,楚浩介打開房門,高大的身影往客廳移動,無聲地佇立在梁欣欣面前。
「亞矢說你實在太吵了,要我想想辦法。」他定定瞅著那張哭花的臉蛋,伸手拉她起身。「我們去臥室談談。」
「一定要這樣對我嗎?」她還輕泣著,嗓音有些暗啞,低低控訴男人的罪過。「你都不管我過得好不好嗎……」
她從來不知道,看似平常的生活中,一旦失去他,竟會那麼難熬難受。
「我想你應該過得比我好。」楚浩介讓她坐在床邊的沙發上,雙手環胸,俯身看著她。「不過,我和亞矢讓你太苦惱,甚至還要煩惱如何面對父母,也許沒有我們,你會過得更好。」
「你很過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梁欣欣抬頭,淚眸怒瞪向他。「如果我可以干脆不愛,又何必這麼痛苦?」
「如果真的想愛,為什麼要躲躲藏藏?我知道我不夠完莢,但也沒犯下滔天大罪,為什麼不能大方談愛?」
「你明知我的家庭背景——我不是想炫耀什麼,而是外人的關注太多,不得不為父母親考慮,我真的不希望自己的感情生活變成眾人討論的話題,尤其對象是你。」
她察覺到男人喉頭滾動,明顯是在忍耐什麼,可是她也想把心底的話一次講清楚。
「我總是不和你外出約會,天知道我多想要,可是不行。我不要在爸媽還沒正式認同你之前,讓你受到任何傷害——你不明白台灣的媒體有多麼變態。」她苦澀地搖搖頭。「而我父母親,他們對我的期待太深,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告訴他們,我愛上一個獨一無二、全世界最完美的男人,但這個男人曾經有過一段婚姻……你可以想像他們會多麼不安而擔憂。」
「為什麼不听听我的想法?我相信我可以把這件事情處理得很好——」
「不,這是我的問題,讓我自己解決。」她堅持。楚浩介沒有錯,問題是來自她的家庭背景與雙親嚴苛的要求,沒有理由要楚浩介去扛下。
「兩個人在一起時,沒有一個人的問題。」他也堅持。
幽暗靜謐的臥室,沙發旁的立燈將楚浩介的身影映在牆上,梁欣欣感覺自己似乎離他越來越遠。
為什麼相愛的兩個人一定要這樣爭執?為什麼他們不能單純地相愛就好?
驀地,她的胸口揪得澀疼,渴望得到愛情賦予的勇氣與力重。她起身,主動鑽入他的懷里,縴手環上他結實的腰際,臉頰緊貼著他的棉質睡衣,用力深呼吸後,才開口請求——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們可不可以不要再為這件事爭執?讓我再享受一陣子和你在一起的甜蜜快樂,這樣我就有勇氣和父母爭取,好不好?」
「我不要你和父母對抗——若真要,也是我來。」哪有男人放任自己的女人去做這種辛苦事?
「不要,真的不要……」梁欣欣低泣,把他環得更緊。「你有亞矢,我有父母親,我們各自都有等著解決的問題,先把一切就交給時間,好不好?」
那帶著抽泣聲的請求,撼動男人堅硬的心口,尤其是她的淚,仿佛讓他也嘗到那份苦澀。怎能狠心逼她到底呢?逼她,不也等于逼自己——
也許她說的沒錯,彼此都有等待解決的問題,也許時間是最好的解藥……
暫時還是先維持目前的狀況,靜靜等候時機吧。楚浩介閉上眼,終于伸手擁住她,下巴抵住她的發,柔聲承諾——
「答應我,不要讓自己太辛苦,我會舍不得。」
他不再惱怒,願意接受自己的想法了?梁欣欣的心口繃得好緊,急著想確認。
「讓我一個人難過,連電話都不接,還說什麼舍不得……」楚浩介懷里的柔軟嬌軀倏地一凜,抬頭望他,哭過的臉蛋明顯很有意見。
「我心里也難受,只是沒說出來而已。」他溫柔哄她。「以後不會了。」
他果然不氣了。她大大松口氣,但心底很明白,若要守住這份得來不易的愛,她勢必得靠自己的力量闖過父母這一關。
不過,現在的她更需要男人溫暖的擁抱,才能彌補這幾天的惶然不安、空虛寂寞。
「不管,這回我一定要狠狠處罰你——」明明說得冷硬無情,嗓音卻軟得讓人無法招架。
「好啊。留下來,明天我送你去上班,嗯?」說完,也不等她回應,方唇已經吻上那張殷紅的嘴,暖舌探尋舌忝弄著最芬芳的唇瓣——
究竟是誰處罰誰……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