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孤家寡人的好處了,身無多少障物,來去干脆俐落。
她看著劉琪揮汗抬進房里的兩個陳舊大皮箱,悲涼地這麼想著。
「東西都塞在這兩箱了,陳紹凡說,如果還有遺漏的,他會替你收好。
你暫時安心住我這里吧,找到房子再說。你的頭還疼不疼?」劉琪彎腰檢視她的傷口。
「好多了,我沒事。」她搖頭,沒有多余的表情。
「那位成太太說,看在你替她照顧那孩子這大半年來,她決定不追究浴室的修繕費,希望你也別追究這個烏龍傷人事件,你說呢?」
「沒什麼好追究的,她好好待那孩子就行了。」她木然道。
她撫著胸口,感受那隱隱作疼。無論過去擁有多少經歷,人永遠無法習慣分離,尤其是發生在界定不了的關系上,擁抱或言語瞬間成了一種尷尬,她沒忘記她只身走出成家時,那孩子長久無語的凝視,深深銘刻在她心底。
「陳紹凡在樓下,他想見你。」劉琪小心翼翼地說。
「沒什麼好見的。」現在胸口真實地疼起來了,她倒頭躺下,面向窗外。
「你真這麼想啊?」劉琪遲疑,「他剛才都跟我說了,昨晚他說話口氣是重了一點,但請你諒解他的心情,他被駱振華召見之後,事務所的人都在議論紛紛,認為他勝之不武,靠著不可告人的私人關系突圍。
茵茵啊,換作是我,我也會很不爽的,他是後進小輩,能反駁什麼呢?當然只能對最親近的你發飆啊。」
「我沒怪他,我只想休息,也請他回去休息吧,我很好。」她閉上眼,不為所動。
「茵茵——」劉琪嘗試勸她,見她蒙被假寐,只好放棄說服,帶上門離開。室內一片安靜後,她推開薄被,半坐起身,支著微微暈眩的腦袋,百感交集,喉口泛酸。
努力愛一個人,和能得到多少幸福是下盡然相對的,她從她母親身上印證到的事實,再次得到了證明,這一直是她不敢放膽愛的原因。
駱振華也許說對了,她並不比她母親更為清明,反而加倍怯懦;她的母親在愛里受到的任何磨難都令她心有余悸,一點一滴的累積,讓她多年來裹足下前,拒絕一切愛的可能。她的確不怪陳紹凡,她害怕的是不確定的未來,愛太脆弱,命運太捉弄,聚散不由人,總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迎頭痛擊,她其實一直都不夠堅強。
她倚著窗台,朝下張望,陳紹凡走向停在路邊的座車,開了前門,冷不防回頭采看,她縮進窗內,不再現身,按著怦跳的心髒,注視自己的腳小大。
這就是最糟的情形——深深掛記著一個人,卻無力去承受愛的一切。她非常細心地吃完盤中的每樣菜肴,模樣十分享受投入,間中不忘回應他的問題。
他看得出來,這幾次她赴約得絲毫不勉強,眉頭舒展,和他想像中的憂感截然不同,他思忖了許久,得到了一個差強人意的結論——她對他全無多余的冀求,所以見面輕松自在,她甚至曾在他高談闊論當中不小心打了盹,完全不介意他的反應,歸結一句,他們成了真正的朋友,毫無轉化為情人的余地。
「茵茵,看我一下,」他敲敲桌面,「你真的一點也沒有喜歡我的感覺嗎?」
她喝下一大口紅酒,大力頷首,「有啊!我還在想,哪天應該和你結拜一下,互相關照,我月底捉襟肘見時,麻煩你請我吃頓飯,不用在高檔餐廳,路邊攤也行,我很好打發的。你要是不開心,我可以說冷笑話給你听,你要是想和哪個已經乏味的女人切斷,我可以冒充你的新歡,做你的擋箭牌,我們這種雙人組很不錯吧?」
「……」林啟聖眉頭抽動一下,無奈地看著她,「多久沒和陳紹凡見面了?還在想著他?」
她喝下剩余的紅酒,臉頰開始泛紅。「這和你無關唷。」
「咦?你不是才想和我結拜?結拜的雙方應該無所不談、無所忌諱吧?」他揶揄她道。
「你說得很對,那還是別結拜好了,就當酒肉朋友也行。」
「你——」
「阿姨。」
熟悉的叫喚在耳邊響起,她震了一下,往走道方向探去,小男生就站在眼前,滿臉笑嘻嘻,一身正式的外出裝扮,頭發梳理整潔,狀況相當良好,她一陣激動,緊緊摟抱住他,小男生在她耳邊悄悄說︰「阿姨,我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你。你怎麼來了?」她小聲問。
「媽媽帶我來吃飯,」小男生指向餐廳一隅道。
她望過去,亮眼的成太太遠遠地朝她欠身致意,她微笑回禮。
「凱強,你看起來很好啊!阿姨放心了。」她模模他的刺蝟頭。
「胡子爸爸搬出去了。」小男生忽然道,警戒地瞥了林啟聖一眼,低聲湊近她問︰「阿姨,你不喜歡爸爸了嗎?」
「晤……」她低下眼睫,難以回覆。
「你和帥哥吃飯,爸爸會不高興的。」小男生認真地提醒。
「只是吃飯,沒做什麼,好朋友可以一起吃飯啊。」她勉強答道。
「我不喜歡帥哥,阿姨,你想吃什麼,我可以叫媽媽請你,你不用和帥哥吃飯也可以打包回家。」
她差點失笑,頂著酸酸的鼻子耐心解釋,「我現在不打包了,我其實也不頂愛出來吃飯,我只是不用照顧你了,晚上變有空了,偶爾和朋友聚聚而已。」
「凱強——」成太太揮手招呼孩子過去。
「媽媽在叫你了,快去吧!有空打電話給我。」她在小男生前額吻了一下。小男生躊躇地看她一眼,低下頭慢慢定回母親身邊。
她視線移回空盤,食欲全無,耳邊重復回蕩著小男生的話——陳紹凡也搬出成家了。
從她離開成家,找到新住處這段期間,陳紹凡沒再找過她,連通電話也沒有。她努力適應新的生活模式,努力抹去心頭的牽掛,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不敢問也不敢確信的事實,被小男生的一番天真話語掀開了一角,讓她不得不去思索,這段關系是否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茵茵,沒事吧?」林聖啟拍拍她的手。
「沒事。」她擠出一個無恙的表情,「我吃飽了,回去吧!」
「需不需要打包一份回家?」他體貼地問。「謝了,不必。」
林啟聖並不知道,最近她清瘦許多,就是因為每天面對空蕩蕩一宣的周邊,她再也提不起食欲,常常吐司牛女乃餅干泡面打發了事,只有在外頭對著朋友說話,她才能提振起精神,正常吃喝,所以即使打包回去,那些食物不免遭到冷落丟棄的命運。
走出餐廳門口,她一陣暈眩,方才喝的紅酒似乎起了作用,她邊跟著他走向停車處,邊往手袋里翻尋。
靠近車邊,她終于掏出了煙和打火機,湊近嘴邊正要點上,林啟聖扶了她手肘一把,狐疑道︰「你怎麼搞的站也站不穩?不是醉了吧?拜托,「我們只喝了紅酒耶。」
她吐了口煙,傍著他站好。「不要緊,一會就好,什麼都得去習慣。」
她也許將會慢慢習慣喝酒,那麼除了煙這位老友,她又多了酒這位良伴,一個人的生活並不算難捱。
「說得好,你怎麼不來習慣我做你男朋友?」林啟聖摟了摟她的肩。
她皺皺鼻子,「拜托,那種感覺很像好不好!」
她正要抽上第二口煙,眨眼問身旁的林啟聖不明所以地往引擎蓋載倒,還模不著頭緒,一個身影朝林啟聖欺上去,左右飽以老拳,她驚愕得張口結舌,煙蒂掉落地,神識立即清醒。
她沖過去試圖分開糾結一團的兩個男人,慌忙大喝︰「陳紹凡你干什麼?」
「我告訴過你,只要你跟他走我就海扁他一頓,你忘了嗎?」陳紹凡掐住身下男人的喉口,抽空回答她。
「誰跟他走了?你有毛病啊?」她揪住他的袖管阻止他行凶,陳紹凡听而不聞,回頭繼續嚴懲對胡茵茵動手動腳的男人;林啟聖不甘示弱,也回手緊扼住陳紹凡的脖子。
「別打了,再打我就燒毀這個停車場!」她開啟打火機,對準地上的攤漏油。
這個恫嚇很有效,兩個男人瞬時僵化成木偶,一齊看向她。
晚風習習,從敞開的車窗透進車廂,拂得她精神抖擻,也拂得她一身惱火,她一路上盤胸繃臉,咬牙瞪著他。
「你不能怪我,那小鬼打電話給我時又沒說清楚,反正我早看那家伙不順眼,早晚都要揍他一次。」他理所當然地辯白。
「你這人——我真要跟他走,你打死他也沒用!」
「所以我手下留情了啊!」
「……」她懊惱地捧著頭,再也不想和他討論下去。
陳紹凡專注開著車,似乎不打算加以哄慰,車子開向陌生的地帶,她逐漸迷惑起來,張望著兩側井然有序的街景。
她判斷這里是個新開發的住宅區域,位在市區邊陲,不很熱鬧,道路規劃良好,行人稀少。
車子滑向一處路邊停車格,他下了車,繞到右手邊將她拖下車。
「去哪里?」她踉蹌著地,被他有力的粗腕拖著走。
「看!」他指著一棟即將完工的住宅大樓,外觀是素雅的灰白相間色調,每一戶都有個金屬雕花欄千小陽台,夜晚雖看不很清楚細部,但感覺得出整體結構簡單低調的美。
「看什麼?」
「看我們的家啊!在四樓,雖然樓層矮了點,不能跳望市區夜景,不過還好背後有塊保護綠地,可以有免費的芬多精環繞,而且萬一停電了,也不必爬太高。」他眉飛色舞地說著。
「我們?」她傻眼地仰望尚未有燈光閃爍的大樓。
「當然是我們啊!」他環住她的肩,「這陣子我都在這里監工,早晚都忙,所以沒空去找你。這是我學長設計的作品,雖然交通遠了點、偏僻了點,可是比起市區便宜了好幾倍。沒辦法,我現在只買得起這里的小房子,不過我跟你保證,以後一定可以把老家買回來,讓你住大房子。」
「你——什麼時候買的?」她清了清喉嚨,訝異得快說不出話。
前兩個月訂下來的。」他屈指算算,「對不起沒告訴你,我把所有的積蓄都投在這棟房子了,所以沒辦讓你輕松一點生活。我盤算過,我們還是得先有個小小的家,才有根據地往更大的目標前進,再說,我們總有一天要離開成家的啊。」
她定定凝視他,略帶嚴肅,「陳先生,你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啊?」
「唔——」跟珠朝上游移,「還有一件,」他捧住她的臉蛋,重重吻了她的唇一下,抵著她的額說︰「協會的競圖,我入圍了。」
「真的?」她雙眼一亮,忍不住怦然心跳。
「嗯,雖然不一定是首獎,但總是好的開始。茵茵你看,我們正往好的路上走了。」他又吻了她一下。
她隨他忘情雀躍了一陣,想到了什麼,俯首思量之後,她輕輕推開他道︰「恭喜你,是你往你的目標邁進了,不是我們。」
「怎麼了?還在生氣?」他扳回她的肩。
「沒有。」涼風中,她跳望著那棟樓,聲線平緩,「陳紹凡,對不起,我請我父親做那件事,讓你以為我對你沒有信心。其實不是這樣的,你也許不很明白我,也或許我不懂怎樣愛一個人才對,但我只是單純的愛你,想看著你高興,一天比一天有活力生活下去,你想達成的夢想我盡力而為幫你,這是我愛你的方式,至于那棟大房子,或是這棟小房子,我其實根本都不在意,就算我們只能棲身在租來的老公寓里,我也無所謂,有什麼差別呢?沒有溫暖的房子,再大再漂亮都枉然,我從小嘗夠了這種滋味,住哪里己不重要,重要的是早起第一個感覺,是否內心不再空洞,填滿了幸福,我要的就是這樣簡單的歸宿。錢夠用就好,工作可以勝任就行,能不能得到別人的認同,我並不在乎,駱振華是不是我父親,更不是我們之間的重點,所以我才沒有刻意告訴你,你要的,是不是和我不一樣呢?」她一口氣說完,平靜面對他。
他沉默著,垂手不語,有好一陣,兩人就這樣站著,靜讓時間流逝。
「我怕我很快就趕不上你的腳步,讓你失望,我的冀盼很小很小,也很普通,裝不下你的心,你確定你想要在一起的人是我嗎?」
他保持靜默,始終不動。她轉身往回走,不敢直視他的眼,就怕看出他眼里的猶豫。
「膽小鬼。」
隔了十來步,背後冒出他這麼一句,她不解地回頭,「什麼?」
「我說你是膽小鬼。」他大踏步向前,目光毫不閃避。
「……」她傻了眼。
「不敢承認?你就是膽小,說了那麼多,就是怕我離開你。你說的沒錯,如果相愛,就算蹲小屋也無所謂,但是我想讓你住大房子就是錯了嗎?那也是我愛你的方式啊!我想讓我心愛的人不受一點苦也不行嗎?不管我的心大或小,最起碼我努力想一路和你的心在一起,不論我走在哪條路上,你始終都在我身邊。我要的也很簡單,就是每天回到家就見到你,不管我飛近飛遠︰永遠確信巢里有你在等著我。你不敢對愛要求,不過是怕事與願違,怕有一天我會辜負你,寧可找借口走得遠遠的,你連嘗試的勇氣都沒有!你看起來事事漫不在乎,其實比誰都在乎失去!膽小鬼還敢教訓我,我比你誠實多了,從來不去否認自己的感覺。」
視線全然被水氣模糊了,她幾乎已看不清他的臉,睫毛輕微揚了兩下,便聚濕成淚,滑下面龐,她掉轉頭,用指月復揩去不停掉落的淚珠。
「你說的對,我是膽小鬼,我從沒勇敢過,一次都沒有。」
她啟步往前走,夜風一波波掃來,來不及吹干頰上的濕印,新淚又至。「站住!」他在背後高喊。她越走越快,像身後有人追趕。
「站住,胡茵茵!」她多想掩住耳朵,卻遲疑地回頭,然後她看見了他篤定的眼神,再也動不了。
「就算你是膽小鬼,我也愛你,我要定你了,你要是不怕我天天騷擾你,那就走吧!」這分明是撒賴,她再次愕然。
「你走啊!你敢讓你肚子里的小孩沒有爸爸,那就走咧!我瞧你有多狠!」字字說得鏗鏘有力。
「哪來的小孩?你瘋了?」她啐道,一面卻大惑不解,並且忍不住回想和他纏綿的每個細節,確定沒有錯漏過任何一次防範措施。
「那可說不定。」他抬高下巴靠近她,一臉罕有的認真,舉起兩只手指頭,「有兩次,不,最少有三次,我連同包裝把用針刺了幾個洞,你說會有什麼結果?最後一次我還記得非常靠近危險期,你說有沒有可能中獎?」她連退兩步。「你胡說,你根本不知道我哪時來——」
她默數了一下,最近她的確疏忽了身體的狀況,月事慢了三天了。
「每個月的十號左右不是嗎?你偷偷用鉛筆圈在我的桌歷上的啊。」
他接口得非常順暢。
她吃驚得合不上嘴,下顎微微抖顫,指著他鼻子,「你……設計我?」
「是啊,我設計你,不設計你那姓林的家伙要糾纏你到幾時。」他得意地扯扯嘴角。
「你真……卑鄙。」她停頓了幾秒,只想得到這個缺乏創意的罵詞。
「是啊,我很卑鄙,不卑鄙怎麼對付得了你這只縮頭烏龜。」他說完話,跨大步走向座車。
「陳紹凡,你說誰是烏龜?」她疾步直追,十足氣急敗壞。
「你啊!」他坐上駕駛座,系上安全帶。
「你做了壞事還敢大言不慚?」她繞過車頭上了車,氣沖沖坐回原位。「我替我的孩子找到媽媽怎能叫壞事。」
「我的天!」夜色中,車子直上高架橋,進入川流不息的車流中,車窗外是夏夜的喧囂,車窗內兩人的話語尚未歇止。
「……你說的是不是真的?你真的刺了洞?」仍然半信半疑。
「不信我現在就載你回我那里,你可以檢查剩下的那幾個,我做了同樣的手腳。」回答得煞有其事。
「……就算是好了,我不可能從來都不曾發現——」
「你哪一次到最後還是清醒的?」
「陳紹凡——」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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