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著身體的不適,偷了一匹馬兒代步,避開一些嘍-出了飛天寨後,她一路往山下的林蔭大道疾奔,晨曦才過,正午將屆,天候霎時炎熱起來。
盡管馬蹄聲單調急響,她仍可听到隱隱傳來的笛音不散。她逃跑的行蹤被發現了?
陡地,身下馬兒一個踉蹌,尚未瞧清大道上何以布上絆馬素,馬兒已嘶吼長嘯的將她摔落地面。
來者快如閃電,林中沖出數人,刀光劍影,一齊朝她襲擊而來。
玉玲瓏大驚,來不及拔出短刀御敵,趕忙舉起肩上偷來的物品招架。塵士灰揚甫定,方能看清這幾名提刀大漢,原來是衙門里的捕快,當中一名在大樹上,手里握著長笛的人,想必就是江湖中人極為忌憚,人稱「玉笛郎君」的東北九省總捕頭——于長弘。
他們怎麼會知道她在這兒?
「玉玲瓏,你還不乖乖束手就擒?」立在前頭喊話的黑面大胡子,一馬當先的擋住她的去路。
「各位大爺想必是弄錯了,民婦姓張,名巧兒,只是一名羸弱的村姑。」她話雖說得輕柔,但眼神卻銳利地觀察四周形勢,好偷個空隙便逃之夭夭。
「區區一名村姑也能風馳電掣的快馬入林?」于長弘自大樹上凌空躍下,「我們得到密報,說你會到飛天寨,這個消息來源十分可靠,我們已在此處等候多時。」
可靠的消息來源?會是誰?殷之昊?不可能,他傷得那麼重,怎能趕在攔住她之前,到官府通風報信?還是飛天寨里的嘍-?不,因她被擄來時,沒見到任何一人,殷之昊故意避開眾人耳目,所以自是無從猜測。
此外,還會有誰呢?
玉玲瓏鐵青著臉色上下打量他,這于長弘年約三十多,身量魁梧,天庭飽滿,相貌堂堂,眼神比起眾人格外精銳,扇面似的寬肩上披著一件黑色斗篷,倨傲靜定,雙眼深沉如汪洋。
第一回見到于長弘,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當日她率領眾姊妹到石家村作案,不巧讓他給遇上,結果不但寶物沒偷著,還損失了兩個得意的手下,算來,她跟他結下的仇怨還頗深呢?而今兒個狹路相逢,她不僅不能乖乖就擒,還應好好一雪昔日之恥。
但,他們人多勢眾,單靠她一人之力未必討得到便宜。
「這位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你口中的玉玲瓏指的是什麼人。我娘病了,我急著要到鎮上請大夫,如果沒別的事,請恕我告辭。」
「賊婆,看你往哪里走。」黑面大胡子捕快鋼刀劈面而來,玉玲瓏明明可以躲過,卻故意讓他削去三寸長的皮肉,鮮血頃刻涌出。
她花容失色,勢孤力弱地倒入于長弘懷中。
「爺,麻煩你救救我娘,她……病……重。」鮮血濡濕她的衣裳,松綰在腦後的長發垂散至雙頰邊,軟儂的身子痛苦地癱在于長弘的臂彎里。
「你……你當真……不是玉玲瓏?」怎麼會這樣?于長弘和部屬們面面相覷,駭異不已。
「我……我……」玉玲瓏氣促、害怕地嗚咽著。
于長弘信手撫向她的額頭,沒有他意,只是安慰,「你果真不是玉玲瓏。你用不著害怕。」
玉玲瓏頓時覺得好溫馨,抬頭仰視,適巧迎上他的目光;她居心叵測,他卻滿是歉意。
「我家就住在山腳下的張家店,能否派你的手下去……接我娘……到……鎮上?」
這是情理之請,他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忠保,你帶弟兄們去接那位張老太太到鎮上找大夫。」
黑面大胡子捕快接令,馬上帶著其它官差跨上坐騎,朝左側山腳策馬狂奔。
「姑娘,你的傷讓我看看。」摟著她,于長弘莫名地有股異樣的感覺。
玉玲瓏估量黑面大胡子等人已遠去,于長弘又疏于防備,便偷偷運足力道,相準他的胸口猛力一擊。
「喔!」于長弘吃她這一掌,五髒六腑痛得絞成一團。
「對不住,這是你逼我的。」玉玲瓏推開他,一古腦地站起來,撕開袍子一角裹住傷口,眉頭連皺都不皺一下,「告訴我,那個告密者是誰?」
「休想。」于長弘怒目相望,恨不得能一刀將她送上閻王殿。「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去找她尋仇。」
「女人?」怎麼可能?玉玲瓏心中一突,狐疑地靠近他。「咱們來個條件交換如何?」
「哼!」望著那張出塵的美麗容顏,于長弘更恨她的蛇蠍心腸。「我跟你沒什麼好談的!」
算了!此處不宜久留,總有一天她會查出那個陷害她的鼠輩。
「這是武當的續命丸,每天服用一顆,連續三天後,你的傷勢就可以復元。」玉玲瓏將一只小瓷瓶塞進他手里,歉然道︰「我只是想討一口飯吃,無意傷人,你該明白,人在江湖,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
重新躍回馬背,雙腳一踢,她揚長地飛奔而去,僅余塵土在林中許久不散。
于長弘勉力支起身子追了幾步,終究放棄。從來沒有人能從他手中逃逸,這一掌並沒有傷他太重,何以他要放手任她離去?
目送著她,他心里有說不出的矛盾,對一個這樣的女子心生不忍,非但不智,簡直胡涂。
***
返回山寨時,暮色已落于大地,炊煙漸升漸冉。
玉嬌鳳等人一見到她,無不欣喜若狂。
「你總算回來了,可把我們急死了,一去半點消息也無,派出去的姊妹們個個都說沒你的消息。」玉嬌鳳連珠炮似的把幫中大大小小的事務一一向她報告。
「你派人去找過我?」她心中的疑惑好象找到解答的方向。
「是啊,前後十二批人次,要是你今晚再不回來,我就要親自出馬了。」玉嬌鳳是標準的急驚風,不管遇著什麼風浪,總是第一個卷起袖管。
「那麼多?-不怕引起官府的注意?莽撞。」她把背上偷來的貨品遞給玉嬌鳳,又問︰「我不在這一整天,可有什麼可疑的人闖進山寨?」
「沒有,為什麼這樣問?」玉嬌鳳這時才發現,她家老大身上穿了一件不倫不類的男袍!「你這是……是……」嘿,她臉上的神色有異,該不會出了岔子吧?玉嬌鳳機伶地摒退左右部眾。「吩咐下去,沒老大的命令,誰都不許進來打擾。」
掩上大門,她又挨近玉玲瓏面前,左瞧右瞧,企圖尋出蛛絲馬跡。
「玉姑?」
「別問。」玉玲瓏即刻打斷她。「我好累,想休息一下。」
「是殷之昊?」
「你怎麼知道是他?」玉玲瓏機警地一怔,銳利的芒刺齊發。
「我?我用腳板想的。」玉嬌鳳不以為意地說,「此處方圓百里,除了飛天寨的殷之昊,誰有那麼大本事能讓你栽跟頭?」
說的也不無道理,連自己人都要懷疑,她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別瞎猜,我才沒栽什麼跟頭。」她歪身跌向軟墊,不慎露出領口一抹因使勁過度而留下的瘀紫。
「是嗎?」無緣無故失蹤一個晝夜,還莫名其妙的穿著男人的衣裳回來,會什麼事也沒發生?騙鬼!她出其不意地拉起她的袖口,那原本該「長」在左手肘上的守宮砂已不見蹤影。「老大?」
「別大驚小怪,我只是……只是……嫌它礙眼,就……」老天,她扯謊的技術要是有行竊的本領一半行就好了。
「是殷之昊那妖孽干的好事?」玉嬌鳳這一驚非同小可。
「小聲點,別讓阿媚知道。」這等不名譽的事,若是傳出去,她真要丟臉丟死了。
「什麼事別讓我知道?」玉嬌媚手里捧著托盤,上頭放著一碗熱騰騰的燕窩粥,正推開大門走進來。
「沒啥,只是……呃……」玉嬌鳳一時口拙,竟瞎編不出個謊來。
「省省吧你,我在長廊外都听到了。」玉嬌媚把瓷碗擱下,抬頭沉凝地望住玉玲瓏。「你給句話,愛他不愛?」
「當然不愛。」玉玲瓏回答得斬釘截鐵。坦白說,起初她對殷之昊尚有那麼一丁點好感,但,經過昨夜的奇恥大辱後,這點好感已經完全被憤恨所取代。
「好,我們這就去殺了他。」玉嬌媚的脾氣比玉嬌凰更火爆。
「慢著、慢著。」玉嬌鳳道,「你確定我們有那個能耐殺得了殷之昊?」分明是以卵擊石嘛。
「不試試看怎麼道能不能,難道要眼睜睜的看著咱們玉姑任人糟踏?」玉嬌媚不等玉玲瓏表示意見,已自行抄起家伙佩在腰上。
「等一個月之後再說吧。」玉嬌鳳道。
「理由呢?」
「我是擔心萬一……萬一……玉姑她……」玉嬌鳳吞了一口唾沫,為難地啟齒,「要是玉姑不小心懷了孩子,那殷之昊不就是孩子的爹,殺了他,孩子就變成孤兒了,那……那……」
嗄,她怎麼沒想到這一層?
玉玲瓏怔愕地低頭盯著自己的肚子,這樣的機率有多大?萬一,萬一惡夢成真,她豈不慘斃了?
「怕什麼!」玉嬌媚倒是氣定神閑,「有了孩子更好,咱們的衣缽就有人繼承。」
「問題是,孩子需要一個父親呀。」玉嬌鳳三歲就成了孤兒,因此比誰都了解一個完整家庭對孩子的重要。
「咱們一百零七個婆娘,還比不上一個爛父親?」玉嬌媚就不信合她們眾人之力,會養不成一個小女圭女圭。
「可是……」
「不要再吵了,讓我靜一靜。」玉玲瓏的腦袋快被她們倆吵破了。
玉嬌鳳考慮得是,然玉嬌媚說得也不無道理,問題在于她,她該作何打算呢?
「我先回房里睡一覺,明兒早上咱們再來討論因應的法子。」
「恐怕等不及到明兒個一早了。」玉嬌媚欲言又止,「老太爺捎來一封信。」
一听到她爹,玉玲瓏就擺出臭臉。「說什麼?」
「說幫你找到一個美滿良緣。」
「呸!」黃鼠狼給雞拜年,十成十沒安好心。她在外頭冒險犯難多少年,他連問都沒問過一次,今兒個竟突然關心起她的終身大事,太陽打西邊出來啦?「信燒了沒?」
「沒。」玉嬌媚從懷里掏出那封字寫得龍飛鳳舞的短箋,交予玉玲瓏。「我想你對那個良緣可能會有些興趣。」
瞧她眸光燦然一閃,玉嬌媚緊接著道︰「江湖人稱他為玉笛郎君,東北九省總捕頭于長弘。」
「他主動提起這婚事?」太匪夷所思了,于長弘乃何許人也,他怎會看上她這個賊婆娘,更何況她還傷了他呢!
「居中牽線的是東北知府大人鄭中亮。」
這又更奇了,她和鄭中亮素不相識,他那麼雞婆干麼?且他不曉得慣竊的爹生的女兒是賊婆娘嗎?
「把信燒了,于長弘不可能同意這門親事的。」怪了,今早在林中踫面時,怎地不見他提起,莫非據報前來捉拿她只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帶她回去當新娘子?
「正好相反,他不但欣然應允,還送了一箱布匹,表達心意。」玉嬌媚指指角落的朱漆木箱,眉毛挑上挑下很是曖昧。
「噢?」其中一定有某些誤會,否則就是于長弘包藏禍心,另有圖謀。「這回我爹的身分是什麼?又使了什麼招數?騙人家說我是名門閨秀、千金小姐?」
「不,老太爺的身分是富商,而你是流落民間的郡主,不但生得一副招財進寶的福相,更是溫良賢淑、兄友弟恭,而且還精通琴棋書畫,謹守三從四德。」
「哈!那麼多『缺點』這種女人有人要嗎?」她們寨里所有的女人全不符合上述條件,她爹扯這種彌天大謊,也不怕將來謊言拆穿會有什麼後果。
「老太爺信中說,三天後請玉姑回老家一趟,大概是要和你商量成親的事宜。」
「不能回去,」玉嬌鳳道,「這十之八九是個陷阱。雖說虎毒不食子,但老太爺他前科累累,難保不會做出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咱們不得不防。」
「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而是于長弘這箱布正是怎麼送上來的?」
「放心,是老太爺親自扛上來的,看來他對這名女婿滿意得不得了。」
「那當然,」玉嬌鳳搶白,「于長弘家大業大,要不是他一心想當捕快捉壞人……」
「嗯?」玉玲瓏和玉嬌媚同時橫眉豎眼,要她把「壞人」這兩個字吞回去。
「呃,這……」根本是反應過度嘛,人家是泛指一般情況而言,又沒指名道姓。但礙于她倆的婬威,就算轉得再硬也要轉,「呃,我是說捉那個被壞人欺負的無辜老百姓啦。」
「我們調查過,于長弘在柳晉的老家的確有錢得一塌糊涂,不但有上千畝良田、十幾莊店鋪,大宅內更是富麗堂皇、僕役如雲。」玉嬌媚描述得口沫橫飛、眉開眼笑,就差沒把口水流出來。
「那又如何?嫁給他,我不等于羊入虎口?」死路一條!
玉玲瓏白她一眼,要她別興奮過頭。
「我也不贊成。」玉嬌鳳搖頭,「你仔細考慮清楚,俗話說得好,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婚姻是一輩子的事,馬虎不得。」
「誰要跟誰過一輩子?」這下輪玉嬌媚火大了,怎麼這兩個人腦筋鈍成這樣?「我們大可來個假成親,真打劫,飽賺一票之後,就閃人。信不信,這也是老太爺打的如意算盤。」
有可能!以她爹無惡不作的本性,絕對不會白花那麼大力氣,去幫她找勞什子婆家。
玉玲瓏賊性堅強,一听到打劫,精神馬上抖擻起來。
「這事我得周詳的合計一番。現在去叫人幫我準備熱水,我要好好洗個澡。」
「然後擬一份萬無一失的良策。」玉嬌鳳和玉嬌媚立即接口。提到作案,她們摩拳擦掌,快樂得眼楮都要閃出「銀花」來。
***
入夜了,空中暴雨狂灑,又驟然放晴,如頑童戲鬧後,陰險地躲至雲深處偷笑。
玉玲瓏泡在木盆里發怔半個多時辰了。雨停了,昨夜的余情卻未了,這是一種極難受的感覺,悵悵然然,心如亂緒,連偷竊打劫這些她平常最喜歡的娛樂活動,都無法撫平她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傷痛。
從未有過的經驗,心靈上那悲哀而婉轉的牽動,竟衍生曖昧不明的思念。她思念他?不!
又下雨了,秋風秋雨愁煞人。
一個女人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是無論如何抹滅不去的。她變得心神恍惚,舌尖不自覺地舌忝著唇,愈舌忝愈焦躁,那思念在腦海中似乎就愈鮮活。
她臉紅心跳地想,如果那人不是殷之昊,而是于長弘,她會不會也有同樣的感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麼,女人和牲畜有什麼兩樣?
澡堂里彌漫著氳氳和難耐的寂靜,浸泡在滾燙的熱水里,頗有被溫存擁抱的幸福感,只可惜時間過于短暫,接著幻境之後,是更深的迷惘和失落,因清楚了解抱緊她的只是自己。
「喂,臭婆娘!」
這一聲叫喚令玉玲瓏猶遭針刺,如夢初醒,她嚇了一大跳。
是誰?是誰躲在暗處偷窺?
背後出現一道影子,是個男人,看不清他的長相,燭光搖曳得厲害,極目之處,只是一個蒙-剽悍的黑影。
玉玲瓏不假思索,從水里霍地起身追過去,見不在牆邊角落,便翹首張望窗外。
四野闃暗,哪來人影?
她羞慚地覺得自己真是荒唐得可恥!她在期待什麼?他?抑或單純的只是要一個男人?
用力擦干身子,回眸瞟見那件落在地上,沾了污泥的袍子,她生氣地一腳踢進澡盆里,臭男人,她再也不要想起他!
她披衣走出門外,訝然發現門上一只銀鏢釘了張字條。真有人來過!?
慌急拔下銀鏢,打開字條閱讀——
婆娘,是我。
不許把字條揉掉,否則休怪我告你謀殺親夫,以家法伺候你一百大板,再判你十年勞役,每天幫我捶背、捏腿,燒飯兼洗衣。
「哼!」光前頭這幾句恫喝的語句,已經足夠讓她兩眼燒得通紅了。不過,氣歸氣,她仍是捺著性于往下看——
我沒被毒死,你一定很高興吧?不要太想念我,娶妻生子我是沒興趣的,玩玩倒是可以。最近我會比較忙,你沒事就乖乖待在家里不要亂跑,我三不五時還是會來「臨幸」你的。
「呸!」玉玲瓏快把字條撕成碎片了。
此外,關于我提過的那件合作計劃,不容你借故推辭,這是命令——
三從四德你多少懂一點吧?等我忙完手邊的工作,將會來告訴你詳細的內容。
就這樣啦!
你心愛的男人知名不具
「狗娘生的王八蛋!」玉玲瓏怒火沖天地把字條揉成一團,丟到草地上,還用腳踩進泥地里。「你以為你是誰?臨幸這種字眼都敢用,太狂妄了!」
發泄完畢,她接著很沒出息地環顧四下,希望沒被那賊種瞧見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