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明如霜,夜涼如水,一陣天籟般的簫管之聲在小池邊嗚咽傳送,音韻裊弱,如泣如訴。
驀然,簫聲斷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連串搜肝抖肺的劇烈咳嗽,痛苦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分外刺耳。
「唉,畹兒,不是叫你晚上別跑出來的嗎?你就是不听話,還坐在這水邊吹風受涼的。糟蹋身體也不是這種糟蹋法呀!」
咳嗽之聲引出了屋內一個年約三十開外的美貌婦人,她手中拿著一件石榴紅杭綢長襖,嘮嘮叨叨地向那位坐在池邊吹簫的美人走近。
「姐姐……」
「快披上這件長襖。」美貌婦人將長襖披在那個美人縴瘦的身子上。「咱們回屋里吧,這外頭夜涼風大,你的身子單弱,萬一著了風就不得了了。」
「不妨事的,姐姐。我想看看這月亮。」美人說著,抬頭仰望天上那輪冰盤似的圓月。皎潔的清輝灑落在她的臉上,白玉似的面容有一種慘淡的哀愁。
「真是,這月亮有什麼好看的?」婦人嘴上雖這麼說,卻還是舍不得違逆這寶貝妹妹的意思,便索性坐下來陪她。
「姐姐,你還不睡,姐夫不會介意嗎?夜已經很深了。」
「他敢介意?又不是不想活了。不要管他,我現在最關心的是你。」婦人語含深意地說。
「我沒怎樣,姐姐。」美人刻意回避婦人的目光。
「沒怎樣?你想騙誰呢?如果你真的沒怎樣,怎會突然想要跑來我這里住?爹又是那樣三番二次地叮囑我,一定要把你看好,要好好地照顧你……」
「那是爹太多心了,姐姐。而我之所以會突然跑來這里,也是為了躲避爹和娘莫名其妙的關心……」
楚畹離開靖王府之後,因為舅父納蘭則英因交通外官一案被流放,她在一目無親,只得藉助于聿穎貝勒回到蘇州。
而回家之後,家人不斷地逼問她在京城的種種,她為了隱藏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只得藉散心之由,逃到西湖經營酒樓的江姐姐處。
過去的一切,她真的不願再提起……
「你認為那是‘莫名其妙’嗎?何必再自欺欺人?我們都看得出來,自你從京城回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樣,你叫我們怎能不擔心你在京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姐姐,別再說了……」
「你來到我這里三個多月了,我什麼都不曾問過你。那不是我不想問,而是我希望讓你自己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想開了再告訴我們。可是你至今仍是絕口不提,我不得不懷疑,在你身上是不是發生過什麼嚴重的大事,竟讓你選擇這樣把自己封閉起來?」
在她的印象中,六妹畹兒的個性溫婉嫻靜、柔弱乖巧,雖然素不多言,但不是心中藏得住話的人,如今卻變得這般緘默沉靜,令人不得不擔憂。
「沒有的事,姐姐想太多了。」對不起了,姐姐,她並非故意要騙她,只是……有些事,她已經不想再說。
自從回到家之後,家人的目光和話題總是繞在她身上打轉,她明白,家人是真心關懷她;但他們卻不知道,如果可以的話,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將那段傷她極深不堪過往隨她一起埋葬掉……這樣心如死灰的她,已沒有余力去面對旁人的關懷。
楚江沉默地看著她,總覺得她真的變得好多,秀婉的眉間似乎凝著一段化不開的深愁,清麗的臉龐籠罩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哀傷。
從畹兒的神情,她很輕易地看出她的愁傷,甚至還能感受到她那似乎在暗處哀泣的靈魂,但卻始終無法猜透,究竟是什麼原因讓她變成這樣?
但可以確定的是,在北京的那段期間,她鐵定受了不少苦;也許還受過什麼打擊……可憐的六妹,真是難為她了……
「算了,你不想說也沒關系,只要你現在沒事就好了。」楚江嘆了一口氣,看她那個樣子,實在不忍心再追問。「不過,如果有一天你想開了,一定要告訴姐姐,好嗎?」
楚畹淡然一笑,微微點頭。
不會有那麼一天的。她已經在別人面前鬧過那麼多笑話,又何必再將自己可笑的往事搬出來丟人現眼?她是很傻沒錯,但在北京那幾個月,她也已經傻夠了……
「夜深了,該歇著了,回房吧。」楚江抬頭看看時候,這才發覺月已中天。
「姐姐明日還要起早,姐姐先回房吧。我想一個人再坐一會兒。」
「這……」
「沒關系的,姐姐放心去睡吧!」
「那好吧,我就先去睡了,你也早些回房歇著,知道嗎?」
「嗯。」
楚江離開之後,楚畹一個人靜坐在池畔,狀若出神。許久之後,她驀然嘆了一口氣,抬頭望月。
「蟾光愁今夕,帝京……夜如何?……」她的思念在夜風中飄蕩。
夜已三更,聿亙依舊在書房中處理公文。案上燭火微弱地跳著,火光映照在他清瞿的俊容上,疲憊的感覺格外深刻。
他已經許久不曾好好休息,並不是堆積如山的案牘令他疲困,而是長久以來他一直在找一個人,卻從來沒有消息,他的心累了。
自從楚畹留書出走,他不停地在尋找她的蹤跡。他相信憑她一個怯懦的小女子絕對無法走得太遠,尋回她是遲早之事。但日子一天、二天過去了,她就像失蹤了一般,任他翻遍了北京城,她的行蹤依舊杳如黃鶴。
遍尋不著之後,他不得不疑心是否疑額私下藏匿她?他甚至暗遣密探徹查聿穎府中,結果是最後一個希望也落空了。
經過三個多月的搜尋,他的心緒在哀傷、悔恨、焦急、失望之中不斷煎熬。雖然至今他仍不放棄尋找的行動,但他真的累了。
她到底上哪兒去了?沒有旁人的援助,她是絕對不可能離開北京城的;但他在城中搜索了將近四個月,卻絲毫沒有發現她的音訊,她到底在哪里?憑空消失了似的,她是遇上不測,抑或真的離開了北京城?
最近他的腦中不斷地兜轉著這些念頭,即使是在處理公務的時候,依然拋不開這一腔愁緒;這三個多月來,她的容顏總是如影隨形地浮現在他心頭,叫他不得不為她擔憂。
他很想她,他真的很想她……就是對她的這份思念一直支撐他尋找她的執著,所以盡管三個多月來他不斷地失望,但卻從不絕望,他發誓不找到她絕不罷休,但……
她究竟在哪里呢?
蠟炬已盡,燭火滅了,室內頓時陷入一片黑暗。聿亙緩緩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走到屋外。
屋外月明如素,他斜倚欄桿抬首觀月,蟾光下的俊顏一臉深思。
妾心藕中絲,雖斷猶牽連……只要能找到她,他絕對可以將她帶回來,問題是……今夜他心中所思的人兒,在何處望月呢?
……也許他該下一趟蘇州,就算不太可能,他仍須一試。
「怎麼會有這等事?我的天啊……」
晚膳後,楚江回到臥房中折閱今日父親自蘇州寄來的家書,看完之後她一臉驚異,不住地嘖嘖稱奇。
「怎麼了,小江兒?」她的丈夫李樵見狀,連忙好奇地湊過去。
「你看看爹今天寄來的信。」
李樵接過信來一看,同樣吃驚異常。「居然有這種事!」
「不過,說也難怪……難怪畹兒她……唉。」楚江說到這里,不禁長嘆一聲。
「你打算怎麼做?」
「照爹的話行事羅!」
「這樣妥當嗎?也不知道六妹她願不願意……」李樵面露遲疑。
「既然連爹都這樣說,應該不會有什麼不妥。何況,這也是好事呀!」楚江點著頭說道。
「那倒是。」
「啊,我真想不到畹兒會有這麼一天!如果事情真的成功了,那該有多好啊……」楚江越想越高興,臉上不禁閃爍著感動的光芒。
「那也得看事情能不能我們所願啊,你很有把握嗎?」
「這個嘛……畹兒向來足不出戶,倒是有點麻煩……」楚江偏著頭苦思,半晌後,她突然興奮地拍掌。「有了,就這麼辦!」
話聲未落,她已飛也似地往楚畹的房間沖去。
來到楚畹房外,她硬是壓下滿腔的興奮,竭力裝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方才踏入楚畹的房里。
「畹兒。」
正坐在炕沿描花樣子的楚畹一見到姐姐進來,立刻起身相迎。「姐姐,有什麼事嗎?」
「畹兒,你後天初三有空閑嗎?」楚江攜著她的小手,一同在桌旁坐下。
「當然有,姐姐想做什麼?」
「喔,是這樣的,姐姐我曾在淨慈寺許下願心,最近是該去還願了,無奈我近來不得閑兒,無法去得,所以想托你初三去替姐姐燒個香兒還願,可好嗎?」
「好啊!」楚畹欣然答應。「我初三日就去。」
「那太好了,到時候我叫小桃兒陪你去。我听得人家說,現在這初春時候,蘇堤上有開得很好的桃花、杏花,桃紅柳綠好不漂亮,你順道兒去散散心也好。」楚江眉開眼笑地說道。
「這也使得,只是姐姐真的不去嗎?」
「我店中太忙,真的不得閑。」楚江說著,臉上是一片隱藏不住的笑意,一副喜上眉梢的樣子。
楚畹此時也發現了她的異狀,不禁狐疑地看著她。「姐姐怎麼了?好似很高興的樣子。」
「哦?我有嗎?」依然笑容滿面。
真的有點奇怪……算了,她也無心去猜測,楚畹如此想道。
「對了,我听小桃兒說,今日有爹的信來,爹在信中說些什麼?爹和娘二位好嗎?」
「爹娘很好。」何只「好」而已,她想啊,現在他們二個簡直好翻了!「信上沒說什麼,無非是叮囑我要好生照顧你的一些話。」
「喔。」
姐妹倆又聊了一會兒,楚江方才回房去。
以後她們姐妹二人能再這樣聚肩而談的機會,可能也不多了……回房的路上,楚江不禁有些感嘆。
初三日清晨,楚畹帶著家婢小桃兒往西湖南邊南屏山山麓上的淨慈寺燒香。身上穿著姐姐特地為她準備的彩繡百蝶穿花杏子紅雲緞襖,及同色繡花綾子裙,整個人顯得比往常有生氣得多。
燒過香之後,時刻尚早,她有意四下走走,一覽西湖馳名天下的山光水色。因是春暖花開時候,西湖游人多,她便刻意選擇人跡罕至的僻靜處走。
她在一片野杏花林中漫步,這杏樹雖然是野生野長,花擺小而色淡,但錦簇似地漫開了一大片,倒也別有一番媚態。走在其間,繽紛的粉瓣飄落如雨,煞是醉人。
正當她正陶醉在這一片天然美景之時,跟在她身後的小婢突然拉拉她的衣擺。
「怎麼了,小桃兒?」她停下腳步,回頭詢問。
「六小姐,奴婢……奴婢想小解……」
「唉呀,可這附近並沒有人家的房舍,該怎麼辦?」
「不打緊的,奴婢到那邊的樹叢後就可以了。」小桃兒指指不遠處的一片矮樹叢。
「這樣好嗎?」楚畹吃驚地以扇掩口。
「行的,反正這兒又沒有人。六小姐,請您在這里等候奴婢一下,奴婢馬上來。」小桃兒說著說著就跑掉了。
楚畹依言立在原地,但還是下意識地轉身背對小桃兒的方向。
等候了許久,杏花瓣都落了她一身,仍然不見小桃兒回來;她耐心等候,卻還不免因擔憂而有些心焦。
又過了一會兒,身後總算有腳步聲響起,她這才放心地回過身去。
「小桃兒……」一見到來人,她的嗓子在驚詫中哽斷地回過身去。
不是小桃兒,是……聿亙!那個令她朝思暮想、夜夜驚夢的人……
過人的震驚使她整個人如遭雷極般地怔住,手中扇子不覺落地。
「見到我,你這麼驚訝?」聿亙悠然自若地淡笑著,走近她,優雅地彎身拾起那把系著丁香色蝴蝶結子纓絡的紫紗團香扇。
「你來西湖……玩賞嗎?真巧……遇到你。」她力持鎮定地打著招呼,以一個極為牽強的笑掩飾心中的驚慌和心虛。
心虛?怪了,她在緊張、心虛些會什麼?她並沒有哪里虧欠他,不應該怕見到他的。她如此鼓勵自己打起面對他的勇氣,因為這是一個非常難得的巧遇,她不能再畏畏倪倪,任他瞧扁她;她一定要表現得沉穩、從容!
聿亙沒有理會她那破爛不堪的客套招呼法,將手中那把精巧雅致的小紗扇遞還給她。
「喔,謝謝你……」她緊張地伸出手去接。
就在她要踫到扇板的那一瞬間,聿亙放開扇子,反手模住她玉似的小手,紗扇再次落地。
「我是來找你的。」他正容沉穩地說。
來找她!?……楚畹愣了一下,開始費地試圖抽回自己的手。「離開王府的時候,我沒有拿走任何不應該拿的東西……真的。你以前借我的披風,我也還你了,我沒有欠你什麼……」她直覺地拼命解釋,以為他真的是來討債的。
「我知道。」他的表情沉靜異常,一雙深邃的眼眼卻有灼烈的莫名情緒在蘊釀。趁著楚畹仍一臉呆愣的時候,他火速將她拉入懷中,緊緊鎖住。「是我欠你太多。」
從前她仍在王府的時候,他不是對她欺凌折辱,就是在她身上巧取豪奪他所想要的一切,他從不曾想過她的感受,而她也總是逆來順來,沒有抱怨過什麼,所以他就將自己的所作所為視為理所當然。直到她毅然離開他身邊多他才恍然醒悟,一切並非如他所以為。
她什麼都不說,並不表示她什麼都可以忍受;表面上,雖然她的是個溫婉嫻靜而通達事理,但實際里,她也不過是個天真稚弱的小姑娘,如何可以若無其事地承受他的無情相對而毫不傷心?
看到她所留下的書信,他心痛地了解到長久以來,她是如何地委屈求全——當初她有求于他,他視她為賤娼而百般糟蹋,她傷心,但還是欺騙自己那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後來他不想讓她走,雖然明知道他不會對她付出絲毫情義,她仍然為他留下——自從和她相識之後,他讓她受盡委屈,但她卻從來沒有一句怨言……
也許,她並非真的無怨無悔,只是如她所說——找不到一個可以放聲痛哭的地方罷了……
她離他而去之後,他悔恨不已。他不是懊悔當日不該向聿穎說那些話讓她听到,他只後悔從前不該那等輕忽她,做出種種違心的舉動。她不在身邊的這些日子里,每看一遍她的留書,他就不禁心痛一次;這才深刻明白他是真的愛她。
已逝的往事他無法改變,他只能求在未來的歲月里,可以好好彌補他從前的愚昧,因此為了找回她,他不顧一切追下江南。
他突如其來地擁抱令她更為怔仲。片刻後,她回過神來,不禁滿面羞紅地掙扎。「放開我!放開……」
聿亙不將她的扭動當成一回事,反而更加摟緊她。「我不會再將你放開。」他把下顎輕靠在她綢緞似的雲髻上,輕聲低語。「跟我回去。」
他那惑人心神的柔魅嗓音,在此際似乎對她失去效用。她不再像從前一般易于迷醉于他眩人的魅力,現在她一心只想掙月兌他。
「你在開什麼玩笑?放開我……」她不停地掙扎著。從前聿亙的懷抱是她的夢想天堂,現在也是;但她很明白,這個天堂對她而言太過奢侈,不是她能夠停留的地方,如果她再不知好歹地眷戀下去,只有掉入地獄的份。所以,她不得不月兌離。「求求你,放開我……這樣是……不合禮法……放開我……」
「跟我回去。」他堅定地重復勾魂低語,加重手臂摟抱的力道。
如果可以,干脆就這樣抱回北京算。他絕對做得到,但,他不想再事事強迫她。
幾近蠻橫的強勁力道讓她無法掙扎,也不想再掙扎;她認命地松懈下來。
「請告訴我,你到底想怎樣,親王大人?」她盡量問得客氣,但她的聲音卻完全泄漏她的無奈和疲憊。
他不喜歡她、賤棄她的身份,她識相地走人就是了,他還有什麼看不順眼的?難道真的要她傻傻地受騙三年,他才會高興是嗎?
「我說過了,跟我回去,我要娶你。」
她的眼中閃過一抹驚詫,但隨即轉成莫可奈何的眼神。「你在打什麼主意?又想騙我了,是不是?」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嘆息聲中有悲哀,有無奈。「整我很好玩嗎?居然讓你專程下江南來騙我……」
「我沒有騙你。我怎麼會騙你呢?」他輕輕地抬起她的臉和他相對,一語雙關地說道。
望著他好半晌,不知怎的,她竟覺得他眼中的眼神真摯蕩讓人心悸,似乎在訴說些什麼……她逃避似地別開臉。
不管他的眼神代表什麼意義,她不敢去幻想,也沒有幻想的余地。
「好吧,你沒有騙我,是我自己騙自己。可以放開我了嗎?」
「我知道那一天你听到了我和聿穎的談話。」他沒有理由理會她,自顧自地說。
楚畹垂下頭,沒有表示什麼。
「我是有騙人,但我騙的人是聿穎。那一天我所說的話,都是假的。」他不疾不徐地說,神情卻認真無比。
「怎麼可能……」她詫異地抬頭看他。「你沒有理由這樣做。」她難以置信地搖搖頭。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要娶你,所以不得不那樣騙他。相信我。」
為什麼?她幾乎月兌口問出這句話,但她很快地想到他之所以不讓聿穎知道的原因——
「因為我出身低下,你怕丟臉,是不是?」她心灰意懶地說,唇角卻有一抹了然的淡笑。「既是如此,你騙不騙他,又有什麼差別呢?一樣都是謊言。」他打從心里鄙視她,她又怎能奢望他說願意娶她的話是真的?他本來就在蒙騙她。
她的淡笑有一種冷意,冷得令他微微心寒。
「不是那樣。我之所以不願讓他知道,只是因為……我曾經以身份懸殊為藉口,不準他娶你。」他坦白地說出事實。
「事實啊,你本來就是這麼想。」她淡笑依然,只是冷意斂去,漸漸換成一種哀傷的意象。「其實,你不用向我解釋這麼多,有些事,我很早就有自知之明了。我也說過,我不是真的想嫁給你,我知道我不配……」
「不是的,我……我……」她臉上淒然的神情令他心痛莫名,但一時卻不知該如何解釋。沉默了許久,他嘆了一口氣。「曾經我也以為我是因為看不起你,才阻止他娶你為妻;可是後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我只是無法忍受你嫁為他人婦!」
她愣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我很久以前就愛上你了。」他這句話听起來像是在嘆息,望著她的眼神卻灼烈真誠。「我不希望你嫁給聿穎,我自私地想將你留在身邊,所以我一直在你的身份地位上作文章,阻斷聿穎娶你的念頭。」
後來他又說了些什麼,她幾乎完全听不到,從方才到現在,她的思緒一直僵在聿亙的第一句話。
他說什麼?他愛她!?不會吧!「愛」?對她而言,這是一個何等遙遠的字眼,聿亙怎麼可能會對她說出這個字?可是,她真的听到了……
「楚畹?怎麼了?你有沒有听到我在說什麼?」他突然覺得懷中人好似僵硬掉了一般,沒有絲毫反應,連忙將她推開一看,只見她一臉呆愣。
「啊,有,听到了,听到了……」盡管經過他一番搖晃,她似乎仍在恍惚狀態。
他說的是真的嗎?還是她听錯了?還是他又騙她?還是……
「听到了就好。那你原諒我了嗎?」
「原諒?原諒什麼?」她自怔忡中清醒,卻不明白語意何指。「我沒有什麼地方怪你啊!」
回想起她留書中所言,他知道她確實沒有因為受騙而惱怒他的意思。
「既然如此,你隨我回去吧。」
「這……你不會又騙我吧?」他是真的喜歡她嗎?對于他的話,她實在不得不懷疑。「你這次說的是真的嗎?」她小心冀冀地問。
看著她那充滿警戒的可愛神情,他也不禁笑著嘆息。「你還真多疑。我都實話實說了,你這麼不相信我嗎?」虧他難得吐露真心,居然換得讓人家質疑的下場。
楚畹搖了搖頭,「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我可沒咬過你。」他很快地說。
的確,他是騙過她三年後會娶她之事,但現在他是真心想付諸行動,倒也算不得什麼欺騙了。
「唔……好像是這樣。」她想了一想,他好像真的不會騙過她,只是對她不好而已。「可是你真的要娶我嗎?你不介意我的地位配不上你?」
「當然,我從前待你不好,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我當然也可以不去計較你的出身。何況,我喜歡的是你,你的身份地位和這件事絲毫無關。」
她感動得淚光瑩然,很快地搖搖頭。「你不一定要娶我,只要你是真心喜歡我,那就夠了,我是說真的。你有這份心意,即使無名無分,我也願意跟你一輩子。」她感動萬分地說。
當初她就說過,她不是非嫁給他不可;名分地位她不當一回事,她所在意的,只是真心罷了。
「我不會再這樣委屈你。」他直視她淚光晶瑩的美眼,語意真誠。「我將以行動證明,我是真的愛你。」
幸福的氣息隨著春風在杏花林中流連。一片粉淚紛舞的如夢好景中,他許下最美的諾言。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從前所受的折磨似乎都不算什麼,這一刻才是最重要的。她難以自己地伸手回抱住他,熱淚盈眶。
「可是……可是如果十一貝勒嘲笑你怎麼辦?」她滿足地沉在他寬厚結實的胸膛,心中卻不禁為他擔憂。「你以親王之尊娶我這個出身低微女子,朝中王公大臣也一定會傳為笑柄的。」
聿亙願意娶她,她真的很高興,但她不願意讓他因她之故而受人譏嘲。
「情之所鐘,無怨無悔。」他微微一笑,絲毫不以為意。
「謝謝……謝謝你……」
「謝我什麼呢?傻瓜!」如果要說謝,應該是他謝她才對——因為有她,他才能找到今生的摯愛。
「謝謝你願意愛我……還有,謝謝你特地下江南來找我。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一輩子都無法明白你真正的心意,只能一個人永遠活在痛苦中。」
回想起當初她冒冒然地就離開王府,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愚蠢。自從聿亙開口挽留她之後,他一直待她很好,可是她竟然不能從他的行動中體會他的真心,反而因為他說給外人听的一些虛話就棄他而去,真是太不應該了。她越想越不好意思。
听到她這麼說,聿亙只是笑了一笑,笑得有點心虛。
其實如果不是她逃回江南的話,他恐怕也不能深刻了解到自己的心思;而且就算他真的確定他愛她,他也不可能讓她知道——除非像這樣逼不得已的情況,否則他萬萬不會泄露自己的心事。另外,他之所以下江南找她,也無非出自于自己的私心,實在當不得她的感謝。
「那你可以跟我回去了吧?」他低頭柔聲詢問。
不管從前的種種如何,如今他只想盡快將她帶回王府,讓一切重新開始。
「我……這個……」她不禁有些遲疑。雖然她認為當初冒然逃離王府是個錯誤,但是,就這麼隨他回去,她總覺得怪怪的。「就這樣跟你回去,好嗎?……好像不太妥當的樣子……」
「你還想怎麼樣才好?」面對她的猶疑不決,聿亙有些焦急了起來。「該不會你覺得我以前待你不好,而想先報復一番,才甘心隨我回去吧?」他皺著眉頭說道,完全作賊心虛的心態。
他認真的愁苦神態令楚畹噗哧一笑。「我沒有這個意思,你別擔心。我只是想……我不方便就這樣隨你回去,因為我和你之間的事,我的家人都不清楚。……現在一時之間,我不知該如何向他們說明……」
剛才她沒想到這一點,如今一思及,她倒不由得煩惱了起來。就這樣一聲不吭地隨他回北京,是萬萬不能;但若要向家人稟明,這前因後果她又該如何說起?而一旦讓爹娘得知她在北京那段受盡欺凌的苦日子,他們又會作何感想?爹一定不會允許她跟隨聿亙的。
他們楚家雖然地位低微,但不是貪慕富貴、希冀榮華之輩;聿亙王爺雖然權高勢大、官顯爵尊,但一旦楚雲清認定他並非可托附之人,絕對不會敗壞書香世的清譽和這等豪貴之人攀親。
聿亙是她們家的大恩人,她父兄之所以能夠得救皆拜他所賜,她們全家都應該感謝他的大恩大德;不過,倘若讓爹娘知道這項「救命之恩」是因何而來,她肯定爹一定會將聿亙視為「拒絕往來戶」,更遑論將她許嫁給他。
原來她擔心的是這個。對于她的煩惱,聿亙不禁釋懷地笑了開來。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現在會出現在此地?」
經他提醒,她才想到這個問題。照理說,他下江南找她,也應該去她家找她才對,怎麼會找到杭州來呢?莫非……
「你去過我家了?」她登時恍然大悟。「這麼說,所有的事你也都告訴家父了?」
「沒錯。不只所有的事都說的一清二楚,我連親事也提了。」
「家父肯答應嗎?」見到聿亙頷首,她的驚訝更甚。「怎麼可能?爹怎麼可能答應?」
「起初令尊是相當不願意,但一遇上我這種能屈能伸的惡女婿,他也無可奈何。」他微笑地說,將他當日懇求許久的事輕描淡寫地帶過。
他說得簡單,可是她知道他必然費了不少功夫說動她的父親,所以父親才會向他透露她的行蹤;恐怕姐姐騙她今日出來燒香之事,也是爹的意思。這些事,她真的始料未及,真的太意外了……
「你這麼費心……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什麼都不用說,只要趕快隨我回去就好。」他放開對她的擁抱,改拉住她的縴手。「走吧!」
「可是……可是我總得跟我爹娘說一聲……」
「我們大婚之日再說吧!」他迫不及待想將她帶回去成親,可她就偏愛拖拖拉拉的。「你再羅嗦,我就親自抱你走!」他忍不住出言恫嚇。
「那我姐夫、姐姐那邊……」
聿亙大丈夫言出必行,當即二話不說地將她打橫抱起,逼開大步而行。
「啊!你做什麼?放我下來……」
「既然娘子喜歡我抱你,為夫恭敬不如從命。」
他的戲言引得楚畹一陣咯咯嬌笑。「我很重的,你抱著我,我看你能走多遠!」
聿亙俯身在她嬌女敕如花的粉頰偷得一個香吻,笑道︰「直到永遠,那也不成問題。」
「等一下你筋疲力盡的時候,我看你怎麼說……」他們的笑語聲越來越縹緲,終至連身影亦不復見。林中的野杏花依然盛開著。在野杏林年復一年的花開花落中,有一個美麗的諾言,叫做「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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