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老地方。
那是袁品儀某天下班發現的一間咖啡店,它位于南京東路一個巷弄,處于轉角,店內的氣氛寧靜宜人,懷舊的布置教人看著便打從心底感到舒暖起來。
發現它的第一天,袁品儀好興奮,馬上call邢拓磊來作陪,從此,這兒便成了他們兩人的秘密基地。
「今晚去哪?」袁品儀一來便問,他們習慣在這里會合,畢竟兩人身分敏感,不適宜出現在彼此公司。誰先到,就坐下來點個飲料,慢慢等,有時候等到八、九點都是常有的事。「我開了一天的會,好累……」
「我今天跑了好幾間廠商。托你的福,我們部門現在每個人都戰戰兢兢,紛紛要我出馬‘扞衛疆土’。」
「我還不是一樣,你們公司推出那個什麼VIP寵愛方案,害我們公司不得不緊急商討對策,我想了一堆,結果被上面老頭一個個打槍,不是說預算不足,就是說新意不足,好不容易湊出來一個合用的……」
「喔,想了哪些?」
「像是生日券啦、VIP七折啦、買一送一啦……不過當然都不是這些。」袁品儀笑得賊兮兮。「想知道?抱歉喔,接下來就是企業機密,只能說到這里。」
邢拓磊好氣又好笑。「算了吧,你想說我還不屑听哩!」
他真喜歡她沉浸在工作的成就中得意兮兮的樣子,當然,輸了時候氣呼呼的也很可愛,這樣的交往方式,他是第一次經歷,只要不涉及機密,他們可以暢所欲言彼此在職場上的甘苦談,沒人覺得乏味。
甚至有時候,袁品儀靈光一閃,想到點子,馬上就撂話︰「我要回家打下來,所以今天到此為止,掰!」這樣的情況不只一次,邢拓磊實在哭笑不得,這個女人,愛工作勝于他,真是令他好挫折。
「講真的,不考慮到BD來?我們公司需要你這種人才。」
「我們家也需要一個像樣的公關人員。」她挑眉。「待遇好說。」
「看來今天談判又破裂了。」他捧住心口。「真遺憾。」
「我也是。」
兩人相視一笑。他們總是這樣,把工作當成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見不到面也能體諒彼此,互相打氣。
這不是袁品儀第一段戀情,卻是二十九年來,第一次談得如此愜意。
不可否認,這個男人讓她越來越喜歡……
邢拓磊拉起她。「我們今天去九份,那里有一間茶館,我們可以坐到天亮……而且某人絕對無法想到點子就回家。」
「哼,我用爬的都要爬回去。不過……」在咖啡店的門外,夜色中,袁品儀偎近他,在他耳畔送上惑人的呢喃。「你可以換個方式,讓我沒空想那些。」
這個暗示太明確,男人若听不懂,該去泌尿科報到。可邢拓磊像是陷入某種思考,壓根兒沒听到她講了什麼。
「嗯?什麼?」
袁品儀努了努嘴。又來了。
盡管他不動聲色,可袁品儀還是捕捉到他近來偶爾會這樣心不在焉,甚至有點欲言又止。
是工作上遇到問題?說真的,她擔心是不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卻不知要從何問起。
唉。如果他願意告訴她就好了……
確實,最近的邢拓磊,心情很糟。
「呃……老大,你怎麼了啊?欲求不滿喔?」
下屬自以為幽默地冒出這一句,馬上換來邢拓磊的狠瞪加攻擊。「你不想要這顆腦袋了是吧?!」
「咿咿咿咿咿——」
小馬被掐得講不出話,一旁的人憂心提醒。「老大老大,形象啊!等一下就要去接副總的女兒了,你不要嚇到人家……」
這就是邢拓磊最近心情煩悶的主因。
半個月前,副總忽然問他有沒有空,能否當一下他女兒出席Party的護花使者。老實說,他內心八百萬個不願,但礙于上司臉面無法拒絕。想不到他堂堂一個公關部經理,居然也有兼職牛郎的一天……
「哼!」邢拓磊松開人。他煩是煩,但最煩的,是這件事究竟要不要告訴袁品儀?他內心覺得沒啥大不了,卻不知道女友會怎樣想?畢竟他無中生有的緋聞實在太多,他不想再拿這種事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算了,僅只一次,只要解決了,應該就沒事了。
打定主意,邢拓磊驅車前往飯店與副總的女兒會合。他原本壞心眼地以為,需要用這種方式找個男伴的女人肯定長相驚人,但對方意料之外地長得不錯。
「抱歉,等很久了?」她問。
「不會。」他笑得迷人,態度客氣。看了看時間,晚上六點,倘若早點結束,也許還可以去見一下品儀……
腦中才這麼想,結果一踏入飯店大廳,邢拓磊便看見了一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品儀?」
「拓磊?」袁品儀听見他的呼喚,驚訝地轉過身來,表情卻在看見他身旁伴著另一個女人時些微僵凝。她……是誰?
只見對方姿態親匿地挽著邢拓磊的手,笑容明艷,兩人打扮正式,郎才女貌,吸引了飯店內眾人目光。
袁品儀正要開口,卻听那女人呼道︰「咦,你不是卡爾莉的袁經理?」
身為BD副總的女兒,對競爭公司的人多少有所認識,她此話一出,瞬間止住了袁品儀未竟的問句和邢拓磊要上前解釋的動作。
氣氛僵持,就在這時,另一個男人出現。「品儀,怎麼了?」
「……沒事。」
這人樣貌斯文,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並直呼袁品儀的名字,而不是稱呼她「袁經理」,這下換邢拓磊臉色不好看。
「你——」
他正要發聲,副總的女兒卻拉住了他。「拓磊,時間差不多,該入場了。」
「好。」可邢拓磊的目光還是盯著袁品儀。她背對著他,以致他無法看清她的表情。
他朗眉一皺,知道自己勢必得找個時間厘清眼下產生的誤會。
直到兩人走遠了,袁品儀才轉過身來。她五官微凝,陷入沉思,一旁的王蘊華注意到了,遂問︰「剛才那是BD公關部的邢經理吧?他直接叫你名字,你們……認識?」
袁品儀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們在交往。」
對這個男人,她沒必要隱瞞。王蘊華是她去日本前交往的對象,在廣告公司任職,如今兩人業務有接觸,索性相約談事順便敘舊,只是沒想到竟然讓她看到剛才那場面。
王蘊華意外地挑眉,領著她走至飯店大廳的椅子坐下。「什麼時候的事?」
「這一、兩個月……」
她回答得心不在焉。都這把年紀了,她沒幼稚到只因一個畫面便產生夸張的誤會,畢竟邢拓磊的情意,她一直都感覺得到的。可對于戀人帶著另一個女人出現,她不能否認自己還是很在意。
那女人是誰?他們的關系又是什麼?還是跟之前那些緋聞一樣,又是一個工作上合作的對象?
「……品儀?你有在听我說話嗎?」
她還不及反應,王蘊華的手,便已探了過來。
袁品儀抬眸覷望,眼前的男人帶著些許焦急。三年前,她剛赴日本,還在為適應那里的環境艱苦奮斗,這人卻向她提出了分手。
他是怎麼說的?「品儀,我想我需要一個陪伴在我身邊,能隨時隨地給我溫暖的對象——」
而她什麼都好,唯獨這個,她辦不到。
這麼多年過去,她以為自己早已放下,所以今天才可以這樣毫無芥蒂地與他出來見面,但也許,即使內心對這個男人已不存在任何依戀,當初被人否定的心結卻依然存在,她只是在忙碌中,選擇了忽略。
「還好吧?」依舊是那樣溫和的眼神,他有力的手捧住她的臉,語調充滿擔憂。袁品儀一時怔住,不及反應,正要告訴他自己沒事、請他放手,下一秒,卻有一股極大的力量,將她整個人給卷住——
「別踫她!」
男人怒吼的聲音帶著強大力道,她被壓制在邢拓磊健碩的胸前,過大的力量使她差點窒息。飯店內人來人往,所有人看著這一幕,皆露出驚詫目光,唯獨邢拓磊毫不在意,一雙俊眸惡狠狠地瞪視這不要命的男人。
「走了!」
他二話不說,硬是拉著袁品儀離開。
瞅著他不掩怒氣的背影,她很不解。「你怎會……剛才那女人呢?」他不是在陪她?
「我不放心你。」所以一到會場,陪副總的女兒打了招呼,他便另覓時機溜了出來,只是沒想到竟會看見那樣一幕。「媽的!剛那男人是誰?!」
「他?蘊華?」袁品儀依舊糊里糊涂的。「他是鑫奇的業務經理……」
「只是一個業務經理會踫你的臉?」他不信。
「他……那是他習慣動作……」
「習慣?」
從邢拓磊越發鐵青的臉色,袁品儀意識到自己從頭到尾越描越黑,她吐口氣,索性講白了。「蘊華是我前男友,我剛在發呆,所以他擔心我是不是不舒服。而我會那樣,還不都是因為不知道那個挽著你的手,喊你‘拓磊’的女人是誰——」
兩人走到停車場,袁品儀揮開男人的手。「現在,換你給我個解釋了。」
「她是副總的女兒。」
「所以?」
「她要參加見鬼的Party,需要男伴,所以副總要我兼差當牛郎陪他女兒。」想到這兒,邢拓磊真是一肚子嘔。「我知道沒事先告訴你是我不對,但這不是什麼光榮好事,我不想多提——你又怎麼會跟前男友見面?」
「我來勘場,順便跟他談年度合作的事……」
好,誤會解開了,是不是就沒問題了?
才不。
袁品儀臉色不好看。不可否認,見到王蘊華,終是勾起了她心底一直想要遺忘的記憶——
不是只有女人會渴求陪伴,男人也會,可她是工作狂,一天二十四小時足足有十二小時分給了工作,當初王蘊華為此才與她分手,那……眼前這個男人呢?他會不會也在意這個?他們一個月能見面的時間寥寥無幾,而且幾乎都是他在等她,會不會是因為這樣,他最近才會心不在焉,只因無法再容忍她能給的時間太少?
太多的問號在她腦中糾結,邢拓磊看著她陷入憂慮,想起剛才那男人踫觸她的畫面,第一次為她的咬唇不語而焦躁。
「你們……當初為什麼分手?」
她一凜。「你問這干麼?」
邢拓磊表面鎮定,可實際上,一個能讓她露出這般表情的男人,他不可能不介懷。
「只是問問,我想知道。」
他這個問題太犀利,袁品儀抿了抿唇,四兩撥千斤。「就……我去了日本,距離太遠。」
邢拓磊一震。
他想到半年前第一次遇見她,那時候她說︰「我不談遠距離戀愛。」他問她為什麼?她只苦笑,淡淡地道︰「遠距離,通常沒什麼好下場。我三年前調來日本工作,跟前男友就是這樣分的。」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她為此怕了遠距離戀愛,足見那男人對她的影響之大。
邢拓磊神色沉凝,瞅著她帶著些許憂傷的側臉,胸口驀地傳來一陣窒悶。
「回去了。」
「呃?」
「我送你。」說罷,他轉身往前走。
「等一下……那副總的女兒呢?」
「我只是陪她來露面的,她炫耀完了,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他語調好平,沒任何起伏,袁品儀望著他寬闊而似隱藏著什麼的背影,追上去。「你生氣了?」
「沒。」還是沒看她。
騙人!擺明就是不高興了!
袁品儀內心嘟囔,卻沒有再詢問他的勇氣。她怕,怕會听見跟當時王蘊華說的一樣的答案。
所以她不說話了,默默走在他後頭。在她前方的邢拓磊為此更是焦躁,不敢相信自己竟會有如此患得患失,懷疑女友對前男友是否舊情難忘的一天……他不願承認,但愛情確實讓向來自信的他,變得膽小了。
袁品儀也一樣。
活到這個歲數,她才意識到,原來在愛情中,她一直是個膽小鬼。
邢拓磊送她回家,車內氣氛沉寂,沒人說話。車子駛到她家門口,她吐了口氣,逼出勉強的笑。「謝謝。」
「嗯。」就只一聲,他沒再多施舍任何音節給她。
她的笑越發尷尬,下車像逃難,可仍感覺到邢拓磊帶有深意的眸光跟在她背後,盯得她渾身發熱,不能自已……她顫抖著,差些落淚。好想問他,既然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何不直接一點抱住她?
可終究,她還是沒有那個勇氣。
五月正值化妝品銷售旺季,百貨公司母親節活動紛紛起跑,加上下一檔緊接著就是年中慶,要忙著確定行銷方案,袁品儀身為卡爾莉行銷部的龍頭,自然身體力行,到處走訪櫃點,傾听櫃姐和客人意見,作為下一季的改善參考。
她早上剛跑過百貨公司,晚上又去參加出版社舉辦的頒獎典禮。這一次Liberty旗下的美妝雜志合辦了一個讀者票選活動,分成彩妝和保養兩個部分,各別選出十大最愛,而BD和卡爾莉的商品都名列其中。
與會的賓客幾乎都是業界人士,包含造型師、彩妝師和各大公司的公關宣傳人員。袁品儀身著一件露背襯衫配上淺藍色高腰窄裙和黃色腰封,一頭長發隨興盤起,性感中不失優雅,穿梭于人群中,然後……她看到了他。
「袁小姐你來得正好,這位是BD公關部的邢先生,你們兩人應該已經很熟了吧?」
有業主替他們介紹,袁品儀躲不及,只得含笑敷衍。「當然,鼎鼎大名的邢先生,我怎會不熟?」
邢拓磊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裝襯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整個人滿是自信,俊雅迷人。袁品儀不敢看他的眼神,只是意思意思與他握手。
分明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溫度……
她不覺抬眼,迎上了男人含著憂色的眼眸。
「你……」他開口,注意到她眼下即便用遮瑕膏也掩不去的黑影。她沒睡好?若是之前,他肯定會強制要求她到他車上躺一下,但現在……
「邢老大,換我們上台了。」
BD其他人員像是感受到他們的不明氣氛,連忙沖上來「護主」。
「嘿啊嘿啊,不要跟這個女人多廢話了啦!」很小聲,但剛好是袁品儀可以听到的音量。
她心口一悶。以前對旁人誤解他們關系並不在意,現在卻覺得好不舒服。
邢拓磊深幽的眸盯著她好一陣,懊惱地呼了口氣。「我先走了。」終究,還是沒說,也沒問。
「品儀?怎麼了,心情不好?」
一旁的Max湊上來,給她一杯香檳,袁品儀接下。「嗯,糟透了。」
Max一笑。他是化妝師,和袁品儀認識四年,當時他還默默無聞,是袁品儀青睞他,給了他不少Case,兩人從此變成至交,所以他才會知道這兩個化妝品界的死對頭暗中交往的事。
「既然這麼在意,何不直接問他?」
袁品儀搖頭。「我……我不敢。」
自從那一天邢拓磊送她回家,他們便沒有聯絡。好幾次,電話拿在手心,但連問一句「你好嗎?」、「吃飽了沒?」都覺得吃力,畢竟她真正想要問的,不是這些。
她飲了口香檳,不自覺看向邢拓磊,他在人群中好耀眼,被各式各樣的男女圍繞,他一身西裝穿得不正式,但帶著十足的雅痞風格,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插在口袋,姿態閑適,旁人不知道講了什麼,他揚起了笑,笑容比頭項上的水晶燈還要燦爛萬分,幾乎要閃花了眾人的眼。
他像是天生的發光體,走到哪亮到哪,所有人看著他的目光都是欣羨和仰慕——包括她。
所以,她才不敢。
怕一旦問了,他給她的回答,真會使她一蹶不振……
MaX好訝異。「我不知道你這麼沒種。」
是啊,她沒種。袁品儀望著男友,兩人之間明明隔不到幾尺,她卻覺得好遙遠。
有個打扮艷麗的女人湊過去,袁品儀認得,是個很有名的廣告Model。只見她毫不客氣地上前攬過邢拓磊的腕,嬌滴滴地問︰「拓磊,晚上要不要一起去夜店?我朋友給了我折價券……」
「晚上?我怕我要加班。」他四兩撥千斤,臉上還是溫雅的笑,眼神卻在下一瞬對上了袁品儀。
她來不及掩飾。他的目光溢著一種熱度,像要侵透了她,然後下一秒,她看見他故意貼上那女人的耳,像是說了什麼,女人笑得花枝亂顫,撒嬌似地拍他胸膛。「唉喲,你好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
即使心知肚明這也是公關工作的一部分,可袁品儀越看越不耐,她臉色蒼白,快步走開,向侍者又要了一杯酒。酒液入喉,帶著一種苦澀。
理智是明白,可感情上,要她面對邢拓磊對其他女人長袖菩舞的一面,她就是覺得不高興!
不要踫、不要模,那是她的男人……
「嘿,輪到你家的商品領獎了。」
MaX出聲提醒,袁品儀一驚,手上酒杯不自覺地滑落,鏘地一聲摔碎在地上,好響,可真正丟人的不是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而是深紅色的酒液潑了她一身,感覺好似出自某個案發現場,而她,就是那個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