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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當宅里的人都各自回到寢室休息,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穿著鐵灰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卻撐著傘,獨自走出屋外。干淨得發亮的皮鞋,毫不猶豫地踩過濕漉漉的草皮,來到無人的後倉庫。
這是韓家擺放園藝器具的地方,因為地處偏僻,即使天色已暗,也沒有人發現倉庫里的小燈是亮的。
他推開未上鎖的門,筆直地走到倉庫盡頭,那里擺了幾只木箱,而木箱上,有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著。
「你在這里做什麼?」他問,假裝沒看見她淚痕斑斑的小臉。
「二少爺……」
「大家都吃完飯回房間休息了,你不吃飯,躲在這里做什麼?」
「我吃不下……」紅通通的眼楮不敢直視他。
「你平常食量最大了,怎麼可能會吃不下飯?是不是有誰說了什麼,還是誰又欺負你了?」
「我不喜歡她們。」
「誰?」
「阿珠和小玉,她們說……說我是二爺的私生子,還說我跟二少爺一樣,都是要來跟大少爺爭財產的。」
黑眸緩緩眯起。「……你不用去在意那些人說的話。」
「可是她們真的好討厭!」
「既然討厭她們,你就更不應該躲在這里。你是我帶回來的人,將來你還要使喚她們做事,要是三兩句話就把你搞得連飯也吃不下,那以後你要怎麼面對更多外來的眼光?怎麼擔負起照顧大少爺的責任?」
「二少爺……」小臉上堆滿了無奈。
「好了,跟我回去吃飯吧!下星期一開始,你的家教老師就要來幫你上課了,你要加油,知道嗎?」他頭一次領悟到,原來,教養一個孩子比經營一家公司還要費神。
「二少爺……」
「又怎麼了?」男子頭也不回地繼續埋首於公文中。
「我可不可以不要上課了?」
「為什麼?」
「那個老師說的我都听不懂。」
「不懂就要發問,否則我請老師來做什麼?」
「可是……」
男子輕嘆了聲,抬起頭來。「你有哪里不明白的?拿來我看看。」無奈呀!從來沒想過,白天為了工作已經忙得焦頭爛額的他,回到家之後,還得兼任課後輔導老師。
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嗎?
不一會兒,小女生捧著厚厚的英文字典來到他面前。
「老師要你背字典?」
「嗯。」
「那很好啊!張老師是T大英文系的教授,照著他的方法念,以後你的英文程度肯定比同年齡的孩子還要強上好幾倍。」
「可是,我不會念……」
「不會念?那簡單,是哪幾個生字不會念?我教你。」
「……全部。」
全……
男子瞪著她,沈默了好一會兒。
「明天,我幫你換個老師,你給我從KK音標開始學起。」
轟隆隆……
一道白光閃過,接著,漆黑的窗外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雷聲。
夏夜里驟起的一陣強風,吹得木窗子嘎吱作響,也一並吹落了書桌上層層疊疊的公文,紙張隨風散落一地。
身著淺灰色睡袍的男子,從隔壁臥房緩緩踱了過來,並彎身拾起地上雜物。
這場雷雨來勢洶洶,不曉得,那丫頭會不會伯?
才正這麼想著,門外便突然傳來一陣細碎的足音,那聲音由遠而近,帶點恐慌似的,最後停在他的房門前。
他垂眸,嘴角淡淡地綻出一朵笑花。
「二少爺……二少爺……你睡了嗎……」
門外那人小心翼翼地輕聲喊著,他听見了,也不急著開門,只自顧自地收拾好桌面,然後才不疾不徐地踱至房門口,一把拉開厚重的木門--
門口果然蹲著一個小小的身子,听見開門聲,她飛快地抬頭,仰望著他,略嫌瘦削的小臉瞬間露出釋然的表情。
「你蹲在這里做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問。
「那個……外面在打雷,我、我怕……」
「怕?」他挑眉。
「不、不是啦!我是怕……怕你房間的窗戶沒關好。」小女孩愈說愈小聲,到最後,一張小臉已經脹得通紅。她垂下頭,咬著唇,好像很懊惱自己為何要逞強。
聞言,男子撇唇,似笑非笑地往後退了一步。
「進來吧!」
早知道她會怕的。這孩子雖然表面上看起來很勇敢,但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女生呀!
「真的……可以嗎?」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要幫我檢查窗戶有沒有關好?」
「喔,是啊是啊!」小女孩聞言跳了起來,開心地奔進他房間。
「嗯嗯……都關好了呀……」她在幾扇大窗前面假裝忙碌地來回踱著步,外頭狂風呼嘯、樹影搖晃,可是因為這房間里有二少爺,所以她覺得很安心。
檢查完畢回頭,見男子踱進隔壁寢室,她又跟了進去。
「你要做什麼?」
「睡覺啊!」
嘻?「可是……現在還沒一點,你不是都很晚才睡的嗎?」
「我困了,而且明天一早還要開會。」男子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就像平日里對她解釋一些連下人都懂、唯獨她沒听過的基本禮儀一樣。
說完,他當著她的面,月兌掉睡袍,然後掀被上床。「晚安。」隨即閉上眼楮,不再理她。
咦?小女孩當場愣住。
外頭狂風肆虐,雷聲忽遠忽近,她回頭,正巧看到窗外劈下一道銀色光束,接著……「轟!」的一聲,四周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哇∼∼」小女孩尖叫起來,抓起棉被就一頭鑽進年輕人的被窩里,簌簌發著抖。
一下下就好,只要一下下就好了!拜托,現在千萬別趕她出去。
她一邊念念有詞,一邊往床頭方向匍匐前進,直到听見耳邊傳來沈穩而規律的心跳聲,方才安心地趴下。
黑暗中,男子一聲不吭地,定定望著身側那團隆起。
這丫頭膽子還真小!
只不過是打雷外加停電而已,有這麼可怕嗎?當日她一個人面對那群小太妹,甚至挽起袖子跟她們打群架時,也不見她有一丁點的退卻呀!
他笑嘆了聲,放在棉被底下的一只手掌,開始下意識搜尋著她的臉蛋,然後,輕輕覆上她冰涼的耳朵--
「不用怕,有我在,你很安全。」
他不確定這句話究竟有沒有說出口,只知道,接下來的一整晚,他都這樣捂住她的耳朵,直到窗外雷聲逐漸遠去,天際漸漸泛白……
叩叩……叩叩……
清晨,門外斷斷續續傳來敲門的聲音。
韓紹元掀了掀眼皮,一個翻身,接著他忙弓身往後退,直覺地要避開躺在身旁的人兒……
然而,身旁一片空蕩蕩的,哪有什麼人?他探手模模身側的被褥,一陣冰涼竄上手心……這才明白,原來自己作了一場夢。
真可笑,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他怎麼還夢到那些陳年往事?
嘆口氣,他坐起身來,揉揉酸疼的右臂。
昨晚,他整夜都沒有翻身,是怕吵醒夢中那個小女孩嗎?他忍不住為自己的迷糊失笑。
門外的敲門聲停了一會兒,接著,不確定的嗓音響起--
「二少爺……您起來了嗎?」
那熟悉的聲音令韓紹元有短暫的失神,跟著,他以極快的速度翻身下床,披著睡袍來到門口,拉開門。
「抱歉,二少爺,吵醒您了……」
唐慈穿著成套的女敕橘色運動服及白色運動鞋站在門外,精神奕奕的小臉上,有著見腆的笑以及醉人的紅暈。
忽地,他有種時光倒錯的感覺,不自覺地就把眼前的人兒,和當年那個小女孩重疊在一起。難道,這一切都不曾改變過?她還是當年那個愛黏人的小女孩,而他,仍是小女孩最愛親近的二少爺嗎?
心跳忽然有些不太平穩,他深呼吸,試著讓自己的聲音听起來至少正常些--
「這麼早,有什麼事嗎?」他想起她之前總愛大清早吵醒他,然後巴著他羅羅唆唆地問一大堆問題。
唐慈望著他深邃似海的黑眸,雙頰不禁又熱了熱。
「呃……是這樣的,大少爺想要和您一起用早餐,所以讓我過來看您起床了沒?」當然,她不會告訴二少爺,是她提議要大家一起吃早餐的。
她只是想多點時間和二少爺相處罷了!畢竟兩地分隔了這麼多年,她有好多話、好多心事想要跟二少爺說呢!
只是,她熱切的目光並沒有令韓紹元的心里感到好過一點,他驀地黯下眼色。
原來,這丫頭是來替大哥傳話的?
「好,我知道了。」他淡淡地應了聲,旋即轉身往房里頭的衣帽間走去。
在唐慈看不到的角度,那張淡漠的俊臉隱約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那感受,就和他昨天在書房見到他們倆親匿談笑時,一模一樣。
他究竟在惱什麼?
他不是會為這種小事而計較的人,這太不像他了!他蹙眉,臉色更沈地走進更衣室。
在他的背後,唐慈撫著胸,有些臉紅心跳地微喘著氣。
今天的二少爺好像很不一樣呢!
才剛這麼想完,她旋即又為自己的愚蠢翻了個白眼。廢話,當然不一樣了,二少爺今年都已經三十二歲,是個成熟的男人了,而且,他又離開台北那麼多年,會有所改變是很正常的。
她抬眸,透過玻璃窗的反射,隱約看見更衣室里的韓紹元。
她看見他月兌下寬松的睡袍,扔進一旁的竹籃子里,然後是睡衣,再來是睡褲……
玻璃窗就如同鏡子一般,誠實地反映出更衣室里的一切,包括那古銅色的、健美勻稱的果背,以及……倏地,她轉過身,捂住差點尖叫出聲的嘴--
哇!我在干麼?!居然在偷看二少爺更衣?!
更可怕的是,她似乎……有那麼一點點興奮……
粉臉燙紅,她忙低頭走出韓紹元的房間,愈走愈快、愈走愈快……到最後,幾乎像在逃命了。
哎呀呀!她究竟是怎麼了?
只不過是果背,只不過是二少爺的果背而已呀!她干麼心跳得那麼快?
用過早膳,唐慈束起長發來到屋外,沿著圍牆邊的小徑散步。
這距離其實不算短,韓家佔地太廣了,光一座前院少說就有一個標準的運動場大,而平時,她總要空月復繞著屋外的圍牆跑上三圈。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的早餐多了二少爺,所以她乖乖地吃完早點,然後再出來散步。
雖然今年是暖冬,早晨的風里仍帶點刺骨的寒意。唐慈將兩只手插進運動長褲的褲袋里,低著頭,信步踩著小徑上的落葉,一步接著一步,腦海中不斷回想著稍早發生的那段小插曲。
她發現,二少爺真的是變很多呀!
印象中,當兵前的二少爺身形是很修長的,手長腳也長,全身上下沒有一絲多余的贅肉,就跟大少爺一樣,是那種標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翩翩富家公子。
可是,今早她所看見的二少爺,卻完全推翻了她印象中的那個版本。
那是個成年男人的身體,肩寬臀窄,肌肉強健且比例完美,每一個動作,都帶著力量,仿佛牽動的,不只是那飽滿有力的肌肉,還有男人獨具的陽剛以及霸氣。
她低頭,看著自己縴弱細薄的身子,忍不住想像,被二少爺緊緊擁抱住的感覺。
他的手臂那麼長,被他抱住一定很有安全感;他的肌肉強健,被他抱著,可能會有點透不過氣、又有那麼一點熱血沸騰;還有,他那寬闊溫暖的胸膛,真是所有女人夢寐以求的避風港……
捂住微微發熱的雙頰,她停下腳步,抬眸,望住天空。
陽光不知何時已經破雲而出,在這寒冬的早晨,透過層層樹葉,細細碎碎地灑在她微微發亮的臉龐。
好希望,日子就這麼一直平靜地過下去。
她不嫁人,二少爺也不娶,他們就這樣做一輩子的主僕,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明亮的起居室里,兩個神情專注的男人正在下棋。
一旁的矮桌上,熱水正在壺里嗚咽沸騰著,可兩名男子誰都沒有去理會它,任憑那裊裊白煙蒸散在空氣中。
「大哥,你這步棋下得好。」須臾,手執黑棋的俊朗男子忽地露齒一笑。
他將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往後靠坐在椅背上吁了口氣。這盤棋整整下了一個鐘頭,如今勝負已分,不用再繼續下去了。
對座,身穿白棉襖的韓繼元回以一笑。「承讓了。」
他長年在家,每天除了窩在書房里看書或下棋,也沒別的事情可做,在這種情況下,棋藝有些微的精進是應該的。倒是紹元,年紀輕輕就要扛起一個千人的公司,平日不但要處理公事,回了家還得抽空打理韓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這樣的男人,才真正算得上是成功吧!
韓繼元微微一嘆,傾身關掉小爐火,並拿來茶葉、茶壺準備泡茶。
「大哥。」韓紹元見狀眉心一皺。「這種事情叫下人來做就好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沒關系,其實泡茶也是一種樂趣,之前唐慈的想法也跟你一樣,不過因為我堅持要自己來,日子一久,她也就不管我了。」
唐慈?韓紹元這才又想起她來。
那丫頭一早來叫他起床,結果他連衣服都還沒換好,她人就不知跑哪去了,而且連房門都忘了替他關上。後來,吃早餐的時候也是一樣,她好像很怕看見他似的,胡亂吞了兩片吐司,便匆匆忙忙離開了。
真不曉得這丫頭究竟在搞什麼鬼?
難道幾年不見,她對他已經生疏到這種程度了?
「在想什麼?」對面,韓繼元已經泡好一壺熱茶,他遞了一杯過來,臉上掛著韓紹元熟悉的笑。
「我在想,唐慈今年也二十四了。」
「沒錯,她已經是個大女孩了。」韓繼元點點頭。
「她不可能在韓家待一輩子,她遲早會交男朋友,會結婚,會離開。」到時候,誰來接替她的位置?誰來繼續照顧大哥,並分擔他的責任?
聞言,韓繼元先是一怔,接著他意外地露出笑容--
「那可不一定……」
「什麼意思?」
「只要讓她徹底變成韓家的人,那麼她就不用離開了。」
徹底變成韓家的人?韓紹元不解地挑起濃眉。
「如果你和她互相喜歡,那就把她正式地娶進門吧!如此一來,她便是韓家的少女乃女乃,到時候沒人可以把她從你身邊搶走。」
韓紹元一听,臉色驟變。
「大哥,你別開玩笑了。」要他娶唐慈?他想都沒想過。
「怎麼?你不喜歡她?」
「不是不喜歡,只是……」只是沒想過這種事情。
他和唐慈?……這會不會太荒謬了?
他是那丫頭的監護人呀!
況且,大哥和她不是互相喜歡嗎?既然如此,怎麼又好讓他去娶唐慈?
這提議實在太荒唐!
一旁,韓繼元靜靜地啜飲熱茶。
他明白方才那句話,一定會為韓紹元帶來不小的沖擊,可他卻不得不說。
他不會看錯的,這兩個人明明互相喜歡,卻為了某些原因一直不願意坦白自己的心意。他這個做大哥的看在眼里,總覺得需要幫他們一把,畢竟,他也不希望唐慈離開韓家,她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
他瞄了一眼一旁茶幾上被他擱置已久的金色信函,忽地靈機一動。
「明天晚上你有空嗎?」他問。
「嗯,有什麼事嗎?」
「明晚有一場宴會︰主辦人發了好幾封電子信函一再邀請我出席,但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歡那種場合。」
「沒關系,我去就好了。」韓紹元無所謂地聳聳肩。
反正他才剛回國,暫時也沒打算回公司報到,所以參加一場宴會的時間他還是有的。
前者听了放心一笑。「既然如此,你也帶唐慈一起去吧?」
什麼?韓紹元驀地抬頭。
「這幾年她跟著我,什麼活動都沒辦法參加,既然現在有這機會,你就帶她出去走走吧!就當作是替大哥補償她。之前你們不也常常一起出席各種宴會?我相信她會是個很出色的女伴。」
「大哥……」
韓紹元不覺蹙起眉頭。
他是不介意帶唐慈出去透透氣,畢竟這些年她也幫了他不少的忙。
只是,這麼一來,硬把他們倆送做堆的大哥又該怎麼辦?
他真正擔心的,是這個呀!
他不希望大哥老是封閉自己的感情,他是男人,當然也有談戀愛,甚至娶妻生子的權利,如果他喜歡唐慈,那麼唐慈就是他的。
因為,打從一開始,他便沒想過要跟大哥爭什麼,以後,也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