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早上,濃霧彌漫,咫尺外的景象也無法辨識,街上的一切都墜入霧氣之中。路小築的母親以為是下雨了,叮嚀她帶把傘,走出家門口,才發現是霧不是雨,收起了傘,朝大門內喊了一聲︰「媽,沒下雨呀,我把傘放在門口,記得來拿進去。」將傘安放在那天早上夏霖佇立的牆角上,她愣了一會兒,好像那個白色的身影還在那兒似的。
走往公車站牌途中,她恍如陷入煙嵐縹緲的深山之中,如絲的霧氣,兜得人一頭一臉都是,連心頭也罩上一屋蒼茫,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自己的心。
站在擁擠的車廂內,混沌的情緒,越想加以整理,益形糟亂。一直以來,路小築的眼里都容不下別的男生,只因候亞農已佔據了她溫柔單純得無法承受大多復雜情感的心靈,雖然她也知道侯亞農身旁總是圍繞著眾多同為大學生的女孩,而自己在他眼中或許只是個尚未長大的黃毛丫頭,引不起他絲毫的注意,但她就是無法自己地戀著他,偷愉地藏在心上,不敢讓他知道,就讓這樣私密的單戀喂哺自己不成熟的感情吧。
而夏霖的出現,她無意加以定位,只是郁郁的有點心焦,焦慌著為何這個多愁的大男生竟會讓她分了心岔了意,他並非自己鐘意的型啊!
想多了也無益,學校已經到了,她夾在人群中被推擠著前進,臨下車時,似乎有人塞了什麼東西到她手中,回眸一看,夏霖!她怔仲地瞅著他,他也直直地望過來,眼神如訴,她隔著人群解讀,但是人潮如江河,翻滾起波浪,一波一波將兩人越隔越遠,變成遙遙相望,而那樣飄忽的眼神;是她沒見過的,她無能力解析,想要開口一問,自己的身體已經被簇擁到車下了,兩人位置變換過來,這回她在車外,他在車內,不變的是他那雙憂郁的眼神。
公車載走了夏霖之後,她定立在原點,恍恍惚惚的,還以為自己是站在岸邊的碼頭,直到听到猴子超大的嗓門在喊她。「小一築——?!」她才從《伊豆的舞娘》里回過神來。
「我老哥昨晚很奇怪喔!」
听到與候亞農有關的事,路小築什麼都拋在腦後了,那張手里捏著的紙;也忘了要看,一直擱在口袋里。
「他怎麼了?」
猴子每天都會向她報告侯亞農的消息,今日也不例外,只是口氣里多了一分詭異。
「嘖,很可疑喔,我老哥好像昨晚才發現他的老妹要聯考了,突然跑到我房間來問我︰‘要不要我傳授你聯考秘訣,保證你考上下大?’」
路小築倒不覺得那有什麼好怪異的,哥哥幫妹妹補習一下功課,再正常不過了,可惜她是獨生女,沒有兄弟姐妹,只有羨慕的分。
猴子不以為然。「喂,你還真不了解我那個老哥,他呀,很久沒那麼有手足之情了,尤其上了大學之後,組了樂團,忙著應付女朋友,壓根兒忘了他還有個熬熬待「烤」的高中生妹妹呢!」
「難道你不喜歡你哥哥關心你嗎?」她可是羨慕得很,偏偏侯亞農從來就不曾注意到她。
猴子嘴角一抿,眉兒一挑。「可惜他關心的不是他老妹,而是老妹的同學。」眼楮一瞟,睨過去看著路小築。
她還有點意會不來,瞪大了眼,指指自己。「你哥哥……你是說……我——」這驚喜大意外了,令人有點錯愕。
猴子裝得一臉委屈樣。「是啊,他嘴里說是要幫我補習功課,開口問的卻全是你的事,問你功課怎麼樣啊?問你想不想進T大呀?整個晚上都在問你的事情,一個字也沒幫我補習到,你說可疑不可疑?」
路小築的心理喜孜孜的,一抹笑隱隱浮現在唇邊。侯亞農終于注意到她了嗎?在她暗戀了他這麼久之後。
「小築,我把你的事統統告訴我哥了,你不會生氣吧?!」猴子有點負荊請罪的味道。
生氣?她高興都來不及,怎會生猴子的氣呢?不過,猴于是可以把她家祖宗八代的底細都跟侯亞農一一交代清楚,只是——
「你沒說出‘秘密’吧?!」她堅持不準漏自己喜歡候亞農的事。
「放心啦,你說要讓我老哥以為是他先喜歡上你的嘛,對不對?」猴子雖然不苟同這種古早女人的被動行為,但絕對尊重被好同學奉為聖旨的「少女的矜持」。
路小築雖然知道這樣自欺欺人的作法很可笑,但她就是沒辦法大大方方地主動向人示愛,也許自己只能做個「等愛的女人」吧
猴子表情復雜地對她說︰「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我想我老哥好像對你有興趣了。」
其實,即使是路小築自己也不知道該喜該憂?但不管怎樣,這樣曖昧木明的感情,總算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了,她期待著。
放學後,她和猴子照例要去「杏仁露」攤販報到,兩人邊走邊說,走出校門時,猴子忽然大叫一聲︰「老哥,你怎麼在這兒?」
她也嚇了一跳,果真是侯亞農!
校門口,.正是放學時候,人來人往,周圍投射過來好奇的眼光,以及女學生們的竊竊私語,多半是沖著侯亞農來的。
大概是習慣了女孩子們愛慕的眼光,侯亞農瀟灑自若、毫不在意地站在人群中,氣定神閑地說︰「沒你的事,我是來找小築的。」
她的腦門霎地轟然一聲,這是候亞農第一次來找她。
猴子跟她眨了一下眼,識趣地道過再見,留下空間給他們。
「找我什麼事?」兩人並肩走離校門口,她看著自己的白皮鞋問道。
「請你看電影。」侯亞農側過臉來看她,她的臉頰一定又泛紅了,因為喜悅。
「嗯。」她的腳踢走一塊小砂礫,頭仍垂得老低,在候亞農面前,她似乎總是嬌羞得不敢直視他。
☆☆☆
攔了一輛計程車,他們直趨電影街,剛好趕上開場間,在那一個半小時里,她的眼楮始終盯著銀幕瞧,台上忽暗忽明的影像,也映得台下明明滅滅的,第一次兩人挨得如此近,她卻不敢稍動,全身緊繃著,深怕一不小心誤觸了坐在身旁的候亞農。
影片開始沒多久,候亞農的手臂很自然地橫落在她的椅背上,那結實的臂肌幾乎踫觸到她頸後的頭發,令她全身的毛孔為之一豎;背脊挺直得像旗桿,不敢放松,努力地和他的手臂保持距離。她心里猜想著,坐在他們後面的觀眾大概要以為兩人是一對情侶吧。
片子是侯亞農挑的,那是一部愛情文藝片,男女主角的親熱戲不少,很適合情人們觀賞,但必須是熱戀中的男女,像她和侯亞農這樣青綠的關系,只是徒惹尷尬,激情戲一來,她的眼楮不知該往哪兒放?心口更是怦怦亂跳,但呼吸卻要抑制得極小聲,怕被旁邊的人听了。
那只跨放在椅背上的手臂,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摟住她的右肩,並刻意地將她的身子攏過去,她覺得自己的上半身斜斜地倚靠在候亞農的胸膛上,這樣的姿勢,令她很不自在。後來電影演了些什麼,她都沒注意了。
散場時,侯亞農牽住她的手,她因這舉動而停住腳步,擋住了小小的通道。
「怎麼了?」候亞農回頭不解地問她。
牽手,這樣小小的一個男女之間的行為,對他而言,也許微不足道,但是她卻無法等閑視之,對她而言,每一個男女之間的接觸,都必須是兩人有一定感情的累積,才會醞釀出感覺來,否則她寧願不要。
後面的人過不去,頻頻說著︰「借過!」她才不好意思地移動步子。
一走出戲院狹隘的通道,路小築的手就掙開了,她寧可將剛才的牽手當作是實用多于其他因素。
天色暗了,散場的人潮也漸漸消失在小巷弄的夜色里,獨留下她和侯亞農。
她倚在一盞昏黃的街燈下,那街燈照得她暈暈欲醉,這樣的約會,于她,是頭一遭。
候亞農就立在她面前,又是那一雙毫不遮掩的眼眸,略帶狂野,就像他在唱歌的時候,那樣的不羈。
兩人對視良久,沒有對話,路小築幾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聲。在這條幽暗的巷道內,要再出現人影,大概得等下一次散場的時候了。
「我想吻你!」
候亞農抬起她的下巴,她的心霍霍地顫動著,整個人無法思考,兩片唇緊抿著,仿佛要它們去執行一件攸關生命的重大任務。
候亞農的另一只手撐住她的後頸,那樣微微仰起的角度,是適合接吻的動作,剛才的電影出現過的。不是嗎?
他的唇落將下來,貼住她的唇。
她全身僵硬地承受著,這就是吻嗎?怎麼是這樣沒滋沒味的。
「你的嘴唇要張開的。」侯亞農的聲音里透著笑意。
幸好,天黑,遮住了她的臉紅。
這一切似乎大快了,她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我該回家了。」她貓叫般的聲音,月兌口而出。
也不等候亞農說些什麼,倏地一轉身,拔腿狂奔,像要逃離危險地帶似的。
她一路沖沖撞撞,有如閉著眼楮奔跑,直到坐迸那班回家的公車里,才發現她的眼楮不禁濕潤了。禁不住胡思亂想,覺得自己像不小心踩進了大人的世界,失去了原有的那份純真,也對不起原來的那個自己。
公車搖搖晃晃地,一路將滿腦子自責的她搖得睡著了,才讓她得到暫時的救贖。
當她醒來時,公車已到站了。經過方才那深沉的一覺沉澱,她的心神已稍稍獲得安釋了。
才跨下公車,她就看見夏霖站在站牌旁,腳底下被一圈白色的煙蒂圍住,想必在那兒站了很久。
「你來了!」他一只手閑閑地擱在口袋里,一只手仍夾著一根煙,煙燼長而未落,意味著他的姿態未曾移動,直到見了她,開了口,才驚動了那一截煙燼,嚇落在地。
她的心才剛從矛盾的情緒中掙月兌出來,煩得很。「什麼‘你來了’?!我每天都會從這兒經過的,不是因為你的關系!」她的口氣有點沖。
但是夏霖的情緒並沒有被牽動,即使她對他那般不友善。他捺熄手上的煙,伸個懶腰,站得太久了,有點累,看著路小築頭也不回地走回家去,隔了一段距離之後,他才在幾尺外的背後說︰「那麼改天再請你吃杏仁露吧!」
路小築听到了也沒搭理,心里只是納悶地低念一串。「誰要跟你去吃杏仁露?」噘起嘴來。「咦?!他怎麼知道我愛吃杏仁露?」快到家門口時,才自問自答地說著。「一定是猴子多嘴跟他說的。」
進了家門,看到母親,撤嬌地嚷著︰「媽,我好餓喔!」已經十點多了,她還沒吃晚飯呢。
一回到家,她就安心了,自己又扮回父母眼中那個潔白無暇的乖女兒。
隔天早上,媽媽照例進來她的房間喚她起床;拿她的制服去洗,一切又走回原來的軌道了。
「小築啊,誰約了你放學後一起去吃杏仁露?候敏嗎?」她母親手肘上撂著她的制服,手里拿了一張紙在看著。
她還賴在床上。「我們每天都會吃的啊!」
「侯敏的字怎麼龍飛鳳舞的不像女孩子,」說著又問了女兒一回,「這紙條還要不要?不要的話,媽就扔到垃圾筒了。」
「什麼紙條?丟了,丟了!」她嫌媽媽吵的,抓了棉被兜頭一蓋。
母親順手就要把紙條給扔了時,她霍地掀開棉被,臉色大驚地叫著︰「紙條在哪兒?」翻身下床,立即沖到垃圾筒旁,朝里找去。
「紙條在哪兒?」她想起來了,那紙條是夏霖昨天早上塞給她的。
母親揮揮手,那張布滿縐摺的紙條被夾在指縫間搖擺。「在這兒呢,我還沒丟掉啦!」
她沖過去奪米看,兩眼惶惶然地盯著因縐痕而扭曲的字跡。「放學後補請你吃杏仁露,公車站牌見。」
那幾個字像炸彈似地炸醒了她的記憶。「難怪昨晚他會現在公車站牌,原來-哎呀!」
她心理不住地內疚起來,想到昨天自己和侯亞農在戲院里看電影時,有個人正在某處苦苦地等著她,巴望著一班一班的公車過去,卻始終不見等待的人出現,那一分一秒的守候,化成了滿地的煙蒂——
然而,見面時,他卻什麼也沒說。
是注定要欠他的嗎?
才一天的時間,路小築卻覺得自己像經歷了一世的起伏。
這樣的心情,她不懂,真的不懂。
☆☆☆
隨後的幾天里,路小築假借各種名義央求猴子帶她去T大的熱音社,就是希望能當面和夏霖說清楚關于紙條的事,偏偏一直不見他的人影,他總是這樣,來無影去無蹤。
而自從那天和侯亞農去看電影發生那些令她措手不及的「接觸」之後,心理對侯亞農的感覺起了些微變化,也許是自己還太年輕,把愛情想像得太浪漫了,一旦近距離產生接觸,反而失去了遠觀時的美感,這樣的落差,使她一時不能適應,所以盡可能地避著候亞農。
然而每回她去熱音社,候亞農總以為她是去找他的,有一回還當著大家的面前毫不避諱地約她看電影,結果引來豆子等人一陣嘩然。「哦——戀愛喔!」
她脹紅著臉,但不再是因為嬌羞而赧紅,而是心理急慮,不知該如何加以解釋才不會傷人。
Kevin也耍賴地說;「人家也想去看電影耶!」
猴子賞他一拳。「你去當什麼電燈泡?」
侯亞農見路小築有些猶豫,于是便將兩人的約會改為團體行動。「大家一起去吧!我請客!」這樣她總不好推辭了吧。
「哇!賺到了!」豆子他們可樂了,路小築心里則意興闌珊。
大伙兒正要出T大校門時,一個白色的身影飄了進來,她遠遠就看見了,是夏霖,她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夏霖,一起去看電影,我老哥請客,」猴子回頭看看她,笑笑地說︰「沾小築的光。」
她希望夏霖能答應同去,但是夏霖竟連看也沒看她一眼就說︰「沒興趣!」轉身離去。
猴子當場楞住,她也是。而且心里忍不吃生他的氣,這個人真不懂得社交,連應酬話也不會說。
猴子憂心忡忡地說︰「夏霖越來越孤僻了。」看著他瘦長的背影,語氣有點心疼。
她何嘗沒有同感,心理有話想跟他說明,卻苦無機會,為何在人前,他總是那般低調呢?尤其是和她的往來——是礙于候亞農嗎?這是他根本就沒把她當一回事,所以沒必要拿出來公開討論,如果真是如此,她也不須將歉疚放在心上了,反正人家不稀罕。
那些男生們等不及要去趕電影,七嘴八舌地催著。「走啦、走啦!」
「那我們走吧!」候亞農不知何時又拉著她的手了。
她被催促地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尋找著,遠遠地好像有個白色的身影,屹立不動。
有人在注視著她嗎?她不敢確定,太遠了,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是她太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