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二月的氣候微冷低迷,天色陰沉,眼看似乎將有場滂沱大雨。
午後兩點整,項裴-剛從出版社交完圖,天氣預報說今日有場午後雷陣雨,沒想到來得這麼急。
幸好,她可是有備無患。才下了公車,她便嗅到空氣中微帶濕氣的味道,傘剛撐起就下雨了,可見得她預測功力是越來越好。
不過,她再厲害也沒法子預測出今晚回家吃飯,老媽老爸和嬸婆叔公他們,又要介紹哪號人物來給她?
即使她推說工作忙回不去,可是一早老媽打來的威脅電話,長輩們似乎也很是記恨她年初沒回去過節,叨叨念念了許久。每個嬸婆叔公輪流上陣搶著講電話,內容不外乎是今晚的某某某家世多清白優秀……
她壓根兒听不懂電話那頭究竟是講了什麼。直到最後是老爸接起話筒,說了句「大家都很想念-,回來讓我們看看吧」,才終于讓她敗下陣來。
細想這半年來,她的工作量大增,案子接二連三從不間斷,本是專職于兒童插畫的她,由于風格輕快活潑又具個人特色,合作的兒童讀本,本本暢銷熱賣。出版社樂得合不攏嘴,就連廠商和其他出版社也爭先恐後極力邀稿。
項裴-從沒想過何謂名利雙收,可是這半年來她卻初嘗業界走紅的滋味,不少人捧著大把銀兩,就是想換得她的作品。只是她的個性一向保守慣了,除了和原來的出版社持續合作之外,有剩余的時間才會對外接圖稿。
她的插圖創作出現在各大平面廣告看板,知名度大開,畫風自由隨性,呈現出她獨一無二的強烈才華。
半年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自從尹錕諺離開後,她的生活便恢復到他沒出現前的模樣。
她一樣兩天倒一次垃圾,一樣三餐不定時不定量……也一樣孤單寂寞。
她總是在等,等著他某天歸來,等了一天、兩天、三天……一個月後,她才發現他把鑰匙擱在電視機上。
項裴-終于知道她的等候落空,她想,他不會回來了。
原來她那天沒有作夢,也不是錯覺,他當真是在和她話別,而她卻睡得迷糊沒放進心底。
他們的愛情,在彼此人生際遇中,是個陰錯陽差的美麗插曲,他出現得突如其來,離去又顯得太過匆匆。
她並沒有埋怨什麼,只是默默接受他走出自己生命中的這份事實。她甚至是沒有哭,也從不感到悲傷,有的只是淡淡的悵然若失。
除了偶而在夜里醒來,她會突然有種異常想念、非見他不可的沖動,又或者是渴望得到他的一個擁抱……
項裴-知道,她可以藉由閎嫣探听他的消息,然而這半年來她工作繁忙,和閎嫣變得極少聯絡,最後連聚會都沒法子去了。
人就是如此的奇妙,越是害怕,就越想表現得毫不在乎;越想強裝瀟灑,就越是無法隨心所欲。
她把工作拿來當借口,得到朋友的體諒,但是在心底卻難以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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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過水窪,項裴-腳上那雙破球鞋被雨水滲透,變得冰冰涼涼,宛若是他離去以後,留在原地,還愛著他的那顆心。
這場雨好大好驚人,甚至足以模糊她的視線。她嘴里吐出薄霧,歸心似箭,在下個轉角街口,看見了坐在路口的人影--
一瞬間,她幾乎是忘了呼吸,屏氣凝神不敢相信親眼所見。她鐵定是瘋了,才會以為在這條和他相遇的街口,兩人會二度重逢!
原來時間就像張書簽,夾在他們分別的那天,一切沒有倒退,也沒有前進,只是被迫靜止,還停留在她心里。
一把淡藍色的傘擋去大部分的雨水,她不知道他在這里等待了多少時間,渾身濕透,隱隱發冷……
冰冷的雨滴綿密地包裹住他,尹錕諺抬起頭來,再熟悉不過的面容重新映入眼簾--他還以為,自己沒有想象中的那麼思念她……
而今再次重逢,他才發現半年來失落的心終于重歸定位。
「你……」項裴-過于震驚,略略哽咽。「怎麼在這里?」
「-換傘了?」這把傘看來很新,原來那把鵝黃色的小傘呢?
「舊的那把壞了。」
「每次見到有人撐著鵝黃色的傘,我就會想起-……後來才發現,鵝黃色的折迭傘,很少。」這半年來,他不知注意過多少的黃色雨傘,只要大雨一來,他總是下意識在茫茫人海中找尋那從不曾忘記的倩影。
「怎麼又坐回這個街口,二度失戀了嗎?」她笑道,忍著眼淚故作輕松。
「因為想見-,所以我回來了。」
面對他如此坦率的告白,項裴-心底一緊,自從他離去後到今天為止,頭一回產生埋怨他的情緒。
「走了就走了,不必把話講得這麼好听。」她以為對他沒有怨懟,她以為對他可以保持理智,如今見他又把自己糟蹋成這副憔悴樣,項裴-有股想拿傘往他頭上敲的沖動。
尹錕諺抿緊唇。
這半年來,她的事業蒸蒸日上,先前的努力終于得到回報,他甚至可以在任何大型平面廣告的看板上,見到她的插圖,從畫面上的色彩和構圖,來得知她現在的心情好壞。
印象最深刻的是某張淡藍色的圖,有個小女孩撐著鵝黃小傘坐在街角的背影,看著馬路上人來人往。
他知道那個小女孩在茫茫的人海中找尋什麼,在畫面遠方的對角線上,他見到有個穿花襯衫的挺拔背影,獨自走向和旁人不同的方向……
那一天,她的插畫廣告剛出來,他在巨大的看板前站了一整夜,只有一把黑傘和冷冽的夜雨陪著他。
為了早點見到她,這半年來他沒日沒夜的壓榨自己,好幾回體力透支送進醫院吊點滴,清醒之後又回到公司。
在競爭激烈的斗爭中,谷陽終于順利擊敗各個候選人,漂亮的月兌穎而出。
可是,尹錕諺清楚這不過是階段性的任務,谷氏還需要長時間的整合重組,才有可能恢復昔日風光,而這場硬仗他已是無法置身事外。
但是,他已經忍受不了見不到她的日子了……
看著被雨水淋得渾身濕透的他,項裴-終于忍不住開口。「快回家吧,這條街口已經沒有你想等待的人了。」
尹錕諺知道她嘴里的「回家」二字,和半年前已不相同。對她而言,那棟公寓早就謝絕他的進入,他只怕她的心也一樣。
「現在的-,是否連一杯茶的溫暖,都不願給我了?」
「你想喝東西,歡迎隨時光臨咖啡店,我想儀鳳一定很高興。」
「可是今日『寂寞芳心』公休。」
項裴-嘆口氣,這才知道他坐在這里的原因。「為了一杯茶,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你是不是太過本末倒置了?」
「那是因為我很想見--」
「我不想听了。一杯茶之後,你會回到你原來的生活吧?」
「裴-……」
「別再在這條街口逗留了。」她話說得很絕,可是仍舊撐傘為他擋下雨水。
尹錕諺只是沉默地接過她手上的傘,與她並肩走在這條曾經熟悉的路,一條她曾說過的--回家的路!
這場半年多後的重逢,是在二月初的雨天里,一如最初彼此相遇時,那麼滂沱猛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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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項裴-知道自己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明白就算她開口趕走尹錕諺,事後也一定會後悔。所以,她才會坐上這部車,接受他的好意。
若不是下午接到母親電話,要她買個蛋糕趕回去慶祝二嬸婆生日,她也不會讓尹錕諺逮著機會,送她回台中老家。
項裴-沉默地望著窗外,街景繁華多變,轉眼就要準備上高速公路。原本她想訂張火車票趕回去的,看他堅持只得作罷。她明白他想彌補些什麼……
「裴-……」
「你知道我今晚回去要做什麼嗎?」望著窗外,她話聲平淡冷靜。
「不就是回老家吃頓飯、小住幾天嗎?何時要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好來接-回去。」尹錕諺很高興她終于肯主動開口,就算她故意表現冷漠,他也不在乎。
「家里人想介紹個對象給我,把對方邀到家里見面吃頓飯。」
「嗯,那很好呀。」
項裴-心頭一緊,忍不住回過頭去看著他。
「如果對方是個好男人,這回就得好好把握。」他平穩地駕駛著,注意左右來車,準備上交流道。
「也是,要是我結婚了,喜帖要不要發給你?」原來這一切,都只是她自作多情,以為他的出現是……
「不用,我會派人把紅包送過去,帖子就不必發了。」尹錕諺抿起唇來,沒有半點表情,只是專心駕車。油門踩得有些緊,車速開始向上飆。
「你……」
「不要跟我講話,我在開車!」
這是她認識尹錕諺以來,頭一回見他動氣的模樣。瞧他緊握方向盤,手背青筋浮起,就曉得他心情越來越差。
而他那句話,應該將它解釋成--不要跟我講話,我在生氣!
車內寂靜了近半個鐘頭,車速仍舊維持在九十至一百一十左右。傍晚南下的車況良好,一路暢通無阻,這讓尹錕諺的心情不至于跌到十八層的地獄里。
因為剛才項裴-的話,已經將他打進無盡的深淵中。
「要我參加-的婚禮只有一種狀況,就是-身邊站的新郎倌是我,除此之外,絕不可能!」她真當他尹錕諺沒心沒肝,不會受傷難過?要他眼睜睜見她走入另個男人的懷抱?
「-可以說我小氣也好,沒度量也行,反正新郎倌只能有一個人。」
「你還愛我嗎?你在離開那間房子之前,有沒有一點不舍心疼的感覺?」
「我非走不可!」
「我只想知道要是你回頭了呢?」她堅持要他一個答案,遲來半年的回答。
他走時,到底有沒有依依不舍的頻頻回頭?會不會想起她的笑容,而舍不得離去?是不是陷在原地掙扎著……
「我走不了!哪里也去不了!-滿意嗎?我那時若不走,哪里還有再見到-的機會?」只怕她的事業會處處受打壓,直到失去她的夢想。最後她就會埋怨他,讓現實的殘酷毀了這段愛情。
「當初的離去,就是為了今日和我的重逢?尹錕諺,這是我活了三十個年頭以來,听過最爛的答案。」她真想掐死他,說了等于沒說。她還是不曉得他究竟是為什麼原因離開的。
「谷陽拿-威脅我!他清楚我不想回去,用這法子來逼我!」
「所以呢,你就走了?你害怕他的威脅,屈服于他的手段之中了?你憑什麼認為他動搖得了我的生活?他有說要找人砍死我,還是要斷我的雙手雙腳?」
「裴-!」她究竟在胡說八道什麼?
「尹錕諺!你這孬種的男人,我項裴-真是瞎了眼才會愛上你!」這算什麼保護她的方式?
「為了我們的將來,我遲早都得回去完成我該做的事。我不怪-怨我不告而別,-大可覺得我是全天下最沒用的男人,只要-平安順遂,對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事。」
項裴-捶了車門好幾拳,氣極敗壞,淚都要灑了出來。
「重要?對你來說,我哪里重要?半年過去了,你曉得我是怎麼過日子的?」她過得有多頹靡他清不清楚?除了工作之外,也只敢沒日沒夜的工作,就是怕放松後的自己更思念他。
「我曉得-撐把黃傘在雨中,找尋那個方向和別人不同的花襯衫男子;我明白他在-的畫面上,只能躲在角落,以對角線的方式出現……因為-不知道他究竟是走去哪里了,所以才把他畫在那個離自己最遠的距離。」直到現在,那張插畫的圖還是能清楚的躍上他腦海。
「每回-的平面廣告一出現,我就會站在看板前好久好久,只想透過畫面揣測-過得好不好?」其實他很傻,只敢用這樣的方式去關心她,借著沒生命卻擁有靈魂的畫面接近她。
「我剛離去時,有陣子-的畫面都是深藍色的,後來慢慢變成淡藍、淺綠……我就知道-已經接受我離開的事實-總是愛用顏色說出自己的心情。」
他不知道,她的圖畫曾有一度都是粉女敕女敕的粉紅、粉橘,或是淡雅的鵝黃色,自他離去後,她的世界就變了色調……
「離開-,我不後悔,可是我不願拖累。」
「就算是為此而失去我,你也無關緊要?」
「只要-過得很好,我別無牽掛。」
項裴-說不出話來,他的心願太傻太笨,她無可反駁,再也不想花力氣和他爭執不休。
車子就這樣飛快的奔馳著,很快就下了交流道,尹錕諺按照她的指示來到偏僻的田園小徑,約莫兩分鐘的車程就見到一棟三樓高的透天厝。
寬敞的廣場上,有一群孩子在放煙火,說說笑笑好不熱鬧,尹錕諺听她的話沒將車子停太近,也明白她不想讓人家知曉他的存在。
他先下車替她開了車門,順便把蛋糕從後座提出。蛋糕還沒交到她手上,有個騎著腳踏車,從後頭出現的少年眼尖見到項裴-,竟拉開嗓門--
「大堂姐回來啦!三十歲沒嫁的大堂姐竟然帶著男人回來了!阿嬤、姑媽、嬸婆、叔公你們快出來!」
「項照孟!你給我閉嘴!」項裴-沒料到竟會在這里遇上最古靈精佷的堂弟,後悔讓尹錕諺的車停得這麼近。
「大堂姐,-第一次帶男人回來耶!阿嬤,這次大堂姐穩嫁出去了,你們趕快來看呀!」項照孟年僅十七,唯恐天下不亂。
他這一吼,果不其然,廣場上正玩得過癮的小蘿卜頭們,全一股腦兒涌上來。
項照孟騎著腳踏車奔去屋子里通風報信,嬸婆、叔公們雖七老八十了,跑的速度卻不輸年輕人。
「-家好多人。」見一群人黑壓壓的直撲而來,少說也有一、二十個人……若不是見識頗多,尹錕諺真會嚇得倒退三步。
「不應該讓你送我回來的……」項裴-嘆口氣,本想將尹錕諺推進車里,無奈小蘿卜頭們眼明手快,已經拉住尹錕諺。
「你就是大堂姐的男人喔?」
「喂,你頭發留很長耶,我阿嬤最討厭男生留這麼長,大堂姐-為什麼沒叫他剪掉再回來啊?」
「好帥喔!大堂姐,-眼光幾時變這麼好呀?嬸婆都說-看男人眼光很差,拚命想介紹男朋友給-……」
大伙七嘴八舌問個不停,項裴-一惱火,生氣的大吼︰「通通給我閉嘴!誰再問,我就扁誰!」
大堂姐的地位果真是份量不輕,小孩們瞬間安安靜靜,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全部給我進屋去,洗手洗臉準備開飯,哪個跑最後被我逮到,就沒有蛋糕可以吃,听到沒?」她話一說完,十幾個小孩就一哄而散,忙奔向屋里去。
尹錕諺忍不住揚起眉來,對她發號施令的一面感到佩服。
沒想到,才剛松口氣,竟又換上一群歲數不小的叔公大嬸們。同樣情形再度上演,個個都像連珠炮似的問個不停,怒得項裴-再度開炮。
「再問下去,不是你們消失就是我消失!」她已經忍受他們的嘮叨很多年了,這次她終于受下了,頭一回在長輩面前失控。
哪知眾叔公、嬸婆們不當一回事,還直說她是工作壓力太大,情緒不穩,率先把尹錕諺拉進屋子里,留她一人還要她把車子停好熄火。
項裴-望著他們的背影,惡狠狠的踹了車胎一腳,奮力爆吼。
「搞什麼鬼?我又不會開車,哪里知道怎麼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