淒冷的風自谷底颳上,疾勁透寒之力,令人快要站不住腳。那蝕入血肉的刺骨冷意,有如螫人的刺針,鑽入四肢百穴,直達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境地之中。
杏花雨,綿密得自天際飄下,瑰紅如火,美得讓人心醉。映入眼裡,像是情人沾了胭脂的唇色,沁入鼻息之間,散發出蠱惑人心的馨香。
他與她,曾經熱烈的糾纏過、親密的相擁過。
然而,今非昔比,他們刻在心底歷久彌堅的愛情,終究抵擋不住現實的考驗,殘酷的——各分東西。
「婉兒……婉兒……」殷孤波低聲的喊著她的名,在分別三百多天的日子裡,他不曾忘記這個刻在心裡的名字。
「我已經不再是你的婉兒。」
這一刻,他們的距離雖然是那麼近,近得只有一步,但這一步,卻叫做天涯。
「妳永遠是我的婉兒。」她身著華服,被妝點得如同畫裡走出來的仙子,美得令人屏息,但她卻再也不屬于自己,終成為他人的妻妾。
「孤波,是衛泱要你來的?」婉兒眼裡沒有半點訝異。「也是,到頭來終究還是要做個了結。」
她的平靜自若,令殷孤波極為痛心。「難道妳沒有話要對我說?」
「我們緣分已盡,你應該比誰都更清楚。」她的話語,散在風裡被吹得很遠,就如同他們倆的情分,早被塵世捲起的紛紛擾擾吹得很澹薄了。
「我們起過誓,生死相隨!」她怎麼能忘得一乾二淨?怎麼能負他?
「孤波,是六神逼我成了這模樣的!」衛泱看中的只是她的美貌,她也只是衛泱手裡最美麗的一只棋,進退由不得自己。
「難道,這也是我害的嗎?」殷孤波痛心疾首,他曾要求她別走,不顧尊嚴地想將她挽留。
「你不知道衛泱是怎麼對我的嗎?」婉兒搥著他的心口,悲傷地控訴。「你明明都曉得,卻還冷眼旁觀!」
「他讓我活在被權力沖昏頭的男人裡,他讓我捲入天朝的斗爭!」婉兒崩潰地哭喊。「他任那些男人,在我身上予取予求,讓我每寸血骨都不屬于自己!」
他閉上眼,讓婉兒尖銳的哭喊在他身邊圍繞,這些年來,衛泱拿她的青春、奪她的美麗去當賭注,為的是更接近權貴慾念的中心。
「我曾經要帶妳離開陣裡,但妳卻拒絕我。」殷孤波不明白,她為何不賜他一死以求痛快,卻寧可要他眼睜睜目睹她的悲哀。
「我們若走了,是依舊能享有榮華富貴,還是僅能落拓的活?」她的淚水,模 了視線,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顏。
殷孤波無奈的看著她,當初他看不過去而將婉兒強行帶走,但她還是逃回了衛泱身邊。她雖然不想活在這樣的悲劇裡,卻也拋捨不下富裕的日子。
「你知道我的出身,更曉得我曾經過得有多苦。」她連求一餐溫飽的能力都沒有,每日只能苟延殘喘的活著。
衛泱給了她最迷人的富裕、最心動的權力,她已經嘗到這分甜膩的滋味,胃口早被養得太刁、太大,已不知饜足。
「妳不想這麼活,卻又逃不開。婉兒,妳折磨的不是自己,是我!」她幾度將他逼得無路可退,但是殷孤波仍渴望有一日,他們會有情人終成眷屬。
只可惜,他盼不到那一日,她就已經斷了彼此的情緣。奔向另一個人的懷抱,並拋下狼狽可悲的他。
「不然我該怎麼做?」婉兒怒視著他。「對你,我不曾後悔!」
殷孤波絕望地看著她猙獰的面目,低啞的問了一句。「妳對我可有真心?」
「真心,值多少錢?」婉兒反問他。「可以讓我們吃飽穿暖,衣食無虞嗎?可以讓我們坐擁高位,高枕無憂嗎?」
她就是見識過現實的殘酷,才明白所有的愛情,沒有所謂的天長地久,更沒有到無堅不摧的地步,相反的,它脆弱得不堪一擊。
「妳的良知,全被利益給蒙蔽了!」
「如果你曾徘徊在死亡的邊緣,就能體會我為何要這麼做。」他有多在乎,便顯得他有多狼狽;她有多無情,便顯得她有多堅強。
「那妳愛鳳王爺嗎?」殷孤波嘴裡說的,是她最後選擇的依靠。
「他是當今老皇帝最寵愛的皇子,甚至還得了個王爺的封號,是唯一能與太子抗衡的對象。你說,我是愛還是不愛?」
如今,天朝局勢已成三分鼎立的局面,一派以六神為主,擁戴承太子日後登基;另一派以鳳王爺為主,欲在聖上駕崩前煽動元老大臣拉下太子;另外一派,則是如風中殘燭的老皇帝,仍強撐這已然失勢的局面,維持天朝平和的假象。
這場爭斗,誰輸誰贏依舊勝負難分!他們各自擁戴其主,並且全力以赴。敗了,就僅能全盤皆輸、毫無退路。
殷孤波眯起眼,她到底還是選了一條和自己背道而馳的道路。
「妳不愛他!」
「我的愛,可以秤斤論兩地被買走,你該不會還不清楚吧?」若要斬斷情緣,就要做到恩斷義絕,無須拖泥帶水、不乾不脆。
按著劍柄,殷孤波眼裡蓄著淚光。「如果我再開口,妳會願意跟我走嗎?」
「孤波,我們不說 如果 的,事情既然已成定局,我們也無法再回頭。」她模出袖口裡暗藏的匕首,趁殷孤波沒有留神之際,狠狠地刺向他的心窩。
「婉……婉兒……」看著沒入心口的匕首,殷孤波沒料到她的狠,竟可以做得那麼絕情。
婉兒欺近他,握著匕首的力道並未放鬆,反倒是一寸寸地加深。那曾是柔情似水的瞳眸,如今已全然湮滅。
「衛泱曾為鳳王爺卜過一卦,說他終究會因女人而招致滅亡,所以特地將我安插在這個位子上。」如今,她卻反咬衛泱一口,就是欲掙月兌他的箝制,不願成為他手裡的一只棋。「可是,他卻忘了替自己卜上一卦,千算萬算,就是漏算了這只被安置的棋,最後也會翻盤走險!」
鳳王爺視她如珍寶,甚至為了她鬼迷心竅。婉兒利用自身的美貌,以獲得心中所望,就算天下群雄爭得你死我活,只要成了霸王身後的女人,那麼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就如同天幕上的星斗,數也數不清了。
要爭,就要爭最大的!要狠,就要狠得透徹!這是衛泱教她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而且,我清楚衛泱要你來做什麼!只可惜他不該相信你能做得到。」她太清楚殷孤波,不可能斷然朝她出手。
因為……他是那麼的愛她!婉兒淚流滿面,抑止不住心底翻騰的悲傷。
「孤波,你知道嗎?每個人都有一個想活下去的理由。」
「妳……有嗎?」唇邊流下一抹鮮紅,殷孤波問得哽咽。
「我找不到……自從遇見你以後,我已經……找不到了!」打從那日遇見他,她便陷入了迷惘。
她活在兩難的選擇裡,那些她無法真正握在手裡的東西,她已經很努力說服自己放開手,不要再流連不捨,包括他的愛,也是!
殷孤波拔劍而起,高舉著那把奪下無數眾生魂魄的金鉤劍。
婉兒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六神中的「刈神」,只要手持金鉤劍,殺意立現,必定奪人魂魄。她的性命已經被他緊握在手裡,兩人的形勢她再清楚不過。
「孤波,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那你就幫幫我,好嗎?」在銀光一閃之前,婉兒仍是握著匕首,將最後愛他卻再也找不回的真情,牢牢地印在他的心口之中。「至少,用你的記憶來證明,我曾到過這世上……」
他眼角溼熱,金鉤劍以雷馳般的速度劃過她的頸項,徹底結束掉她短暫卻曾經璀璨的生命。
「啊——」殷孤波失控地大喊,那痛徹心扉的痛楚,自他心間蔓延開來。
捧著婉兒的首級,他最後一次哭得肝腸寸斷,彼此的血和在一塊,已分不出誰的悲傷大過于誰。
如今,她無法再開口;而他,也已經成魔!
這輩子,他們緣盡于此,終不可再追回——
鳳平十一年,孟春
金色光輝透過指縫,穿入他的視線,殷孤波不自覺地眯起眼,以掌為掩蔽,遙望已近晌午的金烏,感受微風輕捲方吐芽的枝葉,捲走昨日夜裡的低涼。
今日,天晴風清,離開貴風茶樓,也有三個多月之久。
墨黑的長髮在風中顯得狂放不羈,殷孤波一身絳青色的裝束簡單俐落,雖然沒有其他花稍的點綴,可衣裳上的織紋不俗,朵朵火紋精緻細膩,沉穩中帶有一絲澹冷氣息。
腰上收著纏劍的錦布,墨黑色的織品上繡著各種專門啖噬生靈的神獸魔物,宛如要讓被金鉤劍吞下的亡魂于此安歇,不再飄零無依。
確認東北方位之後,殷孤波收起羅經,每日啟程前,他必須維持這新養成的習慣,以免偏離衛泱卜出震卦的位置。
繼滕罡之後,他是六神中第二個踏上旅途的人。
一如往常,他不問究竟、不想為何,只要是衛泱交付之事,他唯一思索的,便是如何達成。其餘的,一概不探究。
自從十多年前,他正式踏上成魔的路子後,便已然抽去所有七情六慾。
身後揹著蔣奾兒以性命打造出的寶器,殷孤波已忘了滕罡那悲痛的神態,一心一意只懸念著衛泱交付的任務。
這幾年,他變得很善忘,然而在惦記與忘懷間,不過一線之隔,他卻總是選擇後者。
躍上馬背,他策馬奔去,如雷馳般穿越綠林,就連呼嘯而過的清風都已被甩落在身後,甚至來不及追上。
為了謹慎起見,殷孤波寧走小徑也不願貿行官道,一路上能掩多少人耳目,得到的安全便更添幾分。
神器已出世,在天朝間如回祿降生大地迅速流傳開來,一發不可收拾。許多人耳聞風聲後,不再追尋蔣氏遺孤,反而對剛出現的寶器窮追不捨。
只因奪寶器,便能手握天朝百年江山,權掌千秋萬世風華!
即便神器有惡名昭彰的六神守護著,但仍舊阻絕不了有心人的貪惡之心。天朝再現前所未有的紛亂,甚至比當初的爭斗,有過之而無不及。
殷孤波眯起眼,看見遠方山嵐漸漸瀰漫,金烏光輝逐漸微弱,不消片刻工夫,山谷已被濃霧籠罩其中。
他當機立斷,踩著谷中的水路而行,杜絕有人隱身埋伏的風險。
溪水因為馬蹄急踏而飛濺起灩白的水花,谷中的濃霧轉眼襲捲而來,殷孤波感受到瞬息的轉變,放慢馬速的念頭方起,風中便傳來遠方詭異的氣息,令人寒毛一豎,渾身繃緊。
拉緊韁繩,殷孤波臉上見不到太多表情,前方五十步之遙的鬼面刺客,個個立馬一字排開,墨黑色的衣裝、駭人的面具、手持陌刀,肅殺之氣可比谷中濃霧,將此處包裹得格外緊密,甚至有想滅人氣息的決心。
亂戰,隨即揚塵將起;生靈,即將魂歸冥府!
殷孤波伸手模上腰間的錦布,確定寶器是否纏得牢靠。
「留下寶器!」低沉的嗓音,在濃霧裡散開如同自四面八方襲來,渾厚內力可見一斑。
「有本事來取!」殷孤波將錦布咬在嘴裡一收,將結打得牢緊。
「難道,貴風茶樓被搗毀泰半,這個警告還不夠嗎?」
「這點雞毛蒜皮,不放在眼裡。」殷孤波舉起劍,冷冽的劍氣自劍身聚攏至劍端,蓄勢待發。
「給神器,六神留命!」對方發出最後一句警告。
「就等你來拿!」殷孤波眼眸一眯,迸發出寒光,隨即長劍一掃,猶如飛鳳沖天,氣勢凌厲,激起水花夾著 烈的劍氣,直逼對方人馬。
「殺!」深沉的吼聲,劃破谷中寧靜,有如冥地傳來的惡音,鑽入體內百穴帶著刺骨的透寒。
殷孤波策著駿馬驍勇上前,不見畏懼之色。此刻的他,比往常更加嚴酷冷峻,墨黑的眼瞳染上一抹嗜血的紅!
揮起長劍,他迅疾斬落來人首級,跌落在淺灘上的尸身成了一條染滿腥紅的血路,悠悠地漫進谷中深處,不見盡頭。
他已化作刈神,六神裡最嗜血酷殺的魔羅,早已墮入魔道,終成為羅剎!
隨著殷孤波的刀劍起落,鬼面刺客迅速落馬,甚至連坐騎也痛下毒手,刈神的殺戒,只出不收,更沒有回頭。
最後,砍下為首的男人首級,僅留一匹馬當活口,綁上對方的頭顱,要這有靈性的牲口循著原路走回原本該盡興而歸,最後卻僅能揹著主子的首級狼狽逃回的處所。
殷孤波用最血腥的方式向隱藏在暗處的對手示威,手段殘酷,令人不寒而慄。
他佇立在淺灘上,任血水漫過腳邊,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孔帶著一絲極冷的嚴酷氣息。彷彿在他心底,方才倒下的對手,就如同牲畜那般不足掛心。
在那身絳青色裝束下所包藏的一顆心,早就失去靈性,更不見仁慈,殘酷得可比邪魔,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今,六神中的刈神已然出世,勢必掀得天朝天翻地覆、腥風血雨,才肯善罷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