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來得特別早,就連吹撫于大地上的寒風,也顯得格外凜冽,鑽進骨子里的冷,是益發的凍。
轉眼間,已經是大雪節氣。
春日遲遲,尚不見蹤影,而她引頸盼望的人,也始終沒有出現。
素景坐在玉床上,身下枕的是狐皮毛毯,整座宮闕有著涼透人心的翠綠,玉光曖曖難明,見不到太多的光彩,就連四周的宮燈,都因夜風的糾纏,而忽滅忽明。
自從她醒來以後……自從她醒來以後啊……
蒼白的臉龐透著淡淡的哀愁,這世間有一種美麗,是清透、是飄渺的,更甚是不食人間煙火。
而她的美,是不沾染天朝的塵土,極為清麗月兌俗;也因此,天朝里沒有她能走的路!
「想什麼?」陽剛的氣息自素景頭頂罩下,一雙健臂圈在她的腰上,那力道緊得令她無法喘息。
承眯起眼,看著這些年來始終教他忘懷不了的女人。原來,天朝的光陰沒有停留在她的身上,她依舊美得令人屏息。
「聖上,請自重。」素景看著他,話聲又輕又緩,口氣卻是平板無波。
「十年,你離開朕的身邊已經有十年之久!」這段失去她的歲月,他如同行尸走肉。
素景被他按倒在玉床上,墨黑的青絲散落在艷白的狐裘之上,而她清亮的眼眸無所畏懼的望向承,這樣的美麗,更有魅惑人的妖異。
她始終——是他心中的魔!
「朕終于得到你!」承低頭印下炙熱的吻,在那個吻里有他壓抑多年的與渴望,轉眼成了一團熊熊的烈火。
素景靜靜地領受,既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抵抗,那樣的沉默像潭不興波瀾的水池,死死地毫無生氣。
承抬頭,見她面無表情,心底的妒意油然升起。他粗暴地扯開她的衣襟,雪白的肌膚一覽無遺,更教人欲火難耐。
素景的眼神始終平靜無波,仿佛要望進承心底最深處的神魂。只有那里,才藏匿著他最深沉的意念。
這個男人,是她這輩子最看重的人,素景很明白今生今世,她與他已是不可分割。然而,另外一個寄宿在自己心中的身影,也同樣在此生與承相互角力,糾纏到至死方休。
為什麼,上天總是捉弄人呢?素景多麼想問,可是卻從來都沒有說出口。
承見她赤果地躺在自己身下,燒烈在體內的欲火,轉而從她身上索求,像是恨不得讓她成為自己的一部分。
素景一掌抵在他的心口之上。「聖上,切莫逆天而行。」
墨黑的瞳眼閃過一絲陰冷的火光,他的嘴印在她的唇瓣邊,低語輕道︰「朕是天朝的帝!你頂上的天,是由朕一手撐起。」
「皇兄,勿亂朝綱、棄義背理。」
素景的話,讓承燒紅雙目,低首咬了她潔白的肩頭。「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
「能得皇兄厚愛,素景感激在心,可若超過,就是天理不容了。」她,可是他的親生胞妹,血濃于水的至親啊。
「你的心里,是不是住著那個男人的身影?」承握著她的肩頭,激動的問,平日的冷靜自持蕩然無存。
「皇兄,放過六神吧!他們為了天朝,犧牲太多了。」
「你貴為一國之柱,竟為那男人求朕?」俊雅的面容突地陰沉,眼中滿是暴怒之氣。
「素景是為了天下百姓求皇兄。」天朝眼下的富庶安逸,是由六神一手打下來的,如今朝廷卻要逼六神走上絕路,到底不該做得這樣絕。
「天朝只要有天女,必定邁向豐國鼎盛之路!」承專注地看著她。「素景,你是屬于這座宮闕的,不要再離開我了。」
這話,是他身為一個男人對她說的體己話,是真心的話。
「皇兄,失態了。」
「你若執意違抗,朕必定要你付出代價。」
「天朝不是僅仰賴天女就能存活下去,六神得伴隨在聖上左右,才能安邦鎮國啊!」素景難得激動,眼底的熱意來得有點急。「為什麼我們會走上這樣的路?當初不是這樣的!」
「天朝,容不得六神。這已是事實,不可改變了。」
「只要皇兄高抬貴手放六神一條生路,素景此生不再踏出皇宮。」只要保全,她只求保全他們啊!
承彎起嘴角,笑得極為燦爛。「甚至包括成為天朝的一國之後嗎?」
素景痛苦的閉上眼,淚水終于滑落。
「若能得你,要朕放了六神不是難事。」這輩子,他唯一的心願除了能得天下之外,還要有她長伴左右。
「報——」
赤色戰袍隨著夜風深入宮闈之中,一路自城外快馬加鞭返抵京城,在粗獷的臉面上見到教人不可置信的懼意。
「定虢將軍兆逢恩,晉見——」
清朗朗的傳喚聲響在這片寂靜的夜里,讓人不覺頭皮一悚,登時喘不過氣來。
承撐起半身,見一道人影跪在玉宮門外,沒有踏進來。
滿朝文武百官都知曉,皇宮中有座翠玉寒宮,整座宮闕是由碧、白雙玉建造而成,不沾天朝飛塵、不染天朝煙火;未經聖喻,私自擅入霞玉宮者,斬!
「定虢將軍,是誰準你擅離職守?」
夤夜深沉,兆逢恩的出現令承心頭一震,隨即起身擋住赤果的素景。
「臣方收到消息,六神得鬼兵相助,儲萬名兵力屯于壩美,意圖謀反逼宮,臣不得已擅離崗位,夜奔入宮。」兆逢恩咽下氣,說得戰戰兢兢。
「荒唐!朕派去的莫平定呢?」承蹙眉,話聲沉穩,眼中卻隱隱竄起火光。
兆逢恩跪在地上,好半晌答不上話。明明已是冬日,可那豆大的汗珠卻滾落在地,一圈兒一圈兒的,像團撒散的墨漬印在地面。
「說話!」他的猶豫,令承按捺不住氣。
「臣……臣在三日前便收到莫將軍……莫將軍率領的兵隊,全數慘遭殲滅。」兆逢恩不敢說,千名兵馬皆在一夕之間盡數夭折。
承擱在身側的兩拳握緊,額間青筋暴凸。「朕給他的,是三千人的精兵!」
「如今六神步步逼入京城,只要一旬……或許,就會踏上京畿。」兆逢恩听聞底下探子所述,壩美一役形同人間煉獄,教人不寒而栗。
「究竟六神得到的,是怎樣的兵?」承氣急敗壞,龍顏大怒。「為什麼在天朝里,會出現這樣的軍隊?」
「臣……臣已八百里加急請鎮守于西山的銳豐營,即派五千兵馬南下討伐,阻止六神。」
「五千,五千能擋得住他們嗎?」承疾步上前,難掩盛氣。「難道你不知,六神是怎樣的人物?」
「聖上,微臣還請駐守廣西的建安營揮兵給予奧援,定能早先一步將六神抵擋在城外,六神絕不會輕易踏上京畿……」
「京畿營內有二萬御林軍,六神手握多少兵馬?」承不信,他原以為派莫平定前去壩美,就能夠鏟平六神,豈料卻得六神掌握鬼兵,直逼皇宮而來的消息。
「臣……不知。」
這一句話,听得承終于爆發出來,整座玉宮響遍他的吼聲︰「天朝養你們做什麼?」
兆逢恩低首不語,面對年輕登基,但如今心性卻難以捉模的帝君,更是懼意倍增。甚至比即將來襲的六神,更讓他千萬畏懼!
「據前方探子來報,率其大兵的將領是……」
「冠軍大將軍嗎?」承俊雅的面容扯著冷冷的笑,陰沉至極。
方才他龍顏大怒,眼里仿佛燒出火來,可如今那抹笑卻是相當詭異,教人膽戰心驚。
「定虢將軍,你怕嗎?」承雙手負背,那張臉面又恢復到先前冷淡的模樣,轉變之大,無人知曉他究竟在想什麼。
「臣……必定為天朝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定虢將軍,你可要說到做到啊。」承彎,一掌按在兆逢恩的肩頭上,輕輕地拍了拍。
兆逢恩背脊發涼,不敢抬頭。「臣自是竭盡心力。」
「在朕撐起的這片天之中,還包含兆將軍底下的妻兒呀。」
承站直身軀,那話聲不冷不熱,卻壓得兆逢恩挺不起腰桿,冷汗直竄掌心,按在地面上的手,結結實實地壓出個水印來。
「微臣明白……」兆逢恩哪里不知承話中有話,一顆懸在體內的心又被高高地提了起來。「請聖上勿掛心。」
「兆逢恩,朕加派一萬兵馬給你,命你在京城之外與建安、銳豐兩營的將帥盡速會合,定要在六神入京前趕盡殺絕,不留任何活口!違令者,斬!」
「臣遵旨。」兆逢恩退下,臉色已刷白成死灰。
赤色戰袍隨即消逝在宮殿之外,即將掀起的,是局勢未明的將來。
天朝與六神對峙的此役,必定是血流成河。
「皇兄真要對六神趕盡殺絕?」素景拉起衣衫罩在身上,顫抖抖地踏下床來。
「你听見了,六神帶兵直取京城,這是什麼?謀逆造反!」
素景一手拉住他,難掩激動。「皇兄,不要讓天朝失去六神。讓我去勸,六神對天朝忠心耿耿,定會回心轉意。」
「素景,你想改變什麼?」承輕問,一手環在她的腰上,將她擒抱得好緊。「六神一開始就不是忠于天朝。你當真以為我眼盲心盲嗎?」
「皇兄,不要抹滅六神對天朝所做的犧牲。」
「他們把你帶走,讓你離開朕的身邊足足十年,這就是六神對天朝的一片忠心赤膽?」承口氣低涼。「你可是天朝的一國之柱!」
素景推開他,赤腳走向門口。「六神不會背叛天朝,永遠都不會!」
「素景!」她一步步踏往殿堂之外,令承忍不住咆哮。「天朝里,沒有你能走的路!」
素景不顧承的勸阻,越過玉檻,直直地踩往宮外,下了玉階、踏上泥地,瞬時腳底如有塊燒紅的鐵烙印在她的肉上,痛得她幾乎要癱軟跪地。
「素景!」見她的步子如此堅毅,承頭一次喊得那麼焦急。
承追著素景的身影,然後眼見她踏過的泥地,滲出艷紅的熱血,成了怵目驚心的血印。而這一路被留下的血痕,是素景替六神喊不出聲的痛。
她不曾想過,天朝要這樣逼六神走到盡頭,甚至令他們無法回頭!
腳底上傳來的劇痛,仿似走入火堆中,將人硬生生地燒裂開來,這個汲取她的氣息,並且依靠她而走至強盛的天朝,卻容不下她的存在,令她終其一生都踩不得天朝的地!
「六神,是不可能會違背天朝的!」衛泱為天朝所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更明白六神中的每個人,都各自替天朝扛下一片天。
這座仰賴她而生的天,是六神的每個人替自己頂著的!
「皇兄,素景請你收回成命!」她哭喊著,一步步地踩踏在這塊她極其想要擁抱,卻容不下自己的後土大地。
天朝待她極其殘忍!啖蝕著她的氣息,將她困成籠中鳥,還容不下她的存在!教她背負黎民蒼生的命運,再將她掏盡到不可後退的地步。
這就是一國之柱的命嗎?這個天朝,到現在還饒不了她啊!
她跪倒在地,所有觸及後土泥地的身軀,被天朝原有的氣脈給燒裂開來,幾乎毀傷她潔白的肉身。
「素景——」承見一抹艷白的身影跪倒在地,狂奔至她身邊將她一把抱起。「你瘋了!」
素景掌心滲出熱血,被燒燙得皮開肉綻,兩眼卻空洞無神,心如死灰。
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誕生在天朝,又為了什麼原因得背負這一切?然後見自己心愛的人、在乎的人相互殘殺,彼此勢同水火。
「素景,你為了他如此折磨我!」承咬牙切齒,不敢置信。
「為什麼,我還能活著?」她喃喃地低問,眼角滑出淚水來,那雙眼茫然得失去光彩,顯得死氣沉沉。「我不想要……這樣活著。」
「這輩子,朕不會放開你,永遠都不會!」
夜風,應當是凜冽刺骨,然而今晚吹在天朝之中的寒風,卻夾帶著燠熱難耐的熱感,像是足以焚蝕掉一切,並將世間所有的光輝給吞蝕殆盡。
今日,無月。
漆黑的夜色之中,隱隱透著赤紅火光,幾近照亮了天朝的夜晚。風中,依稀可嗅見濃濃的腥臭味,還隱約飄散著淡薄的血味氣息。
側耳傾听,更可听聞風中尖銳的嘶吼聲、哭喊聲,一陣陣地被夜風越卷越高、越飛越遠,而後被吞噬于夜幕之中。
一道絳紫色的身影出現于烈焰沖天的火場之中,炙烈的火風甚至半點都影響不了他,他仍舊是一派輕松自若,手握韁繩坐在馬背上,神色平淡冷靜。
衛泱看著玄風領著鬼兵所走過的天朝路,留下被燒烈的火海,許多人哀號、哭喊的聲音沖上雲霄,在此刻令人毛骨悚然,心頭一震。
此處,正是人間煉獄!
細細的哭啼聲傳至耳邊,衛泱低首,見到年紀看來不足十歲的孩童自火海中死命爬出來,迤了一地的血痕向他求救。
「救……叔叔救救我……」小小的身子沾滿血痕,教人慘不忍睹。
衛泱冷眼旁觀,見小童爬向眼前,顫抖抖地伸出手欲觸及他的坐騎時,他手不過輕輕一揮,那單薄、瘦弱的身子立即彈飛開來,在半空劃成一道弧線,隨即跌落在地,小命已被鬼差拘提。
蓼藍色的身影出現在衛泱身旁,在坐騎之上看著方落下的小身子。眼里,流露出太多太多的憐憫;可他,卻只能佯裝成無動于衷,任何情緒都無法顯露出來。
「玄風的身體還行不行?」衛泱見前頭鬼兵走過的地方,皆成為通紅火海,隱約可見前頭一片暗色氣息,被濃烈的戾氣所包圍。
「可能到達極限了,鬼兵行軍的速度已經減弱許多。」符華堂面有難色。
六神自壩美離開已有三日,這期間,鬼大兵幾近是不眠不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直撲皇宮。
一路行過的道途已成傾圮荒廢的樓邸,如同冥府死地,鋪天蓋地的惡氣將天朝的天給遮蔽起來,就連茫茫大雪也掩蓋不了這一地的血腥。
「還要再逼緊些,唯有動搖民心,才能夠讓承更明白六神的決心。」
符華堂听著衛泱的話,再對照眼下煉獄的人間,哪里還有民心可以撼動?他們皆成死尸,有話也說不出口了。
「衛泱,玄風是唯一可號令這支鬼兵的大將,倘若到皇宮前他有個閃失,要取天朝就沒有那麼容易了。」符華堂明白,衛泱是急于奪回天女。
「復應後頭押來的那支兵,啟程沒?」
「差不多動身了,不久便能會合。」
他們走過的步子,燒出一條通往冥府的血途,符華堂甚至依稀可以听見,蒼生在火海里不甘心的哭喊叫聲。
此役,甚至比當年寶景年間的動蕩還更驚心動魄,幾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席卷而來,企圖將富庶安定的天朝給焚蝕殆盡。
無論是誰,皆在此役大傷元氣,這是必須承擔的結果。
「讓鬼兵再行一夜的路。」
「衛泱,玄風會撐不下去的。」
「他撐不住也得撐,不要忘了是他甘願代替復應做她做不到的事。」衛泱沒有忘,因為花復應的失誤而鑄成的大錯。「六神已經失去天女。」
符華堂沉默,看著衛泱那冷到極點的面容,眼中隱隱燒出一股火花。
面對花復應的過失,符華堂明白若不是得到玄風這個最得力的助手,花復應的性命早就殞落在人間,焉有逗留至今的機會?
玄風入六神,成為花復應活下去的主因,這一點花復應比誰都清楚。因此,對于玄風,其它六神也都更加上心,無法容許有半點閃失。
「玄風會替復應扳回一城,你就別再掛心了,原諒復應吧。」更何況她身中奇毒,又替玄風身陷險境,小命一條已經形同抵給老天爺了。
符華堂不敢想,復應究竟能否撐過六神與天朝的這一役?假若挨不住,玄風又該如何自處?
「你無須替她求情,這筆帳我已經記下,若天女有個閃失,花復應這條命斷不可能會留下。」
衛泱說得很平靜,甚至讓人察覺不到他心里是否有溫暖。
他的心,冷硬得仿佛是鐵打的!
「她為六神盡心盡力,你比誰都還清楚!」復應是個怎樣的女人,沒有人不曉得,她傻得從不以自己作為優先考量的對象。
以前,在她還沒遇上富璟丹前,是為自己而活;遇上六神以後,是為富璟丹而撐持度日,直到卷入天朝的紛紛擾擾之後,她傾盡心力為了天女而走下去!
「六神的命,從來都不在我眼中。」衛泱平淡地道出這再真切不過的心聲。
符華堂閉上眼,心平靜氣地接受。這樣的事實,彼此都心照不宣。
「告訴滕罡,務必在最短的時限內,讓鬼兵一舉入侵皇宮。」天女,衛泱勢在必得!
「是。」符華堂隨即拉起韁繩,帶走衛泱的口令,策馬奔向前方。
衛泱看著本是富庶寧靜的天朝,在今夜全被惡火所吞噬,眼中沒有半點憐憫之心,一如過往的冷靜平穩。
這座天朝的氣脈,已經微弱得不再足以支撐運行下去,勢必得全數斬毀,才能得以重生,再創風華。
如今,他定要連根拔除,締造新的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