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張大了嘴,在寒風中費力仰看眼前這一棟五層樓高的紅磚建築。
「你是說,這一整棟……只住你一個人?」
負責扛行李的葉殊聳聳肩,不置可否。
「這里……好像就是我上回遇到你的地方喔?」
上次就是在這里撞見他讓大美女含淚離去的冷酷樣,還差點被他那把大吉他給敲中!
「奇怪,門的顏色好像不一樣。」
她指著台階上的亮橘色木門,上回看好像是霧慘慘的鐵灰色。
「看膩了。」他興致一來就會替大門重漆上色。
「進來吧,我帶你參觀。」
希望攏攏風衣,跟著他步入門廳,游目四顧。
偌大的倉儲空間,擺放了一架越野腳踏車和一台外型炫眼的銀黑色重型哈雷,除此之外空無一物,和室外喧鬧繽紛、四處飄散著聖誕氣息的蘇活區相較,仿佛是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葉殊逕自走向右側角落,嘩啦啦用力拉開一扇鐵柵欄,希望走近一看,才發現居然是座電梯,復古的雕花造型和老電影里如出一轍。
「哇,這電梯好特別!」每天都能坐這麼漂亮的電梯上下,真幸福!
來到二樓。「這里是起居室,後面是廚房。」
葉殊放下行李,隨手一指。
挑高的屋頂、在外的梁柱和管線、大型的金屬皮制家具,加上非黑即白的主色,形成強烈的後現代風格……雖然很有個人特色,卻給人一種空曠冷冽的感覺,比較起來,她還是喜歡沐聖家自然隨興的布置,盡管談不上設計感,卻溫暖舒適多了。
不對!希望猛地驚醒。
討厭,無緣無故的,干嘛又想到沐聖!自從下定決心要遠離沐聖後,她宛如得到一次新生機會,將徹底忘記他,當作自己現階段最重要的目標。
只是,做決定簡單,想要堅持下去卻顯得困難重重,尤其當思念他已經成為一種根深蒂固的壞習慣時,要對抗心中那無時無刻的牽絆想念就更加不易。好比說,今晚……就是一年一度的聖誕夜了,她忍不住要猜想,沐聖會和誰一起度過呢?她心不在焉地隨葉殊緩緩步上三樓。
「琴房,里頭擺了台我的寶貝鋼琴,我平常寫歌都靠她。」
他指指緊閉的門扉,無意開門,顯然琴房並不在參觀之列。
「那邊是小型的錄音室,有一些簡單的設備讓我玩玩。」
希望踱向隔壁,望著整排的高科技錄音儀器設備詫問︰「這還叫小.型?」這里簡直是應有盡有嘛。
他慢慢解釋︰「我在東村有間私人錄音室,進入錄制專輯的階段,我會窩到那里去,那邊的設備才稱得上專業。」
喔……原來如此。「果然是隔行如隔山。」
有機會能一探巨星的私家生活,她也算是大開眼界了。
「下樓吧,我煮壺咖啡請你喝。」
葉殊笑了笑,對她說︰「我廚藝不精,唯一擅長的就是煮咖啡,尤其是Espresso,喝過的人都稱贊。」
「樓上呢?不看啦。」不是還有四、五樓嗎?
「樓上沒別的,只有空房,稍微打掃整理就可以搬進去了。對了,你簽證快到了吧?還有多久?」
「嗯……兩個禮拜左右。」
她扳著手指數算了一下,忍不住嘆口氣,好快,她的紐約之行就要瀕臨尾聲了。
「真可惜你不能再待久一點。」
他歪著頭想了一下,又笑了,笑容中閃逝過平時不易察覺的孩子氣。
「沒關系,反正以後多的是機會。這邊空間大房間也多,隨便你愛選哪間就選哪間,就算你想每天換房間睡也沒人管,不賴吧?」
是呀,這里的環境的確比小閣樓好多了。可是相對而言,從此以後再也見不到沐聖,再也不能和他一同共進晚餐、互開玩笑,就算置身天堂,又有什麼快樂可言?想著想著,腦海中便晃閃過他的燦爛笑臉,沐聖沐聖沐聖……呀!不行不行,杜希望,快停止,不準再想他了!
「希望,你沒事干嘛打自己的頭?」葉殊一臉疑惑。
「嗄?」希望迅速回過神,發現頭還真的被自己打得有些疼。
「我、我……頭痛!老毛病了,敲一敲就好。」還不忘補敲幾下以茲證明。
頭痛?葉殊挑起眉,不點破她的古怪行徑,轉身準備磨豆器具。
希望曲膝窩坐在高腳椅上,看他熟練地取出適量咖啡豆放入機器中研磨,陣陣豆香隨之飄散四逸。
「葉子,我覺得像你這種人,最好只當一輩子的哥兒們,絕不能做情人。」
她有感而發地說。
「喔?」他將磨好的咖啡粉置入Espresso機,短短幾分鐘,一杯濃郁芳香的咖啡便端送到她眼前。
「為什麼?」
「根據我的觀察,你這個人呀,對朋友很大方、很好說話,可是對女朋友就不太一樣了。」
「哪里不一樣?」他輕啜Espresso,問得漫不經心。
「冷酷、說話不留余地、一點都不懂得憐香惜玉。」
這是從上回他對待那位長發美女的態度所歸納出的印象。
「還有,今天是聖誕節耶,你居然不陪女朋友,反而跟我在這里耗,這太說不過去了吧?」
「女朋友?這麼多個,你要我選哪個陪?」
他一撇唇,懶懶反問。
「我承認,我的確不是個體貼周到的情人。不過,你也下能光憑那天看到的情形就宣判我死罪吧?眼楮所見不一定就是事實真相。」
「喔?你的意思是……其中還有隱情內幕嘍?快快從實招來!」
八卦人人愛听.她當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道為什麼,和我交往的女人,就算剛開始再美麗大方雍容華貴,到最後,都會變成同一種樣子。」他淡淡地道。
「什麼樣子?」哇,她好奇死了。
「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粘得比橡皮糖還緊。要是人沒辦法到,她就每三十分鐘打一通查勤電話,干涉我的行動自由,三不五時還要我陪她玩你愛不愛我、我好愛你的白痴對話游戲!」
他冷冷地半眯起眼。
「我要工作,也想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私人空間和時間,哪受得了每天跟前跟後死纏著我的女人?當然只好揮手說拜拜了。」
希望沉吟了一會,肯定地做下結論︰「依我看,羊毛出在羊身上,問題的癥結還是在於你。」
「我?」他反指自己,無辜得很。
「沒錯,你人長得帥、有錢、又有才華,做你的女朋友一定會很沒安全感的嘛,不是怕自己的魅力不夠,要不就是怕有更漂亮的女人出現把你搶走了,只好采取緊迫盯人法嘍!」她分析得頭頭是道。
「還有,誰叫你老是找上同一型的女人?你這叫自討苦吃!」
「那……」葉殊邪邪一笑,兩肘支著桌面,一張俊瞼離她只五公分不到,熱氣吹撲在她瞼上。「我有一個解決辦法,想不想听?」
「說就說,干嘛擺這種惡心巴拉的曖昧姿勢?」害她起了渾身雞皮疙瘩。
「你做我的女朋友,這樣不就都解決了!」他簡潔有力地宣布。
希望當場愣住,攢起兩道秀眉。「喂,這種事不能拿來開玩笑的,你知不知道?」
「誰說我在開玩笑了?」他似笑非笑地。
「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的個性我很了解,你不是那種會隨便亂吃醋亂發脾氣的女人,正好符合我的需求。」
「拜托,戀愛對象不是憑需求來過濾篩選的好不好?感覺對了才重要!還有,誰說我不會吃醋?我吃醋吃得可厲害了,就像對——」她倏地閉上嘴。
「就像對……你喜歡的那個安沐聖?」哈,被他套出來了吧!
天哪,居然讓他猜到了!
「你你……你怎麼知道我喜歡沐聖?」是不是她表現得太明顯了?
不打自招的笨蛋。
「我只是隨便問問,沒想到真的蒙對了。」
再怎麼說,他好歹也是個「閱人無數」的情場老手,從那天電話里安沐聖對她的關切態度,和她這幾天魂不守舍心情低潮的情形看來,他早察覺兩人的關系一定不簡單。
希望垮下肩,活像是泄了氣的皮球。
「有什麼用?他……他心里早就有喜歡的人了。」
「那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她慘兮兮地扁下嘴角。
「我怎麼可能爭得贏一個八百年前就住進他心里的情敵?」
「狗屁!」葉殊嗤之以鼻。
「談戀愛講求的是公平競爭,又不是排隊買東西,還講求什麼先來後到的順序。」
「公平競爭?那個人是沐聖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耶,我和他才認識區區兩三個月,怎麼可能比得過她?」
「難道你想不戰而逃?」光會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你幾時變成膽小鬼了?」
門鈴聲大作,打斷了她的回答,葉殊拍拍她的頭,下樓應門去了。
膽小鬼……希望怔怔望著咖啡杯,無精打采地嘆了口氣。
是呀,她的確是個害怕受到傷害的膽小鬼,可是面對愛情時,有幾個人能夸口說自己是真正勇敢無畏的呢?尤其是跨越出艱難的第一步
「希望,外頭下雪了。」葉殊拎著一個精致的竹籃進門,拂去袖上的雪花。
「你不是很期待看到雪景嗎?」
「嗯。」她悶悶點頭。
算了,照這情形看來,就算不起冰雹,她也不見得有反應!他聳聳肩,不再多說。
「這些是請一家很有名的義大利餐廳大廚特地做的,就充當我們的聖誕晚餐吧。」掀開竹籃,只見里頭擺放了各式引人垂涎的菜肴。
接過他遞來的開胃菜拼盤,兩眼盯著美味的餐點︰心思卻四處漫游,回想起先前和沐聖一起共餐的美好時光。
在Gray」sPapaya漢堡店里,兩個人笑鬧著搶吃熱狗、爭論著關於湯姆漢克斯下巴和魅力的問題。一天當中最令人期待的晚餐時刻,除了沐聖的巧手佳肴外,總是伴隨著倆人的歡聲笑語。還有,美麗中央公園的樹下野餐、蘇活區內極具特色的Kelly&Ping餐館……想著想著,她突然紅了眼眶,如珠淚水滴滴答答落在精美的白色瓷盤上。
葉殊嘆了口氣。
‘僦算你想一起過聖誕節的人選不是我,也不必表現得這麼明顯吧?」
「葉子,對不起!」希望一把抹去眼淚,滑下高腳椅便往門外跑。
「希望!」他追上前。「你上哪去?」
「我要去告訴他,我現在就去!」
不管會被拒絕被取笑,或是會心碎會流淚,她也要明明白白地將自己的心情再次傳達給沐聖,如果錯過了他,就這麼打道回台灣,她將來一定會後悔一輩子的,她不願做個裹足不前的膽小鬼!
「我要去告訴沐聖我愛他……」她喃喃重復,頭也不回地飛沖下樓。
葉殊望著她決心十足的奔跑背影,良久,漾出了一記會心的微笑。
聖誕夜,平安夜。遠遠地,隱約傳來悠揚的教堂聖歌,飄送在城市八方角落,散播喜樂愉悅。
沐聖手擎香檳杯,形只影單地倚著明日飯店的宴廳露台邊欄而立,一身棕色絲絨雙排把西裝的他顯得英挺出色,眉目間卻逸滿揮之不去的低郁。
他身後是笙歌樂舞、儷影香鬢,盛裝打扮的受邀賓客川流不息,熱絡歡樂的派對氣氛正盛,對比著屋外落雪紛紛的冰寒景致。
下雪了……他伸出手輕觸片片雪花,任它在掌心中慢慢消融。
要是希望看到這場初雪,一定會開心得哇哇亂叫吧?她現在人在哪里?和誰在一起歡度耶誕夜?
如果沒有發生這些紛撫爭執,或許他們現在正共享一頓豐盛的耶誕大餐,又或者童心大起地整裝準備外出打雪仗……天哪!才不過幾天不見,他已經極度想念起她開懷暢笑、噘嘴撒嬌的模樣,甚至,忍不住要妒恨起那個叫葉殊的金發家伙!
沒有她在身邊陪伴,世界仿佛因此黯然失色,他不斷反覆回想兩人相處的片段,原本籠罩的烏雲逐漸散去,促使他慢慢想通一些事,比如對沐喜的感情、對過往的眷戀,想得愈多,他就愈恨自己讓她掉了那麼多眼淚、更後悔自己沒有不顧一切地開口挽留住她!
「安大經理,天寒地凍的,你非得要躲在這個吹冷風苦毒自己,搬演憂郁小生為愛受罪的苦情戲碼嗎?」
沐聖聞聲回身,見白芷朝他娉婷走來。
她身穿粉橘色的蕾絲低胸露背禮服,托襯得身段更加玲瓏,頭發高挽成深具古典美的發髻,光潔頸項上只點綴一串瓖鑽Y字項鏈,簡簡單單,就將性感和內斂兩樣風情巧妙地冷鏈融合。
「別忘了你可是這場晚宴的主人。」她好心提醒。
「客人盡興就好,有我沒我,不都一樣?」
他微顯不耐,毫不在意地一口飲盡杯中的金澄液體。
「喔——」
她露出饒富興味的神情,刻意拉長了尾音,意有所指地說︰「那……你還待在這里干嘛?白白浪費聖誕夜的浪漫時光,多可惜。」
是呀,難能可貴的耶誕夜,他卻只會不中用地懊悔追想,難道他真要眼睜睜地看希望簽證期滿飛回台灣,卻不采取行動嗎?該死的!他到底還在猶豫什麼?
「我的老天,你這死腦筋居然還沒想通?」
白芷圓睜杏眼,露出十分不可思議的模樣。
他兀自斂眉沉思,默然不語。
這小子簡直是無藥可救!看來不再推他一把不行。
「沐聖,把眼楮閉上。」
「嗄?」
「放心,我不會趁機偷襲你的,要是我對你感興趣,你早就被我玩弄在股掌間了,哪能苟活到這時候?」
哼,征戰愛情沙場多年,除了讓她初嘗敗績的靳朗外,可還沒有哪個男人能抗拒得了她的貌美魅力!
「那我真得謝謝白大小姐你高抬貴手手下留情了。」他咕噥著合起雙目。
這才乖嘛。「告訴我,你看見誰了?」
乍听,他對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大蹙其眉,然而凝神靜思,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明白白芷的用意。
她是要他正視自己的心。
以往,就算和再多再漂亮的女人過從甚密,他從來只用身體,不涉及心。唯一能讓他動心用心的女人,只有自幼一起長大的沐喜。
然而,愛情的殘酷面卻讓他明白,感情並非定數,更不是耕耘一分就會有一分的收獲,他愛沐喜,沐喜卻愛上了靳朗,最後,他只好選擇離開。
只是,人離開了,心卻走不開。獨居紐約這一年來,他在每個夜里舌忝舐傷口,直到傷口結痂成疤,而時間又讓疤痕慢慢淡化,隱逸在記憶的最深處。
小麻雀就在這時闖入他空置已久的心。
她愛笑、愛鬧、愛說話,好奇心旺盛又標榜行動第一,時時像個安靜不下來的過動兒。然而這樣率直開朗的大喇喇個性,卻生了張甜美可人的俏女圭女圭臉,一顰一笑一瞠一怒,仿佛對他有種神秘魔力,左右牽動著他的情緒波動。
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覺得厭煩,也因為她,他重新體會到那種為一個人心動、歡喜、開懷、微笑、擔憂的感覺,而這些心跳動間傳來的訊息,每一分每一秒,不正都在對他低語,這就是愛。
愛?多麼神奇。
經過那麼久,他還以為自己不再有勇氣去愛,甚至強迫自己忘卻愛的滋味,卻到現在才懂得,原來,愛,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你想忘也忘不了的。
許多事、許多死結,在這一瞬間,忽然都豁然開朗了。他明白,過去的已經過去,也許偶爾會感到傷懷,但是如果不放開手,就無法往前走,尋找那一份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
是的,那個他曾經深愛過的沐喜妹妹,已經成為一段可以珍藏起來的過去。
而此時此刻,就算閉上雙眼,面前一片漆黑,他仍然能夠捕捉到一張清晰的臉孔,撒嬌的、耍賴的、賭氣的、大笑的……各式各樣的表情,全都擁有同一個名字,希望。
他懂了。
於是他睜開雙眼,和她相視而笑。「白芷,謝謝你。」
「謝什麼?我啥也沒做。」她聳聳肩。
「還有,你與其繼續待在這里為愛受冷風吹,還不如馬上去把人追回來實際點!」
「現在?」
她翻了翻白眼,賞他一記甜甜假笑。
「不,不是現在。你大可等到她遇上另一個Mr.Right,結婚生子外加變成黃臉婆以後再去找她,然後兩個人再談場轟轟烈烈的不倫之戀!」
幸虧她沒自找麻煩的愛上這頭大笨豬!
「笨蛋,當然是現在!你知不知道今晚是聖誕夜?像這種結合天時地利的浪漫珍貴夜晚,女孩子一定會希望和自己心愛的人一起度過,所以不管求婚還是告白,成功率保證高達百分之九十九,剩下那失敗的百分之一,就是因為有你這種蹉跎時光、不懂得把握良機的蠢蛋!」
他咧嘴一笑。
「你自己一個人應付得了吧?」
丟下這滿屋賓客給她,實在有些過意不去。
「你太小看我了吧?」
她千嬌百媚地睨他一眼。
「要走就快走,免得到時候心愛的人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回來把這筆爛帳算到我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