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機會見面的還是沒機會見面,連巧合也沒有。頌恩自從那天後又隔了許久沒見過仲疆。
這天下班後沒有活動,她便早早回到家,在公寓前的停車場停車,正準備踏上大樓前的台階,就看到一名中年婦人,一手提著一個鼓鼓的大賣場購物袋,另一手拉著塞滿萊的菜籃車,提得非常吃力。
她立刻走上前道︰「我幫你提吧。」說著,就接過了大購物袋,用兩手抱著。
「謝謝,你真好心。」婦人抬眼一看,笑道︰「哦,是柴小姐啊!上回我發病送醫院時,多虧了你幫忙,還沒謝謝你呢。」
頌恩這才發現婦人原來就是仲疆的母親,她禮貌回應,「哪里,不用客氣,只是……」她有些疑惑,「你怎麼知道我姓柴?」
任媽媽微微一笑,「仲疆告訴我的。」
連這也說?他母子倆感情這麼好呀!她咧開了嘴,關心問︰「你的身體現在無恙了吧?」
任媽媽嘆了口氣,率先走進電梯。「唉!我這是心髒病,好也好不全,不要再壞下去就行了。」
頌恩也進了電梯,笑勸,「伯母,別想太多,心放寬點,身體自然就好了。」
任媽媽嘆一聲,「是呀,仲疆也老是這麼對我說。」
電梯到了六樓,見任媽媽辛苦的掏鑰匙開門,她決定好人做到底,」我幫你提進去吧。」
「多謝多謝。」任媽媽又是聲聲謝,一進屋,便指著餐桌道︰「請幫我放在那里就好。」
頌恩依言放好了,轉身正打算走,卻听見仔媽媽客氣地招呼著,「坐一會吧柴小姐,我去泡咖啡;」
「不用客氣了,真的。」頌思推辭著,腳步還是繼續往外移動
「不是客氣啊。」任媽媽的語氣中帶點著急,「平常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就算想喝杯咖啡聊聊天,都沒個伴。」
頌恩驟然發現,任媽媽並不是因為她幫了忙,所以客氣地招呼她,而是因為寂寞……是連想找個人聊天都沒有的那種寂寞。
頌恩心軟,停下腳步。
任媽媽見她不走了,開心得不得了,立刻進廚房忙了一陣,不一會,端出一個托盤,上面擺著咖啡禮盒里送的那種咖啡杯,還有一個普通的塑膠糖罐和盒裝鮮女乃,熱切地招呼她,「加牛女乃或糖?」
「謝謝。」
頌恩調好了自己的咖啡,捧起啜了一口,是最尋常的那種即溶咖啡,從咖啡及客廳里樸實無華的家具擺飾,在在顯示這是個節儉踏實的家庭,這與她印象中的仲疆不太符合,她總覺得他挺有格調的,住的地方不該是這樣。
「其實我很喜歡咖啡的味道,但我不能多喝。」任媽媽捧著咖啡杯,多半的時候是在聞咖啡香。「平常都是仲疆喝的時候,我跟著嘗一點,他要是不喝,我也就不泡了。」
「你家里就你們兩個人?」頌思止不住好奇的問。
「我先生十三年前去世了,就剩下我跟三個孩子相依為命。」任媽媽緩緩說︰「仲疆是老大,他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都在外國念書,哦,我女兒前幾天還從英國寄了她的照片回來呢,我去拿給你看。」話一說完,也沒等頌恩表示意見,自己便興致勃勃地進房間找照片了。
頌恩徑自苦笑,這下可好,因為一時的好奇,看來現在得花上更多的時間,陪一位寂寞的婦人,看她兒女的照片。
過了一會,任媽媽手上拿著一大疊相本回來,坐在頌恩身邊,翻著其中一本給頌恩看,‘’這是我女兒,在英國念廣告設計。」
照片里巧笑倩兮的女孩,有著和任媽媽相似的臉型,如果任媽媽現在不是因病憔悴衰老,應該和女兒更像吧?頌思由衷說了句,「你女兒很漂亮。」
任媽媽笑了,談起子女,她臉上的線條都開朗了起來,似乎這是她的驕傲。她又翻開另一頁,「這是我小兒子,在美國念經濟。」
頌恩看到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孩,微胖,有點像仲疆。
任媽媽繼續指著下一張照片,「這個是仲疆,你看他,這麼瘦。」
她想這應該不是他近期的照片,他和他弟弟合照,相形之下,他當然瘦些,但也不至于過瘦,那高挺的身材,反而迷人。
頌思笑道︰「男人太胖就不好看了。」
「你不曉得,他小時候很胖的,」任媽媽正色道︰「我找給你看。」
不一會,她就看見了應該是他很不願意讓人看見的照片,大慨是三四歲年紀,穿著短褲,露出胖嘟嘟的小腿,憨憨地笑著,看起來還真是圓滾滾的。
「哈。」頌恩爆笑出聲。「怪不得人家說,小時候胖不是胖。」
任媽媽也跟著笑了起來,兒子小時候的照片真的是很可愛,不過她笑中有抹憂郁,「我有時候想,他大概是太勞累了,所以才胖不起來。」
「勞累?」頌恩直想笑,累什麼?每天下班約會?
「你不曉得吧,我們一家子,都靠他一個人在撐。」任媽媽感嘆于已,「我自從發現有了心髒病後,病情時好時壞,工作也只能辭掉,他弟弟雖然是拿獎學金在讀書,但生活費還是得靠仲疆給,他妹妹雖一邊打工一邊念書,也沒辦法完全負擔學費,要靠他貼補,他自己假日去上的碩士在職進修班,學費都還是辦助學貸款的。」
頌恩眨了眨眼,十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見的,沒想到那家伙這麼孝順、顧家。
任媽媽開了個頭,就愈說愈多。「我們本來住在南港一棟很老的房子,那是我先生在世的時候買的,但什疆說我身體不好,該換個環境好點的地方,讓我住得舒服一些,所以才搬來這里,但是原本的房子貸款都還沒付完,賣掉換成這邊又要貸得更多,他的負擔也更重了;」
頌恩對他的孝舉佩服不已。
「唉!」任媽媽幽幽咽嘆,「我有時候也覺得很虧欠他,他在工程公司當工程師,為了多賺點錢,晚上經常加班,你看他,都二十七歲了,還忙得沒時間交女朋友。」
是嗎?頌恩本來還听得一楞一愣的,忽地就懷疑了起來,不對吧?晚上加班沒時間交女朋友?那穎聖是什麼,空氣嗎?
此時,大門依呀呀的被人推開,任媽媽轉頭對著來人微笑,「你回來啦。」
頌恩猛地轉過頭去,果然是仲疆。
兩人一打照面,他立刻瞪大眼楮,「你……」
頌恩只好對他笑笑,心里直喊倒霉,要是知道他這麼早下班,她老早躲回家去了,才不陪任媽媽喝什麼咖啡。
「我去超市買了一大堆東西,提得好辛苦,柴小姐幫我提上來,我就留她陪我喝咖啡、聊天。」任媽媽解釋著頌恩在這的原因。
「哦。」仲疆隨意地回了一句。
臉上堆著訝異、不解,而且帶點不安,頌恩看得清清楚楚,再聯想到他小時候那肥嘟嘟的模樣,她抿唇忍住笑,遮掩地站起身︰「伯母,那我不打擾先回去了。」
「急什麼?」任媽媽隨手拉住她,熱切地說;「留下來吃晚飯吧?」
聞言,不只是頌恩,就連仲疆也愣住了。
頌恩趕緊拒絕,「真的不必了,謝謝。」
任媽媽听了似乎很失望,「家里有人在等你嗎?」
「沒有,我一個人住。」她實話實說。
「既然一個人住,就在這里吃頓便飯嘛。」任媽媽似乎對她印象很好,很舍不得她走。「我現在就去弄,很快的。」
頌恩只得苦笑,「實在不用麻煩了。」
「不麻煩的,只是多碗筷而已。」任媽媽堅持的拍了拍她的手,「你試試看我的手藝好不好。」
「這……」完蛋了,怎麼會推不掉呢?
更令她驚訝到下巴差點掉下來的是,仲疆居然也跟著開口,「你就留下來吃飯吧。」
她看了他一眼,兩人四目相望,心里都在懷疑對方在打什麼主意。
留就留,怕你不成。頌恩揚揚眉,示威地瞟他一眼,接著回頭對任媽媽笑,「伯母,那我去廚房幫你。」
「曖,開什麼玩笑,又不是弄什麼滿漢全席,我一個人就足夠了。」任媽媽搖頭拒絕,把她往仲疆那推了推,「去去去,你們倆聊天去,仲疆,幫我招呼人家。」
任媽媽對兒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頌恩沒看懂,但他怎會不明白,只好應了句,「哦。」
等任媽媽進廚房忙,仲疆也回自己房間,只留下頌恩呆呆一人坐在客廳。
當她好奇地往他房間方向看,發現他正對她使眼色,示意她過去,他要干嘛?她雖不解,可還照做。
她好奇走過去,然而一走近他房間,他立刻將她住房里一拉,然後手一揮,房門就這樣關了起來。
干什麼?頌恩深吸了一口氣,心整個提了上來,卜通卜通亂跳,她看過的所有愛情電影和她歷任男友的行徑通通加起來,讓她不得不懷疑他這麼急切且慌亂地將她關在他房里,是準備向她表白愛意呢?還是索性直接吻她?
但他只是擰眉質問她,「你怎麼會在我家?」
只是這樣?頌恩霎時傻眼,心落回了原處。
「就像你媽講的那樣啊。」她也分不清此時的心情是松了口氣,還是有點失望。「我幫她提東西回來,她留我下來喝咖啡,我看她很寂寞的樣子,就想說陪陪她,然後你就回來了」
「你們聊什麼?」他連忙問,似乎這才是他最緊張的部分。
她好整以暇地欣賞著牆上一張海報,他的房間雖然只陳設著幾樣普通的家具,但從裝飾及色系來看,似乎比較有他的格調。
「什麼都聊。」她不太專心的回答。
他繼續追問︰「我媽跟你說了什麼?」
「我知道你父親過世了,你母親有心髒病不能工作,你要養一家子人,供你弟弟妹妹念書……」她促狹地看著他,「哦,我還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是一個小胖弟哩。」
怎麼連這個也曝光了?他臉上難得掠過一抹羞赧,迅速又問︰「你沒告訴她我在外頭有女朋友的事吧?」
說到重點了,她故意吊他胃口,「干嘛那麼緊張?」
「你說了?」仲疆明顯慌張起來。
頌恩慢條斯理地問︰「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麼那麼緊張?」
他瞪她一眼,極不想受制于她,卻又無可奈何,在兩相掙扎下,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說︰「我的那些女朋友,都是假的。」
頌思眼珠子睜得大大的,「什麼叫假的?」
他煩躁地耙著頭發,「假的就是作戲。」
「戲?」她的腦筋終于機靈了點。「穎聖也是?」
他沒直接回答,反而問她︰「穎聖在我之前的男朋友你認不認識?」
「不認識,但是知道他是誰。」她據實以答。
「穎聖甩了他對吧?」
她點點頭。
仲疆接下來的話,才真是叫她大大驚詫,「她前男友拜托我,把他所受過的那種被人狠心甩掉的痛苦,加諸在穎聖身上,讓她也嘗嘗那滋味。」
「咦?」頌恩驚嚷出聲,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事。
「小聲一點!」仲疆急忙斥道。
頌思穩下情緒,才又問︰「你是她前男友的好朋友?」
「不是,我只是受雇于他。」
「雇?還有這種行業?!」她自以為已經見多識廣了,但事實卻好像不是這樣。
「也不算是行業。」反正都說了,他干脆一次說清楚,「之前只是替公司的男同事們報復了幾位前女友,後來他們傳了出去,所以就連他們的同學、朋友,也……」
接下來的他不用說,頌恩也想得到了,她大大吃驚,「原來你是干這種勾當的。」
「別用那種口氣好不好,」他皺著眉,「這只是我的副業。」
「很好賺嗎?」她很好奇。
「約會期間,吃飯、看電影,所有的支出都報賬,由男方付。」他照實說,「通常一兩個月我就能把女人甩掉,甩掉後,我可以拿個兩三萬,這對我來說,不無小補。」
「怪不得甩女人對你來說,這麼家常便飯。」頌恩終于明白了,原來他對穎聖不是絕情,而是根本沒有感情。「她們都會乖乖愛上你呀?」
「這……我也不太曉得為什麼?」仲疆謙虛的說,「不過事實好像是這樣。」
她突然想到穎聖說過的,他能讓女人一見鐘情,這大概是他之所以能干這行的原因吧,只不過,這行業實在異于常態。
她咕噥著,「怎麼會有人做這種副業……」
「我缺錢。」他說,言簡意賅的解釋。
頌恩不作聲了,她是親自看見、听到他家狀況的,要有什麼人能證實他沒說謊,也許就只有她了。
她忍不住搖頭,「你媽要是知道你于這種副業,不瘋掉才怪」
「所以,你沒告訴她穎聖的事吧?」他又把話題轉回來,這是他最重視的。
她決定饒了他,不再尋他開心。「沒有。」
「還好。」他大大松了口氣
「吃飯啦。」
任媽媽的聲音遠遠從廚房那邊傳來。
仲疆打開房門應了一聲,「好。」
見門被打開,頌思自動想走出門,他突然擋著她,謹慎叮囑,「不準說,知不知道?」
「晤……」頌恩嘟著嘴,回答得模模糊糊。
她那樣子實在太不讓人信任了,仲疆要脅著,「你敢說,我就喂你吃老鼠藥。」
她噗哧一聲笑出來,「那我哪還敢留在你家吃飯?」
他也覺得有點好笑,但他忍著不表現出任何情緒。‘你自己要留下來的。」
「你剛才不也留我。」她不服的頂回去。
他回嘴,「我媽興致那麼好,我總不能當她的面趕你走。」
頌恩朝他扮了個鬼臉,不理他,徑自走回客廳。
餐桌上,任媽媽已經擺了四菜一湯,她站在桌邊招呼著,「別客氣,坐嘛。」
頌恩推辭了一番才終于坐下。桌上的菜都是家常菜,但任媽媽手藝不錯,頗有小館子的風味。
仲疆和他母親隨意聊天、談事,感覺得出來這就是他們平日用餐時的氣氛,十分和樂,也傳達著他母子的深厚感情。
頌恩看著,不覺感觸滿懷,是羨慕也嫉妒,她上回跟父親或母親這樣吃頓飯是什麼時候的事?或者從來沒有過?
吃完了飯,她主動地站起來收碗,打算拿到廚房洗。
見狀,任媽媽連忙攔她,「不用不用,讓仲疆洗,每天都是這樣的。」
仲疆也不多說,利落地收拾好桌面,看他的動作還真是他做慣了的事,一點也不生疏。
頌恩吃驚地眼楮瞪得大大,難得,這年頭還有這樣的男人。
「任媽媽,謝謝你的招待,我先回去了。」待了這麼久,頌思終于有告辭的機會。
「要回去啦?不多坐一會?」任媽媽還是殷勤地留她。
「不了。」她禮貌地婉拒,「家里還有些家事要做。」
「這樣,那以後常來玩嘛。」任媽媽也不再堅持,接著回頭喊了句,「仲疆,送送人家。」
仲疆剛從廚房洗好碗出來,就被派了這工作。
耍寶嗎?頌恩差點笑出聲,她就住隔壁這麼近,送什麼送。
不過仲疆還是听母親的話,陪頌恩走到門外,直到離開了他母親的視線,他才要笑不笑地道︰「你小心點。」
「什麼意思?」頌恩還傻傻的問。
他怎麼會不明白他老媽打什麼主意!他直說︰「我從來沒帶過女朋友回家,我媽很努力在替我找女朋友。」
她大眼一瞠,拍拍心口,「嚇死我了。」
「嚇死了沒?」一個剛自電梯里走出來的男人發出聲音。
「爸——’」頌恩驚喜地轉過頭去,著著實實給了她父親個擁抱。
「好了、好了……」柴鎮均笑道,待頌恩松開了他,他才仔細打量著仲疆。
「不替我介紹?」他對著女兒問。
「他啊?」見到父親,她心情很好,興奮地替他們介紹,「任仲疆,我鄰居。這是我爸。」
「伯父。」仲疆禮貌地打招呼。
「鄰居?剛搬來的?」柴鎮均隨口問。
「嗯,」仲疆有禮的回答。「住了幾個月。」
柴鎮均點點頭,從手上的紙袋里拿出了一瓶紅酒,「頌恩,看我帶了什麼?」
頌思接過,讀著上頭的標簽,「嘖,一九八五年,十八年耶。」
柴鎮均突然開口邀仲疆,「過來一起喝吧。」
「咦?」仲疆和頌思都愣住了。
只有柴慎均一個人神色自然,不以為然,「叫什麼?難得見面,就是有緣,進來吧!」
頌恩這下終于明白他剛才為什麼附和他母親留她吃飯了,因為同樣的狀況發生在她身上,她也不好意思違逆父親的興致。
「走嘍。」她朝他努了努嘴。
這算什麼?報應?仲疆干笑著,不好意思拒絕,只得回家跟母親講了一聲,再到頌恩的住處。
「我們去陽台吧!」一進門,柴鎮均立刻建議。
「就知道你喜歡那里。」頌恩一笑,隨手拉開客廳的落地窗,轉身走向廚房。「你們先坐,我去拿杯子。」
仲疆看著陽台,雖然他們兩家住隔壁,但格局有一點不一樣,她這里有個大陽台,是他家的兩倍大,可以放下幾大盆觀葉植物,和一組桌椅。
他隨著柴鎮均之後坐下,視線被花架上綻放的茉莉給吸引住。
「你沒來過這?」柴鎮均發現他似乎對這很陌生。
仲疆對他微微一笑,搖搖頭。
「這里的環境頌恩很喜歡,我就干脆把屋子給她住了。」柴鎮均往椅背上一靠,找了個舒服姿勢、「不過看來她整理的也還不錯。」
柴鎮均這話里傳達了一些訊息,包括他可以隨便買棟房子給女兒住,所以他應該滿富有,而頌恩身為他的女兒,經濟應該也不差。
仲疆什麼都沒說,只是低頭問了句,「這里的地磚好像跟我家那邊不太一樣,質感似乎好一點。」
柴鎮均笑了,像是贊他有眼光。「這不是原來的建材,是我裝潢的時候重新挑的,跟原來的顏色近乎一樣,白天有陽光時看得出質感好很多,但晚上燈光不足、差距就不那麼明顯了。」他其實滿得意自己的格調,那種不囂張、不浮華,樸實中帶著質感的格調。他也滿意外他竟看得出來。「你的觀察力很好啊。」柴鎮均贊許地說。
頌恩帶著三個杯子和開瓶器回來,發現兩個男人似乎相談甚歡。「你們在聊什麼?」
「在說你的陽台,好久沒擦地了對吧,一層灰。」柴鎮均笑道,從她手上接過開瓶器,熟練地打開紅酒。
「我哪知你要來?」她嚷著嘴,擺好杯子,「否則就特地先擦好地等你。」
「我每隔幾個星期一定會來一次,你隨時保持清潔不就得了。」柴鎮均笑了笑,在三個杯子里都斟了紅酒。
「你有那麼常來看我嗎?算了吧。」她不服氣地辯駁,「從上次見你到現在隔了多久啊?我想想,兩個月?二個月?」
「不必每次都我來看你,你也可以去看看我嘛。」柴鎮均轉個方向,朝仲疆舉了舉杯,啜了口酒。
「去你家?不必了。」頌恩不假思索地道︰「我不想喊那人阿姨。」
原本和諧的氣氛,因為她這句話霎時變得有些僵,父女兩人相視對望,父親的眼里有抹歉意,女兒的眼里掩不住怨意。
柴鎮均想維持氣氛,努力佯裝輕松,「你下次來先通知我,我叫她去逛街。」
「那豈不是太委屈她了?我算哪根蔥,需要那麼勞師動眾?」她語氣中掩不住濃濃的嘲諷。
一旁的仲疆,雖不清楚這對父女口中的「她」是誰,但他听頌恩說過她父母已經離婚,這個「她」,他猜測應該是柴鎮均現任的妻子或女友吧。
眼看她的火氣愈來愈大,仲疆適時舉酒問︰「這酒不錯,產地在哪里?」
「哦,這是西班牙產的。」柴鎮均趕緊笑答,很高興可以遠離原來那令人窒息的話題。「味道和我們平常喝的法國紅酒不大一樣對吧?」
仲疆下了評語,「水果的甜味比較重。」
「沒錯。」柴鎮均贊許不已,「我去年到西班牙時第一次喝到這牌子,立刻驚為天人,才帶回來的。」
「你去年什麼時候去西班牙?我怎麼不知道?」頌恩忽然冒出一句。
「我沒跟你說?」柴鎮均訝異得不得了,「不對吧,我不是還帶了個皮包給你?」
「你只給我皮包,又沒說從西班牙帶回來的。」她利嘴牙尖地回話,「Loewe台灣也有,我以為你在台灣買的。」
「真的?抱歉抱歉,也許我忘了。」柴鎮均陪著笑,哄著女兒。
不過今天的頌恩就是不讓她老爹哄,她冷哼︰「帶她去旅行不會忘,其他的事,就可以忘得一干二淨了。」
先前令人討厭的話題,陰魂不散似地,又繞回來了。
柴鎮均表情僵了行,仍是維持著笑容,「好了、好了,別氣,酒喝太少了是不?仲疆,幫我灌她幾杯。」
「需要制造這種和樂的氣氛嗎?人家他們家可是真的母慈子孝,不像我們,還得刻意制造。」她完全不假思索的說出,像是已經悶在心里好久,就等著這一刻說出。
果然,這句話給了柴鎮均重重一擊,他自然也是有脾氣的,總不能一直裝傻,忍受女兒的冷言諷語。
「看來你今天心情不太好。」他站起身,笑得很勉強,「我看我走好了,改天再來看你吧。」
「這我可不太敢期望。」頌思又頂了回去。
柴鎮均不說話了,他默默走出陽台。
見頌思倔脾氣的坐在椅子上連站也不站起來,仲疆這個客人反倒像主人,他連忙站起來代替頌恩送柴鎮均。
柴鎮均臨出門口,忍不住回頭對女兒道︰「頌恩,不要太敏感了、來看你,自然是因為想你,不是忘了你」
頌恩卻還是一動也不動地坐著、一點反應也沒有
柴鎮均嘆口氣,對仲疆無奈地笑笑,「我先走了,今大沒什麼機會好好聊,那瓶酒就留給你吧。」
仲疆理解地頷首,目送柴鎮均進電梯,一回頭,便看見頌恩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躲在牆邊,偷偷望著她父親離開。
「還以為你有多冷血,也不過如此。」仲疆奚落的道。
頌恩瞪他一眼,「走吧,去把酒喝完。」
「何必呢?」仲疆理解她的心情,「你其實是很愛你父親的。」
「你又曉得了。」她啐他一句,人已經回到陽台上,替自己斟了杯酒。
他雖不太在意她喝酒,卻不能在這時候放她獨自一人,他回到陽台,接過她遞來的酒,溫和問道︰「你今天怎麼了?」
她一直強撐著的情緒,因這句關心的話霎時崩塌,淚水沒來由地盈滿眼眶,她硬把眼淚退回去,笑道︰「秘密。如果你知道了,我就要殺你滅口。」
仲天笑著搖搖頭,靜坐在椅子上,等著她開口。
頌思也不曉得為什麼要告訴他,但她還是開口了。
「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她吸了吸鼻子,強迫著不讓眼淚掉下來,「我本來跟我爸住,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有很多阿姨,我跟我爸住到初中畢業,實在受不了了,就搬出去跟我媽住,我媽跟我爸是截然不同的典型,我爸對我什麼也不管,我媽卻管我像管犯人似的,所以等我一考上大學,就干脆搬出來自己住了。」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現在,我。我爸媽是敬而遠之,逢年過節,去看我媽報平安,我爸則負責給我錢。」
她看著那盛著血紅色液體的漂亮水晶杯,驟然失笑,「你別看我爸好像很有格調的樣子,你知道他是做什麼起家的?魚丸!我們老家在桃園是做魚丸的,賣到最旺的時候,全台灣百分之二十的面攤小吃店都叫他的魚丸,我爸賺了不少錢,十年前又跟朋友合資電子公司,做電腦周邊,弄到後來還股票上市呢。」
她躺坐在椅子上,環視整個陽台。「這間屋子就是他買給我的,不定時還會存一筆錢進我戶頭,我就算不工作也可以過好日子,不過我拿得理所當然,反正他什麼也給不起,只給得起錢。」忍不住墜人回憶,她的口氣變得的始。「不過我從小就喜歡黏著我爸,他很會哄我,雖然他陪我的時間很少,但只要跟著他,我就很快樂,長大後我才明白,這就叫魅力。」
她笑得有點苦澀,「大概就因為這樣,才有那麼多女人為他傾倒吧,我爸很迷人,但他絕不是個好爸爸,就像你說的,我很愛他,但他卻沒辦法給我很多愛。」
「怎樣,我夠悲哀吧?」她自嘲地笑著,那笑像是為了掩飾她眼角的淚水,「你怎麼連滴同情的眼淚都沒有?」
仲疆認真地開口,「響應政府政策,要省水。」
頌恩瞥了他一眼,卻被他逗笑了,雖然不是太高明的笑話,但她的情緒卻因此而平緩了很多。
她笑了好一會,才停下來,換了較理智的口氣又道︰「說真的,當我今天看到你家的狀況,看見你母親那麼親切、慈祥,你們雖然不富有,但卻很和樂、很幸福,我真的很羨慕。」
她自省地低喃,「也許,就是因為看了你家的狀況,我剛才才會不受控制地跟我爸發飄吧?沒辦法,刺激太大了」
「每家有每家的缺憾,我家也有我家的問題,」仲疆中肯地說︰「唯一可以克服這些的,只有靠家人的感情和凝聚力吧。」
她點點頭,十分贊同他的話,不過她父母還有感情嗎?她不知道。她和家人也不像有什麼凝聚力,上天似乎早就注定了,她會是個問題家庭之下的產物。
她自暴自棄地笑著,忽然異想天開地說︰「嘿,你缺錢,我缺少家庭幸福,我們兩個加起來除以二,就完美了。」
仲疆也笑笑建議著,「你有那麼多男朋友,找一個嫁掉,組一個幸福家庭不就得了?」
「救命呀。」頌恩夸張地嚷嚷,「我看到我爸媽這樣,對婚姻怎麼可能還有信心?談戀愛可以,認真就不必了。」
「果然是悲情女王。」他笑嘆,停止對她的建言。「我拱手讓賢。」
「你呢?」她把矛頭指向他,犀利地看著他,「你大概很喜歡談戀愛吧?才會去接那種沒天良的副業。」
「錯。」他果斷地回答她。「那只是工作,充其量是生活調劑,拿人家的錢帶女孩子去吃大餐,而且通常雇主還會借我車,仔細想想也不錯。」
她陡地放下酒杯,靠近他質問︰「你不怕哪天假戲真做?」
「怎麼真?」他一口飲干了紅酒。「只要她們知道真相,知道我實際的背景,鐵定真不起來。」
「何以見得?」頌恩不服氣駁斥。
「一個多病的母親,一間還得付二十年房貸的屋子,兩個必須供給學費、生活費的弟妹……」這回換成仲疆苦笑了。「哪個女人可能真的愛上我?或者,我也不該愛上任何人,以免拖累人家。」
她安靜了兩秒,深深明白,他還真有他的苦衷。
「你好像比我還悲情。」她正色道︰「悲情皇冠給你好了。」
「不必客氣,喝酒吧。」他倒是很看得開港兩人再斟了酒,此時,酒瓶已經差不多見底了。
她拿起酒杯,默默不語,開始輕啜著紅酒。
他則不時晃晃杯子,目光投向遠處的黑夜,久久才低飲一口。
同病相憐的兩人都沒什麼話好說了,雖然是截然不同的狀況,但一樣有家庭問題,一樣因此而對真愛裹足不前。
于是,這樣的夜,有酒、有月色、有心事,內心最深處,或許在知道了有個人與自己一樣有著類似的悲哀,好過了一些、至少自己不再孤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