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畔
楚蝶衣憑風佇立在岸邊,看白浪拍盡千濤雪,撕天裂地的氣勢磅礡。
若這海、這浪能將她整顆心沉淪入無垠無岸的深藍黑暗中;若這風、這雲能將她整個人撕碎飄撒在無邊無界的凌空浩瀚底,那麼所有的心痛或許就有葬身之處了。
她的恥辱、她的悲傷
她雪白的衣袂翻飛,一頭青絲披散在肩後,神色悲傷。
嫣紅的唇辦泛淡紫,撲面而來的浪濤水珠濡濕了面頰,澎湃的海浪聲對她而言是最溫暖的懷抱。
她踢掉舊白繡鞋襪,赤著小腳往前進了一步。
斷崖亦是斷腸處,明年此時可有人會為她澆一杯水酒以祭亡魂?
遠處斷續傳來呼喚之聲。
‘蝶衣蝶衣你在哪兒?'
楚蝶衣沒有回頭,低頭沉思著,步步走向崖邊;底下萬濤洶涌,仿佛要把世間所有吞噬殆盡。
一個老婦人氣喘吁吁地奔了過來,大驚失色,‘蝶衣,你要做什麼?你可千萬別想不開啊!'
她驀然回首,模糊的眸底迅速充淚,‘秦嬤嬤你別過來。'
‘蝶衣,你別站那兒呀,當心摔了下去'秦嬤嬤老淚縱橫,‘快快跟我回去,你可不能想不開呀!你娘親哭厥了過去,大伙兒都亂成了一團,你這樣教我怎麼對少爺交代'
少爺
楚蝶衣的心頭一痛,靈魂深處鮮血淋灕。‘我與他再無干系。'
‘蝶衣,你知道咱們做奴婢的就是這樣,身分低下,怎麼能奢望匹配少爺那樣的人物呢?'秦嬤嬤淚眼婆娑,‘你醒醒吧,日子還是得照常過,你這樣折磨自己只是讓我們難過孩子,別嚇壞嬤嬤呀!你的病咱們可以慢慢找大夫的,你'
病?她何嘗有病?只是自古紅顏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所以她只能死!
楚蝶衣淒然一笑,吞咽下所有的淚水,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心死如灰的寂寥。‘秦嬤嬤,你回去吧,請代蝶衣轉告我爹娘,就說蝶衣不孝,這輩子沒法再侍奉他們了,如果有來世有來世'她的喉頭哽咽住了,再不能言。
若有來世又如何呢?
不不不,還是不要有來世了,做人這麼痛苦她近乎瘋狂地搖著頭。
秦嬤嬤跌跌撞撞地過來,想抓住她,‘你別做傻事啊蝶衣'
楚蝶衣毫不留戀,往後再退了一步,踢落了崖邊的小碎石,嚇得秦嬤嬤一顆心幾乎停止跳動。
‘天哪!蝶衣!'
楚蝶衣痴痴地望著秦嬤嬤,蒼白的臉龐在風中恁般美麗,長發掠過了臉頰,平添無數淒愴。
秦嬤嬤的影像在她的瞳眸前已化作霧蒙蒙的剪影,她搖了搖頭,始終揮不去漸漸遮蒙住的淚霧。
‘您回去吧'她緩緩地閉上眼楮,背對著斷崖,再往後退了一步、兩步最後踏空
在秦嬤嬤淒厲的叫喊聲中,她無聲無息地墜落,雪白的衣衫和黑發拂亂的模樣是殘存在人世最後一抹淒艷印象。
‘蝶衣!'
轟轟然的疾風和如雷的海濤在楚蝶衣的耳邊飛掠過,她自始至終緊閉著雙眸,等待墜入黑暗底。
如果有來世,她但願永永遠遠莫再投胎轉為人。
她羸弱的身子瞬間被大海波濤吞噬包圍,消失得無影無蹤。
‘不要啊'秦嬤嬤痛呼。
龍王水晶宮
剔透澄淨的書房內到處懸滿了掛軸和藥草丹青圖繪,雕花梁柱上頭各瓖嵌著一顆鵝蛋大小、散發著柔和光暈的夜明珠,顆顆皆是海中蛟人所進貢的極品。
這里是滄海龍王廣遨玉的行宮書房,在繁忙的海務公事之外,溫文儒雅、俊美挺拔的年輕龍王總愛在此鑽研醫書,往往半天的辰光都浸婬在這醫卷中。
廣遨玉俊白的臉龐一片深思,修長俊秀的手指輕握‘青囊經',搖頭晃腦,嘖嘖贊嘆不已,‘麻沸散之配治方子真是神妙無比,華佗先生不愧為醫界第一人哪!'他又歡喜又嘆息。
‘大王。'一身朱紅鮮麗的宮裝美女微笑地捧來香味撲鼻的茶,殷勤地放在一旁的幾上,‘您看半天書了,也該歇會兒喝口茶了。'
廣遨玉目不轉楮地閱讀著青囊經,嘴里念念有詞,‘唔,原來是這樣,可西紅花配這樣不顯得太少了嗎?至少亦得一錢兩分'
‘大王,'宮裝美女嘟嘴嬌嗔地道︰‘您有沒有听見我說話?'
他這才驚動著,詫異抬頭,‘珊瑚?是你?幾時來的?'
珊瑚又好氣又好笑。大王身為浩浩滄海之龍王,神通精妙、法力高強,可一見和醫經有關的東西呀,就失魂落魄得什麼都可以忘了。
怪只怪上回華佗先生在西覲佛祖前,給了大王這麼一本青囊經,搞得大王神魂顛倒,成天除了海務公事就是鑽研青囊經,幾乎已快到茶飯不思的地步。
‘大王,珊瑚已來好一會兒了。'她順勢想一偎他寬闊的胸膛,他卻將身形一移,教她半點兒都沒沾著。
‘珊瑚,你又忘了。'廣遨玉凝視她,透著溫文的告誡。男女授受不親,慎之慎之。
珊瑚咬了咬嬌紅欲滴的唇,懊惱不甘,‘可大王'
大王不難明白她的一片心意吧,大王尚未婚配王妃,玉帝也說過任憑他自主,她在他身畔已跟了這麼多年,難道他還不預備接受她嗎?
論姿色、靈氣,她火珊瑚焉會輸給海界中的其他仙子嗎?
大王始終是翩翩有禮的謙沖君子,可就是多了那麼一點呆雖說身為仙人,他的壽命和外貌是長久永恆的,但是他也得娶妻不是嗎?這龍宮大大小小的各色人等都等待著他娶王妃,而她打兩百年前就認定自己是王妃的不二人選,氣人的是大王連半點兒動靜都無。
兩百年了,莫非她明示、暗示的還不夠嗎?
她今日索性大膽了起來,故作嫵媚狀,斜褪了一絲肩頭衣領,露出一抹雪白瑩光來。
廣遨玉的目光本能地盯向她的肩頭。
珊瑚芳心竊喜,正要做出嬌柔誘人的模樣。
廣遨玉卻已伸手拉攏了她的衣襟,不贊同地道︰‘你這樣露胳臂、露肩頭,不怕著了涼?近日一干蝦兵蟹將就是換殼時沒注意才著了涼,喝了一大缸子的藥茶才好點兒,你也想學它們嗎?'
珊瑚一時氣結。笨大王!
廣遨玉看著她的衣領整齊了,這才滿意的點頭,繼續一頭鑽進青囊經里。
‘大王、大王,不好了呀!'通身海藍色的侍衛匆匆地奔進,被門旁的守將攔住了。
‘大膽!大王在里頭忙著,你大呼小叫的做什麼?'
廣遨玉揚聲笑問,‘是誰?進來。'
‘屬下藍草兒參見吾主龍王!'藍草兒必恭必敬跪禮,臉上難掩急躁。
廣遨玉溫和地看著他,‘免禮,究竟是何事讓你如此慌亂?'
‘稟大王,在忘憂藻里發現一名昏迷女子,她竟然得以潛落進龍宮領域里來,而且還有一絲氣息,屬下們想請大王裁示,是否要將她拋回岸上,抑或直接交付地府?'
廣遨玉微訝的起身,雪色長袍輕曳。‘快快將她帶到碧濤水榭去,我立時過去查看!'
‘屬下遵命!'
珊瑚吃了一驚,‘大王,這女子該不會是妖精之類的吧?她居然能夠闖入龍宮地界來。'
廣遨玉蹙著眉,一片迷惘,‘不,我感覺不出妖氣,她料應是個凡人吧。'
‘凡人如何闖得進來?'
廣遨玉匆匆地掠過她,‘我還是先過去看看。'
‘大王,人家也要去!'珊瑚拎起珊瑚紅裙角,急急地追去。
滄海龍王水晶宮幾乎被這名突如其來的凡俗女子翻攪得蝦飛蟹跳。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凡人,卻是怎麼到得了龍王水晶宮的?
甭說是一般的蝦兵蟹將、鱉卒魚軍對此無解,就連滄海龍王廣遨玉也探究不出。
遨玉瞅著雙眸緊閉、陷入昏迷的女子,深深沉思。
屈指一算,淨是茫茫然的未解之數,更令他傷透神。
‘大王,她中毒了嗎?'珊瑚盯著女子泛紫的嘴唇,不免驚疑。
女子雪膚在夜明珠的柔和照映下,分外剔透若冰玉,烏黑發絲披散碧縷枕上,和蒼白臉色交疊成淒艷的對比。
珊瑚爐火中燒得不能自己。不不,這女子一定沒她漂亮,尤其又是這麼病懨懨的,蒼白得像個鬼,大王必定不會看上她!
遨玉無心思捉模珊瑚此刻的想頭,他憂心的牽過女子冰涼的手來,細細搭脈。‘咦?她體內的毒煞是古怪啊!'他扳了扳她的眼皮子,仔細診來。
珊瑚在一旁嘟嘴生悶氣。不就是個誤闖龍王水晶宮的凡人,把她扔回水面上就是了,大王何必大費周章替她看病?
‘五脈俱傷、七經焦損,是誰和她有這般深仇大恨,竟然下這麼重的毒手?'他微微失色。
珊瑚搞不懂,莫名其妙地盯著女子,‘她真的中毒了?'
‘這種毒極其古怪,卻好生險惡,她的眼楮已經為毒力所侵蝕,'他遺憾地道︰‘若我搭脈的結果沒錯,她此刻已失明。'
珊瑚心一動,忍不住有些同情,‘失、失明?'
‘是,而且有性命危險。'邀玉凝視她蒼白靜謐的臉龐,眼底掠過一絲垂憐憾然和莫名熟悉。‘究竟是誰下手如此狠毒?'
她蒼白淒楚的神情似曾相識
怎麼會呢?
他忍不住苦苦深思起。
珊瑚被他眼底的憐意驚動,頓了頓才道︰‘大王,既然您有意救地,何不巧施法術救活她?'快快救活,再快快扔回。
他搖頭,神色有一絲黯然,‘天地循環自有命數,她是凡人,我只能以凡人的方式嘗試救她,怎能妄自施法干亂天數?'唉!他什麼都想不起來。
‘大王,不如將她棄入海中,反正她早晚會死,如果不是無意落入忘憂藻里,恐怕她此際也早魂歸九陰天。'珊瑚就事論事。
‘不成。'他堅決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王怎能見死不救?'
‘大王'這大王什麼都好,就是太過優柔寡斷,真正急煞人。
‘珊瑚,你吩咐下去,讓人準備雪蠶衣過來,還有,熬一盅熱姜湯來,她全身都濕了,若是風寒入侵就更麻煩了。'他回頭喚道︰‘來人!去取我的金針卷子來,我要暫時抑住她的毒性。'
‘屬下立刻去!'
珊瑚心有不甘地對一旁侍立的仙婢們示了示意,仙婢們依言各自散去辦事。
‘大王,要不要奴婢到閻王老爺那兒問問這女孩兒的壽命長否?若她命中注定陽壽已盡的話,那'她猶不死心。找機會再將這女子丟上去。
饒是遨玉生性溫潤和藹,聞言也情不自禁的皺眉低喝道︰‘別胡說,你先退下吧!'
珊瑚輕嚙唇,不甘地道︰‘奴婢失言了,可是奴婢要在這兒伺候著,不願離去。'
‘如果你沒旁的事要做,不如去做些點心,等會兒她醒來就可以填填肚子。'
‘可是'珊瑚滿肚子悶氣,卻看見他微惱的眼神,只得低應︰‘是'
她怎麼這般苦命?非但得不到大王的應允成親,還得伺候這個不知打哪兒來的女人她有預感這女人以後一定會對她的生活造成莫大的威脅!
珊瑚自怨自艾又氣鼓鼓地離開碧濤水榭。
流動著碧澄澄水色的偌大水閣內只剩下兩人。
‘你是誰?怎麼會落海?'遨玉俯近了她。
蝶衣渾然未覺,雙眸嚴閉,無血色的臉蛋上只有永無止盡的悲涼和清冷色彩。
‘你是誰呢?'遨玉不能自己地拂過她細致冰涼的臉頰。
水閣內依舊是沉默寂然無聲。
靜靜地流動著的海藍水光若隱若現的飄動著,渾似一方迎朝陽而剔透暈藍的美玉。
景與人同,默默無語
蝶衣睜開眼楮的剎那,茫茫然不知身在何處。
天黑了?
她看不見四周鋪天蓋地的藍影,看不見粼粼的金光閃耀著,寧靜充滿歡愉的氣息奇異地流淌,看不見這抹美景試圖溫柔地撫模她的心神知覺。
她的眼前黑暗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這是哪里?'她衰弱的低語。
她什麼也瞧不見,黑漆漆的世界令她驚悸,她掙扎著想起身、想呼喊。
‘莫非我已死,這兒是閻羅殿?'
念頭一起,她反倒平靜了下來,頹然躺回床褥上。
死了也罷,但沒料到死亡的滋味竟是如此舒暢悠然,早知如此,她該在一切發生前就死的。
僅管世界漆黑一片,她的耳朵卻變得靈敏,一陣突如其來的蹦跳腳步聲傳來,衣角陡然傳來輕輕震動感,她本能的別過頭。‘是誰?'
一名胖嘟嘟的小男童一手叼在嘴里,一手好奇地拉拉她的衣衫。
‘你是誰?'小男孩夷然不懼,只是瞅著她。
她眨眼,努力睜大眼楮,卻什麼也看不見。
‘你在做什麼?'
有人?這不是閻羅殿嗎?因何她的眼前黑暗無光,什麼也瞧不見?
虛弱地揉了揉眼楮,蝶衣強忍著驚駭震動,‘我叫蝶衣你呢?'
‘螺兒。'
‘螺兒?'
螺兒吸著大拇指含糊道︰‘你打哪兒來的?'
‘我'她搖了搖頭,迷惑問,‘這是哪兒?'
‘宮里頭呀!'螺兒約莫五歲,眼神不似稚女敕無知小兒,反倒靈精得很。‘你是哪個宮來的姐姐?'
‘我'她舌忝了舌忝干澀的唇辦,‘我不住什麼宮你說這里是皇宮?怎麼可能?'
螺兒很困惑,‘黃宮?我只听說過守宮你弄錯了,咱們這兒不是壁虎窩兒,你要找壁虎窩兒嗎?要做什麼?拿來配藥用嗎?'
蝶衣被他攪得更迷糊了,略微動彈了一下,想支起身子,可是骨頭酥綿得連半點氣力都出不了,隨即又頹然地倒臥在繡褥上。
她滿心驚疑、迷惑難測。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她為什麼看不見?
立時,她想起溫府大夫曾說過的話——你身染怪病,恐有失明之虞
失明?難道她真的失明了?
她想起了益漸模糊的視線,想起了溫府大夫嚴肅的坦白相告,心底登時有如萬箭鑽心,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她沒死,她還是失明了連試圖一死也無法解月兌掉加諸在她身上的折磨。她的悲哀和痛苦還要延續到幾時?
‘罪孽深重的人就算想死也死不了,是嗎?'她驀然笑了,笑容飄零戚然。
‘姐姐,你在笑什麼呀?'螺兒蹬踮著小腿兒,巴在她的床畔疑惑問道。
蝶衣淒楚一笑,‘我只是在笑我上輩子必定做了許許多多壞事。'
螺兒詫異的睜大眼,‘可是姐姐你看起來好和氣啊,一點兒都不像珊瑚姐姐那麼凶,你才不會做壞事呢,照我看,反倒是珊瑚姐姐呀,做的壞事沒千兒件也有萬把件哎喲!'
她驚悸地瞥向聲音來處,失色道︰‘你怎麼了?'
‘他沒事兒,只是吃了我一記爆栗子。'
一道嬌女敕的聲音沒好氣地響起。
螺兒埋怨地搓著腦門兒,‘珊瑚姐姐,你打人好疼哪,我一定要跟龍王叔叔講!'
珊瑚哼道︰‘你?你這兔崽子別以為是大王救了你,我就不敢把你扔回螺田里去!'
螺兒縮了縮,咕噥一聲,‘虎姑婆!'
‘你說誰呀?'
‘我說'螺兒故意黏在蝶衣身邊,笑嘻嘻地道︰‘我喜歡蝶衣姐姐。'
珊瑚精明地盯著一臉柔弱茫然的蝶衣,‘她叫蝶衣?'
蝶衣勉強振作了一下精神,溫柔道︰‘是,我叫蝶衣。姑娘,是你救了我嗎?這里真是皇宮?'
皇宮?隆王?她不是墜入海底,怎會突然到了皇宮?
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已漆黑如墨汁,如今又淪落異處,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著實令她不知該如何應付了。
‘皇宮?'珊瑚忍不住嗤笑了,‘人間皇宮算得了什麼?我們這兒是水底龍王水晶宮,我倒想問問你,你究竟是如何來的?'
‘我?'蝶衣什麼都不知道。這里是水底龍王水晶宮?這女子在跟她說笑吧?
‘珊瑚,她剛蘇醒,怎能用這種口氣對病人說話?'
清揚的男聲悠然介入。
蝶衣更覺迷惘。是誰?這是哪里?為什麼人越來越多?
‘你好點了嗎?'他溫柔地問。
蝶衣感覺到有人俯近來,一股清新的麝香味繚繞鼻息,她微微驚懼了一下。‘你是誰?'
‘我是廣遨玉。'
‘我不認識你。'
遨玉微笑,‘我也不識得你。'
‘為什麼救我?'她胸口一痛,噙淚低語。
遨玉愣了一愣,‘為什麼救你?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怎能見死不救?'
‘我不值得你救。'她咽下淚水,昂首往聲音來處望去。她什麼都看不見,天哪!
‘螻蟻尚且偷生,你因何想不開?'他溫和垂詢。
‘我身染怪病,雙目失明,'她絕望地睜大眼楮直視虛無。‘人生已殘破不堪,生而對家國無用,徒增他人困擾我的性命早該終了,公子因何救我?'
遨玉被她這番自慟之詞深深震動了,‘怎會無用?天生我材必有用,就算是劇毒亦能入藥,朽木也可植輦菇,世上有何人何事何物無用?'
蝶衣幽然道︰‘你不懂。'
‘我是不懂,但是姑娘年紀輕輕、大好年華就要輕生,未免太對不起父母了。'
‘我死,爹娘免受恥辱,尚可吃一口安樂飯。'少爺他要成親了,爹娘是他們家多年的老家人,溫府料想還是會善待的吧?
少爺彬彬有禮、深情若斯的少爺此刻已成齊王府的郡馬了吧?
但願齊郡主能夠善待少爺,一生一世恩愛相隨。
蝶衣吞咽下滿喉酸楚,戚然一笑。
遨玉凝視著她,心下沒來由地輕震,‘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蝶衣,楚蝶衣。'
‘好美的名字。'他悠然道。
蝶衣沉浸在黑暗悲傷的世界里,渾然未覺。死不了,她連想死都死不了,上天待她何其不公?
‘楚姑娘,你其實不是身染怪病,而是被下了毒。'他不忍見她意興蕭索,于是坦白相告。
她迅速睜大眼楮,烏黑的眸子卻僵怔無神。‘中毒?'
‘是,你身上的毒極其奇特,我目前還未查出究竟是什麼毒、該怎麼治,但我已用金針暫時封住你身上的穴道,不讓劇毒攻心。'他悲憫地道︰‘我是個局外人,尚且如此熱心,性命是你自己的,身體發膚是父母給的,怎能如此輕賤?'
蝶衣搖頭,‘不可能,我怎麼可能中毒?'
溫府大夫醫術精良,連他都說她是天生怪病,活不過今年年底,死前雙眸必定失明,渾身骨骼虛軟若無骨,連行走也不能。
有此怪病是老天在懲罰她,懲罰她奢求貪圖不屬于她的姻緣情感
見她又面露悲淒,遨玉情不自禁地撫過她的眉梢。
她猛地別過頭,側耳傾听,‘是什麼?'
他大手一縮,玉面奇異地臊熱了,‘呃,沒有,我只是想看看你好些了否?'
珊瑚在一旁又嫉又妒地盯著,貝齒死命咬著。她的預感沒錯,這個女人是勁敵!
‘大王,您也該忙去了。'她生硬地道。
遨玉想開口說點什麼,卻教蝶衣突如其來的蒼白神色驚震了。‘怎麼了?你的神色好難看。'
蝶衣的心髒揪緊著,身子蜷縮了起來,幾乎喘不過氣,‘這兒真是皇宮?你是王爵?'
‘這是龍王水晶宮。'珊瑚沒好氣地道︰‘同你說過幾次?真不知你是原本就傻了,還是落進海里才變傻的。'
‘珊瑚。'遨玉眉頭一蹙,不允許她如此尖酸刻薄,‘你是怎麼回事了?'
珊瑚被迫吞下更多的牢騷,低垂視線。‘是珊瑚失禮了。'
蝶衣臉色蒼白,勉強一笑,‘大王請您別責怪珊瑚姑娘,我的確是傻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珊瑚姑娘說這里是龍王水晶宮,應當是跟我打趣的吧?'
他們的聲音和語氣听起來都是善良的好人,讓她緊繃衰弱的情緒平靜不少。
為了逗她快活,他們湊趣佯裝此處是龍王水晶宮,不可謂不用心良苦。
珊瑚面色古怪,想批評什麼,又強自忍住,喉底出現一陣奇異的咕噥聲。
遨玉瞥了珊瑚一眼,知道這個古道熱腸卻說話過度直爽的侍女,梗在喉嚨里的必定不是什麼好話,不過他仍然笑笑沒說什麼。
他是知道她的,她是標準刀子口豆腐心的女子,表面上沖得不得了,私底下心腸卻比誰都要柔軟。
‘蝶衣姑娘,你閉上眼楮休憩一番,我讓人給你送藥汁過來,我開的這帖藥性燥熱了些,但你體內毒性屬寒,非此不能逼攻。'他耐心解釋,‘你先試試,我一定會盡全力驅盡你體內寒毒的。'
‘多謝大王。'蝶衣學著人家叫道。
遨玉听著有些別扭,俊臉微紅,‘你還是叫我廣公子吧,你並非龍王水晶宮之人,毋需謹守上下司職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