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第一波寒流南下,陡降的氣溫讓人只想蜷在被窩中當條米蟲。
但有人偏選在最低溫的凌晨跑到隱蔽的農地里勞動。
念盈高舉起鋤頭奮力往下一鏟,松開休耕已久的泥土,也打開某些情緒。
每翻過一塊土,她就停頓一下,然後更用力地舉起鋤頭,更用力地揮下。
「看來妳的心情似乎很糟。」
安靜的田里突然傳出其它人聲,念盈立刻停下手邊動作轉頭看去。
一見到來者,她的嘴角微微下降幾度,再度撈起鋤頭繼續整地。
所有的動作都在幾秒鐘內完成,要不是慕河眼尖,恐怕也捕捉不到她微妙的變化。
他笑笑地拉攏身上的大衣慢慢朝念盈走去。
看她只穿著單薄的長袖外套,在這種氣溫里還能冒出一層汗水,可見得她有多賣命。
慕河臉上的笑痕更深了。
「要是爺爺或惟天看到這幅景象,保證馬上把這里鏟平。」
他們最舍不得的,就是讓唐家的小公主受到一點苦、多流一滴汗,當然絕對無法容許她在這種天氣里做這種勞動性的工作。
念盈冷淡地瞥看他一眼。
「你這麼早起來就為了說這個嗎?」她不認為自己的哥哥會這麼無聊。
慕河沒響應,接過她的鋤頭試著揮了一下,發現自己還是適合拿指揮棒,又還回去。
念盈接下鋤頭,也接下慕河曖昧的目光。
她冷眸一擰,瞪回去。
「你到底有什麼事?」她的口氣有些不耐。
見她露出煩躁的樣子,慕河的笑更燦爛,燦爛到刺眼的地步。
「妳真的是到了極限,再也無法保持冷靜。」
她別過頭去,避開慕河銳利的視線,想舉起鋤頭,手卻使不上力,連頭也垂了下去。
明白她心情的低落,慕河體貼地拿下鋤頭,摟著她的肩膀往溫室走去。
「妳需要找個活人談談,再這樣下去,只會讓妳的蔬菜長得愈來愈好,而妳卻愈來愈憔悴。」將念盈送進溫暖的室內,看清她臉上的黯淡,慕河語重心長地說。
「我沒事。」念盈冷淡地拒絕所有關心。
慕河輕嘆口氣。
「他不是把妳當朋友了嗎?妳的煩惱怎麼反而變多了呢?」
一提到那個人,念盈身子晃了一下,再也忍不住地吁出肚子里的郁悶。
「他們的關系比想象中密切,外人很難介入。」這就是她近日來苦悶的原因。
與對方距離愈近,愈能看清事實。而事實對她而言,大多是殘忍的。
見她總算願意開口,慕河稍微放心地松下嘴角。
「可是,我怎麼覺得他是故意讓妳介入的呢?」他語帶玄機地說。
念盈不解地抬頭看他。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不懂,自己去找答案。妳不是要我別插手的嗎?要做就好好去做,別老是悶在這里,也別老是等著,這種荒郊野外正常人沒事是不會過來逛逛的。」慕河意有所指地說。
聞言,念盈白皙的雙頰瞬間浮現出淡淡的紅暈。
「我沒有。」她氣勢很弱地否認。
「是,我知道妳沒有在等人,也不曉得在這種天氣下妳為什麼還天天來這里報到。對于妳在憂郁什麼,我一點都不清楚。」慕河裝傻裝得十分明顯。
念盈微嗔地斜他一眼。
「你真的城府好深,難怪二哥老愛跟你吵架。」雖然是親兄妹,還是得實話實說。
慕河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我的城府深,妳就沒有心機嗎?」他富含深意地看著她。「別忘了,我們是親兄妹,我有的,妳會少嗎?」
念盈沒有閃避,穩穩接下他尖銳的目光。
「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這是她現在深刻的體認。
慕河沒說話,只是優雅地笑著。
程度上是有差,但他的手段沒有她的大膽。
他愈來愈期待事情的發展了。
圖書室里靜悄悄的,只有滴落的雨聲,偶爾夾帶著幾個呵欠。
大大地打了個呵欠,裴玦散漫地換個角度。
今天沒有陽光,還掃興地下起雨來,害他只能待在屋子里的落地窗下,數著雨珠發呆。
每次一下雨,他就像是發霉似地渾身不舒服,力氣也被抽得精光。
他翻過身,就看到那個無時無刻都潔淨舒爽的美人,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認真地看書做筆記。
畫面雖然賞心悅目,但他總覺得今天的念盈也有些不對勁。
平時很少停下的手指,竟不時地滑出書本外。短短的一個小時內,就被他捉到她出神五次,偷瞄他七次。
裴玦嗅到不尋常的味道。
他閉上眼楮靜靜地等著。
過沒多久,念盈放下筆,輕巧地移動到他身邊來。
她蹲子,就近打量他的睡相。
跟往常不一樣,沒有太陽曬的他不再大剌剌地展開肢體,反倒是蜷起身子側倒在窗邊。濃密的長睫毛蓋住深邃的綠眼,性感的薄唇若有似無地微微上彎。
整張臉平和到無邪的地步,跟醒著時味道大不相同。
她看得出神,雪般的嬌顏逐漸融化。
裴玦突然張開眼對上她的視線。
「有事?」他眨眨眼,禮貌地詢問。
被人逮個正著,念盈臉皮微乎其微地抽了一下,迅速收回所有情緒。
「妳似乎對我的睡相很感興趣?」裴玦坐直身子,打趣地問。
這次念盈沒有起身就跑,繼續蹲著與他平視。
「你很像貓。」她突然丟出一句。
裴玦反應不過來,沉默幾秒。
「怎麼說呢?」跟上她的邏輯後,他很想知道她對他的觀感。
念盈盯看他好一陣子後,淡淡地開口︰
「你喜歡曬著太陽睡覺,討厭下雨天;行蹤神出鬼沒,眼神深沉難解,而且性格讓人捉模不定。」
「听起來像只很不好搞的流浪貓。」裴玦好笑地說。
「是很不好搞。」念盈十分認同地點點頭。
「這就是妳對我的評價嗎?」裴玦忽然湊到她面前說。
念盈被他的舉動震了一下,眼珠游移不定。
「不,這只是我個人的印象。」她看著他的鼻尖說話,聲音听來有些虛弱。
發現到她別扭的反應,裴玦感興趣地翹起嘴角。
她是在害羞嗎?還是在隱藏什麼?
碧綠的眼眸一彎,裴玦的笑容多了分邪氣。
「是嗎?惟天都說我像條蛇,妳卻說我是貓。妳再仔細看看,我到底像什麼呢?」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攫住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扳正。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念盈沒時間反抗,楞楞地對上他魔魅般的雙瞳,臉上的不知所措更明顯了。
不到一秒,她又收起所有外露的情感,冷冷撥開他的手。
看她不高興地站直身軀,裴玦知道自己做得有點過分。
他愧疚地跟著起身,看清她眉間的縐褶,內心更加自責。
「抱歉,我踰矩了。」他很誠懇地賠罪,可是怎麼也掃不掉胸口淤窒的感覺。
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局促感,像是被什麼套住似的不自在。
他發楞地陷入自己的沉思中,念盈也以一種奇怪的眼神打量他。
「你現在這個樣子很好看。」她冷不防地從天邊拋來一句。
裴玦被她砸得立刻回神,但是一臉茫然。
「妳剛說了什麼?」他不確定自己听到了什麼。
剛剛她好像說他好看,可是這通常不是男人對為他精心打扮的女人所用的贊美詞嗎?
怎麼現在會從一個大美人嘴里冒出,而且稱贊的對象還是個身高一米八以上的大男人?
他真的沒听錯嗎?
「你現在的樣子很好看。」像是故意要打擊他似的,念盈放慢速度再說一遍。
裴玦第一次被人逼得無力招架,他完全無法理解念盈說這話的意思,勉強擠出一個苦笑。
「妳怎麼會突然這麼說呢?」
念盈眨了下眼,雲淡風輕地開口︰「就是一種感覺。」
無法適應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握,裴玦堅持要弄個清楚。
「可以請妳詳細描述一下,那是怎麼樣的感覺嗎?」他很虛心地請教。
這一生中有許多人稱贊過他出眾的外表,唯獨她莫名其妙的措辭讓他特別在意。
她看到的應該不只有外表。
念盈深深地掃視他。
「我說過,人真實的面貌比任何精美的面具都好看,就是那種感覺。」
她很有哲理的解釋。裴玦听了又沉默,眸色跟著沈下去。
見他沒反應,念盈不再說話,走回桌邊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靜滯的氣氛沒有維持太久,裴玦像是想通了什麼,嘴角、眼尾漸漸彎上來。
真不公平。他被她看得這麼透徹,而他卻被她跳躍式的思考耍得團團轉。
這種不平等的關系是該來點變化了。
他在她身後站定,側個角度壓低頭說話。
「听妳這麼說,剛剛我那樣子才是我本來的面目嘍?」
他帶有特殊腔調的嗓音近在耳邊,低磁性感得惹出念盈一身雞皮疙瘩。
她驚慌地迅速轉身,正好對上他那張迷人的俊臉,嚇得又亂了手腳。
「你……別靠我太近。」她喉嚨干澀地壓出話來,眼珠子不規律地左右轉動。
看到她倉皇的樣子,裴玦的不甘稍微平衡了些,同時也挖掘到更大的樂趣。
原來冰山美人一慌起來更加可愛了!
他像是發現新玩具的小男孩,綠色的眼楮異常晶亮。
「抱歉,又冒犯了。妳似乎不喜歡跟人太親近,可是卻不排斥惟天對妳的摟摟抱抱。」他嘴里道歉,腳下卻沒半點移動的跡象。
念盈有點氣惱地看著兩人之間的距離,雖不算太過親近,但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的呼吸與說話的氣息。
真的是一段狡猾得很漂亮的距離。
念盈煩慍地瞪他一眼。
「二哥是我的親人。」她語氣強硬地說,用力的程度幾乎是種宣言。
裴玦無所謂地抿抿唇。「我跟惟天的交情也夠稱兄道弟了,這麼算來我也可以是妳的親人嘍?」他的手比嘴快,話還沒說完,手就湊了過去。
他本想做個樣子嚇嚇她,可是一看到她像只小貓似豎起所有防備,睜大眼楮瞪著他愈靠愈近,他就舍不得收手,硬是踫上了她細滑的臉頰。
沒料到裴玦真的做了,念盈嚇得傻眼,檀口微張地望著他。
裴玦也沒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
她那樣地看著他,而他又這樣地捧著她的臉,兩人的姿勢曖昧得引人遐想。
察覺到氣氛變得過于尷尬,他馬上松開手,退了一步。
「對不起,今天我怎麼老是在跟妳道歉呢?」裴玦笑著說,試圖讓空氣輕松一些。
念盈還是瞠著眼楮鎖住他的臉。
他被她看得很不自在,努力想轉開焦點。
「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帶妳去個好地方吧。這種天氣還悶在家里,遲早會發霉的,要不要跟我出去散散心呢?」他突然提議。
念盈沒有反應,一雙杏眼依舊瞪著他。
就在他無計可施,準備放棄時,她終于出聲--
「好。」
丟出一個字後,她反身將桌面收拾干淨,然後又轉過來靜靜地等著。
好不容易搞懂她這一連串動作所代表的意義,裴玦不得不再擠出一朵苦笑。
她是他這一生中第一個模不透的人。
因為猜不透,所以有點害怕、有點無奈,卻也有更多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