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
在下令將滿桌精心打點的好酒好菜撤下、把一屋子特地點召來的紅牌姑娘遣散後,房間內的氣壓,便一直低得教人不知該如何應付。
太師椅上,交迭著長腿而坐的男子,皆俊的臉上已不見半絲笑容,冷冷的怒意,是他現在唯一能讓人感覺到的情緒。
半晌的靜默後,翠玦首先發難,「那個白龍公子太過分了!爺這樣設宴相邀,他不領情便罷了,竟還開口隨意誠毀人,真是蠻橫無禮至極!」
嫣水閣的頭牌花魁路華濃也跟著啟口,「是啊……真沒想到,白龍公子居然會說出這麼中傷人的話。」
白蓮般雪女敕的小手輕抿櫻紅唇畔,她不解地憶道︰「奴家雖只見過白龍公子兩次,但印象中他十分溫文爾雅,即使對奴家這樣卑下的青樓女子,他也不曾稍予輕視污蔑,始終以禮相待,怎麼會忽然……」
「妳見過他?」慶暖轉過頭來。
「是的。他曾經單獨前來,召奴家陪了他兩次。」
慶暖拉高了不滿的音調,「他也會上嫣水閣?」怎麼,他不是挺自命清高的嗎?
「那是自然。而且據說他只要一听說哪里有艷名遠揚的花魁娘子,必定前去一見。」
「喔?」這家伙真的好樣兒!把他罵得狗血淋頭,結果自己就是個愛玩鮮的!
路華濃輕露嬌笑,「不過白龍公子到底還是和一般前來尋歡的男子有所不同。」
慶燈不認同地一嗤,「哪兒不一樣?」比較俊俏,還是比較有錢?
「每到一處酒樓,他從來都只點那樓內最美的姑娘相陪,而且不論如何,中夜之前必會離開,回返家門,不在任何一個女子的房里過夜。」
「他不在酒樓過夜?」慶暖哼笑,「這麼說,這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豈不是一見了花魁就直接把人壓上床去,用最快的速度解決?」
「四爺!」路華濃輕蹙黛眉,含笑嬌嗔,「奴家都說了,他是以禮相待,才不做這種禽獸不如的事哪!」
慶暖撇了撇唇角。
男人出現在酒樓里,除了當禽獸,還是只有當禽獸,才能算是正常的男人!
如果想扮君子,又何必跑進這種春意融融的煙花地?哼,再裝就太假啦!
「白龍公子一向都很潔身自愛的。」水汪汪的秋眸飄向窗外,她眼里存有一抹戀慕,「他說,這世上只要求女人一生為一個男人堅守貞操,實有不公,男人也該對所愛的女子專一,不該四處拈花惹草,所以,他要為未來的妻子潔身自好,將來也只專心對待一人,既然無心流連花叢,又何必狠心糟蹋我們……」
就是這麼一席話,喚醒了她深藏在心底的純淨情懷,教她在歷盡滄桑後,初始有了想許身給一個男人的念頭──如果那個人,是他。
只可惜……她想,白龍公子是不可能願意和一個風塵女子廝守一生的。
低低微嘆,她垂眸自語,「不知將來會是哪家的千金小姐有這等福分,能當上白龍公子的夫人?」能嫁給這樣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是每個女子最大的願望呵!
「潔身自愛?」慶暖揚高一邊嘴角,給了記最不屑的冷笑。
這小子,滿口花言巧語地騙得姑娘家團團轉,說謊不打草稿,也不怕哪天吹破了牛皮,往後難做人?
還沒娶妻,就開始過起和尚生活,說是為了對往後那個還不知是圓是扁的女人專一?
呸!他才不信!
哼哼……那小子該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血氣?隱睪?陽萎?早泄?太小?太短?不夠硬挺?不夠持久?或者是……根本不舉?
要是能把內情挖掘出來,一定很有趣!想想,揚州姑娘們最愛慕的白龍公子原來身體有恙,不是個男人,到時……
頃刻間,慶暖桃魅的晶瞳靈光乍現,修長的玉指輕撫著下顎,原本只揚起一邊的嘴角,慢慢地拉高了另一邊。
「好!真是好!好個潔身自愛,哈哈哈……」
一掃方才晦氣的表情,他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爺?」翠玦疑惑。
「四爺?」路華濃也不明白。
男子俊美的臉上陰霾盡除,再度展現完美無瑕的煥發容光,恰到好處的兩抹笑紋,更是把出眾的面容襯托得足以絕倒眾生。
他俯低身子,輕快地啄吻一下花魁的櫻桃小口。「我的好華濃,多虧有妳,四爺我的氣這會兒已經消了。」
「咦?」路華濃眨眨大眼楮,完全不懂個中原因,「真的?」
「當然是真的。」男人的長指輕佻地在她白潤的下頷旋畫,「四爺我可不撒這種小謊的。」他昂首對翠玦示意,「把剛剛撤下的那些酒菜叫回來,我現在興致正好,等不及大吃大喝一頓,等會兒妳和華濃就陪我喝幾杯吧!」
「是。」翠玦欠欠身,便退出房外。
喚人把酒菜重新布回桌上的同時,她不禁為白龍的明天感到憂心。
跟在四爺身邊多年,她很了解他的脾性。他向來最容不得別人給他難堪,如今白龍不但三次拒絕他的邀請,甚至還當著僕人面前羞辱斥罵,真真惹火了他,這下恐怕是要不得善終了……
尤其方才四爺笑得莫名快樂,更教她整個背脊發涼,毛骨悚然!
她知道,主子的快樂只來自一個原因──
他將要讓白龍痛不欲生!
★★★
闃靜的夜空楮朗,只留明月燦星,縱是狂歡,也皆已酪酊人昏睡。
「我吩咐的,可都听清楚了?明天馬上照著我的意思去辦好。」別館的寢房里,慶暖半躺在鋪滿真絲枕褥的床上,心情大好地扳弄著手掌。
呵呵呵,小白龍啊小白龍,你可知道自己已經落入我的掌心?用我溫暖而美麗的掌捏死你這條漂亮的小龍,真是再適合也不過了!對不?呵呵……
「可……四爺,您……您真的一定要這麼做嗎?」
翠玦雙手在胸前緊緊交握,躊躇不已。她簡直不敢相信,他竟會提出那種想法!就算是為了報復對方,他的方法也未免太……太……太荒唐,也太……太狠毒了……
「他年少有為,難免忘記該如何謙卑為人,我跟他同在商界,也算是他的前輩,就由我這個前輩來教教他,肯定令他永生難忘『謙卑』二字。」慶暖雙眼微瞇,長長的眼睫掩蓋了一瞬閃過的陰狠,「謙卑是一種虛偽的美德,可人活在這世上,就是要學會適度的半真半假;而虛偽的美德,正是最好的護身符。」
「您這麼做……是要置白龍公子于死地嗎?」從言行看來,想必那白龍是個十分高傲的人,倘若真著了主子的道,只怕會因過度悲憤而選擇自盡也說不定。
「死?」慶暖瞟來一眼,平淡地笑笑,搖頭,「我怎麼會要他死呢?那一點也不有趣。」
他的笑,令翠玦渾身寒毛豎立。玩死了白龍還不有趣?
「他敢這樣惱了我,我想,讓他生不如死,卻又死不得,才是最好的報答吧?」想起那連自己都忍不住拍案叫絕的邪惡計劃,他就興奮得睡不著!
「可是……萬一這件事漏了風聲,您的聲譽……」
「聲譽?」慶暖拍掌大笑,「我的卿卿翠玦,跟了我這麼久,妳該比誰都清楚,妳四爺的『聲譽』早薄弱得都快看不見了。」
什麼名聲、名譽,全是礙手礙腳的沒用東西!在他的世界里,再沒有比快樂更重要的了!他的日子,由他自己決定怎麼過。
「四爺……」翠玦還想再說些什麼,卻冷不防地被他給拉倒,身子傾上了他的胸膛。
他大掌箝住她的後腦,硬是堵上了她欲語的唇,任肆地嘗吻兩片柔軟的香甜紅女敕,狂放吸吮芳腔內的不安氣息,直到她全身發軟、頭昏腦脹,什麼都說不出。
他舉起玉蔥般的食指,輕放在紅潤的唇上。「噓……什麼都別說了。乖,依我說的,幫我辦好就是,嗯?」
她虛軟無奈地點頭,「知道了,听您的就是……」這男人性感又低嘎的聲音,說是撒嬌也好,說是耍賴也行,總之,她不能不依,沒法不依啊……
「這才是我的好寶貝。」慶暖樂不可支地把她抱了滿懷,又往床帳內一滾,削瘦卻結實沉重的身軀壓止她。
「四爺?」她稍詫,沒有掙扎。
「我今晚可能沒法睡了,留下來陪我……」熟練的吻落在她秀麗的頰上,潔白的齒咬上了圓軟的耳珠,帶有渴望的啃囓,隨著玉頸而下。「明天妳盡管晚些起床,多養一點精神,再去辦我交代的事。」
在她耳邊喃著挑情的魅嗓,他淨秀的指飛快地解開一顆又一顆襟扣,如同過去每個沒有別的女人陪伴的夜晚,他朝她尋找習慣的歡愉一樣……
★★★
眨眼,過了一旬
整而玻璃窗透亮的書齋里,白玉瓏揮著狼毫,在雪白的宣紙上寫了一遍又一遍「金軒」,直到紙上布滿了或大或小的「金軒」二字,再也無處可寫,她才嗟嘆,擱下了筆。
金軒,一個路過揚州短暫停留的異鄉客,是她對二度錯失的那人僅有的所知。
透過暢心樓的老板,好不容易輾轉找上魏呈東,也只打听來這麼一點消息,讓她有點沮喪。
可惡!他為什麼要那麼神秘嘛!
偏偏他愈是神秘,她就愈是忍不住想多知道他一些。
當一個人的好奇心得不到滿足時,就會變得愈來愈強烈。好比現在的她,對金軒這人的好奇心,簡直泛濫得無可救藥!成天只想著要到哪里去找著他的蹤跡,然後悄悄跟在他後面,發掘所有關于他的事情,其它啥都不想管了……
撐著側臉,她又沉進了內心的自我煩惱。
金軒呀金軒,你怎會這麼令我苦惱?你明明看來也頗想與我結識,卻又為何欲留還走?你到底有什麼用意呢?唉,金軒呀……
發現桌前的主子又發愣,紫蘇手中的墨條停下了。「公子,如果妳不寫了,那我就不磨墨。」小姐穿男裝時,不管在哪里都要喊「公子」;換回女裝時,才能喊「小姐」,這規矩紫蘇已經熟爛,從沒犯過錯。
白玉瓏瞥了硯台一眼,對上頭濕潤的烏塞已經不感興趣。「不寫了,再寫上個千百遍,他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
把墨條擺好,紫蘇活絡活絡有些僵的身骨,開始嘀咕,「公子,妳也真夠奇怪了,在南京時,只不過見了那個人一面,就急忙想認識他,見不著也舍不得忘;現在只是在戲樓里又看見了他一次,就整天在這兒犯相思……我說妳該不會是對人家一見鐘情了吧?」
「妳胡扯什麼啊?」白玉瓏瞪她,「什麼一見鐘情,我對他是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好不好?妳不懂就少亂說!」
「是是是……公子息怒,是我多嘴,我亂說話。」少來了!跟那人根本連話也沒說上半句,打哪兒「惺惺相惜」起了?分明是自己一相情願。
雖然心里暗念,紫蘇仍自我處罰,輕拍幾下兩頰意思意思。
轉頭,又見主子盯著紙上的字呆愣,她禁不住獻起主意。
「公子,妳想,那金軒會不會也是個戲迷,所以那天才會出現在暢心樓瞧妳唱戲?如果真是這樣,說不定妳再去唱一場,就又有機會看見他了……這一次他要是出現,記得找人把他留住,不就得了?」
聞語,白玉瓏一愕。對呀!怎麼她都沒想到呢?說不定有用呢!
清艷的芙顏難得心花怒放地笑開,方想開口稱贊紫蘇這個平時不大靈光的笨丫頭幾句,門外卻驀然傳來一聲男音,硬生生把她才剛奔放的思維,拉回了禁制的柵欄里。
「我不答應!」
沒攏上的門邊,出現了向學昭緊蹙的眉目。
「表哥。」白玉瓏笑容斂去。
「表少爺。」紫蘇福身行禮。
跨進書齋,向學昭氣急敗壞的繃著臉,朝紫蘇一指。
「紫蘇,妳身為小姐的隨侍丫鬟,不好好輔導小姐勤習閨內儀範,反而鼓舞她到外頭去拋頭露面,甚至學那些卑下的戲子上台去賣弄風情,妳真是太過分了!」
「我……」餿主意被抓包,紫蘇頭皮一麻,當下手足無措,只得局促地拚命向主子那邊看去,用無辜的眼神求救。
白玉瓏自然不能袖手旁觀。「表哥,紫蘇不過是隨口說說。她是無心的,你別淨沖著她發脾氣。」
「瓏兒……」打狗也要看主人,既然她說話了,向學昭也不好再發作。
努努嘴,白玉瓏暗示紫蘇先行退下,紫蘇馬上如獲大赦,往門外開溜。
「找我有事?」她隨意舒坐,也不管什麼女孩家該有的姿勢。
「也沒什麼,只是見妳今天在書齋待得久了,所以過來瞧瞧妳在做什麼。」男子微笑,繞到她身邊,一身漿得整致的衣袍,即使走路也風吹不動。
桌面的白紙上,滿滿娟秀字跡,用楷書、隸書、行書、草書等各種字體,寫的始終只有兩個字──金、軒。
他訝然,「金軒?」臉色隨即有些沉,「妳們方才似乎有提過這個人……他是誰?」
「一個我想認識、卻一直苦無機會的人而已。」白玉瓏聳聳肩。
「怎麼從沒听妳提過?」
白玉瓏皺眉一笑,小有不耐,「提什麼?我壓根都還沒認識人呢!一個完全不認識的人,就跟外頭街上的路人沒兩樣,我要是每個過眼的路人都要提上一提,豈不是從早到晚都有提不完的人?」說完,她拎著扇子起身,離開了紫檀桌。
「妳要去哪兒?」
「我悶,想到遠山茶館去坐坐,喝杯茶。」她頭也不回。
「遠山茶館?為什麼要跑到外頭去喝茶?府里有得是好茶……瓏兒!」
飄逸的縴影已領著丫頭一道遠去,書齋內徒留向學昭一人。
向學昭頹然坐至桌前,胸口一陣氣悶,雙手往桌上重重一拍!
有悵,亦有怨。
他真不懂,為什麼瓏兒總是喜歡往外跑?白府里的錦衣玉食,綾羅綢緞,哪樣不比外面好?她一個女兒家,只要學著操持府內的家務即可,干啥非要去和那堆心邪形穢的黑心商人廝混?姨爹又為什麼要這樣任著女兒胡來?把她嬌慣成了現在這模樣,將來要如何為人妻、為人母?
可恨自己雖然身為她未來的夫婿,卻沒一樣管得住她,就連遙遙無期的婚事也沒法掌個準,拖過一日又一日。
姨爹說婚期要玉瓏自己做主,娘也沒法多管。玉瓏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他,左右不了她半分。然而愈是掌握不住,就愈教他害怕……
愁懟的眸光,無意觸及了壓在掌下的宣紙。
金軒、金軒、金軒……一筆又一筆,多樣的字型,自始至終只為一人。無數個金軒,沉沉地堆上他心頭,重得地快喘不過氣。
是誰?到底是誰?竟能這樣令玉瓏心心念念、魂牽夢系……
他愛玉瓏,非常、非常愛,所以他用最大的限度包容她現在所作的一切,他相信這是別的男人做不到的,只有他能!
這個金軒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居然能佔據玉瓏的思緒,讓玉瓏想著、念著、寫著──
他忽覺加倍焦躁,抓起了寫滿字的紙撕碎、撕碎、再撕碎……
使勁一拋,細小的碎紙片像雪花般散落滿地,他低頭掩面,微微吁喘,空曠的心谷只有一句絕對的執著,回旋又回旋。
玉瓏,妳千萬千萬不能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