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頭踩上畫舫,金蝶兒不敢直視地欠身行禮。「蝶兒叩見側福晉,側福晉萬福。」
「把頭抬起來讓我瞧瞧。」如珍稍微打量了金蝶兒。
這娃兒容貌清麗,嬌甜婉俏,尤其經過女敕綠亮綢旗服、翠綠精繡坎肩兒這一身華服打點,姿儀可比大家閨秀,不知她底細的人見著了,恐怕還當她是哪家的千金名媛呢!然而--
她輕慢地昂昂下巴--丫頭終究是丫頭!「你叫蝶兒?」
「是。」金蝶兒懾服于側福晉風韻猶存的冶艷,無怪乎能生出俊秀超群的兒子;但她瞥視的目光存有無盡的鄙夷,又令她的心重重一沉。
如珍移開不屑的眼光,冷哼一聲,「月珠,給我上去,賞這個不懂規矩的奴才幾個耳光!」
「喳!」雖不知原由,月珠仍照著主子的命令,上前去下由分說地就給金蝶兒送上了兩個耳刮子,聲音清脆響亮。金蝶兒粉女敕素白的淨顏隨即烙上五指痕。
這兩下不輕,打得金蝶兒頭暈、眼暈、心也暈,她不了解自己犯了什麼錯。
「你是個奴才,對自己要稱奴婢,你不懂嗎?敢情是怡沁郡王府沒把你給教好?」如珍睇著尾指上長而尖的精鏤純金指套,冷冷言道。
伺候金蝶兒的兩個丫頭趕忙上前解釋,「稟側福晉,是二爺讓蝶兒姑娘免稱自己為奴婢的!」
迎面是如珍直瞋而來的白眼,丫頭連忙縮頭噤了聲。她繼續教訓道︰「二爺是讓你在凌雲院、在他面前不用守規炬,你可別真把自己當成他的未婚妻!我不管二爺怎麼寵你,在這王府內,你不過是個丫頭,就要給我守著本分,別妄想逾炬,听見沒?」
「奴婢……听見了。」金蝶兒細聲應答,眼角落下的淚水經過方印上的掌痕,更顯熱辣的疼。
她淚眼汪汪的惹人憐惜樣,看在如珍眼底,愈是不爽快。這丫頭果真我見猶憐、楚楚動人,才得以引誘了慶焰,害得她讓兒子成為郡王東床快婿、格格夫君的夢想破滅!要是早能同德媛格格定親,就不會有今天這些什麼「真假錦繡」的荒唐事!這下兒子甚至胡里胡涂地迷戀一個下婢,待消息傳到她的死對頭麗瑾如夫人耳里,要教她面子往哪兒擺!
「哼!小賤婢,膽敢背著主子勾引男人,想飛上枝頭成鳳凰嗎?」她下了貴妃椅,輕步至金蝶兒身邊,凝睇著華美精致的女敕綠衣飾,「月珠,過來!」
她在貼身侍女月珠的耳旁細聲交代,月珠面露驚色地望向王子,惶惶不安,不敢放手去做。
「這是我的意思,誰敢多說?去做就是!不然我先叫你好看!去!」
「喳。」月珠無奈地轉身先跟另兩個小僕附耳,才喚金蝶兒,「姑娘,側福晉有令,要你跟我走。」
金蝶兒心情沉重,不知道側福晉又要做什麼?她站起,跟在月珠身後,下了畫舫。
月珠領她走到湖畔不遠綁有汲水桶處,一個示意,小僕隨即架住金蝶兒的臂膀,讓她驚慌失措,倉皇不已。「你們做什麼?」
小陶和小莎想要去幫忙掙開,讓月珠給擋下了。「這是側福晉的吩咐,你們敢插手,不怕側福晉罰嗎?」看著兩個小婢手足無措地退下,月珠去打了一桶水。王子的命令,她也只能照辦了。
覷向金蝶兒,她放膽轉達王子的意思,「側福晉說,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是給糟蹋髒了,要我用雪玉湖的水給洗一洗。」說完,滿滿一桶水就當頭狠潑而下,把原本清青靈亮的嬌甜人兒弄得說不出的狼狽。「側福晉說得要用上三桶水才成。」隨後又去汲了一桶,再潑。
在舫上從頭到尾都沒說話的慶煖,見著月珠竟然對金蝶兒澆了一身水,吃驚地站起。
「哎呀!娘,您怎麼能這麼做?」
「怎麼不能?」如珍瞟了正遭非難的金蝶兒一眼,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賤丫頭,壞你哥哥的好姻緣,讓我格格媳婦的心願落了空,我這樣待她,算客氣的啦!」
「您……唉!至少她很討哥哥的歡心,您這麼做,怕哥哥會翻臉啊!」慶煖不曉得這事會怎麼收場,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當個旁觀者,否則對哥哥難交代。再者,正在落難的,還是個比花嬌甜的佳人呢!眼前正是英雄去救美人的好時機。「住手--」
如珍望著他奔去解救金蝶兒,不大高興地啐了一聲︰「多事!」
慶煖趕去岸旁,制止正要倒第三桶水的月珠,命抓著金蝶兒的小僕役放手,同時順手把癱軟且濕淋淋的金蝶兒接過懷里,用他唇紅齒白的俊臉給她個最溫柔的迷人笑容。
「沒事了,小蝴蝶,有四爺在啊!四爺保你,別怕!」
金蝶兒臉上是水是淚分不清,不停顫抖,是因為湖水的冰、金風的冷:也因為側福晉的冷言冷語和對她嚴重的鄙視。沒錯,這身華麗的衣裳,她是穿得不適應,因為不配!像她這樣只適合穿丫頭衣裳的下人,憑什麼站在慶焰身旁?
一股孤獨而淒涼的無肋感襲上心頭,如洪水般沖走她的所有;她不該在這里,那她該去哪里?她沒有爹娘,不再是郡王府的丫鬟,又不具資格立足于靖親王府、她所愛的人身邊,那麼她該去哪里?
猛然推開慶煖的懷抱,她漫無目的地拔腿狂奔而去,不顧兩個丫頭在身後叫喚,也不管慶煖怔愕的表情。她沒有方向、沒有目標地跑,期望能夠找到讓她停下的最終依歸--
冷凜的風呼嘯而過,濕透的衣裳那寒凍氣息穿透她身上每一個毛孔,身體好似麻痹了……
樓台亭榭、花草流泉一一從身旁流泄而過,朦朧的淚眼什麼也看不清,她伸手擦淚,忽然「咚」的一聲撞上了人!頭暈目眩跌坐在地之際,听見一個奴才喊嚷著︰「哎!你誰啊?怎麼匆匆忙忙地橫沖直撞,還冒犯了咱們郡王爺!」
仰頭望去,華貴高聳的頎長身影矗立在光芒四射的金陽下,她忽地心生寒悚……
「主子,這是剛煮好的姜湯,你快喝下。」小陶遞給在炕上溫被取暖的金蝶兒一碗熱蒸蒸的姜湯,催促她快些喝下。看她面唇蒼白,羽睫下的瞳眸里盛滿淒淒惻惻的心緒,說有多教人心疼,就有多教人心疼!「沒想到側福晉會這樣欺負人!等爺回來,一定要說上一說,讓他知道你有多委屈!」
在凌雲院內,這是她們是頭一回面對女主子。伺候著金蝶兒,她與小莎都很喜歡這個甜甜婉麗的主子,尤其金蝶兒對她們十分體恤平和,主僕問沒有距離。
「不!這……沒什麼,千萬別讓爺知道。」金蝶兒趕忙阻止小陶告狀的念頭。「爺近來忙,別讓他為這種小事傷神。拜托了,小陶……」
小莎听了深表贊同,「是啊!你說了,是想爺怎麼呢?側福晉可是爺的親生娘,你該不會要爺為了主子去和親娘翻臉吧?會害了主子的。」
「什麼呀!難不成就當啞巴、吃悶虧啊?」小陶為之氣結。「不成!就算爺不能幫著出口氣,至少也該知道,他的親娘多看不起他選上的姑娘!左一句勾引人的丫頭、右一句沒規矩的奴才,主子在她眼里只是個『奴才根』……」
「小陶!」小莎迅速捂住小陶的嘴,把她拉到一旁撇嘴輕聲示意,「你傷了主子了!」
瞄著金蝶兒略顰的黛眉與黯沉的眸光,小陶意識到自己一時口無遮攔,連忙噤聲不言。
在這段時間里,金蝶兒已經知曉金釵的故事,也了解此刻自己是處于妾身末明的立場。但她實在說不出任何七歲前的記憶,弄不清當初養父交付金釵的意義,她更不敢妄想自己會從卑微的侍女身分搖身變成官家千金!養父留給她的釵鈿,是她重要的物品,也是唯一的寶貝,她的心是系在上頭的。初初交給慶焰,只是期望他能在盛怒過後,依然惦著她;金釵在他身旁,宛似她心魂常伴他左右,如此而已……如今卻弄出了這麼大的風波,連她都不知如何解釋。
在王公貴族的生活圈內,她的事情逐漸傳開,大家更知悉的是她曾為怡沁郡王府下女的身分,于是加諸她身上的多為「勾引人的丫頭」、「沒規炬的奴才」等語,那一對對訕笑的眼光,是只有她才看得見的,有說不出的刺人。
初時要到慶焰身旁伺候他的想法是單純的,誰知無意間踩入渾沌的腳印中,而他的世界是如此難以定進,她必須先越過許多洪流和漩渦才能到達,到那個……她分明格格不入的世界。
現在的她,就像落在漩渦里,轉得頭都昏了,沉沉地想睡。
她摒退丫鬟,閉上暈蒙蒙的眼,身體又疲又重,一直往下沉,沉入沒有盡頭的冰淵。她的身體在流汗,可是卻覺得冷,動彈不得--或許該把炕床再煨暖一點吧……
王府後花園的步道上,兩名身高頎長的男子緩步而行。
「大哥,您剛差人送回凌雲院的小可憐,就是真假錦繡之一,也是讓鐵樹開花的小蝴蝶。」慶煖神采飄逸,笑容滿面。
「我很意外。」軒昂偉岸的慶炤淡笑應道。
「是覺得她不夠妖嬈艷麗,懷疑她怎麼會吸引二哥?」
「不,不是為那個。我清楚老二的脾性,清粥小菜才合他的胃口。我意外的是……老二也有開竅的一天。」他的笑意變深了。
「哈哈哈……唯『情』一字,可教人生死相許。大哥也為此黯然、為此神傷過,不是嗎?」慶煖懂其中的道理,然而個中的滋味,他卻不願嘗試。他還想多玩幾年,別那麼快被套牢呢!
慶炤不以為意,只是笑言︰「倒落了把柄,給你這小子笑話了。」
往昔他是絕少和庶弟交談往來的,但三年前慶煖幫著他挽回瀕臨破碎的情緣,因此他獨對老四有不同的待遇;至于其他人,看在妻子慕陽「家和萬事興」的婉勸上,他勉強放松態度去對待--雖然他不認為和庶弟們感情好不好,與家和不和有什麼關系。
忽地,身後傳來一個裊柔的聲音,輕輕言道︰「民女納蘭錦繡,拜見成端郡王,拜見四爺。」
兩人一同停下回過身子,見著一女子曲膝福身,身段曼妙,微抬起的眼眸,流波婉轉。
慶炤只是淡淡瞟睨,稍微點頭。
錦繡行過禮後,一雙眼直盯著他不放,雖然盡力壓抑使氣息得以平穩,然眉目之間洋溢的愛慕之意難以掩藏。
是他!真的是他!
她嬌赧地略垂下頭,「十年不見,郡王爺……變了。」當年他俊秀的容顏就已深深刻鏤在她心坎上,情系數載;再次見到他,那英俊昂挺的風華,散發出的男子陽剛如濃郁的烈酒,已教她醺然陶醉。
「哦?變很多嗎?」慶炤平淡地端詳這個女子,看不出絲毫端倪。六歲那年他就開始每日至上書房習讀,在府內的時間不多,只見過錦繡幾眼。如果身為未婚夫的慶焰都認不出,那麼與錦繡向來不相熟的他,就更不可能看出什麼。
「今日風采更勝往昔。」天!他富含磁性的魅力,緊緊吸縛住她的注意力,多想撲到他懷里依偎著,感受碩實溫暖的胸膛……
慶炤听了只是大笑,「謝謝。我的福晉如果听到了,會很開心的。」他轉身繼續前行,頭也下回,被冷落好一會兒的慶煖也趕緊跟上。
望著兩人的背影,錦繡目光仍舊炙烈。是的,就如多年前,她也是這麼望著他,熱烈地;而他也只當她是隱形的,從來沒有給過一道經意的眼光。
天知道她有多渴求!如果這樁親事的主角能換,那麼她只要他!
走了一段路,回頭不復見錦繡的身影後,慶煖才忍不住發問。
「大哥,錦繡當年戀慕你嗎?」凡關乎情感意愛的事情,他這面風流寶鏡都能照得無所遁形。方才那個錦繡的眸子明顯就是訴說著無盡的思慕。然而除去十年前不說,她在今天是第一次和大哥見面,便發出如見著獵物一樣的貪婪與,未免不正常。
「不。她打從懂事就知道,將來要嫁的是焰哥哥,每回來王府就黏著老二直到回去,我跟她相處的時間少得幾乎不上算。」慶炤搖頭。
「但她看你的眼光不是那麼說的,而且不同于一般。」
「我知道。」那種眼神他見多了。「當年她可討厭我討厭得緊!也很怕我。」
「為什麼?」
「呵……只是一些過去的童年往事……等等!」他忽然憶及某事,停下腳步,斂住笑容,思緒快速飛躍而過。須臾,他眯皺一下黝墨的深瞳,揚起唇角。
不知老二還記得那件事情不?也許那一段有些幼稚的往事,可以幫慶焰分辨兩個未婚妻誰真誰假。眼前他並不打算幫上,這出「真假錦繡」戲碼要怎麼演下去,該是慶焰他們之間的事,或許老二自己會想起那段有趣的記憶也說不定。
「听說阿瑪還限了時間?」
「嗯。阿瑪認剛剛那個女子為錦繡,要二哥娶她;二哥卻認為他帶回來的小蝴蝶是錦繡,想娶她。阿瑪于是限定三個月的時間,若二哥無法辨別確認真假,就得娶阿瑪認的人。」慶煖素來頭腦靈動,但這種認不認的事情,他就插不了手、使不上計了。「二哥近來忙于另尋府邸,快要一個月了,我想他連跟小蝴蝶溫存的時間都沒有,大概也甭提面對另一個錦繡、辨真假了。」
慶煖今天是首次見到那個錦繡,依他獵艷多年的直覺,那種眼光、那種神情,都隱約帶有一點青樓的習氣。
「無妨。最糟的結局不過就是兩個都娶,讓老二嘗嘗齊人之福的滋味也不錯。」慶炤笑得俊美而邪氣,「有趣!這次回親王府省親,我要多待些時候,看完這出戲再走。」
夜燈初顯輝煌,約莫是晚膳時刻,慶焰剛冷的俊容在踏進凌雲院後方漸放松,而步向金蝶兒寢房的同時愈加柔和。
金蝶兒的廂房同他的寢室相隔了一間書房,兩人不同榻而寢,也是旁人想不透的一怪。當初將她另外安置,是因為他不要別人把她看成是下陳賤妾,倘若她真是錦繡,一個官家千金,就不該有污漬身分。如此,縱使他不知為了枕畔孤冷後悔了多少次,也堅信這對蝶兒是最好的安排,她該在盛大的見證之下,成為他的正妻!
近月來忙于朝務和修整府第,疏忽了嬌人兒,想來都不禁要咬牙責備自己的不是!好不容易今日空暇了,他已下令傳膳,打算偕金蝶兒一同進膳。
他見金蝶兒的房是暗著的,「小栗子,去問問蝶兒姑娘在不在房里?」他知道她喜歡在王府各處游逛,或許是晚歸了。
一會兒小栗子領著小陶、小莎來到跟前,「爺,伺候蝶兒姑娘的丫頭說她是在屋里的,大抵正睡著。」
慶焰輕輕笑開,「這個小懶蝶!你們去把姑娘喊醒,說該用晚膳了。」眸中淨是無際的愛憐。
「喳。」兩個小丫頭趕緊去敲門,里面全無回應,她們于是推開了沒鎖上的門,進去喊可能睡沉了的蝶兒姑娘。
房內的大燈一一點上,整屋通亮,慶焰也走進往內堂去,流蘇床帳下映入眼簾的,卻不是他所想見的佣懶嬌美的睡容。他連忙坐上床邊,俯近凝視,見她雙眉揪攏、額上沁汗、呼吸急促,就連嘴唇也蒼白不已,兩頰卻有明顯的紅手印,略顯腫脹。
這是怎麼回事?他將大手覆上她的額頭一模,竟是駭人的灼燙!而小臉上的五指痕更像銳利的尖爪,狠狠刷過他的心頭肉!掀開她的被子,發現她身上的衣衫早汗透了。
「小栗子!」他壓下暴跳起身的念頭,「立刻去請六爺過來,跟他說這兒有病號!」
「喳!」小栗子領命,馬上街出房門,趕去找六爺慶煜。
爾後,慶焰跳動著兩簇焰火的冰瞳望向兩個丫鬟,沉聲道︰「蝶兒姑娘怎麼會病?臉上的傷又是怎麼來的?我等著你們倆給我個好解釋。」
小陶、小莎瑟瑟縮顫著跪了下去,戰戰兢兢把這日發生的事情清楚稟上。
慶焰听了,只感冷透心脾、痛徹心肺!然而終不許自己為此去質問母親什麼……
重要的是,他必須在自立分府前,幫金蝶兒在王府內找個保護,以免這類事件再次發生!
須臾,小栗子領了一個眉清目秀的美少年前來,正是慶煜,他來幫金蝶兒看診。
他多年習醫,憑著資質優異和聰靈慧根,才十五歲的他,醫技竟已直逼太醫之質!因此王府親眷若有一般的病痛,多是找他醫治。這廂,他觸脈診斷過後,隨即判定病情。
「她燒得特別燙,眼前讓溫度退下最要緊,我馬上開幾帖退燒藥方讓她服下。」他到桌上提筆開方子,一邊提醒,「要仔細照顧,萬不可輕忽。要是繼續過燙下去,腦子可能會燒壞的!到時成了瞎子、聾子或啞巴,可後悔莫及。」
慶焰聞言,心生驚悚!接過方子令小栗子前往王府庫房去抓領上好的藥材後,他決定要親身照顧,直到他甜美的小蝴蝶清醒、痊愈為止!
在合黑漫長的道路上,又冷又濕,她追著一弧光暈踽踽獨行,不停走著。
她想醒,卻醒下來,因為光暈始終離她很遠,沒有光,她就不能醒。
繡兒,來。
喚的不是她的名,她仍不由自主地旋過身,好似喚的正是她。一個轉身間,她變成了愛嬌的小女娃,仰望著身旁斯文氣息的男人,看他低下頭笑著抱起她,「走吧!阿瑪帶你去靖親王府一趟。」她知道,自己是他不能不寵的獨生千金,她就是知道。
錦繡,你瞧。
少年是這麼喊她的。從認識他起,他一年比一年還要俊秀。他總帶著她在偌大的親王府走看美景,旁人都笑著告訴她,他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不知道什麼是夫君,她只知道,他是待她最好、最溫柔的……焰哥哥。
小姐,快跟我走!
金福說著。那是怎麼樣的兵荒馬亂?四處都是尖嘯、慘叫、哭號聲,一個女人驚慌地將一支金釵搋進她懷里後,把她送進一個中年男人的手上。她哭著,不懂為何娘要叫金福帶走她?她知道金福是一個忠僕,可究竟為什麼?
他抱著她逃命,賊寇在後面追趕,無奈之下,他以身相護抱著她跳下崖。岩石鋒利陡峭,撞得金福松了手,她被彈開去,重重撞上另一顆大岩……
他們沒有死。祖籍山東的金福懷著重傷,把一樣因傷發燒的她帶回老家,到了老家時,他已是奄奄一息,無力多加交代,只能把金釵小心收進不起眼的木盒子,吩咐她千萬小心地收藏,誰也不能給……隨後一厥,就沒再醒了;只是金福不知道,她撞忘了從前的一切。
死賤丫頭片子!
尖聲叫囂的,是金福的妻,那是唯一給她的名。老家的發妻以為金福在北京城另結新歡而蹦出個丫頭,恨她入骨,對她非打即罵!任她自生自滅一年後,就托人把她賣入怡沁郡王在山東的別苑為僕。
蝶兒、蝶兒,醒一醒。
好近的聲音,似乎就在她的身邊,而且是從……光源那兒發出來的。他在呼喚她--是慶焰!她歡欣雀躍,迫不及待想要告訴他,命運的轉輪未曾偏離軌道太遠,她還是被安排到了他的身邊,與他相愛、相守啊!
曾經,因為那場恐怖的劫難,使她害怕地封鎖起了記憶,直到她再次尋著了生命的支柱、她的依靠。他正如鎖匙一樣,幫她打開了被封禁的回憶;她什麼都想起來了!
她努力往光芒奔去,一聲聲低沉柔穩的呼喊繚繞在周旁,為她捉住了那道光,往她推近,她可以醒了……
「蝶兒,你醒了?蝶兒,看看我!」慶焰看著已經沉沉昏睡三天兩夜的金蝶兒,她的眼瞼顫動,而後緩緩睜開,好一會兒後往他這里看來。
太好了!她沒有燒壞,沒有變成瞎子!
「謝天謝地啊!主子!」小莎端來一杯清水讓她解渴,眼里淚光瑩瑩。她和小陶差點要被爺給剝皮了!如果她再不醒,只怕小陶與她更不是一個「慘」宇了得!
瞅著他,金蝶兒的晶眸中泛漫起水光,潾潾瀅瀅,胸臆中竟是種恍如隔世的震撼與感動。
見她淚傾如雨,滴滴燙得慶焰心疼!他只能撥開她額際汗濕的發絲,輕聲哄慰︰「對不住,蝶兒,全是我疏忽了你,才令你受委屈……」
她搖搖頭,卻含著淚笑了--不是的!不是委屈,不是難過,她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流淚;是為了曾經離散後得以再度重聚,是段段一時間說不完的故事,能在往後慢慢咀嚼回味的……
她撐著要起身,慶焰伸出健臂扶住她的肩讓她坐起。她忽地一個回身,用盡全力擁住他,依賴真實的懷抱,切切感覺他透過衣裳傳給她的溫熱和暖實。
「我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雖身子因病沉頓,語調有氣無力,她仍欲分享那道不盡的歡欣。
「想起什麼了?」他柔撫她的秀發縴背,似是珍憐著溫馴的心愛小寵物。
「以前的事。」靠臥在他的胸膛上,她的聲音輕而細,「以前,我還是錦繡,還喊著你……焰哥哥時候的事。」
「你真的想起來了?」慶焰驚詫,「記起了什麼?跟我說說!」
金蝶兒的澄瞳縹緲煙朧,望向曾經極盡美好卻已然逝矣的過往。她搜索片段的回憶,一一道出往昔身為內閣大學士的父親喜愛飼鳥、听戲曲;溫婉典雅的母親和靖王福晉的手帕交;還有十年來,總在夢中出現的小哥哥,原來是她從未忘懷的焰哥哥,一樣帶著她游景,不曾遠離過她……
聲音愈來愈細小,直到完全沒有;慶焰緊張地端視懷里的人兒後,吁了一口氣。身體還虛荏著的金蝶兒睡著了。他輕輕讓她平躺下,听她平穩的氣息,比對著自己難抑下的激動呼吸。
即便他早認定蝶兒必定就是錦繡,但他從沒料想到,得到正面回應時,內心竟會升起如萬丈波瀾般的狂喜之情!
掩蔽明月的烏雲,似乎就要撥開了。
「我不了解你在說什麼,焰哥哥。我真的是錦繡,出生滿月就同你定親的錦繡啊!」水婷新苑內,另一個錦繡看著前來「揭發」的慶焰,冰凍寒凜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如果你只是要比較對過去的記憶,我肯定記得比誰都清楚!」
她昂起頭,面露淒楚,「焰哥哥,丟失了十年的感情是很難找回,我不會在意你納側室;但你怎能為了讓那一時得寵的丫頭得到正位,而意圖掩蓋我的身分呢?」
「你……」慶焰冷峻的面容不動聲色,內心怒火翻騰。
這個女騙子!說謊也面不改色。想終結她的騙局並未如想像中容易,看來蝶兒的記憶恢復,只是讓兩個人站在同樣的起點上而已,而無任何優勢--該死!
他頭一扭,迅速離開了水婷新苑,一刻也不願多留。
也許過往的回憶有可以幫助的地方,但他的眼中、心上只有金蝶兒,與錦繡的過去對他來說都變得遙遠,毋需多想。
究竟有什麼方法可以讓真相大白?
連續兩旬,每日三回的湯藥、補品,很快就讓金蝶兒的身體完全康復,但她卻不敢再走出凌雲院,就怕又遇上什麼人,讓她難堪。雖然想起舊日的回隱,她也由慶焰那兒得知需要其他的佐證,否則她和另一個錦繡,只能在這樣的局面中僵持不下。
她,仍舊只是一個丫頭的身分。
慶焰知曉她的難處,更擔心久不振翅的蝴蝶,是否會像枯萎的花朵一樣,失去光彩凋零?他知道,必須先幫她尋得保護傘,才能讓她在庇護下無憂飛舞。
這日,他帶著金蝶兒到了飛翠館,那是回王府省親的成端郡王夫婦,亦即他的兄嫂暫居之處;大哥此時尚在紫禁城內,而他求見的便是大嫂,也是他為金蝶兒尋找的庇蔭者。
大嫂身為郡王福晉,是正位的貴爵命婦,地位高過虛位的親王側福晉;若能將蝶兒交托與她,相信母親也不能再對蝶兒多加欺侮。
金蝶兒早听說成端郡王的福晉乃京城第一美人,今日方得一見,初見她便深深傾倒;水晶剔透的妍媚鳳眸、瑰麗的容顏伴著晶紅的丹唇,是那麼清艷絕美,可比天女下凡的仙姿玉質,教人說不出的贊嘆!
而素來冷淡的二弟突然造訪,慕陽有些驚訝。在靖王府多時,她對近來「真假錦繡」事件已有耳聞,在听著慶焰說明來意的同時,她一邊打量著他身邊的金蝶兒--十分清女敕甜美的女孩,一雙大而亮的楮瞳澄澈,微微笑起時,兩朵含在頰上的窩兒更顯甜蜜,讓人打心底喜歡!無怪二弟會瞧上她。
「二弟是說,希望以後她能到我身邊來,跟我一同在王府里走動?」慕陽笑著問道。
「是。」對大嫂說話,慶焰總是恭敬的,只是在今日,又多了一分熱切,不似平時的冷淡。「這或許是個逾矩的請求,但懇求大嫂能夠幫二弟一個忙。」
「當然好。」她粉雕玉琢的麗容上噙著盈盈的笑意,「我還愁沒人陪我呢!」她說的可是實話。七個月大的兒子總在靖王夫妻那兒,老人家舍不得放手;歡兒偶爾會來,但對小歡兒而言,出門去玩耍更重要。因此丈夫在皇宮的時候,她是有點無聊的。
她走去執起金蝶兒的柔荑,「往後二弟不在,你就跟著我一起,二弟回府後,我再把你還給他。」
金蝶兒受寵若驚,如此超塵美麗的郡王福晉,平易近人地握著她的手呢!
「蝶兒……蝶兒……怎麼敢叨擾福晉呢!」
「不是叨擾,而是培養感情!」慕陽持絲巾掩嘴而笑,「畢竟你我將來,肯定要成為妯娌的!是不是呀?二弟。」鳳眼瞄向慶焰,他對金蝶兒的珍寵不在話下,未來可想而知。
慶焰心中一顆大石落下,怡然地勾起唇角。「是的。」他望著金蝶兒,眼神堅定而認真,「我必要娶她為妻。」
金蝶兒與他四目相接,臉紅得像熟透的番茄。感動呵!此時此地,什麼都是值得的,也什麼都下重要了!
傍晚,回到飛翠館的慶炤得知此事,臉卻沉了下來。
他嘟噥著跟愛妻抱怨,「回親王府來,就是好把兒子丟給額娘和阿瑪照顧,讓你能陪陪我:這下你偏要去攪和老二的那場戲局,我不進宮當差的時候怎辦?難不成還讓她跟在咱們身旁看著咱們嗎?」
「不過就一個半月左右嘛!」慕陽靠在他懷里撒嬌。今兒個見二弟和他未婚妻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款款深情,她心里升起一股暖意,不禁偎得更緊。能和所愛的人廝守一起,是多美好的事!「二弟對蝶兒的心意,誰都看得出來,能幫一點忙就是好事啊!就像咱們,如果當初沒人肯幫忙,恐怕姻緣早化子虛烏有了,哪來眼前這片光景?」
慶炤淡笑,將她箍進胸前,俯首細聞她沁鼻的發香。「你總是有道理……」
對心愛的福晉,他舍不得發脾氣。但最近難得有些空暇,可專心享受兩人世界,他可不想因為膛了老二那淌渾水,把少有的機會給報銷去!既然嬌妻都加入了,他不出手也不行:盡快把這事情結束,省得再有人來打擾兩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