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時分,烈日褪下灼人高溫與刺目強光,疲憊地掛在西方天空等待月娘交班。
習習涼風自南方吹來,傍晚因而成了夏日最受人歡迎的時段。
運動場上,有人揮汗專心獨跑、有人結伴談笑打球,偏斜的日照為人們拉出長長的影子,三三兩兩重疊在一起,乎生素下相識的人們,因此在地上找到些許微弱交集。
PU跑道上,兩個小小的身影無視運動場規定,一個騎著腳踏車,一個騎著三輪車,在磚紅色的彎道上「尬車」。
「小麻雀,-好慢喔!」暫居領先地位的 車手比賽不忘「嗆聲」,回頭向後頭努力踩三輪車的競爭對手吐舌頭。「慢吞吞。再不跟上來我就不等-了。」
「我才沒有!」被喚作小麻雀的小女生氣呼呼、喘吁吁地大聲響應。
「沒有什麼?」騎腳踏車的小男生頭也不回,迎風享受風馳電掣的快感。
「人家才沒有慢吞吞!」不知道事實兩個字怎麼寫的小麻雀一邊扯開了喉嚨大聲回喊,一邊加快一雙小腳踩踏的速度,兩只小短腿飛快踩著踏板,想加把勁追上前面的小男生。
「-有!-本來就慢吞吞!」小男孩回頭扮鬼臉。「小麻雀是慢吞吞、比烏龜還慢得慢吞吞!」 車嘛,贏的那個總是比較有本錢囂張。
「我沒有!」
「-有!」小男孩回頭估量兩人間的距離,停下車來,等小女孩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後,再開始踩動踏板。
「沒有!」
「有!」
「沒有!」阿弈哥哥最討厭了!
「有有有有有!」
「沒有沒有沒……哇啊!」
完蛋了!
煞車聲緊隨著慘叫聲同時響起,阿弈跳下車,把腳踏車摔在一旁,十萬火急地跑到不慎摔車的小女孩旁邊。
「小麻雀,-怎麼了?」
「嗚--」跌坐在跑道上的小女孩扁著小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好痛!」
「哪里?哪里痛?」阿弈緊張地檢查小女孩的四肢。「比給阿弈哥哥看看。」
「這里、這里,還有這里。」白白女敕女敕的小手指點向胳臂、雙腳和額頭。
呼!好險,都沒有流血。阿弈松了一口氣。
在小孩子單純的世界里,受傷等于流血。反推回來,沒流血,一切平安無恙。
「好啦,沒有事了,小麻雀沒有流血。」阿弈拍拍小麻雀的頭。「好乖喔!」
「可是人家好痛……」黑白分明的大眼噙著眼淚,不值錢但很教人頭痛的淚水隨時都有可能奪眶而出。
「沒關系,阿弈哥哥幫你把痛痛趕跑。」阿弈模模小麻雀的額頭、胳臂和雙腳,呼口氣吹走手掌上的疼痛。「痛痛快點飛走!」
小麻雀也有樣學樣,用力朝阿弈手掌吹口氣,口齒不清地說。「痛痛快點『灰』走!」
「對!痛痛快點飛走,不要再回來找小麻雀!」
「痛痛灰走!灰走!」小麻雀皺眉瞪眼地朝他手掌一吹再吹。她最怕痛了!
「飛走了嗎?」阿弈收回被她口水噴濕的手掌,偷偷往褲子上抹干。
「嗯。」小麻雀很用力地頷首,紅通通的小臉蛋很是嚴肅。
「那我們再來玩好不好?我們來騎車子?」阿弈向小麻雀提議。
小麻雀怯怯的搖頭,嘟著嘴唇拒絕他。「不要。」此時此刻,五歲幼童深深認為騎車等于跌倒,而跌倒的結果只有一個--痛。
「那……阿弈哥哥騎車載-好不好?」
小麻雀還是搖頭,因為她听到「騎車」兩字,生怕待會兒又會舊事重演。
「那-想干什麼?」
「我要……我要……」眼光向旁一瞥,小麻雀驚喜地發現運動場最熱門的運動器材--蕩秋千竟然空了一個位置。「我要『王』『蛋』秋千!」
「什麼?」阿弈狐疑地皺起眉頭,什麼叫王蛋秋千?
「那個啦!」
順著小女孩的手指望過去。「喔!『玩』『蕩』秋千!」
「對,王蛋秋千!」
「好,」阿弈朝她露出缺了下門牙的笑容。以一般標準來說,正值換牙期而說話不漏風的八歲兒童顯得相當難能可貴。「我們去玩蕩秋千。」
十分鐘後。
站在秋千後面擔任推手的阿弈憂心仲仲地看著運動場上的大時鐘。「小麻雀,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玩得興高采烈的小女娃拒絕得很果斷。「不要。」
「可是、可是已經快六點了耶!」他答應媽媽和小麻雀的爸爸,六點以前會回家的。
「再『王』一下下就好,阿弈哥哥。」小麻雀轉頭哀求。
阿弈板起了臉孔。「不行。」
「再一下下嘛!阿弈哥哥!」坐在這邊,風一直吹,涼涼的好舒服……
「說不行就不行!」要是太晚回去,他會被媽媽罵,而且明天就不能來運動場玩了!
「再一下下嘛!」小麻雀雙手合十地拜托他,大眼楮里滿是企求的神色。
「……不行。」這次阿弈的拒絕有點軟弱。
「拜托啦,阿弈哥哥!」
「……」無奈的嘆了一口氣。「好吧。」
「耶!」小麻雀高興地歡呼,站起來親了小男孩臉頰一下,興高采烈的坐回秋千。「阿弈哥哥最好了!」阿弈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看到小麻雀這麼開心,站在她後頭的阿弈臉上也堆滿了笑容。「只能玩一下下喔!」
「好!」這個承諾和之前的拒絕一樣,很果斷。
五分鐘後。
「小麻雀,我們該回家了。」推手阿弈再次要求「乘客」下秋千。
「不要。」小麻雀的拒絕依然如此直截了當。
「不行。」阿弈皺起眉頭。「我們要回家了!」已經六點了,再不回家,他真的會被媽媽罵!
「再王一下下嘛!」
「-剛剛已經玩過『一下下』了!」他伸手推推小麻雀。「下來!」
「我不要!」小麻雀雙手緊捉秋千兩旁的繩索,擺明了和他唱反調。「人家還要『王』!」
阿弈被她惹毛了,聲音大了起來。「-怎麼可以這樣!」不守信用!
小麻雀的聲音也很響︰「我不要回家!」圓圓的眼楮睜得大大的,死瞪著此刻正雙手插腰站在她面前「世界上最好的阿弈哥哥」。
「-剛剛明明說好玩一下下的!」
「人家又沒有說一下下是多久!」
「一下下就是一下下啊!」阿弈耐著性子和她對峙。「-已經玩很久了!」
「我不管!」她就是要繼續玩!
小麻雀任性地一甩頭,長辮子跟著「啪」地一聲打上她的臉頰。嗚……好痛!
活該!阿弈冷冷的看著她。「回家。」
五歲小麻雀扁著嘴、紅著眼眶。「不要!」
火大的阿弈伸手想把小麻雀給硬拉下來。「下來!」
「不要!」小麻雀死抓著秋千下放,小小的臉蛋因用力而皺成一團。「我不要不『企』!我還要王蛋秋啊啊啊啊--」
喔!吵死了!阿弈趕忙放開抓住她的雙手,伸手掩住差點被魔音震破的耳膜。
「不要再叫了啦!」
「人家還要再王蛋秋千!」
是「玩」「蕩」秋千!笨蛋!「不準!跟-說要回家就是要回家了!」他再次伸手拉她,小麻雀的跌坐在地面上,雙腳卻死抵著不讓阿弈拖她回家。
「我不要!」小麻雀死抱著秋千架的鐵竿子不放。
「回家!」阿弈緊抱著她的腰,要把她拖離秋千架。
「不要!阿弈哥哥最壞了!每次都欺負我!」
「什麼?」敢說他壞?他哪有欺負她!阿弈的火氣瞬間飆高到九重天。「-給我回家!」
「不要!」
「回家!」
……再五分鐘後。
「回、回家……」氣力用盡的阿弈坐在地上,邊喘氣邊下命令。
「我……我不要……」氣喘如牛的小麻雀依然「堅守崗位」,即使已經累到跪坐在地上,還是不肯放手。
兩個同樣固執的小家伙分別盤據在秋千架兩側,眼楮一瞬也不瞬的盯著對方。
已經順過氣的阿弈瞪著小麻雀。「真的不回去?」
「不回企。」小麻雀睜著晶亮的雙眼回答他。
「好,」阿弈站起身來,拍拍準備走人。「不回企就不回企,我自己回去……」他頭也不回的丟下一句。「-自己一個人待在這里玩好了。」
哼!小麻雀生氣地撇過頭,笨手笨腳地爬上秋千。自己王就自己王!阿弈哥哥最討厭了!每次都欺負她!討厭討厭!在這個世界上,她最討厭阿弈哥哥了!
小麻雀氣呼呼的坐在秋千上,對著阿弈的背影扮鬼臉。
阿弈愈走愈遠、愈走愈遠,他的背影也愈來愈小、愈來愈小……
啊?阿弈哥哥……他、他怎麼沒有停下來?阿弈哥哥怎麼沒有停下來等她?
「阿弈哥哥!」遠處傳來小麻雀漸漸接近的叫喚,伴隨著急促的腳步聲。
嘿……果然,他就知道這招有效!
走在前面的阿弈趕忙抿住向上揚的嘴角,牽起腳踏車。
下一刻,軟軟甜甜的童音伴著一雙小手,一並攀上他的腰際。「阿弈哥哥,等我!」
「不要。」阿弈自顧自地牽著腳踏車往運動場走。
「等、等我一下下嘛!」小麻雀趕忙牽起自己的腳踏車,咚咚咚地朝他跑去。
「我要回家了。」阿弈看也不看她一眼。
「人家也要回家。」
「-不是要留在這邊嗎?」他睨了她一眼。
「我……我現在要回家了。」她嘟著小嘴,尷尬到連耳朵都紅了。
「-不是要王蛋……玩蕩秋千嗎?」小男生姿態高得很。
「……明天再來王。」
「喔。」努力憋笑的舉動很成功,阿弈的表情冷冷淡淡的。
阿弈哥哥生氣了!小麻雀趕忙賠罪。「明、明天阿弈哥哥陪我一起王好不好?」
是「玩」!-這只笨蛋小麻雀!阿弈倨傲地抬高下巴。「不好。我才不要和不守信用的人一起玩。」
「拜托啦,阿弈哥哥!我們明天一起來王蛋秋千!」
「我不要。」
「為什麼不要?」
「哼,不要就是不要。」
「……」眼眶里迅速盈滿了淚水。
見好半晌都沒有聲音傳來,阿弈低頭看著隔壁眼楮紅紅、頭低低的小女生,心一軟,放柔聲音哄她︰「好啦好啦,我明天陪-來玩啦!」
「……不要。」小麻雀咬著嘴唇,聲音悶悶的。
「阿弈哥哥明天陪-來蕩秋千啦。」阿弈看小女生還是沒有反應,趕忙再補上一句。「再陪-騎車子,好不好?」
「不要!」頭一甩,長辮子順勢貼上阿弈俊秀的臉蛋。
可惡!「不要就不要!」阿弈也生氣了。「反正我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以後也不會再陪-玩了!」
什……什麼?到日本?
小麻雀驚愕地停在原地,小腦袋里全是阿弈剛剛說的那句話,沒有能力維持自己的雙腳繼續行走。
「喂!-不要停在那里!」阿弈不耐煩地回頭朝她大喊。「听到沒有!快點走啦!我們要回家啦!」
小麻雀根本沒听到他的叫喚。
到日本?阿弈哥哥要到日本?和哥哥、爸爸,還有媽媽一樣,到日本?
她咬著嘴唇,眼前的景物漸漸模糊成一片。「嗚……」
「-又怎麼了啦?」阿弈牽著腳踏車,皺眉向她走來。
小麻雀抬頭看著阿弈,但平時看得熟悉的臉蛋,此刻在她模糊的淚眼里,顯得很不清晰……
她抬手揉揉眼楮,想看清楚一點,可是眼淚一直掉。她一直擦眼淚一直擦眼淚,可是淚水仍下斷的滑落,而阿弈哥哥的臉孔怎麼也看不清……
「小麻雀,」看她落淚,原本很酷的阿弈頓時慌了手腳。「-、-不要哭嘛!我明天一定來陪-玩啦!我陪-玩蕩秋千,不管-要玩多久,我會陪-啦!」他笨手笨腳地拿自己的衣服擦拭小麻雀流滿臉的眼淚和鼻涕。「-不要哭啦!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嗚嗚嗚……」不安慰還好,阿弈這一說,小麻雀哭得更大聲了。「阿弈哥哥……你不要到日本啦!」他一定會和爸爸媽媽,哥哥一樣,一到日本就不回來了,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台灣……她不要一個人啦!「你不要到日本,留在台灣陪我好不好?」
「可、可是……」阿弈傷腦筋地皺眉。不去不行啊!
「好不好?阿弈哥哥?」
「我……」他什麼都可以答應她,就是這項不行……
「拜托啦!阿弈哥哥!」她小臉蛋脹得紅通通的,原本就黑白分明的眼楮因為淚水的關系顯得更為晶亮。「不要到日本,留下來陪我玩!」
「小麻雀……」阿弈的表情很為難。「我們先回家……」
「不管!我不管!」小麻雀一跌坐在地上。「我不管!你不可以到日本去!我不要--哇--」
同樣的聲音再次響徹運動場,刺進阿弈毫無防備的雙耳。
噢嗚!吵死了!他慢半拍地抬手遮住雙耳。她聲音有夠大聲的!
阿弈爬近小麻雀身邊。「別、別哭了……」
「嗚……」哭得臉紅脖子粗的小麻雀咬著嘴唇,一雙燦亮的淚眼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呼……好險這次她很听他的話,沒有再哭了……
「哇啊啊啊啊啊--」
呃啊!穿腦魔音再次響起,阿弈-著腦袋倒在地上。
他的耳朵好痛……
「你不要走、不要走啦!阿弈哥哥!拜托啦!」小麻雀爬進阿弈的胸膛里,兩只小手環在阿弈的頸子上,不用錢的淚水直往他肩窩里灌。「不--嗯呃!」小女生哭到打嗝,順便把眼淚和鼻涕抹在阿弈哥哥的衣服上。「不要走啦--」
「……好啦好啦,」阿弈無奈地翻白眼。「我不走啦!我『明天』不到日本啦。」
「真--嗯呃!真的?」
「嗯,」他拍拍小女孩的背。「真的。」他明天真的不走。「我們回家了好不好?」
「真--嗯呃!好!」
哭聲漸歇,阿弈抱著小麻雀,讓她趴在他肩上抽抽噎噎了好一陣子,打算等她呼吸平穩後再慢慢走回家去。
唉!回去肯定被媽媽罵死了……「小麻雀。」
沒響應?再叫一次!
「小麻雀?」他拍了拍趴在他肩頭的小女孩。怎麼還是沒聲沒息的?
「小麻……」阿弈吃力地將小女生扶開他的身體。「小麻雀!」
她……她居然給他睡著了?
就這樣,哭累,睡著了?
這下可好,他一個人要怎麼帶著一輛腳踏車、一輛三輪車,和一個睡著的小女生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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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弈沒有食言,隔天,他果真陪著小麻雀在公園里玩蕩秋千。
和往常一樣,他總是在小女孩的背後推著秋千,看著她兩條烏溜溜的辮子,隨著擺蕩的秋千畫出一樣的弧線;看著她的小臉漾著滿足的笑容,甜甜地對他說︰阿弈哥哥,我最喜歡你了︰看著小麻雀的背影愈飛愈高,像是要振翅飛向那總是蔚藍得近乎刺眼的夏日天空一樣。
明天。後天。大後天。
阿弈和小麻雀一起度過八月的每一個傍晚。
誰也沒有提及不久後的別離,五歲的小麻雀不懂,而八歲的阿弈,不想。
與故鄉告別前的那個八月,他總是站在小麻雀的背後,放任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遠,縮短,再拉遠。
然後,在孫弈將滿九歲、樹葉也開始枯黃的暮秋時分,他背著小小的背包,在父母、老師,和小麻雀與她祖父的陪同下,出現在中正國際機場。
「小弈……」孫媽媽心疼又不舍地撫著兒子的頭發,一晚未合上的雙眼,在即將別離的此刻,迅速充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讓離愁決堤。孩子心里已經夠不安難過了,她又怎麼能將負面的情緒在小弈面前表現出來?
這孩子已經承受太多期望和壓力了。為了學圍棋,小小年紀就一個人遠離家鄉,獨自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她是極力反對的,但看著兒子年紀小小,對圍棋的天份卻高得不可思議,每位曾與小弈對弈過的成年棋士,都視兒子為上好的璞玉,小弈自己也對圍棋有很高的興趣和熱忱,她又怎麼能夠因為不願和孩子分離,無視孩子的夢想、扼殺他可能擁有的美好將來?日本和台北的距離說遠不遠,可這孩子一句日文都不會,雖然有溫老師照應,但……阿弈終究還是個小孩子啊!
她蹲下來,和小孫弈平視。望著孩子漂亮清秀的臉蛋,和那雙堅定的眼神,心里忍不住又泛起一陣酸楚。「小弈,去日本要好好听溫老師的話喔!如果想爸爸媽媽,就打電話回來,知道嗎?」
「嗯。」孫弈用力地點點頭,他送給媽媽一個大大的擁抱,小臉顯得很是嚴肅。
「媽媽,-不要擔心,我在日本會乖乖的。」
「好棒,媽媽愛你。」一滴淚水悄悄自眼眶逃月兌,行到臉頰處,已被故作堅強的母親給擒回掌中。
「小弈,」孫爸爸也蹲下來,伸手攬住愛妻的肩膀,看著眼前與自己肖似的臉龐。「到溫老師家,要認真的學習,你已經是個大男生了,要自己學會照顧自己,不然爸爸媽媽在台灣會很擔心的。」
「嗯。」面對爸爸的叮嚀,孫弈認真地點頭答應,並許下承諾︰「爸爸,我會很認真的。」
時間緊迫,孫爸爸沒有太多的時間和兒子離情依依,他站起身來看著即將把小弈帶到日本的溫老師。「青雲,我兒子就交給你了。」這男人是他的畢生知己,也將是他兒子在日本的監護人。相交相知多年的默契,讓兩個男人不需要太多的言語,短短的一句話,就足以傳達他為人父的心情。
「我會的。」喚作青雲的男人這麼承諾。他望著此刻趴在他父親肩膀,死不肯回頭看他一眼的小麻雀。「我父親和小女兒,也請你多關照了。」
才和父母話別的孫弈,此刻走到小麻雀前方,仰首望著被她爺爺高高抱起的小女生。「小麻雀……」
「小麻雀,阿弈來找-了,要跟-說話。」溫爺爺推著趴在他肩頭上,不肯抬頭的小孫女。他的小孫女整天蹦蹦跳跳、嘰嘰喳喳的,幼兒園老師覺得她像只小麻雀一樣,便給她取了這個綽號,可今天,平常活潑到令人頭痛的小麻雀卻異常的安靜,想必是為了她爸爸難得回台灣一趟,才停留沒幾天又要飛到日本的事情鬧別扭。更糟的是,她爸爸居然還要帶小麻雀最要好的朋友--孫弈到日本去!
溫爺爺嘆出一口長氣。緩緩彎下腰,把小孫女放到地面上,轉正她的身子,好讓要離開台灣的孫弈有機會和她說說話。
「小麻雀……」孫弈怯怯地看著他的玩伴,不知該說些什麼。
「哼。」一跺腳,小麻雀氣憤的轉過頭去,不想和這個「叛徒」說話。阿弈哥哥最討厭了!他明明跟她說好不到日本去的,現在他居然要跟爸爸一起到日本!不守信用的阿弈哥哥,她最討厭他了!
「……我到日本以後,要很久很久才會再回來喔。」阿弈看著她的背影,緩緩吐出這麼一句。
「哼。」她今天不想說話。
「以後阿弈哥哥不能陪-到公園、運動場玩了。」
誰稀罕!不王就不王,還有其它小朋友會陪她王。她一輩子都不理他了啦!臭阿弈哥哥!
她不理他。那……「小麻雀,再見嘍。」
溫爺爺推著自家孫女。「快說話啊!」
正在氣頭上的小麻雀不為所動,兩只手交疊在胸前,下巴更是故意抬高三十度。
「沒關系,溫爺爺,」阿弈朝老人家露出有禮的笑容。「小麻雀不想和我說話就算了。我要上飛機了,溫爺爺再見。」
「嗯……阿弈再見!」
阿弈無奈地望了小麻雀一眼,那固執的小女孩還是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
唉!她還在生氣,那就算了,反正他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和爸媽說了最後一次再見,小孫弈背上行李,跟著溫老師--小麻雀的爸爸,往候機樓走去,邊定,邊依依不舍的回頭看著父母。
背對著他生悶氣的小麻雀,偷偷張開一只眼楮往旁邊覷望。咦?爸爸呢?阿弈哥哥呢?
不期然地,她瞥見一大一小的身影朝玻璃門那端走去,離她愈來愈遠、愈來愈遠。
爸爸、阿弈哥哥……阿弈哥哥……他為什麼沒有回頭看她?他為什麼沒有停下腳步等她?他為什麼沒有看看她走到哪里,等她離他近了點以後,再開始往前走?
……我到日本以後,要很久很久才會再回來喔。
……以後阿弈哥哥不能陪-到公園、運動場玩了。
……小麻雀,再見嘍。
阿弈哥哥、阿弈哥哥……嗚……小麻雀張開嘴巴,想叫他等她,每次阿弈哥哥走得比她快的時候,他都會等她……這次,他也一定會等……
「哇啊啊啊啊啊--」連小麻雀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言語在開口瞬間,全轉化成驚人的嚎啕。
天啊!
孫弈和溫青雲被突如其來的哭聲給嚇得心驚肉跳,顧不得登機在即,掉頭疾走回小麻雀身旁。
「哇啊啊啊--阿、阿弈哥哥!」小麻雀撲向阿弈,兩手環抱住他,哭得抽抽噎噎的。
一旁的溫青雲看得很不是滋味。小鬼,好歹我是-爸耶!我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吧,居然抱他不抱我?
孫弈覺得他現在很像被無尾熊抱住的尤加利樹。被小麻雀緊緊摟住的他,四肢動彈不得,只好-給溫爺爺一個求助的眼神,溫爺爺會意的將小麻雀拉開。
「嗚……不要走,不要走嘛!阿弈哥哥!人家以後會乖乖听話啦!」小麻雀揉著眼楮,邊哭邊對阿弈哥哥提出要求︰「阿弈哥哥,你不要去日本啦!留在台灣陪小麻雀好不--嗯呃--好?」
「可是……」小阿弈愁眉不展。「可是……我已經和溫老師說好了,不能不去的。」
「你、你不要管我爸爸啦!爸爸最壞了!小麻雀最討厭他了!」
一旁被點到名的溫青雲尷尬地抬頭欣賞天花板。他的乖女兒怎麼可以在他徒弟面前破壞他為人師表的威望?
「不行!」阿弈搖搖頭。「小麻雀,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去-要乖乖的,阿弈哥哥下次回台灣才會陪-玩蕩秋千。」
「可、可是……」
「小麻雀,阿弈哥哥要上飛機了,我上次已經跟-說過,阿弈哥哥一定要到日本的,對不對?」他幫她抹掉臉上的淚水。「-答應阿弈哥哥,不可以忘記我喔!好不好?」
「……好。」
「阿弈哥哥也不會忘記-的,我會一直一直記得-,這樣好不好?」
小麻雀點點頭,掛在她長睫毛上的淚珠,像鑽石一樣晶亮。
「那,等一下阿弈哥哥走了以後,-不準哭喔!」
「嗯。」
「真的?」
「真的。」小麻雀認真地允諾,她知道阿弈哥哥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
「打勾勾?」阿弈伸出右手。
「打勾勾。」小麻雀也伸出小手。兩人小指相勾,拇指對印,在離別的前一刻,允下永不相忘的承諾。
「小麻雀,笑一個給阿弈哥哥看。」
她笑得很丑,淚水鼻涕與微笑在童稚的臉上交錯,卻是孫弈在離開台灣後,珍藏最久的一幀回憶。
「再見了,小麻雀。」他最後一次向她道別。
「再見,阿弈哥哥。」倚在最愛她的阿公身旁,小麻雀睜著圓亮的雙眼,目送爸爸和阿弈出關。他們愈走愈遠、愈走愈遠,而童年一段兩小無猜的情誼,也隨著他們的腳步,畫下休止符。
「嗚……」小麻雀扁著小嘴,紅著眼眶。
「小麻雀,」溫爺爺見狀,趕緊蹲來提醒孫女。「-剛剛有答應阿弈哥哥不哭的喔!」
對!她剛剛有和阿弈哥哥打勾勾,不準哭、不準哭、不準……「哇啊啊啊啊啊響徹雲霄的-亮哭聲,使得孫家與溫家一行人,再次成為機場的焦點。才走出關沒幾步的孫弈和溫爸爸,不約而同被刺耳的哭聲給震得腳步踉蹌。
孫弈回頭瞥了小麻雀最後一眼。唉……每次都這樣,她答應他的事情,好象只是為了方便下一秒鐘反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