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後,一大清早。
薇寧紅腫著雙眼站在藍谷的公寓門口,用力地按著門鈴。
門被猛力拉開,"不管你是誰,滾蛋!"藍谷表情很臭地大吼。
話才說完,他愕然地瞪著她看,顯然她的出現出乎他的意料。
被他無情地轟走是她活該,薇寧眼眶浮起淚水,轉頭就走,不管自己根本看不清眼前階梯的高度。
"慢著!"他猛然扯住她的臂膀,阻止她的步伐。
"是你要我滾蛋的。"她委屈地說。
"我不知道來的人是你。"另一只手用力抹著自己的臉,藍谷的聲音硬邦邦的。
"那……你現在讓不讓我走?"她仍舊背對著他不肯轉身。
"腳長在你身上,我管不著。"他沒好氣地說,仍然沒忘記他們上回的不歡而散。
薇寧的反應是輕輕掙開他的手,一聲不響地往下走去。
可惡的女人!
他赤著腳沖下樓去,擋住她的去路。"找我有什麼事?"他的口氣雖然還是很沖,但已經比剛剛緩和許多。
她卻只是站在那里淚汪汪地看著他,一句話也不肯說。身邊走過同一棟大樓的住戶,表情奇怪地望著他們。
藍谷靈光一閃,口氣放柔地問︰"你去看醫生了?"
"不,是阿丁……"她的眼淚開始一顆顆掉出眼眶,"阿丁走了。"
他發誓,再听到"阿丁"這個名字,他就要揉死她!
"回我住的地方談。"他握住她的手往回走,不讓她有逃走的機會,不管這個阿丁是什麼混帳男人,他都不打算在樓梯間跟她討論。
她一點也沒反抗,乖乖地跟在他身後,隨他走進屋內,然後任他往沙發上一按,捧住他遞來的水杯。
選擇她身邊的沙發坐下,藍谷別扭地開口,"好了,你繼續說吧!"
"我剛剛跟阿丁說完再見,它就走了。醫生說要我決定怎麼處理它的遺體,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吐出一聲哽咽,"我舍不得把它丟在冰冷的骨灰壇里,那樣它太寂寞了。"
原來那個男人剛剛掛了。
他必須開口安慰她,"這是必要的選擇。"
"家里……家里還有好幾罐我前陣子才為它買的沙丁魚罐頭,那是它最喜歡吃的;還有那些有鈴鐺的小球,它也玩不到了……"她的手緊緊握住玻璃杯,淚水無聲地落在其中。
慢著!魚罐頭?小球?這個阿丁到底是什麼鬼東西?!
"我養了他兩年,雖然它已經很老了,可是連那位老醫生都稱贊它是一只很漂亮的貓,毛色又黑又亮,有對琥珀綠的眼楮……我不要它離開我。"她抬起頭,可憐兮兮地瞅著他。
貓?!籃谷幾乎要大笑出來,他竟然跟一只掛了的貓生氣!
不過她的表情讓他硬是收回了笑聲。
"過來。"他張開臂膀,這是他唯一想得到的反應。
薇寧一點也不客氣地上前,抱住他的胸膛,頭顱伏在他胸前,久久不說話。
他沒養過寵物,根本無從了解她的心情,所以什麼話都沒說,只是擁著她。
抱著她的感覺該死的好,他又感到那種相依偎的溫暖;那種原本除了小蝶之外,他從來不曾在別人身上得到的……溫暖。
薇寧輕輕掙月兌出他的懷抱,哽咽著,"對不起,其實我今天來,不是因為阿丁的事……"
他皺眉看著她,"你哭得真難看。"轉身抽了幾張面紙給她。
她也不客氣地用力擤鼻涕,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在他面前的丑樣子。
"那你來是為了什麼事情?"藍谷懶散地靠回椅背。
"我來……是要還你這個。"眼楮鼻子通紅的她從外套口袋里掏出十張十元美金,隨後起身。"好了,我……要走了。"
"你來我這里就為了拿夜渡費給我?"他惱了。
"我不能拿你的錢。"她誠實地回答。
"你……"他被她氣得不知道該怎麼接口。
從遇到她開始,每件事情都走了樣。他破例為一個女人留在某個城市,為此他的經紀人氣得跳腳,總算勉強為他弄了一套電腦作曲系統過來。不只如此,他還跟這個發燒到神志不清的女人上床,現在更被她氣得腦充血,人家可一點也不領情。
眼看她已經走到門口,自己開了門——
"慢著!"
"什麼事?"
"我……陪你去處理阿丁的事。"見鬼,他本來不是要講這些話的。
"真的?"原來紅腫的眼楮又涌起一波淚意。
算了算了,誰教他就是受不了女人的眼淚。
他們一起下樓,他陪她到一家設備看來不錯的獸醫院,幫她填寫表格,準備好所有資料,讓她的寶貝阿丁能住到五星級飯店,這貓命倒是挺好的。而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掉眼淚。
"該做的都做了,接下來醫生會幫我們處理。"藍谷走到她身旁溫柔地說。
"謝謝你。"她的回答非常微弱。
"陪我去吃頓早餐。"他命令地說。
其實他是看她一張臉像要暈倒似的蒼白,這個女人似乎喜歡虐待自己,不是在公園吹冷風、就是在醫院里絕食,他不想為自己惹麻煩,可是張口卻又吐出連自己都驚訝的話——
"這里我不熟,你要負責喂飽我。"
薇寧的嘴角牽起淡淡的微笑,輕聲說道︰"沒問題。"
???
他們來到這家叫作"熱情"的早餐店,標準的美式風格,他們沿窗而坐,面對舊金山的街景。在薇寧的建議下,藍谷點了培根松蛋土司和咖啡,他也為她叫了相同的食物。
"你叫什麼名字?"遇到這個女人,打亂他所有的生活秩序。比如說,都已經上了床,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只知道她唱歌的時候叫作小雨。
"韓薇寧。"她用中文發音,然後再用英文解釋,"韓是我的姓,薇是薔薇花,寧則是寧靜的意思。"
"薇寧……好吧,就決定以後叫你薇。"他默念之後擅自決定,"或者薇薇。"
"沒有人叫我薇薇。"她蒼白的臉頰出現淡淡的紅暈。
"這是我的專利。"他有些得意,咬了一口早餐,意外地說︰"這家店的土司還不錯。"
"我比較喜歡他們的咖啡。"她喃喃回答。奇怪,看著他滿足的吃相,她竟然也感覺餓了。
"為什麼叫作小雨?"
"因為……媽媽告訴過我,本來她想要將我取名為'雨薔',意思是雨中的薔薇。那是她和爸爸戀愛的時候,曾經看過一部電影的女主角名字。"提到過去,她的表情顯得有些迷茫。
她沒有提到的是,爸爸離開她們之後,媽媽開始陷入一段又一段短暫的婚外情,跟別的女人短暫分享同一個男人,直到那個男人拋開媽媽另尋新歡,媽媽只好再找另一個男人的懷抱尋找安慰。
忘了家里等待她的兩個女兒,一朵是淋了雨的薔薇、一朵是微小的茉莉花。茉莉,她有著最甜美笑容的妹妹……"你來舊金山多久了?"藍谷的問題打斷了她的思緒。
"兩年。"她回答。
"幾歲?"
"二十七……為什麼問這麼多問題?"她終于防衛地望著他。
"我從來不跟陌生人上床,問些問題也算保住了原則。"他說得輕松自在,啜一口咖啡,滿意的嘆氣。
這句話讓她閉了口。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什麼會跟眼前這個陌生的男人上床,而且沒有一絲悔意;有的,頂多是那天早上醒來的驚慌而已?
她輕嘆一口氣。
他是好看的,事實上,她從來沒見過比他還好看的男人,尤其那雙眼楮像會放電般黑亮深邃,總讓她不敢凝視太久。
在舊金山街頭,有太多金發藍眼的性格帥哥,可是她從來不會太有感覺。或許是因為總覺得與那種美隔了一層。東方與西方的隔閡,就像希臘的維娜斯雕塑雖然美,可是她還是欣賞中國的古代仕女圖。
他卻是徹底的東方美男子,眉、眼、鼻梁、嘴巴都長得恰到好處,不是西方人那樣粗獷陽剛的線條,而是收斂些的斯文優雅,但仍舊徹底的男性化。很符合中國古人說的"玉樹臨風",沒錯,就是這個成語。
可他不是那種正氣凜然的文質彬彬,嘴角淡淡的微笑總覺得帶著隱隱的邪魅,讓他的俊美夾帶致命的殺傷力。
危險的男人,人們應該在他身上貼上"危險勿近"的標簽,免得一些笨女人為他傷透了心。
"你看夠了嗎?"藍谷似乎忍著笑。
他的問話提醒她,她竟然入迷似地盯著他看,真丟人!
先拐他上床,然後現在又對著他流口水,她對自己的反應驚訝極了。因為她一向避這種男人如蛇蠍,視俊美的男人為禍水!
誰說紅顏禍水的?眼前這個會用眼楮勾人的藍谷,會讓任何女人願意為他犯罪!
"我有這麼耐看?"
薇寧急忙搖頭,"不是的……我只是在……"
一時間,她連個蹩腳的借口都找不到!幸好蘇珊這時走來,解救她的困境。
"小雨,這是你的朋友?"今天早上是蘇珊當班,逮到為兩人咖啡續杯的機會,她走過來就開口問薇寧。
"不……"看到他揚眉望著她,她連忙改口,"是的。"
薇寧打賭,蘇珊眼里閃爍的是對藍谷的"性"趣。不知怎的,她覺得不太舒服,或許是因為她跟藍谷上過床,沒錯,就是這樣。
"嗨,我是蘇珊,小雨的朋友,你是?"
"我是藍谷,薇薇的……好朋友。"藍谷不止語調曖昧,連轉頭注視薇寧的眼神都很曖昧。
發現這個好看的東方帥哥眼里只有薇寧,蘇珊聰明地放棄對他的好感,但還是忍不住賣弄自己嫵媚的風情,眨眨眼楮才離開。
"你常來這里?"藍谷的目光享受著蘇珊凹凸有致的玲瓏背影。
"沒錯,事實上我在這里工作。"薇寧發現了他的視線落點,不高興地回答,男人果然都是。
他立刻看向她,"你在這里工作?賣早餐?"
他的驚訝語氣讓她采取防備的姿態。"對,賣早餐,憑勞力賺干淨的錢。"
"然後晚上到藍月那里唱歌?"她實在令他驚訝。
"這你早就知道了。"她僵硬地說,"不過,我唱歌的事情沒跟這里的朋友提,你別告訴他們。"
"除了這些,你到底還有沒有其他工作?"
"沒有。"她立刻補充,"其他時間我在大學旁听課程。"
他驚異地望著她,終于開口,"你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沒告訴我的?"
"其他的你全部都知道了。這些資料是不是足夠讓你恢復正常的秩序?"她諷刺。
"勉強夠了。"藍谷忍著笑,她那副小刺蝟的樣子真可愛。
又是那抹若有似無的勾人微笑,討厭!
"你學過音樂嗎?"他的神色突然轉為正經。
"沒有,為什麼問?"她擰著眉反問。
音樂是她最脆弱的一部分,她可以一直保持冷漠的面具生存,可是在歌曲里,她是有靈魂的。也因此她特別怕被看穿。
"我喜歡你的歌。"他直截了當,對于音樂,他始終是這樣的態度。
只是筒單的一句話,卻神奇地讓她整個人都亮了起來。
"謝謝。"她想不出任何更好的答案。
"改天去我那兒唱歌給我听。"藍谷的眼楮望著她,教人看不透的深邃。
她拚命搖頭。
不,從兩年前開始,她再也不為任何人唱歌了。自從……
她猛然起身,倉卒間只留了一句,"我還有課,先走了。"
頭也不回地跑開,生怕昨日的夢魘緊跟在後。
???
"你怎麼找得到我?"薇寧帶著微微紅腫的眼楮開門問道。
"問早餐店的蘇珊。"藍谷誠實回答。
"我不記得我有請你來。"她賭氣說道,不打算請他進屋內。
"一個月了,我必須來確定。"
"確定什麼?"她茫然地問。
"等我進去再說。"他用眼神示意她退開。
她不肯退讓地站在原地,卻忽然發現他的發絲沾著而珠。
他淋雨而來,這項認知讓她的堅持立刻動搖起來,利用她短暫分心的一刻,他提起身旁的竹籃,敏捷地繞過她徑自入內。
薇寧氣惱地把門甩上。
"開水就可以了,謝謝。"他撿了張舒服的沙發坐下,噙著笑說。
"這人倒是一點也不懂得客氣。"薇寧低聲咕噥,說歸說,她的腳步還是往廚房的方向移動,為他倒了杯水。
"喏!"她用力把玻璃杯遞給他,"什麼答案?"
一副要他講完話就走人的姿態。
藍谷不回答,眼楮開始細細打量這間老舊公寓。
"你一個人住?"
"沒錯。"她簡短地回答,固執地站在原處等著送客。
薇寧當初第一眼看到這問略具古典風味的四樓公寓就喜歡極了,一口氣租下整層樓,根本不在意自己用不到三房一廳的格局,她究竟是帶著些錢來到舊金山的。
然後一住就是兩年。裝演、家具都是房東所提供,不是那種現代的利落風格,反倒以純樸的淡褐色木頭、淺綠拼花布為素材,營造出滿室的溫馨家居感。她沒有大肆更換布置,只是在適當的地方點綴上偶爾逛書店、精品店買來的擺飾、復制畫,讓這個地方擁有她的存在感。
"有話快說。"薇寧忍不住無禮的催促。
他打量愈久她心愈不安,她不想讓他藉著她的公寓試圖探索她。
"你吃藥了嗎?"他突兀地問。
"吃藥?"她皺眉,不懂他的話。
"R486。"他補充,"你上回說的事後藥。"
"你在說什——"她猛然住口,用很小聲的音量回道︰"我……忘了這回事。"
"你說什麼?"
"我說我……忘了。"最後一個字因為心虛,她幾乎是無聲地說。
"你忘了?!"他跟著重復。
"對!我——忘——了。你是鸚鵡嗎?"她生氣地罵出口,"我不是故意忘記的,我只是……沒讓自己想起來。"就是這樣。
"那我建議你最好馬上去買支驗孕棒回來。"他平靜地說。
"好……我明天就去買驗孕棒。"她避開他的目光,他有道理關心這件事的。
听了她的回答後,藍谷沉默了一陣才開口,"你剛剛哭過?"
"我沒有。"她抬起下巴,叛逆地望著他。
"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丑。為什麼哭?"深色的眼瞳一片溫柔。
他害她又想哭了。
"我……看了一本小說。"她沒說謊,她的確剛看完《麥迪遜之橋》,為那兩個相愛卻分離的黃昏戀人哭了一陣。
"你淚腺倒是挺發達的。"他調侃,順手拿起茶幾上的相框,凝視著照片,"這就是你的阿丁?"
"是的,它很漂亮對不對?"她哽咽了一聲。
她清楚記得照相那天,是個溫暖的冬日午後,阿丁懶洋洋地躺在窗台上曬太陽,來找她的蘇珊被阿丁的睡相逗笑了,忍不住拿出相機拍它。沒想到這卻是阿丁現在唯一留下來陪伴她的照片。
他的問題問出了她的眼淚,原本紅腫的眼楮又泛濫成災,她立刻走到窗台前,背對著他,窗外的路燈在她的淚眼中搖晃。
藍谷沒有開口安慰她,只是下一刻,他已走到她身後,將她輕擁入懷。
薇寧微微僵了一下,但這樣的溫柔讓她不堪一擊,她脆弱地轉身將臉埋在他胸前,哀哀切切地哭了起來。
"我本來不怕一個人的……可是醫生說阿丁需要我,所以我讓它陪在我身邊……我才開始習慣它,他就丟下我走了……"她哽咽地把這些日子面對空蕩的公寓所產生的孤單寂寞全部向他傾吐,"我本來一個人過得好好的,現在我討厭回到家沒有人可以說話、討厭在外面沒有可以讓我掛念想回家的人、討厭自己煮東西給自己吃、討厭……"她的淚水沾濕他胸前的羊毛衣。
她喑啞的嗓音又急又猛地打在他心上,讓他也跟著狼狽發疼。
過去,是小蝶讓他回家可以盡情傾吐,是小碟對他噓寒問暖殷勤照顧……然後突然間,這一切都成了另一個男人的專屬權力,他失去了小蝶——他靈魂的伴侶。她的話提醒他,他這個月以來努力遺忘的事情。
黑夜中的玻璃窗映著他痛苦糾結的臉。
懷中的她哽咽聲漸漸微弱,最後無聲,屋內只剩下窗前依偎人影的呼吸和……某種奇特的聲響。
"你有听見什麼嗎?"她鼻音濃重地抬頭問他。
她提醒了他,"你是指那個?"藍谷的眼楮瞄向剛剛置放在沙發旁的竹籃。
"那是什麼?"她揉揉酸澀的眼楮。
"一只撿來的小東西,如果你要的話,就送給你。"
他的話引起薇寧的好奇,她離開他溫暖的懷抱走向竹籃,小心翼翼地掀開——
籃內立刻響起微弱的聲音。
"小貓?!"她驚呼。
"在我住的附近撿來的。"他也跟著上前,語氣平淡。
事實上,這只瘦弱的小貓是他剛剛去寵物店挑的,他刻意挑了一只長相最可憐、能引起她注意的小貓,希望這只小鬼懂得扮演它的角色,不然他只好還給店家了。
"我不能……"她心里掙扎著,失去阿丁的痛苦是這麼深刻,她不想再讓自己傷心一次。
籃里的貓卻在這個時候哀衷地嗚叫著,那雙悲傷的碧綠眼楮像是需要母親的孤兒,淚汪汪地望著她。她實在不忍心啊!
"你快帶它回家!"薇寧迅速掩上蓋子,像被燙傷般地將提籃遞到藍谷手上。
"你——"
然而她的動作快得讓他來不及反應,他連人帶貓地被她推到公寓門外。
"薇薇!"藍谷對著緊閉的門喊著,"我不會也不想照顧這只貓,你如果不接收它的話,我只好把它丟回路邊!"
回應他的,是門內的毫無動靜。
她又刷新了紀錄,這是他第一次吃女人的閉門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