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踏上北海道的土地,形單影只的曲茉彤雖然顯得有些忐忑不安,卻依舊難掩興奮之情。
這趟預計四十天的觀光行程,原先是該由表妹作陪的,怎料出發前兩天因為一場嚴重的感冒害得表妹氣喘病發作,以致被迫臨時取消了同行計劃。
起初,舅舅及舅媽實在不放心她獨自飛往如此陌生的國度,而且一待就是一個多月那麼漫長的時間,可是向往已久的她怎可能輕易放棄。
所以,經過極力爭取後,兩位長輩終于勉為其難地點頭同意,讓她嘗試展開這段自助旅行。
唯一的條件是——每天必須至少打一通國際電話回家報平安。
如今,雖是身在異邦,但向來勇于挑戰且擁有扎實日文听說讀寫能力的她,卻完全不覺得惶恐,反倒是對任何著眼所見的新鮮事物皆感到興致勃勃。
為了徹底放松身心,好好體驗一下當地的生活,她干脆舍去了較為舒適豪華的飯店,改選擇一家距離富良野車站不遠的歐風民宿入住。
由于正值暑期旅游旺季,這間布置溫馨的民宿雙人套房,還是她事前費了好大的功夫,透過系上熟悉的日籍教授拜托當地親戚幫忙預訂的。
可惜親愛的表妹突然身體欠安,無緣隨她來此散心度假,為了彌補這個遺憾,她承諾會狠狠地拍下一大堆北海道的美麗風景照,好讓花婓霓日後望梅止渴用。
透過民宿老板娘的推薦,這幾天她搭乘觀光循環巴士,陸續參觀過富田農場、葡萄果汁工場、Wine工場和吉士工房;因為時間還算充裕,她總是放慢腳步地游覽每一個所經之處。
況且,她並不貪心,壓根兒就不奢望在這四十天內,一定要將北海道上所有著名的觀光景點都走馬看花過一遍。
興致一來,她可以花費一整天的時間全耗在同一個地方,哪怕只是吹吹風、曬曬太陽或者是莫名地發個呆也罷。
就像一早起床,她便決定好了今天唯一的目的地——富良野町的日之出公園。
雖然正逢開花旺季的燻衣草花田,她之前已在富良野的開闢種植先鋒——富田農場見識過了,然而……此刻佇立在這一大片襯著藍天白雲,渲染了整片山坡地的紫色花海中,曲茉彤仍是不自覺地陶醉不已。
「好美喔,真令人百看不厭耶……」她不禁由衷贊嘆。
閉上雙眼,用力深呼吸,感受著燻衣草那讓人心曠神怡的天然香氣。
呵,想必女乃女乃以前也曾經做過類似的動作吧!她愉悅地想著。
沿途的花圃大多是由當地的學校團體認養,每塊花圃前面幾乎皆插有認養團體名稱的小木牌。
放眼望去,除了燻衣草之外,這里還大量種植了向日葵、金盞花、罌粟花等多種繽紛花卉;沿著山坡綿延展開,形成一片美麗的花毯,絕對可與富田農場的彩之田媲美。
片刻後,她張開澄澈眼眸隨意眺望,突然發現鮮艷花毯的另一端地平線,剛好豎立一株乍看之下平凡無奇的樹木,對比地平在線的蔚藍天空以及地平線下的紫色燻衣草,那幅旖旎景致頗有一種遺世而獨立的味道……
其實這處開放式的公眾花園距離她所投宿的民宿還算滿近的,之所以選擇今日才來拜訪,完全是慕遠近馳名的「花與炎四季彩祭典」而來。談到日之出公園最出名的地標,當屬位于坡頂展望台附近那一座白色圓拱型的鐘塔;听說每年夏季……特別是祭典當天,都有許多新人于此舉辦浪漫的燻衣草婚禮。
在紫色花海中及純白鐘架見證下,互許共偕白首的誓約,多教人羨慕!
望著遠方那些穿著雪白婚紗、剛結束完集團公證的美麗新娘們,在各自的新郎扶持下緩步穿梭在燻衣草花田間,任由一旁親友及圍觀游客們拍攝下一張張笑容洋溢的照片。
那幸福十足的美好畫面讓人感動莫名,更遑論是渴望愛情多時卻始終遇不到心動對象的她。
「將來……若有機會,我也想擁有一個如此難忘的浪漫婚禮。」她呢喃自語,臉上的笑意不知不覺加深中。
霎時,有群眾興奮地歡呼著,她引頸細看,原來是有新娘子要拋出捧花,傳遞幸福給下一位受月老青睞的有緣人。
「真有意思,我也過去湊一下熱鬧吧!」她立刻興致勃勃地往人群靠近。
眼見那束搭配著燻衣草的新娘捧花正不偏不倚地朝她所行經的路線飛來,曲茉彤趕緊加快腳步奔向前去,下意識地伸長雙手準備承接……
由于所有的注意力全放在半空中那逐漸飛近的花束上頭,她絲毫沒察覺到前方一名恰巧路過燻衣草花田的年輕男子。
轉眼間,如願接住捧花的喜悅還來不及在胸臆間擴散前,她便撞上一堵厚實的肉牆。重力加速度之下,甚至硬生生地撲倒了那位無辜遭殃的陌生男子,雙雙跌進了花田之中。
「哎喲……」
她眼冒金星地申吟著,手上卻還緊緊抓著新娘捧花不放。
莫名其妙遭受牽連的緋色知臣,卻還是眼捷手快地將那名身材嬌小的「肇事者」緊護在懷中,讓自己淪為舍身救人的肉墊子。
仰倒著地時,身強體健的他雖然沒因此受到任何嚴重的傷害,卻依舊習慣性地低聲詛咒了一句日本國罵——
因為特殊的身分背景使然,自小習武且反應靈敏的他,照理說應該可以輕易閃過這個飛撲而來的「橫禍」;無奈他剛剛只顧著低頭專心和台灣的摯友講手機,根本沒留意到身邊的突發狀況,這才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
唉,想起遠在台灣的昔日哈佛同窗死黨——齊昀亮,緋色知臣便感到心情沉重無比……
兩個多月前,他那位好友竟意外出了場幾乎奪命的嚴重車禍,後來雖然是幸運的撿回了一條寶貴性命,豈料卻從此失去了光明。
先前他費了好大的功夫才私下說服父親,破例與規模相差懸殊,好友所繼承、經營的「元永企業」進行跨國合作;本來都已談好八月初……也就是過幾天要簽立合約的,現在看來也只好暫時延期了。
希望父親別因此改變主意才好。
依稀听見對方的咒罵,羞窘不已的曲茉彤,連忙自他胸前抬起頭來,以流利的日語迭聲致歉。
天啊,生平至今還不曾如此糗過呢!
如果旁邊剛好有一個地洞的話,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馬上跳進去,順便再將自己給埋起來算了。
思及此,她那心虛飄忽的視線更加不敢投向身下的「受害者」,眸光流轉間卻赫然發現了一支掉落在不遠處……但是,已不幸一分為二的新款折迭式手機。
完蛋了,這手機該不是因為她方才的莽撞而「光榮殉職」了吧?
手忙腳亂地爬起身,離開他那教人不禁臉紅心跳的溫熱懷抱後,她神情不定地跪坐在一旁的泥土地上,對著那已然「身首異處」的手機殘骸發愣了片刻,然後才顫巍巍地雙手拾起,物歸原主……
「真的很對不起……這全都是我的錯。」
曲茉彤勇敢地揚眸注視著對方,一副即將赴湯蹈火的認真模樣,彷佛已經做好了挨轟的心理準備。
望著身前這位眼神中明明泄露出一股不安情緒,雙手還微微顫抖著,卻又強迫自己必須鎮定面對的小女人,剛坐起身來的緋色知臣,俊帥臉龐上倏地掠過一絲興味——
這小妮子倒是挺有意思的!
至少,她看起來並非他平素最為感冒的那兩種類型的女人。
其中一種當然就是遇到麻煩事情時,只會無助哭泣裝可憐,企圖博取同情或是逃避責任;另外一種則是莫名其妙直沖著他耍花痴,徑自發嗲賣騷,完全無視于他那張難掩作惡的俊臉,早已逐漸扭曲變形了。
「先生,我會賠償你所有的損失,請你放心。」她的態度十分誠懇,希望能順利將這件事情圓滿處理。
誰知,他並未立刻接下那支宣告「壽終正寢」的手機,反而收回短暫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然後不發一語地徑自起身,拂去自己衣服上的塵土和燻衣草屑。
這……他該不會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吧?曲茉彤困難地咽了下唾液,暗自猜想著。
時間彷佛變得異常緩慢……此刻,在焦慮不安的她眼中,所有的畫面都像刻意用慢動作播放的影片般,一格接一格徐徐往前推進——
于是,她清晰地看見他低頭垂下一雙連女人都不禁嫉妒的星眸,從容不迫地抬起右手,用整齊干淨的修長手指,循序拍拂過厚實的胸膛、寬挺的肩膀,還有肌肉勻稱的手臂。
當然得再加上那雙傲人長腿,以及那線條完美……容易引人遐想的臀部。
哇,黃金比例的身材配上亦正亦邪的俊美容顏,活月兌月兌就是言情小說中的最佳男主角典範嘛!
這個男人上輩子肯定燒了許多好香,要不就是積了不少陰德,今世才會特別受到上蒼的眷顧及恩寵。
她就這樣目不轉楮地瞅著他……
良久,直到兩人的視線重新交會。
「嗨,看夠了嗎?」
緋色知臣突然蹲來,挑眉笑睇著依舊愣在泥地上的曲茉彤,順便揮揮手催促她趕緊回神。
聞言,她下意識地搖了搖頭,似乎想盡快將滿腦子的綺思給驅逐出境。
唉,撞倒人還不慎弄壞人家的手機,現在竟又因為偷窺而被對方逮個正著……像她這樣子,簡直可說是「糗」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名副其實的——丟臉丟到國外去!
「哦,搖頭就是嫌不夠的意思,那……需不需要我再靠近一點,好讓妳看得更仔細些呢?」
他果真惡作劇似的把俊臉湊上前去,嚇得她反射性地往後彈開,卻又一跌坐進燻衣草花叢里。
雖然她剛剛忍不住和其它女人同樣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發愣,但奇怪的是他不僅沒感覺到以往那種彷佛被人冒犯的不耐煩,反倒還有些驕傲。
也許……兩者間最大的差別,應該是她那雙閃耀著純粹欣賞,毫無雜念的真摯眼眸吧!
「小心點,別再繼續摧殘這片可憐的燻衣草花田了,否則公園管理員可是有權將妳移送法辦的。」他提醒道。
「真……真的嗎?」她驚慌問道,連忙想起身,卻不敢再隨便亂動,深怕一不小心又踫壞了周圍任何一株燻衣草。
「瞧妳嚇成這樣,應該是海外來的觀光客吧?」眼看她居然對他隨口說說的玩笑話信以為真,遂故意繼續危言聳听。「如果妳真是外籍人士,那可就糟了。」
她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兒,才怯怯地問︰「為什麼?」
「因為這里的燻衣草,可是北海道特有的保育類品種,一旦遭到海外旅客惡意損毀,除了拘役和處以高額罰金之外,日後還可能會因此被限制入境。」他一臉正色,煞有其事地說。
「這麼嚴重?!」
嬌容瞬間慘白,眼淚也開始在眼眶中來回打轉著,倘若不是她硬ㄍㄧㄣ住,恐怕早就當場哭出來了。
望著她那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憐的模樣,突然找回良心的他于是聳聳肩,主動戳破隨意編出的蹩腳謊言,以免有人即將忍不住淚灑當場。
「呃……我剛剛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別介意。」
「所以……我不會真的被移送法辦,對不對?」她誠惶誠恐地追問。
曲茉彤向來是個循規蹈矩的模範生及好公民,連垃圾都不敢隨便亂丟;如果第一次出國就鬧出此等有損名譽的事情,教她今後哪有臉回去面對舅舅跟舅媽呢?!
「放心,頂多是被公園管理員狠狠地訓斥一頓罷了。」唔,了不起再被迫客串一下環保綠化義工以茲警惕。
「謝天謝地……差點嚇死我了。」她拍撫著胸口,瞬間破涕為笑,不自覺地月兌口而出了一句中文。
「請問……妳剛剛說的是中文嗎?」他遲疑了下,試著以略微生硬的中文詢問道,想再確認一次。
因為和台灣籍的齊昀亮成為莫逆之交,所以他對中文也間接產生了興趣,在美國哈佛求學的那段日子,每當課暇之余他們總會教學相長,甚至互相傳授對方自己的母語作交流。
「咦,原來……你也懂中文啊?」她喜出望外地問,頗有他鄉遇故知的興奮,遂直接改以中文與對方溝通。「可是你的腔調,好像有點奇怪耶,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好像是稍微帶點……大阪腔,對嗎?」
「沒錯,我的確是出生在本州島的大阪人。那妳來自哪里,台灣嗎?」他淺淺一笑,伸出手拉了她一把,協助她月兌離燻衣草的包圍。
「謝謝。」站穩身子後,她隨即臉頰微紅地回答︰「嗯,我是台灣人。」
一想到自己的手正被一個陌生的日本男子牢牢握著不放,她便害羞不已,更何況……他還是如此引人注目的美男子,教人心跳指數輕而易舉便沖破一百大關。
「呵,剛才觀察了那麼久,可否跟我分享一下,妳認為我全身上下哪個地方最出色呢?」他戲謔問道,這下子惹得她連耳根子都紅了,頭頂差點冒出熱煙來。
她深呼吸了下,赧然道︰「抱歉,都怪我太失禮了,若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語畢,她甚至還慎重地再三行禮致意,唯恐觸怒了對方。
「別緊張,我只不過是忽然感到好奇,並沒有任何怪罪的意思,妳大可不必嚇成這樣。」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松開她的手。隨即傾身向前,害不知所措的她頓時渾身僵硬。
只見他緩緩舉起手,解下她系在麻花辮尾端的水藍色緞帶,並細心替她拈起幾根殘留在發間的燻衣草屑。
然而,隨著他身軀自然地貼近,以及手指溫柔穿梭在她長發間那似有若無的踫觸,竟讓她感覺到空氣變得異常稀薄,教人幾乎缺氧窒息……末了,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那居然是因為自己一時忘記呼吸的可笑緣故。
「好啦,頭發上的已經都幫妳清干淨了,至于其它部位,為了避免有趁機吃豆腐的嫌疑,還是由妳自個兒處理吧。」他含笑說道,並把那條綁頭發用的緞帶歸還給她。
「謝謝……」她伸手接過,無可避免地再次觸及他那微溫的掌心,心律頓時又亂了節奏。
「妳的身上好香……有股淡淡的燻衣草香氣。」他輕笑,不自覺地又往她的身子靠近,低頭貪心地嗅聞著。
因為,除了燻衣草之外,她的柔順秀發還隱隱散發著某種不知名的迷人幽香,令他忍不住再三留連回味。
「你……你也是啊。」她靦腆地說。
「呵,大概是因為我們剛剛都做過一場天然燻衣草SPA了,所以全身才會變得香噴噴的。」
愣了幾秒,她這才會心一笑。「是啊,最新鮮的燻衣草浴。」
「看來咱們還是趕快逃離『犯罪現場』,免得待會兒公園管理員當真告我們破壞花木,然後罰我們到處去撿垃圾,那可就慘了。」
嘿,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難得童心未泯的他竟直接牽起她的手,帶著還來不及反應的她加快腳步,離開那一大片幾乎看不出有所損傷的紫色燻衣草花海。
轉眼間,緋色知臣整個人霍然放輕松了,他邊跑邊朗聲大笑,那不知名的愉悅心情也透過緊緊交握的十指,迅速傳染給曲茉彤……
他們就像兩小無猜的純真孩童般,漫無目的地拚命往前奔跑,開懷笑聲在整片山坡不間斷地放送著,卻沒因此惹來旁人側目的眼光。
因為不遠處圓頂展望台上的「愛之鐘」正被好奇的游客們一一敲響,恰好掩蓋住他們所發出的嘻鬧喧嘩。那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宏亮鐘聲,彷佛是條無形的紅線,牽系著分屬不同國度的他們,似乎也隱約預告了他們兩人終將糾纏不清的命運。
一如遍地燻衣草所代表的浪漫花語——
等待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