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近來,紀曉笙除了每日固走進出宮門,其余時候可謂幽居金虎園。
事實上,授滿十五日她便暫向器物局告假,關門躲靜心軒工作。
因為不熱悉,加上玉飾圖的樣式必須考慮原石的形狀色態,她作起圖來各受限制,畫得特別累。
當揉掉的紙第三十六回堆滿竹簍,她兩手一攤爬回房,一睡就是兩天。
這日南若臨回府,見妻子熟睡如豬,攤軟如泥,悉心不擾,只是抹去銀絲唾涎,替她拉好被子,注意房里暖熱。
「唔,書完了……趕上了……」
墨眉一皺,掌心貼上她倦容。
雖然疼惜,但她付出越多,他也越發喜……真是要不得。
許是被撫觸擾醒,昏睡整日的人竟揉目醒來。
「……回來啦……與成記玉鋪談妥了嗎?」
「嗯,往後只要在放玉的地方擺上他們鋪名,成記就會給春曉閣兩成拙頭。」
「那很順利呀……唔,消息都放出去了,開賣那日可要燃炮?」她眼楮明亮了幾分。
「你想玩兒?」
「當然!那日也是你生辰呢,辦熱鬧些才好。嗯……最好能炸翻整條街,昭告天下。」
「那就備三條長鞭炮,不過煙塵會干擾生意,得先跟左右鋪子打過招呼。」
「好!」拍掌,又道︰「……能不能叫人把炮紙卷多糊幾層?外邊別糊死,如此一來當炮屑兒直沖上天,氣勢才會不凡啊。」
他溫笑揉揉她發,親吻雪額,不論她說什麼,全都答應,哄著她繼續睡。
半個月後,春曉閣鋪前擠滿人。
吉時一到,紀家元老梁師傅請主人點炮。
南若臨將紙捻兒交到她手中,叮囑要她小心。她巧笑瑩麗,明眸閃亮,讓他牽著引火,兩人齊朝三條鞭炮共捻在一起的粗線頭上點,待線頭火紅便即退開。
眾人屏氣凝神,都知道這回的炮特別制過。
然而當那紅屑爆揚,雖有準備,卻還是躲不夠遠,所有人被炸得滿身煙塵,站近點的頭臉還全覆上紅屑。
紀曉笙當然是站近的那一個,雖有人護守,還是被炸得眼淚鼻嗆。
「咳咳……」她淚眼汪汪,不顧丑地擤出鼻腔里的煙屑。「哥哥沒事嗎?」
「……沒事,咳。」
「早知就不叫他們另外糊了,紙是炸得四處亂飛,我們卻弄得這般狼狽!」
「過會兒煙散就好了。」他已無礙,尋看四周,多數人雖也一身飛灰,但揮揮就好,甚至有不愧是春曉閣的贊聲出來,似又贊嘆又好笑。
紀曉笙仍捂著眼眸。
「好像不大對,你幫我看看是不是有碎紙飛進去了……」仰頭欲讓他瞧,卻是疼得直掉淚,眼睜不開。
南若臨大驚,那眼白竟是鮮紅!
「梁師傅!梁師傅在哪?」
「啊!」年過半百的梁師傅揚手,還在撥發里的粉屑呢。
「這兒交給你!我帶曉笙到順安醫館。」
「嗄?曉笙?曉笙怎麼啦?」
他聞而未應,只顧帶著她穿過人群,鐵石與紅玉見情勢不對,也不管一身髒,先幫忙擋開人。
兩個主人先離,不免引起騷動。
梁師傅站在台階上高叫大伙入內,那一雙雙眼楮還是忙著張望從未失去從容的南家二少慌神帶走妻子。
順安醫館里,學徒汗涔涔,因為面前男人抑斂的氣勢像狂水,隨時會驟發。
「劉、劉大夫到貴號瞧熱鬧去了,還沒回來啊……」
「快去請。」
「是。」鐵石不敢延遲,立馬往對街飛灰里頭鑽。
南若臨仔細護著紀曉笙坐下,手卻發顫。
他不禁盯著自己的手掌。
不過是眼楮紅腫,她從前也曾這樣過,沒事的,沒事……
片刻後,劉大夫總算被鐵石半拖半抓請來,也是紅紙片滿身的狼狽樣。
「咳咳!」拍拍兩肩,抖掉一些殘余碎屑。「尊夫人眼楮給燻著啦?」
「是,勞煩大夫,她難受許久了。」南若臨讓開。
「欽,我瞧瞧啊。」劉大夫坐下挽袖把脈,沉吟一會兒又翻掀她眼楮,弄得她淚如泉涌,末了捻著胡須緩緩搖頭。
「先落針,至于能恢復幾分,怕得憑運氣。」
聞言,紀曉笙倒抽口氣,南若臨面色微僵。
「不就是燻了眼,您說看運氣,這是何……」當那銀針落下,她哀嚎得臉都皺緊時,他心底仿佛有巨石無聲沉底,壓得透不過氣來。
陪她來求醫過幾次,多少認得穴位,這回扎的穴卻與往常不同。
「夫人忍耐些,試著睜開眼楮看看。」
「唔……痛……」從來沒這麼痛過,因為怕,忍不住撈他掌來握。
劉大夫又催,要她張眼。
越痛,她握得越用力,就在怕會把他指骨捏斷,逼自己松手時,他卻穩穩回握不準她放。
「劉大夫,何不過會兒再試?曉笙怕痛,要她忍耐,總需慢慢來。」
她嗚嗚點頭附和,繼續飆淚。
「欽……也好。」
等她能自己睜眼,已是兩刻後。
劉大夫手里放了針,要她數幾根,但問題是,她根本看不見肉色的手掌上有東西啊!
劉大夫的掌心胖到連掌紋都瞧不見,她都沒好意思說,怎麼能要她數壓根沒有的東西?任誰眼力再好,也無法——
「五根。」南若臨面露凝重。
「什麼?」哪來的?哪來!她伸手去戳肉掌,卻覺得扁,明明看來很福泰的呀!下一刻,狠狠胯下年,因為真踫到了東西。
「哈、哈,應該只是剛哭完,霧霧的,看不真確罷了……」
「不不不,夫人的眼楮,長久以來日夜畫圖,用眼不當,加上前些時日又操勞,雙目已撐不住,眼不可說是積沙成塔,重疾難救,若再不好好護養,只會喪明得更快呀。」
她顫聲︰「不是被鞭炮的灰煙……燻到的緣故?」
「煙燻的疼痛會過,您現在不就能睜眼了?真正的問題是目力不清,這大羅神仙也難挽。唉,夫人趁這些時日還能視物,把該交代的事辦一辦,切記開始牢記家中屋舍與物品方位,如此幾個月後目力全失才能輕松些。」
「哈……我不信,劉大夫您別再開玩笑,我都嫁了,不用再裝病啦。」她別過頭佯笑幾聲,拍拍胸口。「哈哈……說得這般嚴重,真嚇到我了……」
南若臨拳沉如鐵,幾欲捏碎自己。
是他的錯!明知她雙眼有疾,還任她繪圖……
「敢問劉大夫對這診斷有幾分把握?」
「噫,南二爺若信不過老夫,大可再請人看過。不過夫人這目力一日比一日差,若想延緩喪明,切記多休息,別再用眼。」
他點頭,謝過大夫,吩咐紅玉留下取藥。
「曉笙,走了。」
她讓他牽起,悶悶道︰「我還看得見。」
他牽唇。「我知道。」
一出醫館,她仍要抱怨︰「劉大夫定是老眼昏花診錯了,我明明還看得見啊。」
「是嗎?」南若臨沉下臉色,讓她留在醫館門口,到旁邊五步遠的書畫攤前挑選一把扇子攤開。「上頭繪了什麼?」
「牡丹啊!」大朵如雲,不是花之貴冑是什麼。
「那題詞呢?」
「呃……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哈哈。」南若臨淡哂,容色卻縹緲,只覺周身如有一縷輕煙拂掠,像踩在蓮葉上,很不真實。
他擱下扇子回她面前,傾近了聞她身上馨香。
如此安寧,怎像巨變已來?
「……今年生辰,真叫人難忘。」
她委屈地噘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哪知道……」到最後,喉頭一苦,聲音越發啞澀。
他細密摟住她,緊緊環抱後領她回春曉閣。
她在最後傾注心力、連一雙眼楮也賠上的玉飾首賣,不該缺席。
因為南方磊慣常借宴會交際應酬,南若臨此次生辰也廣邀商界人士,在南府辦得熱熱鬧鬧,甚至連隱在深苑鮮少見客的南家兩位夫人也出席。
紀曉笙坐在首桌,乖乖當個溫順媳婦,不時感覺到有目光投來。
她是很高興他頻頻回頭啦,但其實也就一頓飯時間,入席前又已請娘多照拂她,他就真的這麼放心不下,怕她筷子戳到別人碗里?
「曉笙啦,瞧見正與臨兒說話的那位姑娘了嗎?」
「嗯?」覷著眼,不大確定道︰「是喬尚書的千嗎?」
「正是。那位姑娘對臨兒也有幾分情意,所以常去店里,你們可見過?」
「……見過,但沒說過話。」難怪!她還當這常客很欣賞她的首飾哩。
南二夫人壓低聲音︰「不是娘嫌棄你,只是你如今眼楮不方便,有些事情做不來,既是如此,不就該替臨兒考慮考慮嗎?」
她咬緊唇,听懂了,僵硬點頭。
南二夫人雍容一笑,拍拂她手背。
「你這般懂事,不枉臨兒娶你為妻。」
她頭再點,接下來,不論娘說了什麼,她都只會點頭,直至南若臨回到身邊,她才顫抖發冷地在席桌下握住他的手。
「眼楮又疼了?」
「怎麼啦?曉笙不舒服?」南二夫人側首間道。
她備覺壓迫,直搖頭。「沒事,娘別擔心,只是坐久頭有些暈而已……請夫君陪我走走就好。」
「這兒人多,是悶了些,去走繞走繞也好。」又拍拍她,擺手讓兒子陪她去。
走出宴客廳,她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摟住他腰身。
南若臨蹙眉。「這不行,咱們回去。」
「嗯?可是宴會還沒結束……」
「大哥會處理。這種場合向來是大哥施展手腕的時候,我不過是個幌子。」
「可是娘……會不會不高興?」
「娘吃過二十二次我的生辰酒席,不差這回。但這是你嫁給我後,我的第一回生辰,你不想只與我過嗎?」
「……想。」
她想陪他花前月下喝酒,只有兩人,安靜溫馨地聊聊明年,談談後年,然後約定五十歲的生辰要陪彼此度過。
可是,她可以嗎?有那資格嗎?
只是瞎想,眸里就已蓄滿水氣。
「我身邊位子若是曉笙想要的,不論誰說了什麼,你那可以留下。」
「你听見娘說的話了?」
南若臨莞爾。他沒她的好耳力,哪能听見。
「我猜得出娘會說什麼,只望你別怪她。」
「但娘說的也對,萬一我真喪明,誰來服侍你?」
他笑,毫不給面子。「衣食起居,敢問娘子照料哪一項了?」
「我、我……」完了,下廚針線一竅不通,最會的就是賴在床上曲腿兒看他換衫,偶爾替他擦擦背,擦著擦著順道跳進去再洗一回……咳咳,沒錯,她真的只會畫圖,徹底的迷糊嬌妻一個,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