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翌日,紀曉笙獨醒,翻個身,見男人已不在,抱來他的枕頭在榻上滾滾滾。
正開懷,角落卻殺風景地傳來噗哧聲。
「小姐——不,該稱您為夫人才對。」紅玉笑吟吟端來銅盆與布巾,「二少爺先去見當家了,他說您要是身子不適,在榻上用膳即可。您要在榻上用膳嗎?」
她莫名地臉紅了。「咳,還是端到桌上好了。」坐起,拉被子掩好果身,手探出床幔拿濕巾,「紅玉,挑件漂亮衣服扔進來。」
「咦?您往常穿衣,不都讓我服侍嗎?」
「就今兒我要自個兒來啦!」
「您是在害臊?」
「……等你嫁人時看我怎麼捉弄你!」被踫過的身子,好像有點不一樣子,像屬于他的,連紅玉都不能瞧……總之就是覺得,至少今天要自己著衣。
接過衣服穿妥,用膳梳完頭,紀曉笙步履輕盈地哼曲兒往西廂去。
娘回南家,只有大哥留住金虎園。
就算他放任她睡到近午,新婦也不能不知禮數,當然要去見長輩。
金虎園奴僕不多,除了紅玉與灑掃僕役、廚娘,在她嫁後也才又添三人,是以不興入門通報這套。
她獨自走繞,沒一會兒就听見前頭廂房傳出談話聲。
客房里南方磊不改促狹,捉弄道︰「終于開竅啦?兔子一回頭就吃起腳邊草來。嘖嘖,為兄過去都小覷你了。」
南若臨唇畔笑意淡得幾不可察。「那只兔該是曉笙才對。」
南方磊頓住,神思很快想歪,一口茶全噴出來。
「咳咳!沒想到那女圭女圭這麼敢!」難怪趕著辦婚儀……他撫額喟嘆。
「被吃干抹淨了還急著負責任……當初我到底都教了什麼,把你教得這麼光明磊落呀?」明明他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南若臨輕吟︰「您胡說什麼。我只是無意間听到她的心意,不想再讓她苦候。」
「呃,所以不是你們誰先把誰吃了?」
「沒有。」
「喔……那也不是你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個兒喜愛她,所以才娶了她?」
「您知道我向來拿她當妹子看。」若真要講,便是想到就要盈笑,然後比這程度再深上一些的喜愛吧。
「……實話麼?」
南若臨淡淡一哂。「您只要不再問,咱們應該就可以談劉大夫要兌款的事情了。」
「噯!我是替外頭那女圭女圭問的……不過,現不應該叫弟妹才是……」
見他急起身,南方磊燦爛笑開,適意搖扇任由戲去搬演。
紀曉笙快步往回走,听見後頭雕門敞開,腳步更急。
南若臨在轉角抓住她,一見她模樣,僵硬震撼。
她哭了!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但她沒讓慘樣維持太久,須臾便笑開。
「噯,怎麼辦?我轎都坐了,門也過了,只能等哥哥有真心喜愛的女子時,再讓出正妻位置。」
「……不會有那一天。」絕對不會!
「是嗎?也對,你向來不收回說過的話。」可是萬一真有那天,她不想綁著他。「哥哥不該娶我的,听見就該跟我說,為人兄長不是該盡教導責任嗎?或許你開導開導,我就不會喜歡你了。」
「你雖然愛鬧,但絕不輕率。況且咱倆成親,我也不必擔心你嫁去夫家的生活。」他選擇的,是適合兩人的法子,也是……他合意的法子。
紀曉笙芙容垮下。
擔心?又是擔心!他就不能不要處處照顧她,非要盡心到連自己都賠上?
那她算什麼!
她氣,覺得自己可悲,但因為早就明白他的性子,哪可能真對他生怨,只能嘆自己沒用,無法讓他喜愛上。
「……哥哥期望的夫妻之道,該不會是相敬如賓吧?」至少,咳,讓她離他的理想近一點。
他溫溫淺笑,撫過她刻意妝點的麗容,撩過銀花步搖的垂絲。
「那是從前的想法。若我娶的是婉約女子還可能,但既娶曉笙,哪怕往後會熱鬧得沒有寧日,也無妨了。」
「……」這意思是,她不必改嗎?反正他已有所覺悟了?
「別想太多,我們會過得很好,曉笙只需如往昔便夠,我要你開開心心。」
他擁住她,她依順伏在他胸前,指下卻是揪緊了他衣衫。
他向來擅長照料人,會讓她過得好無庸置疑,但開心……
抱著他卻無法擁有他的心,這是何等難嘗的苦澀,他永遠不會明白。
「見完大哥後收拾一下,咱們去拜見爹娘。」
「嗯。」點頭,深深呼息納入他的氣息。
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夫了,是她的夫啊。
以為他口中的爹娘指的是他娘,結果他卻帶她到三歧坡掃墓歸寧。
明明紀家福堂就在隔壁,南若臨卻不嫌麻煩。
看他持香跪拜,當真在墓前喊出爹娘,她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撲簌簌滾下。
南若臨定然地讓紅玉放她去,在她哇哇嚎啕、絲毫不見停止之勢時,要紅玉和鐵石拎祭品先走,緩穩溫存地道︰「過來。」
她不由自主,像被磁石吸去,幾乎撞倒他地撲進他懷里。
不愛她又如何?他還要她就行!
從沒想過,失了爹娘,她還能有歸處;但自他蹲下與她齊平而視的那刻起,他就已經是她的歸處了。
一處極安適溫暖的歸處啊……
她努力抱,用力抱,在發出濃濃鼻音吸鼻子時,南若臨別首笑開。
「不好,我沒帶太多衣服讓你沾鼻涕呢。」
她捶了他一下,埋臉亂蹭。「髒死你好!就會欺負我!」
南若臨細眸微斂,彎腰將人抱起,果然嚇得她忘記要哭。
「回去了。」
「不用抱啦!我有腳,快放我下來。」
南若臨直瞅臂彎里的她,驀地振臂舉步,牢而穩健地走下山坡。
「不必這樣安慰我啦,拍拍背什麼的就夠啦。」
他眉目清煦,唇如彎月。
「你是我的妻子,值得這般對待。」朗朗一笑。「曉笙今日就依了我吧。」
唔,她怎麼覺得幸福得都要炸開了……
她沖動地攬住他脖頸,得他舒佣一笑。
似乎不該再執著愛不愛的問題,得夫如此,該滿足了、再要求會得天譴的。
她向來知足常樂,老天給她的這個懷抱夠好夠暖了。
事實上,好到教她覺得此生無憾了啊!
這頭祭拜完,一行人花了兩天日程回金虎園,結果才剛歇下,南若臨又帶她走過小徑回紀宅,因為爹娘牌位在那兒。
真是比她這女兒要用心了。
甜甜想著,再看他持香閉眸喃喃對爹娘說話,暖呼呼的滿足又起。
真的夠了,她不要求其它了。
在他身旁是她最企望之事,而今已成,無需再求。
紀曉笙持重捻香,跪到他身邊。
「哥哥先去繞繞吧,我想獨自與爹娘說話。」要感謝爹娘,跟他們說她如們遇見這男子,如何看盡他的怡人敦厚,如何芳心淪陷,如何幸運得到他。
「在三歧坡還說得不夠?」
「你也知道我嗦嘛……」
他笑。「也好,財嬸釀了一壺梅酒要給我們當新婚禮,我正好去瞧瞧。」
「梅酒哇,財嬸釀的酒我爹娘生前很愛喝呢,滋味好又香醇,你定會喜歡。」
「嗯。」他起身,臨出祠堂前回眸望了眼。
這回該是不會哭了。他沒辦法看到她的淚,從最初就沒辦法。
替她掩上門,他負手愜意走動,來到一處棚架。
原該碧翠的絲瓜因為乏人照料,藤蔓枯黃,然而兩年多前他初到這座府邸時,卻是花黃葉綠,一片鮮艷。
那時,他遠站在回廊,看見一個嬌美姑娘唇邊掛著銀絲,歪頭在瓜棚下打盹,豈知那日的綠蔭黃衣粉女敕風景,竟從此留在腦里……甚至,成了他的妻。
回想從前至今,南若臨不禁笑開。
他仰頭看碎光灑落,緬懷夠了,找財叔夫婦拿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