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大門前,包袱背在右肩頭,翹首望著門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三個大字--
衡洛園。各種不同的感覺全涌生混雜在心底,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有想念、有喜悅、有怯懦、有期待、有害怕,像是回到了家,又像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里真的就是她居住多年的「衡洛園」嗎?應浣寧靜望著,任風將她未束的秀發吹拂到臉上頸間,一時竟然無法移動寸步,只能這樣立在門外,有些茫然呵……
「小兄弟,你有什麼事嗎?」有人從後頭拍上她的肩。
浣寧緩緩回頭,朝他扯了扯嘴角,笑得有點勉強她還沒法確定自己要如何面對這些親人好友。
「寧……寧兒!」那人顫巍巍地吐出她的名,眼楮睜得老大,表情從不可思議到欣喜欲狂,事實上,她無需說話,就已經道明一切了,不是嗎?
「快快快,快進門啊,咱們大伙兒可想死你了!」
那名家丁熱切地為她開門,只差沒揪著她往里頭直沖咧,一進門就迫不及待扯嗓大喊︰「寧兒回來啦!寧兒回來啦!」
園里各方冒出好多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孔,每個人都挑高了眉頭,既驚且喜,沖著她猛笑,還有一堆聲音企圖灌進她的耳;但是,一連串的影像和聲音,對她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如千里,回覆的點頭微笑其實是無意識下的直覺反應,僵硬得連她自己都懷疑到底那算不算是「笑」。
「大……大表哥。」她嚇了一跳,完全沒想到在正廳門前出現的高挺身形居然會是大表哥,那……-表哥呢?
項昱點點頭,非常冷靜地說︰「先進來吧!」
「意楮姊姊!」她飛奔到蘇意晴的懷里,「回到家了」的這個認知才清楚地在腦中成型。
「平安就好了。」蘇意楮摟著小妹子,心里的喜悅自不在話下;瞧她一副少年郎的打扮,難怪項-派出去的人會遇尋不到。「要不要先休息?」
「不了!」她念茲在茲的事只有一樁,否則,她不會用身上所有的盤纏請船員在這個不合時節的時候出航,就為了走海路花費的時間比較少。「意晴姊姊,韓叔人呢?他在不在啊?」
蘇意晴疼惜地看著她寫滿惶急的臉,雖然不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她經歷了什麼,但她相信--那,應該是足以讓她記憶一生一世的刻骨銘心吧?她把目光轉向丈夫,這個問題就丟給他來回答了。
項昱向她們這里走了過來,這輩子他最掛心的兩個女子正用靈澈明眸無言地問著他,他用向來的沈穩應道︰「一直沒有韓叔的消息,他的性子你應該也是知道的,不是嗎?」
其實她早就明白,得到的答案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個了,只是,面對這樣的結果,她的眼前還是禁不住地迅速罩上了層薄霧,螓首和沈重的心情一般,緩緩地低垂了下去。
大木頭大木頭,你說我應該怎麼做才可以救你?你教我好嗎?
項昱和蘇意楮對望一眼,兩人心頭都不約而同地浮現六年前的他們。尤其,那種絕望與祈求交錯的表情,項昱是再熟悉不過了,即使是多年後的現在,他還是心有余悸呀!「寧兒,怎麼了?」蘇意晴扶住她的雙肩,輕柔地一問;也許他們能為小妹子想想法子。應浣寧慢慢抬起頭,表嫂絕麗的容顏此時只是一片模糊影廓,大木頭的面容竟很自然地疊在上頭,仿佛他就在她跟前,用他的憐惜在問她「怎麼了」。心,扎得疼了!她輕輕搖了搖頭,竭力地克制住情緒的決堤,還硬擠出一絲笑容。「沒,沒什麼。」水珠兒卻不爭氣地在這個時候墜了下來,讓原本就薄弱非常的說辭更顯得全無說服力。
那樣的寧兒不是他們所熟悉的呵!
項昱用眼神和妻子很快地再做了一次意見交換,不需要言語,是他們靈犀相通的默契。
「寧兒,」蘇意晴的語氣更加婉轉了。「你先歇著吧,什麼事明天再說,也許咱們能和你一同想法子解決!嗯?」
她乖乖頷首,目前,她的確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最好可以不再想起任何心痛心傷的感覺。
「我陪你回房。」意晴拉起她的柔荑,往空著已久的房間慢慢踱去。
項昱瞧著她們的背影,對寧兒的關懷他從不比任何人少,只是一向習慣放在心里了,之前有項-、之後有意晴能幫他傳達心意,這就夠了,寧兒她也了解的。
很久沒發出感慨的喟嘆,如今,他卻不由得讓它重又逸出……其實,他心里對寧兒的不同以往約莫有個底了;能讓她這樣急急要找韓叔,會是什麼樣的人出什麼樣的事,他十分明白,他自己也曾經有過相同的境遇、相同的心情呵!
至于-弟……唉……項昱又是深深一嘆,除此外,他已經無言可對了。
浣寧終于重新著上睽別已久的女裝,略施了點胭脂以掩飾疲倦與憔悴後,就上正廳去找表哥表嫂。
昨晚,還是求不得一夜好眠,心里頭鯁著他的事,哪兒能安心入睡。輾轉反側思量再三的結果,她決定要把大木頭的情形說出來,或許,以大表哥向來的神通廣大,能找到什麼解決之道。
「事情大概就是這樣了。」她簡略地述說了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
「所以,你是回來找韓叔搬救兵的?」意楮感動地摟了摟她,生死一線,相隔卻是飛渡關山難以到達的遙遠。
「嗯。」她態度沈靜,情緒控制得很緊,而項昱、蘇意楮瞧在眼底卻是更加心疼。
「那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呢?」項昱蹙著眉問道。韓若風人不在衡洛園是事實。
她扯了扯唇角,一笑,里頭揉著蒼涼的無奈,輕輕揚睫平靜地回道︰「我要回大理!」
她答應過他的,無論能否找到韓若風,她最後終是會回到他身邊的。
浣寧眼底情重的執著,已然把這短短幾字以外的千萬深情道盡了。他們夫妻除了感動,還是感動呵!
「讓你大表哥陪你走這一遭吧!」蘇意楮說,給身旁的丈夫一個溫柔的凝睇。「也許他能派得上用場也說不定。」
「可以嗎?」她原先是有想過,但是不知道好不好開口。
「寧兒,什麼時候跟大表哥這麼客氣啦?」項昱對她的寵愛關切表露無遺。
「沒,只是……只是……」表哥表嫂那種全然的支持,讓她努力維持的冷靜自制面臨崩解的危機。
「如果可以,我也想陪你一塊兒去……」意楮對浣寧說道。
「你不行!」項昱打斷妻子對他的暗示。「有孕在身就好好兒待在衡洛園,何況我們倆都去了,這‘巧織坊’誰來坐鎮?」
蘇意楮在這一點上的確沒有任何籌碼堅持己見。只是,她總希望能陪著小妹子去面對種種可能發生的憂與喜。
「意晴姊姊,你……」浣寧驚呼出聲。呵!她可沒料到自己要做姨娘了!那種感覺很奇妙,對生的期待悅然與對死的膽寒懼然,竟會在她生命里的同一個時段出現,真是一種諷刺的平衡!
蘇意楮笑了笑,很輕地,沒多說什麼;她明白此時此境,過多的快樂對寧兒而言,是相當殘酷的。
「預計什麼時候出發?」
「越快越好。」回家才不到一日,她的心已經回到大理了--或許,自始至終從未離開過……
「嗯!」項昱尊重她的決定。「我會請傅管事立刻打點一切的!」
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
不!她不相信!她不要相信!
當她直奔天龍寺時,所見到的只是一間空空如也的廂房,里頭沒有她的大木頭。
「大師,那位梅大夫人呢?」她急急跑到前堂,顧不得里頭的僧侶正在做早課,劈頭就對著住持問,焦灼將她的理智焚燒殆盡。
「這位女施主……」住持看著這名唐突的姑娘,一頭霧水地正要問她與梅漱寒的關系,卻被她猛然打斷。
「大師,求求你告訴我,那位梅大夫呢?」
「寧兒,你別慌!」一旁的項昱忍不住出聲安撫。「讓大師慢慢說。」
大師長嘆一口氣,才又緩緩道︰「姑娘若是家中有人得病,想找梅大夫醫治,恐怕是沒法了。梅大夫自己都……唉!」
大木頭--死了?
他,還是沒有遵守承諾?還是沒有等她?
他,居然狠心不等她,居然……
應浣寧所有的感官一下子全部失去知覺,再瞧不見任何事物,听不見任何聲響,眼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漆黑;所有的思維運作也全部停擺,她來自何方、如今身在何處、而後將往何地,對她,已經沒有半點重要了。
她就這樣怔怔站在眾人面前,沒有痛嚎,沒有哀泣,只是發著愣,旁人喚了幾聲依舊是維持原狀,宛若一尊雕像,沒有生命的雕像。
然後,不發一響地,她跌入了項昱的懷里,從此,她拒絕接收一切外來的訊息,昏厥了過去。
「嗯……」她悠悠醒轉,神色間仍是絕望的冷然,所別者不過在于眼睫的分與合而己。
原來,他們捧在手心、總是漾著一臉燦爛的小寧兒竟也有如此絕烈的一面。項昱心疼地想。
「寧兒,」他喚道,果然--如他所想,完全沒有半點反應。「你先听著,大木頭他是失蹤了,並不是你以為的那樣。」他也稱梅漱寒「大木頭」,因為她的敘述中一向是這麼稱呼他的,所以項昱只知道他姓「梅」。
嗯……開始會眨眼了?好現象!
「大師告訴我,他在你走後也就跟著不見了。所以,根本沒有人知道他現在哪里,病治好了沒。」他略略提高了聲量。「你听清楚了,大木頭並不是死了!」
接著,兩行清淚滾滾而下,濕了她慘白的頰。
她轉頭向著他,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打著顫地︰「大表哥,這……這是真的嗎?不是在安慰我?」
「當然是真的。」他淡淡地說,心里卻為她的重回人世有著輕微的喜悅。
「是失蹤?不是……」她怕是自己听錯,又慎重地問了一次,「死亡」那兩字無論如何卻沒有勇氣說出口。
「嗯。」
這是不是代表她還可以抱著卑微的希望?冀求有一天他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然後就這回的誤會,對她輕斥一聲「傻瓜」?
她--真的真的可以抱著希望?
「寧兒,」項昱柔聲對他的小妹子說。「說真的,我不知道該勸你將他徹底違忘好,還是讓你繼續為他牽腸掛肚。我只能告訴你,當年,直到最後一刻,我都不曾放棄過對奇跡的期盼,即使明白那是個奢求。」
她知道大表哥是指當初意晴姊姊命在旦夕、險些生死永別的事,後來她曾听他們講述過程,確實是讓人驚心動魄!
浣寧了解大表哥的意思,她用衣袖胡亂抹了抹頰上的濡濕,綻著輕笑,說︰「我會好好振作的!因為他隨時有可能回到我身邊的,是吧?」
項昱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平和地對她說︰「咱們--回家吧!」
回家?
這蘇州、大理的一來一往,讓她有了一個再清楚不過的認知,她的家不是在蘇州,是在--大木頭的身上呵!就像大表哥的家是在意楮姊姊身上一般。
「嗯,好!」她輕聲應道,眸子已然恢復以往的生氣神采。
她願意相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找到她真正的「家」!
「韓叔,你……」蘇意晴沒有想到在項昱和寧兒離開後,韓若風竟然就出現在衡洛園了。
「怎麼,女女圭女圭,不高興看到老頭子啊?」第一次見到蘇意晴時,他是這麼喚她的,從此就算她已為人妻,他還是這麼稱呼著。
「沒這回事。」
「-……對了!怎麼全家就只剩你一人,寧丫頭和項昱、項-呢?該不是躲起來要嚇我這老頭子吧?」
對于韓若風的玩笑話,她是早已習慣了,但笑不答。「韓叔,這次回來可要多留些時候喔!」也許,寧兒會回來再尋韓叔。
「唉……我就算想去雲游四海也得一段日子以後嘍!」他臉上突現一絲慨嘆,接著說︰
「你沒瞧見這口棺材嗎?」
的確,正廳里放一副棺材非常有震撼效果,大白天看起來仍然怵目驚心的,就不知韓若風這「棺材」里賣的是什麼藥了。
「女女圭女圭,你打開看看!」
蘇意晴猶疑了一下,還是決定試試,無論如何,韓叔總不會要害她的。她走上前,微微使勁兒推開棺蓋。
棺槨里頭是個年輕人,清瘦俊秀,頗形憔悴,合著眼,一時之間也難以判定是人還是尸。
「女女圭女圭,小伙子人還活得好好兒的啊!怎麼掉起眼淚來了?」韓若風被意楮的反應著實嚇了一跳,他所認識的女女圭女圭可是十分堅強的,可這會兒居然掉起眼淚來了,好不奇怪!
「啊!」蘇意楮一聲驚呼,好像才從夢境中赫然覺醒似的,對于自己不明所以就撲簌簌地淚珠兒直掉,也很是訝異。這個年輕人她是頭一回見到的呀!穩了穩情緒才開口相問︰「韓叔,他是怎麼回事?」
「他是老頭子新認識的小朋友,要不是老頭子肚兒里的酒蟲還惦著仙來居的一葉-,踅了回去,恰好遇到這小伙子,恐怕他就命喪荒野嘍!偏偏老頭子還沒法救活他,只得把他弄回衡洛園好好想辦法!」韓若風說。「也許會要項昱或項-幫忙,怎麼,他們全不見了啊?」
蘇意楮為難地朝他一笑,確實他們都不在園里。
「那可就不妙嘍!」他擰緊了眉頭。「這小伙子服下我的五苓散,以假死狀態暫時阻止熱毒發作,可時效就快到了。」
「我來!」蘇意楮清婉的姣容上有著莫名的堅決,她自個兒不解,韓若風自是更模不著頭緒。
「你?」韓若風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你不成的,也不想想項昱會準你虐待自己、虐待兒子嗎?」
呵!韓叔看出來了?果然,厲害!
「不打緊的,我會量力而為,況且,韓叔你也沒其他的選擇了!」對于眼前這個年輕人,她就是有種想要盡力相救的感覺。
「唔……好吧!」他考慮再三,終于答允。「女女圭女圭,到我的藥室來。」
浣寧同項昱回到衡洛園後,知道韓若風回來了,卻見不著他,只听說他正閉關設法要救一個年輕人,而且三申五令不準閑雜人等接近。所謂「閑雜人等」就是指除項昱以外的所有人,自然包括她了。
反正,對她來說,那並非關心在意的焦點。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會笑會玩,偶爾同表哥表嫂撒撒嬌,日子過得舒服得很。可是,多了不時的神游方外和獨處的郁郁寡歡。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這是他倆許下的盟誓,永生的盟誓!
確實,她是沒有放棄任何奇跡出現的可能,但不表示她就能不再思他、念他,就能拋開深埋的惆悵和黯然!
她拿出他留給她的錦囊細細瞧著,一刻一畫都是代表他們共有的一寸寸回憶,她就只要這樣盯著,看著,那些「過去」就永遠不會真正過去。
「寧兒,在想什麼?」旁人也許沒有察覺,但蘇意晴對于小寧愈發清-的原因可是了然于胸。情呵!
「意楮姊姊。」她扯了扯嘴角,對出現在亭子的表嫂打聲招呼。其實不必說什麼,意楮姊姊也就知道了吧?
「還記得你曾問我的問題嗎?」蘇意晴在她身旁坐了下來,輕聲說道。
「嗯!」浣寧知道她指的是什麼,眼楮一亮,微微漾起笑意。「我想我已經找到答案了。」她的答案就是他--大木頭。
蘇意楮點了點頭,微笑回應著,小寧兒確實和往昔有所不同了,她說不上來是好還是不好,但是這樣的改變已經是既成事實了。她注意到她手上的物事,嗯?不曾見過?好像是塊玉佩。
「你手上的是什麼?」
浣寧沒說什麼靜靜地遞了過去,借意晴一看。
不!不會吧?這是……這是……
蘇意晴咬著下唇,另一手緊緊握指成拳。她仔仔細細檢視了好幾回,沒錯!是當年在天朗身上的「龍翔萬里」!
「你……」她有些激動地顫著聲說。「這……這是在哪兒得來的?」
「是大木頭給我的呀!怎麼,有問題嗎?」她瞧意楮模樣不大對勁,就繼續解釋道︰
「這是他隨身攜著的家傳玉佩,後來才交給我的。」
天哪!有可能嗎?她的小弟有可能從那些金人手里幸存嗎?她記得有一把大刀狠狠穿過他的身子呀!
「他有跟你說過這塊玉佩的名稱?」
「有啊!」難道,意楮姊姊認識大木頭?「龍翔萬里?」她忍不住地接話過去。
「嗯!對啊!意楮姊姊認識大木頭?」浣寧驚呼出聲。
天哪!她簡直不曉得該哭還是該笑,天老爺真是跟她開了好大一個玩笑,在得知弟弟逃過十五年前的劫數的同時,卻又知道他現下生死未卜。
「不……不會吧?」她的聲音也是顫著的。
她瞧蘇意晴強抑激動的神情,接然有了憬悟--家傳玉佩!只是,這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她是知道蘇意楮有個和自己同年的弟弟,可是不是在十五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不會錯的,玉佩可以轉手,名稱卻不是旁人可以捏造得這麼恰好的。」她的話喃喃-在嘴邊,兀自陷入這個驚奇當中。
「啊?真的是喔?」她綰起愁眉,頗為哀怨地嚷著。
「嗯?」蘇意楮不明白,這有差別嗎?如果他真的平安歸來,可就是親上加親、雙喜臨門了呀!
「意晴姊姊,你想……大木頭會不會嫌我老啊?」
呵……這小寧兒!
梅漱寒覺得自己好像睡了好久好久,這一覺醒來,仿佛過了幾月幾年似的。而這床榻、這屋室……好陌生。
他坐起身來,試著將內息運行一遍,發現自己的氣血通暢毫無滯塞,那熱毒之疫竟然得以痊愈,真是老天對他的厚愛了。
是那前輩嗎?他最後清楚的印象就是遇著前輩,然後服下他的藥散。
「醒啦?」一個人笑咪咪地推門而進,是那前輩。「小伙子,你的運氣真不錯,要不是我這兒有人家送給我的萬年冰蟾,還有江湖上武功絕頂的高手,你這條小命肯定是嗚乎哀哉唷!」
「來來來,」他繼續說道。「喝一口好酒,算是為你慶祝吧!這可是我差人到杭州特別酤來的‘太白-」!滋味兒不下于大理仙來居的一葉-喔!」
「前輩……」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前輩長前輩短的嗎?」韓若風听他這樣一喊,只覺得全身都怪怪的。「直接叫我韓若風就可以了!」
「韓若風?」呵!他怎麼沒發覺,嗜酒成性的神醫,天下去哪兒找第二個人。
「是啊,不然還風若韓哪!」嘿……這小子對他的名字還有意見喔?
梅漱寒一語不發,拿出懷中的物事交給他,內心有一種平靜的怡然,師父-付的任務,他終于還是完成了。
「給我?」韓若風顯然覺得不可理解,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接了過來。
卻在打開手絹的同時,愀然變了臉色。他瞪視著他許久,才開口問道︰「梅瑤姬是你的什麼人?」
「正是先師。」
先師?
「她……她……謝世了?」瑤姬瑤姬,沒想到你竟早我一步先去了。苦味滲在心底,韓若風向來的豪爽不羈此時全然無蹤。
「去年十月初六。」
韓若風低首沈默許久,最後,哈哈一笑,爬滿皺紋的眼角卻沁出了一滴清淚。「好好好,好個梅漱寒!當真是‘梅綻半月天,漱香一點寒’!」瑤姬瑤姬,你最後還是原諒我了嗎?
那笑聲听在梅漱寒的耳里卻是無盡的淒涼愴恨,真正的大悲大痛原來不一定要寄寓在淚水中,往往雜揉在笑容里的才更令人不忍卒聞!
寧兒臨別前說的一字一句陡然躍上了他的心間,她也是這樣的心情嗎?雖然那時他是合著眼的,但她說話的神情他不必目視也能揣想呵!
寧兒寧兒……梅漱寒心里輕喚著,他的小傻瓜現在是在蘇州,還是又回天龍寺去了?不行!他不能再耽擱了,她要是知道他失蹤肯定是急壞了!
「韓……韓前輩,」他還是覺得這樣稱呼,比較不別扭。「我想先告辭了,有人在等我,我不能讓她掛念。」
韓若風深嘆一口氣,有感而發。「小伙子,要珍惜眼前的幸福!」
「我明白!」梅漱寒微微一笑。「謝謝前輩!」
「總是要跟耗力助你的人道聲謝吧?」他心里的波瀾依舊,但好歹也過了這麼大半輩子,控制自己的語氣平穩已非難事。
「自然。」
「項昱,女女圭女圭,你們瞧……」韓若風領梅漱寒到衡洛園的正廳,打斷了項昱和蘇意晴進行中的交談。
「哦?身子大好啦?」蘇意楮看著原先的年輕人面色紅潤、神采飛揚,顯然是康復了,她的欣喜毫不隱藏地表露出來。
「你有個舉世無雙的厲害丈夫,這是當然嘍!」韓若風就喜歡調侃他們夫婦。
蘇意晴柔柔笑睨著項昱,兩人間的情深意濃一如相識相戀之時,昔日的重重困阻讓他們更珍惜現在的相依相守。
「嘖嘖嘖……小伙子,看到沒,就是要這個樣兒!」韓若風輕輕搖著頭,手指著項、蘇二人,態度輕松卻頗有深意地對梅漱寒說。
瞧著眼前這對夫婦,梅漱寒不禁心生羨慕,他和寧兒可以這般恩愛不渝嗎?
一定可以的!他給自己一個再確定不過的答案,因為他真的這麼相信著只要他找得到寧兒。
突然,他的視線牢牢定住了,眸光里隱微的笑意立時消逸,只能直直盯著---那少婦手里拿著的不是「龍翔萬里」嗎?
「對不起,能否借看一下。」他沈穩地對蘇意楮說。
蘇意楮疑惑地瞧了他一眼,有些不明白,順著他的目光她才恍然大悟,揚了揚手里的玉佩,無聲地問道。
「是的。」心底的潮涌似乎隨時有翻騰的可能,他竭力地壓抑著。
腦海冒出一個荒謬的念頭,這,可以說明她因何一見到這年輕人就有種投緣又親切的感覺嗎?但是太不可思議了吧!隱隱有種緊繃的喜悅在空氣里鼓動著,她瞧了丈夫一眼,是怯怯的期待。
項昱默默頷首。就像他曾經對寧兒說的,奇跡永遠有可能出現!
梅漱寒並沒有留意到項昱和蘇意晴之間無聲的交談,對于他們的遲疑,他只覺得有些不大對勁,難不成……
寧兒曾說她要回蘇州搬救兵,找人來醫治他,那人指的會不會就是韓若風?因為她根本就識得韓若風,而這里,莫非就是蘇州?
他沈浸在自己的思考當中,心里的悸動越來越強,卻在驀然听到一聲細微的呼喚時,喪失了一切感覺和思索的能力,因為,他居然听到有人在喚,不是「梅漱寒」,而是更古老、更正確、他自己都幾乎要遺忘的---蘇、天、朗!
「天……天朗,是嗎?」意晴小小聲地輕喚著弟弟的名,雖然不知已經想著、念著多少回了,現在人可能就在眼前,卻發現喊出一聲是這麼困難呵!
梅漱寒驚詫地望著蘇意楮,眼眶的熱度逐漸上升,是淚水的緣故嗎?他真的不敢相信呀,深怕自己的狂喜終成誤會,到頭來又得一個人去面對忱目驚心的血紅色回憶。
「龍翔萬里,鳳……鳳舞九天!」她可以確定了嗎--從他深受震懾的神情中?蘇意晴頓了頓語氣,將自己澎湃的情緒緩和一下,才用定然的態度說道︰「我是蘇意。」這是什麼日子呵?他找著了師父交代再三的韓若風,找著了失散十五年之久的親姊姊,天,他還有什麼願望是不能達成的嗎?
「姊……」十五年了,他從未說過這個字,如今對這個字的發音竟覺得有點陌生,原來以為今生今世他再沒可能說出這個字的。
她點了點頭,淚水熨著心脾,高興得疼了。然而,蘇意晴一時間卻還沒足夠的勇氣上前擁抱長得這麼高大的弟弟,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他七歲時的模樣!
「意楮!」項昱當然歡喜,但他知道有個人也想要早點見到眼前這個小伙子,所以不得不扮演打斷這感人場面的破壞者。
蘇意晴了解項昱的意思,將手中的玉佩交還給它的主人,柔聲地給予指點。「出了門右轉直走第三間小屋,去看看吧,有你想見的人!」
唔……有一只大手正撫著她的頰,那觸感跟大木頭好像喔!
浣寧不願意睜開眼,這場夢好得讓她舍不得睜開眼,就怕醒來以後又是自己的幻覺,這種從雲端跌至谷底的滋味兒,她嘗夠了、也嘗怕了。
這小傻瓜,還沒發覺嗎?笑得這麼幸福……他坐在床沿,用他的眼、他的手、他的每一絲感情在訴說著相思之苦呵!
她瘦了,臉蛋削得尖了,愈發讓人心生憐惜了。他明白,這段日子以來她也絕對不好受,比起上的痛楚,只怕她小身軀承載的是更難受的心理煎熬。
「寧兒!」他還是忍不住想要喚醒她,雖然他覺得她的睡容可愛得緊。
「嗯……不要吵嘛--」誰啊,膽敢來破壞她的好夢!她咕噥地發出抗議。「讓我繼續睡啦!」
「寧兒!」他忍著笑意再接再厲。
「討厭!」她輕斥一聲,翻過身背對著他。開玩笑,難得有這麼真實的夢,她才不要硬生生被人叫起來呢!
真是拿她沒法子呵!
他索性一把抱起她擁入懷中,這小家伙可神了,閉著眼楮也能立刻調整到她最喜歡的位置,他真的是徹底服她了!
呵!有史以來最美最好的夢!居然還有個暖烘烘的胸膛讓她窩睡,跟大木頭的一模一樣咧!來,讓她試試,搞不好她說句夢話都會有回應唷!「大木頭!」
「嗯?」
耶?果然有耶!她再試試。「你這不守信用的大木頭,我啊,一定要好好懲罰你!」
喝!這麼凶喔?看來她積怨已久-……
「要怎麼懲罰呢?」要是這樣一句話還沒法讓她相信他人就在她身邊,他就真的可以去自戕了。
「嗯……要像這樣……」她半眯著眼,紅灩灩的朱唇就往他的嘴上襲來。
這敢情好,常被懲罰也無妨!不!最好是她能常常懲罰一下!
現在,他可不會放過這個大好的機會哦!
嗯……不會吧?有……有反應耶?她感覺到有人在回吻,倏地張開大眼,一張超大的臉孔就在她的眼前。
「小傻瓜!」他在她的唇上輕斥著。「閉上眼!」
是奇跡嗎?
不管這麼許多了……應浣寧的雙臂已經溫柔地環上他的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