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爺,參茶來了。」
「說好不叫我公子爺的!」男子原本正坐案前,專心地覽看著書文;一听到她軟如雲絮的聲音柔柔在房內響起,立刻抬首給了她一記溫和的凝睇,微笑說道巾她微微低楮頭,含羞半斂眉地輕輕搖了搖,粉頰驀地蘊起一抹胭脂色。
當初慌亂中失足跌落山崖,若非遇上公子爺,只怕她早已成為荒野里的枯骨一堆、黃土一杯了;身無長物的她,唯一能夠報答公子爺救命之恩的方式,就是盡心盡力地服侍,雖然──這並不是出自他的要求。
瞧她嬌怯怯的模樣,當真有種不自知但惹入無限憐愛的氣質。鐘易臉上的笑容加深了,很想出言逗逗她,看看她雙頰上清艷的玫瑰紅能泛濫到什麼程度,又覺得如此行逕未免有失君子風範。
最後,真正出口成聲的,只有她的名︰「問巧」
「公子爺還有何吩咐?」她飛快地揚睫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頭去。
「叫我鐘易!」
她明明性子柔婉,卻偏偏在某些事上有著令人費解的固執;就舉稱呼一事吧,任他五個多月來說破了嘴兒,她仍是堅持喚他「公子爺」,從來不肯松口。
每次听他這麼說,不知所措的滋味兒便君臨了她的所有知覺。其實,她大可遵照他所說的,直接以姓名相稱,可是──不行!她對自己再三申誡過,總有一天他們將離分天涯,到那時,她不敢、也不想被感恩以外的情愫啃噬得體無完膚。
「公子爺,」她低低說道,仍是沒有勇氣與他四目相對。「參茶不喝會涼掉的,您還是快用吧,沒其他事的話,問巧想先告退了。」
「是告退,還是──逃?」鐘易目光如炬地看著她,心底暗暗地嘆了口氣,這姑娘應該不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吧?
「問巧下去了。」問巧咬著下唇,匆匆丟下一句,便轉身急忙離開他灼灼的注視;至于,是告退還是逃……不遑多論,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了,不是嗎?
鐘易只能微怔地看著她的背影迅速為夜色所沒,總擔心自己逼她逼得緊了些,但若想解「情」一字,談何容易呀!
輕扯了扯臉部線條的無奈,鐘易強迫自已把注意力放在書本上頭。
「大人!」這次進房的是他的貼身侍衛方峻。
鐘易再次自閱讀的專注抬頭,端著神色,問別道「何事?」
「京城來的王公公現在大廳候著呢!」
「京城來的?鐘易喃喃一問。水患救災撫民的工作已經差不多到一個段落,看看情況合該是回京繳旨的時候了;然而皇上卻派人遠從京城帶消息來,莫非,又有新的差事?
「主人,其實完顏丫頭是死是活,咱們犯不著管,不是嗎?」
「不,她不能活在這世上!」男人冷冽的聲音響起。一句話,宛若生死簿上的判決,一筆就注定完顏慕南再無半點生機。
「但是她什麼都不知道,不是嗎?」
「不,至少她知道凶手另有其人;若是她在縣衙門吐露出是‘回雪驚鴻’犯下的,難保不會有人對我產生懷疑,畢竟人人都知道‘回雪驚鴻’是名拿買命錢辦事的殺手。」男人陰側側地說。「能得到今天這種局面,實在是不容易,我不想冒任何失去現狀的危險!」
「屬下會多派人手尋找完顏丫頭的。」
「嗯……直接解決掉吧,省得夜長夢多。」男人輕描淡寫撂下一句︰右手隨意一個揮撥,仿佛這世間已無完顏慕南的存在。
「屬下即刻就去準備。」
「如果到下月十一之前辦不妥,你就走一趟素女湖雲水閣吧!」男人臉上是陰狠狠的笑,捻捻下髯,說︰「請‘回雪驚鴻’出手的價碼不菲,但是,值得!」
沒錯!這件事必須成功,沒得商置!
「請用。」她捧進一盆水,準備給步斂塵淨臉用的,芙蓉面上有著冷淡而禮貌的微笑。
「嗯。」他輕應一聲。
這些日子以來,這就是他們相處的模式,沒有必要的接觸,她既不會越雷池一步、曲意奉迎,也不會冷言冷語、針鋒相對;而他更是如此,刻意保持沉默或執意尋找話題都不是他的作風。
「你在客棧等我,不要出去。」略行整裝後,丟下一句,也不等她應聲人就消失了。
至于他如此的舉措是否失禮,完顏慕南並不在意;他,步斂塵,不過是談交易的對象罷了,在她眼中,不是關心重視的焦點。
倒是想起其他事,讓她鎖起雙眉,輕嘆了一口氣,緩緩坐倒在近窗的椅上;一雙水靈靈的美目,不經意地望向外頭藍得見底的天河,有些神飛了……究竟要什麼時候才能達成她的心願?
衙門已經發出懸賞她的通緝榜文了,之後她的行動一定更加困難;況且,主謀既出得起價錢買下宮茜衣的命,那她完顏慕南的又何足道哉!
這樣的日子得持續多久?一個月、一年?還是……一輩子?
蒼天無言,而她,也已經惆帳滿懷無計較了。
步斂塵一回來,看到的就是怔怔出神、沒有表情的她;少了平素的溫柔冷靜,多了一種孤清茫然的無助,就像那時埋首膝間輕泣的她。
「完顏,我回來了。」或許是她的異常,相對地影響到他了吧;步斂全壓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這麼容易出聲打招呼。
「啊?」完顏?是在叫她嗎?是他在叫她嗎?兩排細蜜如扇的睫毛驚詫地閃了閃,從怔忡里悠悠醒覺,有些不可思議地瞧著剛進門的他。
「這你拿去換!」說完便又轉身出房。
她接過一個小包袱,打開一看,是套全新的衣裳、鞋襪,清一色是湖綠的;而且這些衣裝俱是江湖女子慣穿的式祥,在外行走較為方便。望著這些上好質料的物事,她的訝然又加深一層。
這,會是他的善意好心嗎?一個冷血殺手會有的?
步斂塵反翦雙手,靜立在中庭,反覆思考他的決定──保護完顏慕南直到找著慕後指使者,並不是後悔,而是在作出進個決定的背後,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在影響著;畢竟對他來說,這是個違背常理的決定。
「謝謝。」溫溫的聲音響起,是她。
他反身向她,輕輕點了個頭。「該上路了。」
「要往哪兒去?」說真的,她總不可能一輩子跟著他到處轉,她可是有必須去完成的事呀!
「怎麼,你在擔心什麼嗎?」
「不是,只是我……我必須想法子洗清我的罪嫌!
「哦?難不成你心里已經有底案了?」步斂塵說起話開還是習慣性的冷然,對她亦同。
完顏慕南黯然地微側低下頭,答案不消多說。
「既是如此,你就先跟著我一道,也許,有人會主動提供線索。」
「你的意思是……」她的眼楮乍然一亮,豁然明白這句話的涵義。「等著對方自個兒找上門來?」
「嗯。」
慕南笑了,輕柔似春日飛花,眼角眉梢盡是可人的靈光秀色。
「若與明劍山莊里的人結仇,幕後的主謀不會找宮茜衣下手,因為她不是主事者;所以這麼做的唯一理由是──利益!而自古以來,任何既得利益者都不會容許自己費心力換取的成果被人威脅,即使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婢女!」
「正是。」步斂塵說,對她的反應給予肯定。「你很聰明!」事實上,這句話已經在他心底默默出現許多次了眸光流轉,對于他的贊許,慕南不置可否;而後,開口又問道︰「那麼,我們先回你的住處?」
他一時未答,瘦削的臉龐卻牽動出情緒的一絲波動;雖然他隱藏得很好,甚至連自己都未曾發覺,但他的眉頭確實悄悄地皺了一下,不自禁地溜滲出苦味兒來──而這些,她全瞧在眼里。
果然,在保持緘默片刻後,步斂塵擎著倨傲神情,冷說道︰「鴻雁,不需要有家,只需要一雙強健的翅膀。
家,若是心之所寄,那麼,對殺手而言,就是弱點、是累贅,也就是多余的;生存唯一必備的條件只有──實力!
她說不上此刻心里潮騷般的輕動所為何來,也許,是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傷吧?她,又何嘗否是個無家可歸的旅人?
「晤……」慕南不自覺地將聲音放柔了些。「反正,不管到哪里,目前除了跟著你以外,我也別無選擇。」
他深深注視著她,語氣卻仍是淡淡的。「走吧!」
風自他倆發簾穿篩而過,惹動衣袂飄飄。
是該啟程了!
一布天色,被風吹得勻勻的,無涯無際地海藍成片,沒有雲山堆垛千疊的變化壯麗,迎入眼眸的純粹色彩卻足以讓人自顧沉浸;望著這個天,秋老虎帶來的黏膩濕熱仿佛消去了大半。
「怎麼了?」步斂塵停下腳步,半轉過身子盯著她,唯一的情緒線索是他輕蹙緊繃的眉。
「晤?」她楞怔半晌才出聲回應︰完全沒想到走路走到一半,他就這麼丟來一記突如其來的轉身和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還好她的動作不遲鈍,否則要是撞上他寬大的後背,巧鼻的下場肯定是慘不忍睹。
「你的腳。」他眼光瞥向她的玉足,簡單地做了回答。
哦?他注意到了?怎麼可能?
事實上,的確,那雙新鞋讓她腳底被燒灼的疼痛狠狠佔據了感覺。畢竟對于這種長年行走在外所穿的靴,她是全然地陌生,以往穿在腳上的,是閨房姑娘軟底的繡花鞋,而靴底則硬得多了。從足下捎來的疼痛,八成是水泡的杰作。
「沒……沒什麼啦!」慕南扯扯嘴角,企圖用輕松自在的微笑開啟他鎖著的眉,更重要的是她不想因為自己的緣故,誤了他的行程;婢女就該有婢女的樣兒,不是嗎?
「你不必多說,我看得出來。新鞋穿不習慣?」
「還好,」她始終保持淡淡的笑容。「咱們繼續前行吧!」
這個固執的家伙!難道就不會自個兒承認?望著她笑得溫柔的麗容,不知怎地,步斂塵竟有種火冒三丈的觸覺!
是受天氣燥熱的影響嗎?他還以為這樣的情緒早在他身上絕了跡呢!
他朝她跨近一大步,不顧她口中發出的驚呼,逕自將她攔腰抱起。
「你……」緋紅的嬌羞迅速從心里泛濫到她白皙的面頸,粉女敕的彤雲更添艷色三分。「放……放我下來,給人看到,不好。」
「抓好,否則摔下來我不負責!」他顯然跟她玩起了雞同鴨講的游戲,完全答非所問。
「這……」慕南還是覺得尷尬,哪個婢女會給主子這樣橫抱著?就算不是主僕,這樣的身體接觸仍然是大犯禮教的;現在被他揣在懷里,卻不能使勁兒掙扎,萬一真的跌下來,可不是躺個三天兩天就沒事了;況且,他容得了她這麼做嗎?慕南瞧了他的臉,剛毅的線條已經說明了一切。
「抓好!」他再叮囑一回;第一次發現這姑娘也有別扭的一面。
她知道,無論自己如何爭辯,最後還是沒有用的。依現在的情況,佔優勢和主導權的是他。
微微收緊圈圍在他頸上的臂膀,既然抗議無效,那麼最起碼要讓這個「犧牲」發揮最好的功能──她可不想摔下來啊!
步斂塵抱著完顏慕南,找到一條小溪,小心翼翼地將她放置在岸旁平坦的大石頭上。
「泡泡水,應該會舒服些。」話才剛說完,他的動作便馬上跟進,蹲踞在她的身側,輕柔地為她除去鞋襪。
她凝望著他的側臉,向上斜飛的英挺劍眉,專心一意瞧著手上動作的眼眸,再來是高挺有型的鼻和緊抿看的薄唇,感動的思緒如風揚起她的秀發一般,輕輕撩動了起來。
一顆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角,順著發鬢,慢慢滑落;這是悶人的初秋……她很自然地掏出手絹兒,想要為他抹去那一點濕熱。
步斂塵感覺有東西向自己臉部襲來,頭反射性地往旁邊側閃開采,視線正對上持著手絹兒、對他閃避動作感到愕然的完顏慕南。
瞬間的四目相對……「謝……謝謝。」進出一句話,她低下頭,首先從尷尬的膠著中逃開。
他沒有應聲,只是朝與她相反的方向走了幾步。
陽光在溪上灑落一片隨波逐流的金燦燦,也在昂立溪旁的身形切出一道長影,看得她的眼有些眩了……
「手絹兒給我。」他又踅了回來,對她說道;還是老樣子,不溫不熱的語氣。
她不明所以,但還是乖乖交出那一方素帕。
「淨淨臉吧!」步斂塵將它在溪里浸濕,然後擰了擰,拿給她;以她現在的姿勢只怕不方便移身近溪。
「嗯?」她看著他遞過來濕透的帕子,有須臾無法反應。「哦,好!」
這就奇了,到底誰是主誰是婢啊?
是不是因為炙陽的毒辣,讓他們兩個都有些昏頭了?
天上海藍一片,沒有半朵行雲,有的只是二人的靜默。
「皇上的意思,是要大人在回京前,以欽差的身份,處理明劍山莊莊主被殺及‘青蟠碧螭’被盜一案?」
「嗯!」鐘易輕應道,皇上交給他的這椿工作,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棘手!
一來,他對于案發當時的情形無法掌握;再者,事隔兩、三周,辦案的時效性失去先機;況且,明劍山莊聲譽之響,連朝廷都得敬畏三分,此案直接涉及,查辦案是必然遭受到不同一般的壓力。
可是,聖旨已到,塔不得不手呀!
「大人準備從何下手?」連方峻都覺得此案偵察不易。
「先到當地的衙門翻閱案發當時的記錄,還有這些日子以來追捕逃犯的過程和成果。」
「听說,」方峻說。「犯案的是個丫鬟,姓什麼‘完顏’……」
方峻話還沒說完,就听得門口傳來「匡啷」一聲,端盤上的茶具成為地上的碎片。
只見問巧怯怯地立在門口,宛若雕像般。
「有沒有傷著、燙著?」鐘易己站起身往她那兒走去,抓起她的柔荑細細地檢查一番。
「哈哈哈,應該不打緊吧!」眼見這樣場面的方峻樂得撫掌一笑,大人鐘情巧姑娘的事,大伙兒全都心知肚明;難得有這揶揄機會,他自當好好把握。「巧姑娘不必怕,就算是女真蠻子,也有咱們大人護著你,不會有事的。」
鐘易的關懷目光本來是放在眼前這位姑娘的臉上,本以為又可以見到她浮土雙頰的兩抹彤雲……可是,情形不對!她的面色只是越見慘白,而擱垂交握的雙手在他掌中是微微發著顫的。
難道,真的被「完顏」給驚嚇到了?鐘易扶著她的縴腰走進廳來,問巧渾然未覺地任由著他,若是平素,以她的靦腆性子早就羞紅著臉逃開了。
「問巧!問巧!」他讓她坐下,俯對著她輕喊了兩聲。
沒反應!
…「大人,巧姑娘莫非真的嚇出神啦?」方峻這會兒也感到事情不大對勁了!
「問巧!」鐘易聲音加大了些,手抓著她的臂膀用力撼了撼。
「啊?」她這才如夢初醒,輕叫出聲。
鐘易握住她的手,柔聲問道︰「怎麼啦?」
「沒……沒什麼!」她朝他虛弱地一笑,想要證明白已確實無辜,卻在低頭的當兒,發現自己的手居然被鐘易包放在掌心,連忙用力抽回,幾乎就在同時,她的臉已經為紅潮所淹沒。
「是嗎?」他淡淡一問,對于這小姑娘單純的情緒表現,他可是了然與心的,只是既然她不願多談,他也不想強迫。「有事記得跟我說,嗯?」
「哦!」她應得很敷衍,慌亂地想要藉由順順耳邊發的動作掩飾什麼。
鐘易把一切都瞧在眼底,卻不相問,只是說道︰「你去歇著吧,瞧你不大舒服的樣子,那一地碎片叫喜兒收拾就行了。」
「嗯,好。」事實上,她的確想從這里逃開,否則,她肯定自己會窒息。
他注視著問巧急急離開的身影,在心底浮起一團疑雲,不過這些不需要獲得立時的解答,他有耐心的。
鐘易轉過身,繼續跟方峻討論皇上派下的新差事。
會……會是小姐嗎,那個「完顏」?
會是相依多年、情比姊妹的小姐──完顏慕南嗎?
可性子溫潤如玉的小姐,有可能是殺人凶手嗎?
不!不可能!她立刻推翻後頭的疑問。一塊兒相處這麼多年的小姐,決計不會是殺人凶手的,連一丁點的可能性也沒有!
問巧待在房間,適才一句「完顏」掀起的巨浪狂潮仍是漫天漫地在她心里翻涌著。
她來回踱著,不時看看外頭的藍天綠樹,沒有任何回音,而她帶愁點的惶惶心情又怎麼解得了、揮得去呢?
惆悵思緒片片落,當真是拂了一身還滿!
說真的,她寧可鐘易和方峻討論的嫌犯真的是她的慕南小姐──最起碼,這樣代表她人目前還是好好兒的……好好兒的。
自從被避難人潮沖散,她可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都在千求萬盼著小姐平安;這會兒,算是天老爺終于給她的答案嗎?
面對著窗,問巧靈淨的明澄眸子望進了無眼的天,雙手合什,把自個兒泛濫的心湖收斂沉澱得清徹如鏡,緩緩吐出真心的祝禱。
「天老爺,求求您眷顧慕南小姐吧,她可是世上最溫柔最善良的人呀!求求您,青天在上,定然能明白小女子之意,萬祈保佑小姐平安!」
萬祈小姐平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