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立美術館前的綠園道上,江聰達吃力的將手構在身旁高他兩個頭的高英哲肩上。他矮短的身材與修長的高英哲並肩而行,畫面看起來就像是廟會中的「七爺」和「八爺」一樣,既唐突又不協調。
「高老弟,這家‘玫瑰豪情’在中部咖啡屋,名號可是響叮當的。」江聰達豎起大拇指地說。
「哦?那我真是孤陋寡聞了。」高英哲緊皺雙眉地嘟起嘴說。
「誰教你每次到台中都像趕集似的——來匆匆,去匆匆。想邀你坐下來喝杯咖啡,還要三請四催的擺譜。」江聰達忍不住地發起牢騷。隨後又道︰」難道你今天這麼悠閑,倒要讓你開開眼界了。」
「開眼界?老哥,你當我是井底之蛙啊?」
「我哪敢!我的意思是︰你住在京城,聞慣了名貴的香水百合,今天帶你見識、識識鄉野的玫瑰香。」
「玫瑰香?滿街都是,有什麼稀奇。」高英哲不以為然。
「玫瑰雖然平凡、多見,可是‘玫瑰豪情’的主人——嘿!嘿!包你嘆為觀止。」江聰達的眼神不安分地閃動著,雙手在半空中比劃起女人優美的葫蘆曲線。
「是嗎?」高英哲對他的夸飾,心存懷疑。不禁又問︰「是貂禪還是王昭君再世?」他自認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
「她啊——年輕貌美,宛如水芙蓉;龍章鳳姿,好似人間嫦娥。」
「哦——原來你是‘醉翁之意,不在咖啡’!」高英哲揶揄地一語道破。
「小老弟,說笑了。你高董是放眼台灣,名列榜首,有身價、有地位的單身男子。而我,家里的太座擺得平就萬福了。」江聰達是商場出了名的「妻管嚴」。「況且,天下美女眾多,看一個要一個,我豈不是要像李小龍一樣——爽死。」
「哦!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高英哲揚起一抹壞男人的笑。
「就怕還沒有死在牡丹花下,先死在我老婆刀下。」江聰達滿臉委屈地說。
「哦?哈!哈——」
二人談笑風生,男人間風流韻事的樂趣流瀉在眉梢。
步行數尺,終于來到「玫魂豪情」咖啡屋的門口。
這是一家黑棕色老式別墅改造的二樓建築物。屋外以竹籬構成矮牆;牆門延伸而上的是一塊攜刻玫瑰花千種嬌態,綠底紅字的招牌。含蓄、羞澀地帶出「玫瑰豪情」四個字。它,精巧卻不起眼的豎立在這條中部有名的咖啡街上。
躍過竹籬,美景乍現。
園中綠草如茵,火紅玫瑰在交纏的園圃里綻放艷容,好似一團愛火,燎燒大地。
「多細膩的巧思!」高英哲不禁贊道。
「細膩的在後頭呢!」江聰達與有榮焉地搭喝著,領著他急切地穿過庭院,推開木質大門。
霎時,香醇濃郁的咖啡香撲鼻而來,直竄大腦,令人精神一振,未飲先醉。
而屋內的陳設,更教人心疑置身古藝術之都。
一幅幅名家巧心制作的各式原木桌上,鋪陳一件件典雅的歐式提花布桌巾;一只只華麗的咖啡杯在昏暗柔和的燈光倍添詩意,既溫馨又高雅。
它,輕易收攏高英哲一顆眷戀古典風惰的心。對于江聰達口中「年輕貌美」的女主人,不禁燃起一股好奇與贊佩。
「江總,好久不見了。」張艾欣一見是店中的常客——江聰達,立即迎上,熱絡地招呼著。
「小艾,去請敏敏來,我為她介紹個台灣最有身價的男性。高氏集團的年輕董事長——高英哲先生。」他慎重地提高音量,介紹著身旁冷然一笑的男子。
對這種落谷的介紹詞,高英哲實在听厭了。
「哦——」張艾欣猛然想起,「我在雜志上看過你。年輕有為,風度翩翩,在市場上足以呼風喚雨的現代傳奇人物。而且,是很多名門閨秀急欲攀附的白馬王子。」她將雜志里的內容倒背如流地和盤托出。然後,引領他們步上二樓。「難得高董紆尊降貴,真使本店蓬蓽生輝。」張艾欣伶牙俐嘴,說得人都酥了。
「你听!你听!這小嘴甜得咖啡不加糖就膩死人了。」江聰達笑得下巴都快月兌落了。
「難怪江總對你們的店情有獨鐘。」高英哲淡然一笑。
諸如此類的恭維,他早已不為所動。只是,店長都這般出類拔萃,那麼,老板娘……
他心中暗自期待。
「承蒙你們關照啦!不過,很對不起,老板娘晚點才會來。你們喝什麼?我先幫你們送上來。」張艾欣謙虛而有禮地說。
「無所謂。我是來喝咖啡的。」高英哲心口不一地說︰「麻煩給我一杯藍山。」
「曼巴。」
一樓吧台內,張艾欣正專注地撥動瓶中的咖啡。
突然,門鈴「叮當!」作響,隨即,一串鑰匙丟到她面前。
「呼!好冷。」趙敏雙手在嘴邊又吹又呵地冷得直跳腳。
在這寒流來襲的冬日里,她那一身薄如時間翼,黑、綠、藍相間的松絨短洋裝,不冷才怪。
「活該。愛水不驚流鼻水。」張艾欣抬頭望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又激上一句。
「喂!我感冒了累的可是你喔!」她對她的幸災樂禍佯裝生氣。
「少來。怕我累的話幫我送上去羅!」
「誰?」趙敏瞪大眼楮,這年頭老板倒成了小妹了。
「你的愛慕者啊!」張艾欣頑皮地挑著雙眉。
「又發神經!全世界都是!你說哪一位?」
「臭美。江總在樓上,說介紹高英哲給你認識。」
「高英哲?誰是高英哲?」趙敏一臉茫然。
「高氏集團的董事長啊!小姐,你別孤陋寡聞了。沒常識也要看電視,沒看電視也要看雜志,沒看雜志也要懂得掩飾……」張艾欣沒完沒了地背出她的慣有台詞。
五年多的相處,張艾欣的伶牙俐齒向來是趙敏自嘆不如的。這次她再度被整得一臉無辜相,反正她也習以為常與一個不正經的人共事了。
她故作委屈的端起咖啡,向張艾欣行一個唯命是從的鞠躬禮,緩緩走向二樓。
甫一跨上最後一階,角落的桌次正巧傳來江聰達和另一名男子爽朗的開懷笑聲。
這笑聲令她有幾秒的遲疑︰似曾耳聞。
趙敏沒多想,迅速的走向角落處。人未到達,臉上已揚起一抹燦爛的笑容招呼著︰「江總,好久沒來了。」
「來來來!敏敏,給你介紹一位商業奇葩。」江聰達喊得親熱。
他一個箭步起身,為趙敏拉好旁座的椅子,示意她坐下。
「商業奇葩?這真是有幸認識了。」趙敏走近桌邊,繞到江聰達身旁,定楮一看,與對面男子四目交會之際,二人說時遲、那時快地異口同聲——
「是你?」趙敏不屑。
「偷窺狂!」高英哲喜出望外。
「你們認識?」江聰達一頭霧水。
說來可笑至極。在相同的一秒,這三個人竟有著極端鮮妙的不同表情。
高英哲臉上淡然的笑容瞬間耀眼而明亮,那是一種心想事成的得意神態。他回憶著三年前飛機上那個傲視萬物、漫無目標的偷窺女子。
她清新亮麗,兩顆圓滾滾的眼珠中暗藏一抹深幽的哀淒;織柔的體態,一動、一靜盡是優雅動人,有如深宮貴族。
那次相遇,他總後悔沒能留下個好印象,沒能再見上一面。而如今——他慶幸剛才沒有匆促趕回台北。
趙敏心想︰「冤家路窄,偏又撞上了。」
她閃動明眸,眼光犀利的從頭到腳打量著高英哲。
他,寶藍色棉質襯衫上系著一條朱紅為底、藍白斜紋的熟絲領帶,刻意在年輕的外表上吐露幾分成熟穩重。紅棕色尖領的直條紋毛衣半蓋住藍黑色的呢絨長褲,將他高挑、修長的身材展露得淋灕盡致。一個黑亮的短發抹上發油,往後梳得帥性而有型,肩宇間隱帶一份豪放不羈、桀驁不馴的灑月兌。
「高先生叱 商場,聲勢顯赫,想不到這麼年輕、俊逸。」趙敏嘴里恭維著,內心卻暗罵上蒼;總愛把不相干的人瞎攪和在一起。
「你也不甘雌伏的,這麼年輕就能經營出這樣一家別具風格的店。」高英哲笑得詭異。想著︰三年的時間,她更添一分耐人賞玩的女人味了。
「高先生說笑了。小本經營哪比得上您高氏集團的千萬分一。」趙敏不避諱的迎上他狂傲的刺辣眼神。
說他「狂傲」,那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形容詞。瞧他目不轉眼直視趙敏的大樣,沒封他個「下流胚」的名號已屬客氣了。
他微揚的唇角帶著一絲戲謔,毫不隱諱的眼神咄咄逼人的,似要逐一剝去趙敏構築的防線。他予人一種無所遁形、赤果果的難堪與尷尬,教趙敏如坐針氈的渾身不對勁。趙敏一向自豪沒人逃避得了她犀利的眼神,可此時無力招架的——竟是自己。
「咖啡要涼了,二位慢用,我不打擾你們了。」趙敏為自己搬來了漂亮的下台階,順勢逃逸。
她的離去並未讓高英哲轉移目光。
他依然故我的追隨她柔美的倩影消失在轉角處,聆听高跟鞋踩在木質地板上的「叩、叩……」規律響聲。
「如何?是不是比香水百合更嬌媚動人。」江聰達盯著神魂顛倒的高英哲問。
「哈,哈,哈……」
在江聰達和高英哲結完帳後,趙敏慣例的將他們送至門口。
「玫瑰豪情」能在眾多COFFEESHOP中迅速竄起,除了女主人的艷冠群芳之外,無疑是她令人賓至如歸、親切真誠、亦客亦友的處世之道。
「唉!敏敏,你車燈怎麼撞壞了?」江聰達指向停放在門口的紅色跑車。
他對趙敏總有一多余的關愛。
「喔!被樹撞的。」趙敏漫不經心地回答。想起那兩個手下敗將,難掩喜歡的輕揚嘴角。
「胡扯!樹好端端的長在路旁,會在撞車?」江聰達一笑。「女孩子家,別開快車。」他一副長者的嘴臉。
撞樹?這一說倒提醒了高英哲。他走向車後一看——「4240」的車牌躍人眼底。
「是她?巧了。」高英哲心一震,暗自說著。
猶記上一趟來台中,和白俊杰、阿KEN那二個最佳損友一時興起,在林惠紅的酒店中喝著通宵達旦,不省人事。待他酒退乍醒,已身在白俊杰車上,陪他發痴般地追逐前面「4240」的紅色跑車。
「這車是你的?」高英哲挑動濃屑,探詢道。
「高SIR,不是我的,難道是偷的?」趙敏不悅。
「喔!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有些窘。「我只是想建議你……把車牌換了。」
「我沒事換車牌干嘛?」趙敏對他的提議嗤之以鼻。
「免得你滿街示愛啊!」
「什麼?」趙敏沒听懂。
「呃,沒……沒……沒什麼!」高英哲霎時止住。撇過頭避開另二人瞠目的狐疑目光。
他心里直念︰「阿彌陀佛!還好她沒听懂。」如果讓她知道自己的號碼被天才的白俊杰曲解為「示愛、是你」,肯定氣炸了。況且,他不會笨到向趙敏自首當天的挑釁行動他也在場,否則,這梁子怕要愈結愈深了。
滿街「虧」女孩子的輕浮言行,向來不是高英哲的作為。「風流」而不「下流」他始終拿捏得宜。若非如此,恐怕今日他早已「兒女成群」了。
再說,若「衰」得被安上「共犯」之名,可就冤得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畢竟,從頭到尾他只是靜觀這場精彩絕倫的追逐戰。「共犯」,他談不上。
他趁著她與江聰達閑聊的當兒,仔細審視對面的趙敏——
一頭柔細的黑發如瀑布般直瀉而下;柳眉下閃耀一對黑白分明、晶瑩動人的雙眸;堅挺的鼻梁下,朱唇微揚,展露女性自信的撩人線條。一百六十五公分的身材,稼織合度,凹凸有致。聲音如黃鶯初啼,流利婉轉,扣人心弦,蝕人魂魄。
「果然比林惠紅更帶勁!」高英哲想起白俊杰的形容詞。
他眼中帶著一份痴狂。目不轉楮地就像欣賞一件心愛的曠世璧玉般……
陽明山遠離塵囂,蜿蜒的山徑上,高英哲駕著銀白色線條優美、造型時髦的英國蓮花跑車穿梭其間。
他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模索著點燃一根煙。
這一趟南下高雄他沒有讓司機送他下去,除了談公事,更想偷得浮生半日閑的放縱自己,悠然隨性游走。與其說「隨性游走」,倒不如說是牽念著那一個游走與現實和虛幻中的影子。
她如風般縹緲不定,捉模不著;又似一縷輕煙般稍縱即逝。可當她再現身,又是真真實實、英姿颯颯、侃侃而談的女中丈夫。
高英哲怎麼也料不到在輾轉伏枕,猶豫多日後,終于鼓足勇氣,帶著滿心期望的追尋她時,竟反倒換來一身的落寞和失望。
「趙小姐回加拿大了。」張艾欣歉意地說。
他若無其事、故作淡然地點了一杯藍山咖啡。囫圇無趣地灌下後,匆忙離開,駕車迅速趕回台北。
車子爬上坡道,轉進一幢豪華的花園別墅里。
「少爺,你回來了。」開門的是五十歲的司機——昌叔。
「嗯。」高英哲精神委靡,意志消沉地虛應一聲,將車子留給昌叔,逕自走入屋內。
二樓書房里,高英哲面對著電腦螢幕,半晌下達不了一道指令。
他索性關掉電源,重燃一根煙,仔細思量,自忖著這前所未有的莫名情緒反應。
這是從「玫瑰豪情」里再見到趙敏時所延續而來的。
連日來,他對周遭事物意興闌珊,全般乏味。填塞腦海的淨是她既端莊又風情萬種的千嬌百媚樣。時時刻刻、分分秒秒地無端竄升。
「難道這是戀上一個人的前兆?」他自問。
高英哲並非純情到沒談過戀愛,相反的,他的風流誹聞、香艷韻事不絕于耳,令人目不暇給。但是,這樣濃烈的想念一個人卻是生平頭一次。
他欣賞她的和善;欣賞她剛柔並濟的特質;欣賞她暗藏眼角的一抹神秘。她看似易懂,實則教人無法觸及她的內心世界。
這女人令他急欲探尋一窺她面具下的真性情。
高英哲捻熄手中的煙,走近酒櫃旁為自己斟滿一杯威士忌,輕啜一口……辛辣帶澀。
「趙敏呀趙敏!是巧合還是緣分將你再度推向我?」他凝望酒杯低問。
若不再相見,他原當那次相遇是人海中的無意邂逅,斷然不會存有一絲憧憬,更不會如此輾轉難眠,心系一人。可如今……
「是冥冥中注定的。」他援杯中的威士忌J,一飲而盡。「這次我不會再讓機會擦肩而過。」他篤定地說。
這是高英哲三十三年來未曾有過的激蕩。他的心燃起一股強烈的佔有欲……渴望、進駐她的心房;渴望溫柔地擁她入懷;渴望……
對于高英哲年輕卻能屹立瞬息萬變的商場,他的成功絕非僥幸的偶然天成。他眼光獨到、深思熟慮,做事堅定果決不容出錯,只要一經鎖定目標,必然全力以赴,在所不惜。因此,商場封諭他為「沙漠毒蠅」,招惹不得。
他的豪華別墅分遍于台灣北、中、南三幢,幢幢造價不下數千萬計。並非他嗜屋成性,而是礙于人情難拒的非得捧場買下不可。
看來當初的投資該是回收的時候了。至于「投資報酬率」如何,就得視後續進展而定了。至少,近程射擊遠比台北到台中勝算高。況且,將心怡的女人置于咖啡屋里實是不智之舉,難料其中暗藏多少像江聰達之類醉翁之意不在咖啡的之徒。
他心意已定,不禁推演著即將到來的勝利成果,忍不住像個傻蛋般地對著酒杯逕自痴笑……
加拿大
四月的溫哥華仍是沁著濃濃的寒意。初春的細雪仿佛頑皮的小業飄舞在空中,遲遲不肯落下,為這古老的瓦斯鎮妝點浪漫迷人色彩。
街道上車水馬龍,行人來往穿梭……
趙敏擠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仍然取不到人氣的一絲暖意。她不禁打了個冷顫,伸手攏緊胸前的卡其色風衣,漫無目的地的沿著紅磚道盡頭旁店家的特色。
這曾是她與JACK每周必到之處。
她的腳緩慢移動。每跨出一步,每觸及一景一物,就好似塵封已久的往事再度被掏起般,歷歷在目,徘徊不去……蒸汽鐘下仍是那位蓄著落腮胡、擁有一對深邃藍眼珠的街頭藝人。
「他還記得他口中所說︰‘多登對的一對華人夫妻!’嗎?」趙敏心想。有意測試的挨近他身旁。
「嘿!女孩,畫肖像嗎?」他揚起頭,瀟灑地問道。
趙敏沒有回答,淺然一笑,聳聳肩地黯然走開。
她暗笑自己的迂。這里人來人往,他怎可能記住他們呢?可她沒忘記他,就如同多年來未曾忘情于JACK。
她心存感激,感謝他為自己和JACK畫了一張深情流露、羨煞眾人的佳作——
畫中的趙敏眼盈盈如水,臉上滿溢幸福地依偎在一身古銅健康膚色的JACK懷中。二人在愛的燻陶下笑容可掬,神采煥發,儼然從天而降的一對金童玉女……
趙敏躍過街,在轉角處的露天咖啡座坐下。她慣例地點了一杯「DSPRESSO」,這是他們共同的最愛,畢生的咖啡夢因緣于此……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純白的磁杯,淺嘗一口……暖意流遍全身,卻久久驅不走內心濃濃的寒意。
在趙敏回來的幾天里,她踏遍所有曾與JACK留下美好回憶的角落。可唯獨一個地方是不容她再進入的。
「媽,後天我就要回台灣了,明天讓我去一趟陳家吧。」趙敏蜷在沙發上,期待母親一句有別于昨日的回答。
「說過多少次了,不準去!」趙母斬釘截鐵地說︰「敏敏,你有點志氣好不好?婚約都解除了,還去做什麼?弄不好還以為我們巴望他們什麼好處呢!」一想起陳家來退婚時盛氣凌人的樣子,趙母的語氣絕對好不到哪里去。
「只要我們問心無愧,管別人去嚼爛舌根。況且,親家當不成,情份總還在的。」趙敏囁囁地說道,走向餐廳,倒來一杯熱開水輕呵著。
「情份?狗屁!人言可畏倒是真的。」趙母想到意外傳出,整個華人區的流言不斷、中傷不歇,迫使她急切將趙敏送走,心中更添怒火。」說我女兒克死他兒子,我還沒說他兒子誤你青春呢!」趙母氣呼呼地數落道。
「都那麼久的事了,干嘛還老提它?」趙敏不以為然地翻翻白眼。
「久?既然知道就別死心眼的惦著一個死人。我原本以為讓你回台灣可以早點忘掉,誰知——你教我如何放心再讓你回去?」
「喔——我終于知道更年期的女人是矛盾又善變的。在這里,您擔心;在台灣,你又不安心,總不能再把我塞回肚子里,或把我逐出地球,當個外星人吧!」趙敏故作輕松。
「少哈拉!我和你父親商量好了,我……」
「別說您要陪我回去喔?」趙敏搶先說完,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驚惶樣。
「女兒——」趙母一開口就被趙敏給截住。
「媽,我八百年前就斷女乃了,別老當我長不大行不行?或者,您也要學人家當個‘空中飛人’,加拿大、台灣兩地跑?到時候萬一老爸捺不住寂寞另外討小,可別說我沒提醒您喔!」趙敏挨近母親身旁,淘氣地使個眼色。
「我跟他吃苦了大半輩子,他敢——我就閹了他。」
「哇!還好我沒有遺傳您的‘恰北北’,要不然哪個男人‘行不知路’敢娶我?!」趙敏大力地拍著胸脯,慶幸笑說。
看著這個承襲她先生剛強個性,永不服輸,習慣把心事暗藏笑語中,體貼得教人心疼的女兒,趙母不禁眼眶泛紅。
「媽——您看您——」趙敏猛然放下水杯,將母親摟得緊實……
唉!若說「不孝女」,她必定名列其中的榜首。沒能承歡膝下已屬罪大惡極,竟還惹得母親為她擔憂得老淚縱橫,一顆心懸掛不下。
當趙敏從加拿大回來,第一天的上班情緒就被張艾欣搞得七上八下,糊里糊涂的不知所措。
她甫推開大門,禮物還來不及獻上的當兒——
「敏敏,想死你了。」張艾欣一臉解月兌,如釋重負地僕擁而上,豐滿的胸部壓得趙敏無法喘息的既吻又親,活像一對闊別多日、相思成災「愛人同志」。
「喂!你變態啊!」趙敏回過神來,一把推開張艾欣,雙手抖動搓揉著全身激起的雞皮疙瘩,臉上淨是受寵若驚的惡心樣。
「變態?我為你每天受疲勞轟炸,你竟然說我變態。我看變態的是樓上那個人。」張艾欣沒好氣的拉過身旁的椅子,佯裝生氣的的一坐下,一口氣直數落的她的不是。
「又發神經!」趙敏斜睨她一眼,順手揚起手中的禮物,安撫這位勞苦功高的大恩人。「喏!你的。」
「哼!誰希罕。」張艾欣扯下包裝精美的盒子,不屑地丟在桌上,隨即又換了一張曖昧的臉。「嘿!嘿!恭喜你雀屏中選。告訴你喔!高英哲從你走後每天來也!」張艾欣指著二樓,興高采烈地說。
「好啊!多一位主顧。」
「喔!你別遲鈍了當他真來喝咖啡?」張艾欣扁扁嘴,「他呀——一進門,二顆眼珠轉呀轉的,傻瓜都看得出來在找人。」她鐵口直斷。
「找人?」趙敏遲疑片刻,終于知道張艾欣話中語意。「對!找你這個大嘴巴。」她疲于應付地逕自走向櫃台,投人堆積多日的報表和瑣碎店務中。
對趙敏而言,那種少女懷春的浪漫幻想,期待轟轟烈烈熱戀一場的美麗憧憬,早隨JACK而逝了。因此,張艾欣「旁觀者清」的預言,自然起不了一絲化學反應。
豈料,張艾欣的話應驗了。
從趙敏回來的第二天起,高英哲未再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天一束橫躺在門口,包裝時而華麗、時而清新月兌俗巧心設計的花束。上面固定附上一張高英哲署名,與包裝同色調的精美卡片。
這樣的鮮花攻勢不斷持續著,日日別出心裁,未曾重復。它為張艾欣和店里的小妹無疑注入一劑上班情緒的催化劑。
連日來這群「瘋丫頭」倒是印證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這句話了。個個爭先來上班,為得只是求證前一天誰猜明白所送的花猜得精準。好奇心一個比一個還強,羨慕眼神一個比一個更甚。可唯獨一個人,依然故我得一如資深老船長,不為這伎倆曙船。那正是這位主角皇帝——趙敏。
今天張艾欣又是第一個來到店外,捧起那束不加裝飾、碧白馬蹄下連接翠綠挺直枝梗的海芋花束。不過,說她是第一個到店里的人,首先必須除掉昨夜又留在店里未曾歸返的趙敏。她紅色跑車正停放在門口不遠處。張艾欣始終搞不懂趙敏這個大笨蛋,老是放著家里舒適柔軟的床不睡,硬要戀上冰冷的咖啡桌;硬要賴上她這高八度音的「鬧鐘」來吵醒她。
她還模取皮包中的鑰匙,雙眼直盯著附在花束上搭配純白卡紙,上面筆力遒勁的寫著︰
曾經滄海難為水,
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
半緣修道半緣君。
「哼!跟元稹一樣虛偽。成天膩在女人堆,還假惺惺地說︰‘喔!我只為你一個’。惡心!」張艾欣唱作俱佳地吐吐舌頭,訕訕地評論道。
她的爆笑舉動隨著木門開啟,正巧被破例早起躲在暗處的趙敏看得一清二楚。「小艾,豪門子弟多荒唐,懂了吧?」趙敏順手一扯,「刷」一響,窗簾由兩旁裂開,陽光霎時充滿一室。
「呵!難得今天用不著我這破鬧鐘了。」張艾欣有些窘迫,「嗯!你的第三十束花。」
「你倒算得比我清楚啊!」趙敏調侃著,接過面前的海芋貼近臉旁,努力汲取它怡人的幽淡香味。
海芋,代表希望和高潔,不以嬌艷的外表取寵,向來是她的最愛。
她優雅地為它褪去紫色外表,還它一身素淨的展露清新之美。凝視片刻,滿意它的棲身處後,才著手將桌上的垃圾一並掃入垃圾筒內。
「喂!喂!喂!大小姐,沒見過像你這麼現實的人。」張艾欣看著那還沒傳達愛意就被作廢掉的卡片,忍不住為它叫屈。
「我是不想擋花店的財路,怎麼說我現實呢?而且有人免費提供鮮花,這開銷可以省下不少也!」趙敏沾沾自喜地說道。
「這麼精打細算,難怪店會賺錢。如果高英哲知道了,不嘔死才怪呢!」張艾欣嘟起嘴說著。
「你每天在我身邊嘮叨個沒完,到底收了他多少好處?」趙敏斜睨張艾欣,正經八百地追問著。
就在此時,門被粗魯地奮力推開——
「艾姊,今天是什麼呢?寫什麼?」小妹一進門劈頭就問。
「天哪!又來個瘋子。你們這九只全中高英哲的毒了!」趙敏哭笑不得地搖著頭,逕自上了二樓。
結束一天的營業,趙敏甫走出門口,身後隨即揚起一聲刺耳而急迫的煞車聲。
她心猛然驚跳,正想朝對方破口大罵之際,身旁的車窗迅速滑下。
「敏敏,我送你。」
車內的男子探出頭來,額上帶濕的黑發凌亂散開,遮支滄半邊的俊秀臉龐;粉紅雙唇微揚的帶點玩味的冷酷笑意。
趙敏初是狐疑一陣,努力思索這唐突男子是何方神聖。玩酷、耍帥一流;風度、禮儀卻是一點也不入流。
她瞪大雙眼,慢慢走向車窗內的男子,定楮一看——
「高先生。」趙敏不悅地打招呼。
「上車吧!」高英哲自豪地說。
「我開車。」趙敏挑挑眉,揚揚手中的鑰匙,帶著一抹得意的笑走向停車處。
趙敏心里猜想︰他準是後悔平白無故送了三十天的花了。看來明天開始,店里又得支付鮮花的開銷費了。盡管如此,心中卻是無比的輕松愜意,至少,那群「瘋丫頭」可以回復正常了。
她躍上駕駛座,啟動車子,方向盤一打——一個漂亮的大回轉正好與高英哲來個照會的「示威」,油門猛然一踩,「叭!」一聲的迅速揚長而長。
趙敏此番的不按牌理,不按高英哲的布局行事,著實令高英哲跌破隱形眼鏡,並且重重扼殺了他狂妄自大的男性尊嚴。
他原想今晚會是個美女投懷送抱的銷魂夜,而如今——
他低頭嗅著身上刻意噴上的古龍水味,呆坐在駕駛上捕捉她的余韻,臉上盡是蒙灰的失意。
多年來他憑著「最有身價的單身男子」的名號,左右逢源,從未有人可以抗拒他的魅力,可這高傲的女子竟然無視于他的存在。
「呵!棋逢敵手,好戲開鑼了。」高英哲臉上的失意逐漸散去,他自言自語地笑開來。
對她,他愈加好奇;愈加迷戀;愈加痴狂。
「高董,神通偵訊的古先生來了。」對講機中傳來黃秘書低柔的通告聲。
「請他進來。」高英哲簡潔地回答。
偌大的辦公室內,高英哲端坐在皮椅上,整個人失魂的跌落在錯縱復雜的思緒里。手中燃盡的YSL涼煙若沒有秘書及時的通報聲,眼看就將燙到手指了。
他用力捻熄它,再度燃起另一根。
「高董。」
推門而入的是一位四十歲左右,頭發泛白,穿著深色西裝,打著中規中矩的變形蟲圖樣領帶的男子。他手中拿著一個看似頗重的牛皮紙袋,必恭必敬地點頭寒喧。
「請坐。」高英哲眼光落在對面沙發上。」查得如何?」他不耐久候,語氣躁切。
「我們明查暗訪,所有的資料全在里面。」古甯京得意地迅速將紙袋攤放在高英哲面前。
他隨手挑出一本國際版的賽車雜志,雙眉緊皺地盯著封面上一對深情難舍相互擁吻的男女.這側面影像——
「趙敏?」高英哲一眼視出。
「沒錯,是她。而這個人,則是己入加拿大籍的地產大亨——陳榮飛的二公子。」古甯京俯首指著趙敏身旁的男子。
「他玩賽車?」
「他是職業車手。為了這件事他父親還登報說要與他斷絕父子關系,最後是因為條件交換才得以平息。」
「父子談條件?」高英哲難以想象地挑眉問。
「嗯。只要他父親不逼他接掌產業,並且贊助他完成連鎖咖啡屋的心願,他同意在鳳凰城舉辦的車賽結束後,退出車壇。」古甯京停頓半刻,再度指向封面,「這就是參賽前趙敏為他送行時拍的。」
「比賽完他拋棄趙敏了?」高英哲假設趙敏獨自回台灣的原因,語氣透著不平。
「沒有。原本比賽結束他們就要在加拿大舉行盛大婚禮,這件事眾所皆知。他父親還特地買下太平洋上的‘珍珠島’做為賀禮。你知道在許多未開發島國,有私人島嶼做為度假中心並不足為奇。」
「干嘛?隱居啊!」
「干馬會生小馬,他們——生小人。」古甯京笑得曖昧。「陳榮飛揚言︰‘一舉得男,一千萬美金;若是女的,五百萬美金’。」古甯京說得既羨慕又嫉妒。
「虛張聲勢。」高英哲將手中的筆往桌上一丟,莫名的醋意油然而生。
「唉!可惜趙敏沒這福氣。比賽出了意外,他被送到醫院就斷氣了。當初,整件事震驚車壇。」古甯京準確的翻到內頁報導,「喏,你看——」
「知道了。」高英哲陷入深思。片刻又說︰「這件事不準張揚,否則唯你是問。」他鐵著臉,篤定說著。
「放心!合作這麼多年,高董的脾氣若模不清,我們還混得下去嗎?」古甯京拍胸脯的保證。
對于高英哲「沙漠毒蠍」的封號,笨蛋也不敢去招惹他,更何況是對他知之甚深的古甯京了。
送走古甯京,高英哲迫不及待地埋入資料中。
他用去大半天的時間細讀。打從趙敏的出生到移民加拿大,認識JACK……短短的時間就已窺盡她的二十五年歲月。
這樣詳盡的私人隱私,不禁教高英哲對「神通偵查社」的社長「古甯京」嘖嘖稱奇。也難怪「古甯京」的名字會變成「古靈精」了。
「趙敏,我們真是天作之合。注定你該是我高英哲的人。」高英哲喃喃說著,突然,靈機一動,抬起手上的滿天星鑽表——六點十分。
這時候趙敏準在店里了。
他立即從桌上翻尋出那本「馳騁」雜志,顧不得長久屈坐導致發麻的雙腿,直沖門外而去。
「玫瑰豪情」里,高英哲一身素雅的米白色西裝,高頎的模特兒身材加上一張俊秀的臉孔,讓他甫一推門而入就受到在場賓客的注目禮。
他眼尖的為自己挑了一個緊臨大片落地窗,與吧台正面相對的「最佳位置」。
手持MENU過來的是張艾欣。
未等她走近,高英哲已是笑意燦爛的迎上她賊眼相諷、洞悉來意的眼神。
「小艾,不用MENU了,給我一杯藍山咖啡。」他帶點被看透心計的尷尬笑容,對張支欣使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高英哲向來有他自己獨特的品味和格調。簡潔明了,不拖泥帶水。一如他對世事的看法——孤冷、堅決而狂傲。
就拿他抽煙來說,手不離煙的習慣,他寧缺勿濫的堅持特一品牌的涼煙。哪怕商場朋友消遣、告誡他︰「小心你老婆的幸福斷送在你手里。」他依然故我的以一句︰「無稽之論」搪塞而過。
他的穿著,他的去處,向來有特定的形成可尋。所慶幸的是他的為人夠厚道,商場打滾,朋友多過敵人,否則他的慣有特性必然成為他的最大致命傷。
他刻意將雜志攤放在桌子的正中間,有意無意的隨手翻閱著,然後口袋里掏出他金色的「都彭」打火機,「鏘!」一聲,點燃含在口中的煙,幽然望向對座的吧台內。
吧台里,慧黯的張艾欣低頭與趙敏私語幾句的,匆匆步上二樓,臨走前還不忘朝高英哲的方向,邀功的使了一個淘氣的「紅娘」嬌態。
不久,托著咖啡過來的是趙敏。
這正中他意。
他心中猛點頭的感謝張艾欣適時離去,才能造就這布局的順利推演。
「高先生今天這麼清閑?」趙敏笑著寒喧。
「不!是特地來看你。」高英哲雙眼眯成一線,直言不諱地說。
他的坦白令趙敏有些難堪,半晌,擠不出一句話答腔。她以最快的速度擺好咖啡和糖罐,急欲逃離高英哲炯炯有神的閃亮眸子。正欲轉身的剎那,忽瞥見他手邊刻意湊近的雜志封面……她定楮一看——
不是錯覺,果然是她和JACK機場擁吻的一幕。
瞬間,內心巨浪翻涌,百感交集,久久不能自己。
那是長久以來,心底深處最不願回首踫觸的傷痛。而如今,眼前的這名男子竟如此心高氣傲的揭她的瘡疤,並在汩汩淌血的傷口抹鹽。
她的臉瞬間拉垮,粉女敕雙頰驟然變色。
「哪來的?」趙敏極度不悅。
「什麼東西?喔!雜志呀!當然是買的。」高英哲瞪著眼楮說。
看他那副臉不紅、氣不喘理直氣壯的樣子,更點燃趙敏滿月復怒火,差點將手中的托盤捏碎。
她猛轉身,為了滿室賓客,強壓氣焰地藏入吧台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