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府大廳,東方婕趴在檀木大桌上嗑瓜子,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偶爾不屑的皺皺鼻子。
令狐弩昨夜奉主子之令,調查霓瑜找上東方家的原因,今日一早便立于廳前報告調查的結果。
令狐弩瞥瞥東方婕,臉頰隱隱抽動。小姐一定要亂丟瓜子殼兒嗎?好髒!「今早,傳出古夫人染上不明怪病的消息。」
東方靖心里有數,暗笑在心。衛欣真有一手!
「哈哈哈!好耶!」東方婕幸災樂禍的哈哈大笑。
昨天的事她听霍武說了。那女人都嫁人了,干麼還來糾纏大哥,害衛姑娘跟大哥鬧別扭!這會兒听她生怪病,可樂了。
「小婕,都成親的人了,還坐沒坐相的!」東方老夫人出聲斥責,滿臉的不贊同。
東方婕乖乖的坐直身子,又抓起瓜子嗑得喀 喀 響。
令狐弩努力不受那刺耳的聲音干擾,捻捻小胡子,繼續報告,「古家因為兩艘船延誤了船期,幾批貨沒能準時交出,搞砸了幾筆買賣,又卡到年底結清的時節,此時正四處籌錢以彌補損失。」
阮雲青哼了哼,滿腔的厭惡爆發,「狗改不了吃屎!」用腳指頭想也知道那女人找上東方靖,是想抓張大銀票保全她往後的榮華富貴。
「咳咳!阮大哥!」東方婕給瓜子噎了下,邊咳邊扯他的衣袖,眼兒猛眨,暗示他說話小心點。
東方靖眉毛動也沒動一下,「幫幫他們。」
「大哥!」
「靖兒!」
幾聲驚呼迭在一起,一道道不贊同的眼光射向東方靖,東方婕更是連瓜子都不嗑了,撐著桌沿站了起來。
「靖兒,難道你還忘不了那女人?」東方老爺撫撫長須,神色凝重。
東方婕瞪大了眼,「那衛姑娘怎麼辦?」
東方老夫人捏緊了手絹,「當年的帳都還沒算清,她又來招惹我們,沒找她算帳就不錯了,你還幫她?」
東方婕頂頂沉默不語,甚至還面帶微笑的阮雲青,「阮大哥,你也說句話!」怎麼他不急?當年就是他揭發霓瑜的詭計,他最清楚那心如蛇蠍的女人啊!
「靖自有他的用意,-別急。」阮雲青安撫她,轉向東方靖,「你可以揭開謎底了吧?」真是,故意讓人緊張!
東方靖無視眾人的焦急,從容不迫的拿起青花瓷杯呷啜一口香茗,「幫了她等于是幫了我們。」
東方老爺老眼閃過精光,略有所悟,「哦?怎麼個幫法?」
「對啊!你快說嘛!」東方婕氣急敗壞的追問。
「古家跟我們有生意上的往來,他們倒了,我們也得不到好處。」東方靖慢條斯理的撫乎衣袖上的縐痕,「沒道理為了她傷了生意上的和氣。」一番就事論事的話說得理直氣壯,卻消弭不了眾人的疑慮。
真的只是這樣?他不是余情未了,舍不得舊情人受苦?
當年他受的傷有多深,情就有多深,即便他說對霓瑜只有恨,然而,沒有愛哪來的恨?
東方婕猶不放心,「可是……」
東方靖似是發覺了什麼,倏地抬眸望向廳外,果然看到一截純白的衣角,他凝望那袂衣角,眸光轉濃,豐字清晰、句句誠懇,恍若自心底發出的回響。
「五年過去了,我已不是當年莽撞的小伙子,也不再受她影響。何況,我遇到了衛欣,她讓我明白這世間還是有溫良賢善的女子,那女人不過是一場惡夢,一場早該掙月兌的惡夢。如今,我心里只有一個叫衛欣的姑娘,那女人如何都與我無關。」
東方老爺讀許的對兒子點點頭,「好,你能想開就好。」
「那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辦親事啊,兒子?听說你跟衛姑娘提過了?」東方老夫人笑吟吟的,仿佛已親眼見到兒子成親拜堂的模樣。
東方靖見廳外的縴細白影倉卒離去,收回凝視廳外的視線,瞪阮雲青一眼。
口風不緊的家伙!
阮雲青聳聳肩,擺出無辜的笑臉。他也是被逼的啊!
「大哥,你快成親啦!我等不及要當姑姑了!」東方婕猛朝東方靖擠眉弄眼,促狹的笑臉上寫滿曖昧。
東方靖不理會眾人的追問,轉頭對令狐弩說道︰「此事需辦得不露痕跡,你和其他人商量著辦吧!」說罷,起身向仍眼巴巴的望著他的眾人一揖,「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啊!大哥!你還沒說——」東方婕不甘心的叫嚷在東方靖跨出門檻的瞬間戛然而止,她悶悶不樂的抓起瓜子嗑了起來,「阮大哥,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小氣了?」
寬敞氣派的大廳再度響起清脆響亮的嗑瓜子聲,令狐弩搖搖頭,抱拳一揖,說句「告退」便退出了大廳。
阮雲青遙望遠去的人影,「從遇見衛姑娘開始。連問他衛姑娘是何方人士,他都不肯說,神秘兮兮的。」好像她是他的心頭肉,容不得他人玷污似的。
「這麼說,連你也不知道衛姑娘的底細?」東方老爺-起老眼,思忖兒子這個舉措可能伴隨的危險。
東方婕明了爹親的顧慮,連忙出聲替衛欣說話,「爹!衛姑娘才不會跟那臭女人一個樣兒!」
「怎麼?-很喜歡她?」東方老夫人驚詫不已。難得她這女兒也會替別人說話。
東方婕笑嘻嘻的,「這個嘛,光是她肯舍命救人這一點就值得讓人放心相信她了。」而她跟衛欣相處的這段日子里,也切實認識到她外冷內熱的性子,她可以明白大哥為何喜歡她。
阮雲青輕扣桌面,「老爺子不用擔心,靖不會重蹈覆轍的。」
唉,靖在病榻上拚了命也要找回衛欣,足見他對她的喜愛已然到了以命相搏的程度,即便她居心不良,他也會親手奉上她想要的一切……不會是「覆轍」,只會是更糟的情況,幸好她不是心機狡詐的女子。
東方兩老相視一眼,釋然而笑,「的確,衛姑娘是比那女人好太多了。」這回,兒子真的會找到幸福吧!
京城的另一端,「那女人」抓癢抓到全身紅腫,吃了大夫開的藥也止不了這突如其來的奇癢,眼見嬌女敕細致的肌膚紅痕錯縱,自恃貌美無雙的她陷入了前昕未有的瘋狂,淒厲的尖叫傳遍古家大宅——古家有女鬼作祟的傳言就此傳開。
*********
京城北郊,兩匹神采飛揚的駿馬撒蹄狂奔,狂風掠過縱馬飛馳的騎者,眼前的景物被快速的拋在身後。
衛欣心中縈繞著東方靖日前的話語,充耳不聞呼呼作響的狂風——「如今,我心里只有一個叫衛欣的姑娘,那女人如何都與我無關。」
那日,她恰巧經過大廳外,正想快步避開正在談話的眾人,「古家」二字卻令她不自覺的停下腳步偷听他們的談話。
想起他那番大膽的告白,她不禁紅了臉蛋,轉頭-他一眼。他真不害臊,那種話也拿來在眾人面前說!
然而,不可否認的,他那番話的確根除了她的不安。
茶樓那日,她見霓瑜熱情艷麗,是跟她截然不同的類型,那時,她不由得懷疑他是因為被霓瑜傷害,才想在她身上尋求慰藉,加上她擔心自己破碎的身心終會令他厭倦,才讓不安狂燒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信誓旦旦的話語猶在耳邊,她想相信他,相信他只認定她一人,相信他不會在意她滿身的傷痕……
中午時分,東方靖看看前方隱約可見的鄉村,漸漸放慢速度,在枝葉茂盛的大樹下拉韁停馬。
「區書達現在是山窮水盡了,一家四口窩在一間小破屋里,隨時會斷糧。」
「嗯。」衛欣眸子淒冷,終于報了家仇,安慰無辜喪生的家人的在天之靈,然而她卻只感到空虛和寂寞。
失去的一切追不回來,留下來的人只得自個兒嘗那無盡的苦楚,她這些年來的努力在這一刻顯得如此悲哀、如此不堪檢驗。
東方靖大手搭在她肩上,輕聲安慰她,「別這樣,-還有我啊,我們……」
「你給你師弟看過了吧?他怎麼說?」
听東方婕說無季公子兩天前來過東方家,他看過東方靖的傷勢後也嘖嘖稱奇,直說幸好及時化解劇毒,不然等到毒侵五髒,只得準備辦後事了,哪能像現在這樣活蹦亂跳的。
又逃避他!他壓下深深的無奈,兩手一攤,「余毒已經排淨,傷口復元情況良好。」他沒說的是——無季叫他去找醫心病的大夫。
「嗯。」衛欣轉過身子調整馬鞍,逃避他強裝出來的若無其事。
她不是不懂他想要的回應,然而她無法面對的是自己、是她傷痕累累的身心。
他現在說喜歡她,但知道她的不完整之後呢?她沒有信心在面對他的嫌棄之後,還能保有自尊與平靜的回到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啊!」馬鞍突出的稜角劃破她細女敕的手心,三寸長的傷口滲出鮮血,她正想拿手絹擦血了事,手卻被人搶去。
東方靖細細檢查掌中的小手,濃眉鎖得死緊,好像跟傷口有仇,「痛不痛?」低啞的聲音里藏著壓抑的情緒。
「不痛。」她試著將手從他的大掌里掙月兌,他卻不放,「你放開——啊!」完了!她的臉要燒起來了!他、他在做什麼!?
衛欣腦袋雷響震震,傻傻的瞪著他一遍又一遍的舌忝舐著自己破碎的傷口。
東方靖終于抬起頭,眸子里盛滿心疼與焦急,「藥呢?」
「一點小傷,不用擦藥。」她滿臉通紅,別開眼不看他。
血腥味還在他嘴里提醒他——她受傷了,「什麼小傷都流這麼多血了!快點!藥呢?」他抓著她的手,單手在鞍袋里東翻西找。
看著他焦急的背影,她的心中生起一股感動,或許……「我家小時候被火燒了。」
他動作一頓,低低嘆了聲,拿著終于找到的傷藥轉過身,直視她的眼眸,「所以-要替家人報仇?」
她瞅著他為自己上藥的輕柔動作,心頭甜滋滋的,「也為自己報仇。」
他取出一方帕子仔細包裹傷處,聞言,訝異的抬眸,「-?」突地靈光一閃,「是背傷?」他听小晴說過她背不舒服,難道是那時受的傷?他不是已經給她無季的藥了?難道還是沒治好?那她之前還為了他放這麼多血,會不會因此加重傷勢?
過度的緊張讓他腦袋糊成一團,莫名其妙的想法亂七八糟的在腦海里竄來繞去,吞噬平常的精明和冷靜。
「嗯。」如潮水般涌來的不堪回憶,不斷摧折她的平靜,呼吸出現一絲不穩。
「現在好了吧?」東方靖緊張兮兮的探頭望向她的背,騎了一上午的馬,她沒犯疼吧?午後的陽光炙熱迫人,他卻冒出涔涔冷汗。
他緊張的模樣為衛欣帶來安穩心緒的力量,-那間,黑暗離去,曙光照進她陰影斑駁的回憶,驅離她的不安。她知道了,他不會介意她遍體鱗傷的身心。
她淡淡的笑了,笑得有如清風,笑得不帶芥蒂,「好了。」
唔!只在回憶來侵擾她的時候,引發陣陣的疼痛,不過……有他在的話,她或許可以擺月兌過去,不再受回憶影響,將支離破碎的心拼回完整的模樣,徹底驅除傷痛,然後,他們可以一起找到另一片光明、潔淨的天地,里面有他、有她、有他們的未來。
「真的?」但他仍是焦急,幾近語無倫次,「大夫、我們,-的……」
衛欣拉住他的衣襟,正色說道︰「我沒事。」
她再傻也看得出來——他真是愛慘她了。不論是何種面貌的他,都是他,都是那個不安的訴說愛語的男人。
她凝視著他急白了的俊臉,心湖波瀾驟起,她知道自己可以相信他,就為了眼前這個急得發慌的男人,她願意付出一生的愛戀。
東方靖喘口氣,惴惴不安的再三確認,「真的?區家的事我們可以以後再來,-千萬不要勉強。真的沒事?」
「沒事,你冷靜下來。」她溫柔的擦去他臉上的汗珠,對他綻放安撫的笑容。
這突如其來的溫柔瞬間擊潰東方靖勉力拾回的冷靜,對著那張因他漾出暖意的蠶容,他錯愕到說不出話來。
衛欣輕輕收回手,模模他細心包扎的左手,再模模還留有他溫度的右手,兩邊都是他,他的關懷、他的溫度和他的真心,讓她空寂許久的心漸漸有了篤實的感覺。
「走吧!我們快把這事了結。」把過去拋到腦後,她才能放心迎向未來,迎向有他的未來。
他模模她撫觸過的臉頰,覺得她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
荒涼的鄉村里,幾個孩童拿著簡單的玩具奔跑嬉鬧,東方靖攔下一個小女孩,問清了區家現居何處後,便跟衛欣往那里走去。
幾個衣衫破爛的鄉人和孩童在他倆身後好奇觀望,又是羨慕、又是嫉妒的瞧著他們閃閃發光的衣袍。
衛欣語帶憐憫,「這里真荒涼。」殘破的屋舍、荒瘠的土地,作物毫無生氣,這里的人過著怎麼樣的生活?
東方靖瞥她一眼,眸子浮現贊許和依戀。
即使歷經慘痛的遭遇,她仍保有柔軟的心地,從她為黑豹療傷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她絕不像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冷然,後來她營救小晴父女一事更說明了她的善良,這份善良讓她對怨恨入骨的仇家也沒痛下殺手。
她有一顆純潔無瑕的心,在見到她的瞬間,他就知道了這點,這也讓他卸下心防刻意接近她,然後越陷越深,直到無法自拔,才驚覺她已打破他對女子的偏見,那份因霓瑜而生的偏見。
「就是前面了。」傾斜的草屋外,一名衣衫襤褸的妙齡女子提著大竹籃在曬衣服,一名憔悴贏弱的婦人推開搖搖晃晃的門板走出屋外。
衛欣止住步伐,瞧著眼前貧困交加的人家,卻無報仇成功的快感。
胡、李兩家的慘狀是她一手造成的,她不覺得有何不對,亦能從中獲得報仇成功的快意,但為何此際看到這兩名女子的窘境會讓她心頭沉甸甸的?
「衛欣?」東方靖不解她迷惘的神情。
她回過神,悠悠長嘆,「算了,何苦相逼?」
當她親手將人推入困境中時,她感覺不到其中的殘忍,然而見到他人遭人迫害,她卻深刻的體會到其中的丑陋與殘酷,就算理智告訴她,這是他們應得的下場,她還是于心不忍。
「幫我個忙好嗎?」凝眸注視他剛正粗獷的臉龐,如今,她已找到她的幸福,何必執著過去,讓自己痛苦,也讓他人痛苦?
東方靖心口一窒,她要他幫忙?這表示她願意讓他踏足她的世界了?他端正了神情,以最正經的聲音開口,「-說。」
衛欣平靜的面容有著釋然,「幫他們月兌離貧窮。」幸好她給胡、李兩家下的毒不至于留下終生遺憾。
胡、李、區三人業已嘗到苦果,她也不算辜負王嬤嬤的托付,對無辜身亡的衛家人也有了交代,剩下的,是她自己的人生……
「啊?」這急轉直下的情勢讓東方靖一陣茫然,略一思量後,便了解她善良的天性終是戰勝了仇恨。
「嗯。」他低緩的答允中蘊含了感動、欣賞和深情,在心織成終生不悔的深情。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如此善良的她?在被霓瑜狠狠傷害過後,他失去了愛人的能力、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想望,然而,她以皎然無瑕的姿態打破他對女子的種種偏見,喚醒他沉睡多年的熱情……
「謝謝你。」衛欣再望望落魄的草屋,用力一轉身,徹底揮別過去,對東方靖笑笑,「我們回家吧。」說罷,便舉步踏上小徑往村外走去。
東方靖呆若木雞,看著她的背影,腦袋瞬間停擺。
家?她說回家?他沒听錯,是他想的那個意思嗎?
她承諾過他待區家的事了結後,會考慮他們的親事,這就是她給他的回復?
衛欣發覺他沒跟上來,回頭找到杵在原地張口結舌的他,出聲叫他,陽光下,含笑的眼楮燦然炫目,「靖?」
她叫他什麼?!如果這不是真的,就是他的耳朵有毛病!
東方靖猛揉耳朵,搖頭晃腦,試圖找回清明的神智。
街欣見他整個人都傻了,明白他是適應不過來她的轉變,惡作劇的心情涌上心頭,她提高音量,對遠遠的他喊道︰「靖!我們回家了!」
「啊!」她、她真的說了!狂喜如海濤般席卷心房,東方靖拔腿朝等待他的人兒奔去,粗獷的臉龐洋溢著純然的喜悅。
「-答應了?」他顫聲要求確認,一顆心提得章局的。
衛欣俏皮一笑,縴手拉整他因奔胞散亂的衣襟,「你可以找人看日子了。」
激蕩的情潮梗住喉頭,他擠出一聲「喔」便再也發不出聲。
幾天前還不相信他的人,今天卻答應要和他成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一點兒也猜不透她的心思是如何運轉的。
他低頭凝視巧笑倩兮的她,動情的低喃,「我們回家吧。」
「嗯。」衛欣清麗的容顏綻放爽朗的笑靨,恍若月兌離樊籠的彩蝶,在陽光下展開她美麗的翅膀。
舒人心肺的清風徐徐吹來,馬兒長鳴一聲,拔蹄馳向京城,將飛揚的塵土遠遠拋在身後,一黑一白的人影在朗朗日光下奔向他倆的家。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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