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陰陰冷冷地吹著。微弱的燭火隨風飄搖,映照著一張蒼白的絕美容顏。兩點星瞳異常地亮,鎮定、決心是美麗的臉上唯一的神情。
莫雨桐腦海中飄閃過先前太君與葛翔失望而回的神態。從那時起,葛府便籠罩在一股沉重的氛圍之中,說話與吃飯都成了多余。太皇太後說意圖謀反是嚴重的指控,須得仔細調查,但她似乎忘了,每調查一天,葛翊活命的機會使少一分……
將葛翊羅織入罪為的只是她!葛翊和她明白;太君和葛翔也明白。只要將她交出,葛家上下都能平安無事,若不,意圖謀反的罪名可能罪誅全家。
紅顏禍水。沒想到,她竟成了禍水。
雪白玉瓶在同色的柔女敕掌心中翻滾,瓶身刻的黑字赫然映入眼簾——光陰逝如斯,四十老紅顏。
她回想起那日與袁河寄的對話。
她好奇地問袁河寄,「紅顏老」的瓶身上那兩句話是何意思?他笑嘻嘻地道︰「意思就是,女人只要喝下這瓶毒液,就會一下子老掉四十歲。」
「真的嗎?」她驚異地問。
「自然是真的,所以你可甭沾到一滴,也不可隨意交給別人,免得讓人拿去作惡。」袁河寄慎重地警告。
「那你為何送我這東西?」他自己保管不是更妥當?
「萬一哪天你相公愛上了別的年輕貌美的女人,你可以送給她喝啊!」他半開玩笑地道,見她不悅地板起臉,他才一本正經地改口。「因為它跟你有緣嘛!」
听他又三句不離本行地說起緣分,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奇問道︰「那萬一喝了它,該如何恢復?」
「我不知道。」他倒是答得干脆。
瞧著袁河年一臉的無辜,她不禁愕然。「這是你的東西,你怎會不知道?」
「誰說這是我的?這是我偷來的。」他非但沒有一絲羞愧,反而得意洋洋。「听說五十年前,有個女人嫉妒丈夫愛上年輕貌美的姑娘,便調制出這玩意見讓情敵喝下,果然丈夫就不愛那女人了。不過,現在世上怕只剩下你手上這瓶了,只因藥方早已失傳,這些是那女人的後代所保有僅存的了。至于解法,錦囊中有寫。」
莫雨桐從錦囊中掏出一張紙條,只見上頭寫著——觸目皆是,無處可尋;靈藥縹緲,人間真情。
她不自覺念了出來,疑惑地問︰「這是何意?」
「你問我,我問誰?答案是無解。除了那作古已久的女人知道外,恐怕誰也不知道。」袁河寄不改凡事都要指摘幾句的習慣,滔滔不絕地批評道。「你說她這不是故意捉弄人嗎?既然觸目皆是,又怎會無處可尋?說解藥是人間真情,那又是什麼東西?看不到、模不到,又怎能拿來吃?就算那是顆人心,那找個死人的心髒割來吃下不就成了,與真情何干?听說還當真有人吃了呢!結果自然無用。所以幾十年來,受害者便都從這十六個字的玄虛上推敲,想盡辦法東拼西湊的。說什麼「目」指的是眼楮,「是」指的是柿子,每個字都代表著不同的東西。于是,她們吃了魚眼楮、豬眼楮、柿子……等等一堆東西,可全沒效果,便又猜測是分量不對。總之,什麼亂七入糟的解釋全出籠了,可從沒一個對過。莫姊姊,你博學多聞,或許你能推敲得出?」
莫雨桐只有苦笑。「這可考倒我了,醫書我涉獵有限,更加無能為力了。」
冷風襲來,卷起莫雨桐單薄的衣衫,鑽刺著住弱的縴細身軀。她的思緒漸漸回到現實,緊緊握住那白玉瓶子。這「紅顏老」毒藥,卻是葛家幾千口人命的救命仙丹。
在絕望之下,她驀然想起了袁河寄的有緣贈毒藥。她沒有其他選擇了,一想到葛翊在東廠受苦;想到太君平日對她的真心疼愛,此刻的憂慮神傷,她就沒辦法不自責、沒辦法不痛徹心房。
禍是她闖下的,自然該由她一肩承擔。犧牲一人能救幾十條人命,值得。
可,在此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做。葛翊有了牢獄之災,她自然也有犯她的小人——那只將她推入絕境的手。那時,她的眼角余光曾瞄到一張狠毒的臉……她拉開門,沉重的腳步緩緩穿過長廊。
「可梅,還沒睡?」門外,幽靈般出現的莫雨桐輕輕飄散出清冷的語調。
可梅一瞧見她及她身後的兩個護衛,臉色不由得一變。
「小……小姐,這麼晚了,有事?」可梅強抑著顫抖的聲音。她不需要如此慌張,沒有人看到她推了她,莫雨桐自己更不可能知道。可人一旦做了虧心事,想理直氣壯也難,而莫雨桐澄澈晶亮的雙眸,仿佛透露出了然于胸的光芒。
莫雨桐輕輕地推門步入。
不知為何,可梅竟只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快,分不清是緊張還是害怕。她的心早已因葛翊的入獄而備受煎熬,此刻見到服侍多年的主子,竟不自覺地往後退。
「可梅,你在害怕什麼?還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她的嗓音清清冷冷,有一種過度的鎮定,全然不像是丈夫入獄的可憐女人。
「小……小姐,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可梅壯著膽子。她明白自己的所做所為,足以令她被吊死,而葛家甚或莫雨桐如要她的命,比捏死一只螞蟻還容易,想到這兒,她想不害怕都難。
「可梅,你的聲音在發抖呢。咱們主僕十幾年,你何曾怕我來著?咱們親如姊妹,有話盡可挑明了說,是不是?」她淡淡地說著。
「可梅……沒有話要對小姐說……」一度,她想和盤托出求得她的原諒,但……不!如果是她,她死也不可能原諒陷丈夫入獄的元凶!她不相信莫雨桐會不與她計較。
「是嗎?」莫雨桐眼神一點,沉默了好半晌,才冷冷地一字字道︰「可我有話要問你,若有一個字騙我,就別怪我不顧多年情誼。」
呼嘯的夜風拍打著單薄的紙窗,一股寒意從可梅腳底蔓延至背脊。莫雨桐不曾疾言厲色,然而,過度的了然卻令她深覺自己騙不過她……
「大街上推我的人,是你吧?」
可梅被她篤定的問話嚇傻了,一時之間她說不出任何一句話來。
「是不是?!」莫雨桐的目光直盯著她。原本唾手可得的幸福,如今卻演變成心愛的丈夫在獄中受苦,她無法不恨造成這結局的人。從來,她就不懂得恨人,更何況是恨自小如姊妹般情深的可梅?她不想懷疑她,但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她。她逼自己面對,不但要面對,更要堅強。
「是!」面對她凜然的質問,一股莫名的沖動自可梅體內狂竄升起,她突然大吼著,隨即紅了眼眶,崩潰地叫道。「是!是我推你的!是我偷听到大少爺在書房跟同僚談到皇上的行程,我是故意騙你出去的。為的就是讓皇上瞧見你!這些都是我處心積慮的計劃,誰叫你那麼信任我?!要怪這只能怪你自己!」
莫雨桐的心陡然沉落。雖然已料到真相,但听她親口承認,仍教人感到難受。她咬緊牙,阻止自己流淚。打從可梅進莫府,兩人便一起長大,過往的種種仿佛歷歷在目,而今人事已全非……然而,既然決定選擇面對事實的真相,就算再痛苦、再難堪,她也要問到底。
「還有一次你想推我進池塘,是嗎?我病重時,知道我想見相公的只有你,可他明明人在房外,你卻讓我以為他不在府中。事後我還替你找借口,認為你或許是擔心我病情加深,才擅作主張,但知我如你,本該不會犯這種錯。」莫雨桐將她的罪狀條條羅列。那些征兆她早已發現,偏偏她不肯正視,終至今日的萬劫不復。
可梅微微冷笑。事到如今,她沒有必要隱瞞了。「沒錯,你都說對了!我第一次有機會是在賊人闖入時,當時我故意慢慢地去找救兵,可惜姑爺及時回來救了你;然後是余海峰來時,我見他坐不住,故意用笛聲引他到書房。我很清楚,男人只要一見到你,不發獸性都很難。最起碼,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能讓你落個敗德之名。可我萬萬沒想到你的守宮砂還在。後來姑爺一直在你身旁,我沒有太多機會下手。你病重時要不是我一時仁慈,你早已死了!」
「為何這般恨我?我哪兒對不起你?」莫雨桐咬牙道。她將可梅視為姊妹,然而她卻視她為寇!她想對她狂喊出為什麼?然而只怕她會再也隱忍不住強抑的情緒而全然崩潰。
「你哪兒對不起我?」可梅嘲諷地哈哈大笑,目光中滿是怨毒。「你口口聲聲說姊妹情深,事實上,你根本沒將我當姊妹看。在姑爺面前,你處處防範我、忌憚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早看出來你愛上姑爺了,你明知道我也愛他,並且盼著你主動提起要替姑爺納我為妾,可你一直沒說。我知道你想一個人霸佔他,我太了解你了,所以我就想讓你受點教訓!後來,大夫人和春菊替我說了這事,你竟然一口回絕,還想辦法讓姑爺不要接近我。你貌美,你是才女,他自然听你的!不但冷酷地拒絕我,連出門遠游都不讓我同行。你做得太絕了!只要你消失,我才有機會,所以我要在你們出門前,讓貪婬美色的皇上強佔你。這樣,我才能留在姑爺身邊。可……沒想到,皇上連姑爺都不放過……要是那時在大街上,他們反應比姑爺快,將你給抓走的話,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
三人看著變得有些精神恍惚的可梅,除了為她的處心積慮感到毛骨悚然外,竟也對這可恨之人感到些許同情。
「你錯了,我從未在相公面前提過你的好與壞,他拒絕你只因為他不想要你。」莫雨桐冷冷地道。
「你騙我!沒有男人會嫌妻妾多的。我樣貌不差,且對他一片痴心,若不是你從中阻撓。他會要我的!」可梅赤紅著眼大吼。
「他說過,他這一生只有我一個妻子,只娶我一個。」莫雨桐忽地泛起甜笑。「他不是你口中的那種男人,如果他是,就不會在新婚後數月仍舊守諾不踫我;如果他是,我也不會愛他愛得死心塌地。你從頭到尾都看錯了我們。」
可梅呆了,莫雨桐是說,即便她消失,自己也不會有機會?!
莫雨桐望著她良久,她看得出莫雨桐眼中的掙扎,她知道這靜默的片刻關系到她的生與死,她的心跳也不禁隨著時間而逐漸加劇。
莫雨桐的憤怒、傷心,在她美麗、清冷的臉龐上變化雖細微,卻深刻。如果……如果不是因為愛上了同一個男人…;然而,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原本,我想將你當作妹妹一般,尋個可靠的歸宿,讓你一生可以衣食無憂……」她沒有嘆息,卻有更深的遺憾;她沒有哭,卻有無從說起的傷心。
這一刻,可梅首次感覺到後悔,想說些什麼,卻連一個字也無法開口。
「你走吧,從今以後我們再無瓜葛……」莫雨桐說罷,轉身飄然而出。無論她再怎麼痛恨可梅的所做所為,她畢竟是自小伴著她長大的唯一姊妹呀!自己的生命盡頭就在眼前,不如就讓一切雲淡風清吧……
「小姐——」可梅忍不住對著莫雨桐的背影喚道。她跨前一步,卻被兩名護衛所阻,只能眼睜睜地目送相處十余年的主子。眼淚不知怎地滾滾滑落,千般矛盾的滋味,或許連她自己都厘不清。
然而,莫雨桐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十幾年的姊妹之情,在這一刻斷絕……
篤篤-杖聲伴著沉重的腳步,一向精神爽鑠的太君,仿佛忽然間老了許多;坐在一旁的葛翔則沉著臉不發一語。
「毫無證據,竟能誣賴我們葛家的人圖謀叛逆,你是朝中重臣,我是太皇太後的親妹妹,說翊兒謀反,誰能信?偏太皇太後不肯放人,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太君來回踱步,滿布皺紋的老臉上至是焦慮。
「依孫兒看,太皇太後八成也是想乘這機會逼出翊弟背後的神秘勢力,否則又怎會不顧念姊妹之情?」葛翔沉重地嘆口氣,他早料到葛翊是朝廷的眼中釘。
太君冷哼一聲。「若皇上能夠以德服天下,又何須忌憚翊兒?自己的孫子不教好,倒來誣賴我的孫子,如此便能安心當她的太皇太後嗎?!」
葛翔臉色一變,頗為祖母的快人快語頭疼。誰知道東廠鷹犬此刻正蟄伏在哪個角落,窺視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太君,這是太皇太後打的主意,可不是聖上的主意,若不從了聖上,日後只怕後患無窮。」
太君怒震-杖。「我寧願滿門抄斬,也決計不讓皇上稱心如意。與其忍受羞辱、螻蟻不如地活著,還不如慷慨就義。哪個怕死,就不配做我葛家人!」
葛翔一陣熱血上涌,應聲道︰「是。」目光一轉,但見莫雨桐不知何時已立于廳口,蒼白絕美的臉上一片漠然,美眸中卻泛著薄霧。
莫雨桐蓮步輕移,在太君身前盈盈跪下。
「桐丫頭,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太君,請帶雨桐進宮吧!」她冷靜地道,語調堅定而沉著。
太君臉色陡變,怒道︰「別傻了!我絕不答應。」
「太君,雨桐可以死,相公可以死,可若要其他人陪葬,就太不值了。太君放心,雨桐今生今世都是葛家的人,決計不會給葛家丟臉難堪。」
「宮廷不是你想像中那麼簡單,進去了,生死還能由得你嗎?去這一趟又能如何?」太君蹙起灰白的眉峰,斷然拒絕。這傻丫頭未免想得太簡單了。
「進宮一趟,能教皇上死心,能救葛家無辜的人命,還能求仁得仁。」莫雨桐叩首道。語調平靜,決心卻更加堅定。「禍端是雨桐種下的,若連累了其他人,雨桐死也不能安心,求太君成全。」
看著磕著頭的莫雨桐,他們不知道她究竟作何打算,卻知道她這一去就不存回來的希望了。
太君丟下-杖,抓著她的雙臂嘶聲道︰「我不能答應。翊兒會怪我這老祖母的!」
「太君,您若不成全我,雨桐只好割下鼻子、耳朵,請您送進宮中了。」若太君不成全她,她也只剩這一個仿效古代貞婦的法子了。
祖孫兩人臉色一變,知道這縴弱的美女說得雖平淡,卻絕對說到做到。若真讓莫雨桐自殘五官教葛翊知道了……結果如何,他們全都不敢想下去。無論莫雨桐的方法是什麼,總比現在這一個要好得多了,不是嗎?
「要我答應可以,只要你能清白地全身而退,我就帶你去。」太君拋出絕無可能辦到的難題,好讓她打消主意。
不料,莫雨桐卻淡淡一笑,點頭道︰「太君所言正是雨桐心中打算,自無疑問。」
祖孫倆都愣住了,心中自然不信。可看著莫雨桐信誓旦旦的模樣,他們不依了她又能如何?無論如何,他們只能相信。否則,太君只好帶著她的鼻子、耳朵進宮面聖了。
轎子隨著轎夫的步伐輕晃著前行,莫雨桐坐在轎中,看不見市街、看不見人群,更看不見未來。
然而,心盤上葛翊的臉龐卻更加清晰。他的眼神、他難得的笑容,成親後的點點滴滴,漸次地流過她心田。她多麼想再見他一面,讓他知道她對他的感情有多麼深摯。一想到他人在獄中受著苦,絞痛的心再也無法平靜。
低頭望著手中的白瓷小瓶,迷離的思緒想著古老的箴言——自古紅顏多薄命、紅顏是禍水……她知道,今後只要她在葛翊身旁一天,就會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沈貴慶是如此,今日的昏君更是如此。美貌是她的,那麼,她也有權選擇結束它,不是嗎?
她拿高瓷瓶。如果薄命是她無法改變的宿命,那麼她除了接受之外,亦別無他法了。她相信數十年來,絕不會有任何一個女子自己喝下這「紅顏老」,而未來……也不可能再有了。
「相公……」她輕喚,最後一次想他,這是她選擇結束自己的方式,也是選擇愛他的方式。
她閉上眼楮,一顆晶瑩的淚珠悄悄滾落至她的衣襟,執瓶的手輕顫著,卻堅定……
陰暗大牢內,四處彌漫著絕望的氣味。愈往內走,愈是悶滯著詭異的靜謐。忽然,空氣中飄來細微的酒肉香氣,與死亡的味道極端格格不入。
「听說死囚的最後一餐總會吃得特別豐盛。」幽魅寒淡的語調從好酒好菜的源頭飄送而出,回蕩在大牢走道。輕松冷靜的態度,叫人打心眼里佩服起他的視死如歸。
「雖然不會是你的最後一餐,但你還是多吃點。」另一個平靜的聲音淡笑道。
牢房內,葛翊盤坐于地,神態仿佛正面對著湖光山色在品酒吟詩般,絲毫不像是坐困愁城的囚犯,而身為大牢內的訪客,冉誠沒有一絲傷心難過,就似在「誠意莊」宴會般。
葛翊身上沒有一絲一毫的傷痕,仿佛是來此作客的。「你策動了多少大臣去煩太皇太後?」他淡淡問。皇帝耽于玩樂,能見到他面的官員少之又少,根本不用問。
他在東廠能獲此特殊待遇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東廠內多的是拿「誠意莊」手短的鷹犬。至于朝臣方面,清廉的官遣人去游說;貪利的官送點銀子,冉誠平日早把關系打點得妥妥當當。「誠意莊」用誠意和銀子交的朋友不算少。
「沒五十也有三十吧!明天再換一批,我瞧太皇太後要幾天才想得通。不過皇帝的野心不消,你總是日日如芒刺在背,保護嬌妻可愈來愈不容易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誠意莊」羽翼已豐,就算有人懷疑葛翊和「誠意莊」的關系,也由得它去了。
酒足飯飽,葛翊伸了個懶腰。「你該不會是在鼓勵我向那個昏君宣戰吧?我記得有人的行事風格可不是這樣的,一文錢能買到的東西,絕對不用兩文錢去買,不是嗎?」
「皇帝畢竟是你的親戚,我怕他逼得你太緊,你連句警告他不說就去刺殺了他,如此不免少了點誠意。無論是誰,總該有個反省的機會,你說是不?」冉誠淡淡笑道。
當今皇帝喜歡四處游樂,不肯乖乖待在紫禁城受大內高手保護,被刺殺的機會自然大增。這昏君雖然不好,但改朝換代總得有幾年的混亂,冉誠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
「等我出去,就帶娘子四處游山玩水去。過個幾年,他要是還未因縱欲過度而駕崩,只怕也早忘了這回事了。」葛翊還沒想過要殺君,雖然這對天下百姓末始不是個好主意。
「可你也別把皇帝的實力看得太弱了,若大意失荊州,莫雨桐絕活不下去。」冉誠嚴肅地警告。
葛翊陰沉著臉,心中自也明白。他早已暗暗盤算過各種方法了,左思右想,這都是個棘手的問題。除非這昏君死,不然他和莫雨桐很難有好日子過。
沉默了一會兒,冉誠突然說道︰「趁你這次出游,順道去瞧瞧各處分莊運作如何。」
葛翊薄唇微撇。「你還真懂得「人盡其用」。」
這話既嘲諷又恭維,冉誠微笑受了。
腳步聲驟然奔近,一名東廠中人在牢房外停下,嚴肅地低聲道-「冉爺、葛爺,不好了!葛夫人與太君乘著轎子往紫禁城去了。」
葛翊臉色驟變。她明明說會在家里等他回去的。為何要身犯險地?!太君怎也由著她胡鬧?他站起身,二話不說拉開了牢門,拔足奔了出去。
冉誠隨後離開,臨走前拋下一句話——
「該受傷的互相砍一砍,醫藥費「誠意莊」不會少了你們的。」要犯逃跑,看守之人想擺月兌干系,唯一的辦法就是受傷。
太皇太後老皺的臉上因頭疼而顯得蒼白嚴肅。皇帝不理朝政,朝廷重臣全都到她那兒勸誡,直陳葛家一門忠烈,必是受小人誣陷。力保葛翊之余,也力勸皇上不可恣意妄為。當初莫雨桐嫁給葛翊,乃由皇上指婚,君無戲言,怎可不保這段天賜良緣,反去破壞?!
葛翔為人正直,在朝中廣結善緣,有交情的為葛翊說話也不奇怪。問題是,平日與葛翔沒什麼瓜葛的大臣,竟也紛紛力諫,不免使人感覺此事已天怒人怨,令皇室蒙羞了。
瞥眼看著興奮得幾乎坐不住的皇上,她深深嘆了口氣。一听說妹妹和她那國色天香的孫媳婦要進宮晉見,他便放下一切玩樂趕了過來。若皇上對于國政有百分之一的用心,不知該有多好。
經太監通報,太君與莫雨桐緩緩步入,在天下最尊貴的兩人身前拜倒。「賤妾拜見皇上萬歲、太皇太後千歲千千歲。」
「平身。」太皇太後沉聲道,細細打量眼前垂首恭謹的縴細美人。「抬起頭來,讓哀家好生瞧瞧。」
莫雨桐將發皺的雙手掩在袖中,抬起頭直視太皇太後。她在轎中喝下了「紅顏老」,此刻已然漸漸毒發了。
太皇太後贊賞地瞧著我見猶憐、絕美嬌婉的莫雨桐。難怪皇上會念念不忘,現在更是恨不得整間屋子的人全數消失,好讓他抱美人入帳。
「妹妹此來何事?」太皇太後問道。以她對親妹的了解,她絕不可能特地送孫媳婦入虎口的。
「我這乖孫媳婦求老身帶她進宮,說要親自來跟皇上表明,她今生今世都是葛家的媳婦。太皇太後也知道,老身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有膽識的女子,不依她也不行了。」
「喔?」皇上朝兩人走近,感興趣地冷笑道。「你打算如何「表明」?只要朕一句話,便讓你立刻教葛家休了都成。」
「啟稟皇上,民婦此來便是要讓皇上親眼瞧見,皇上想要的東西,已經徹徹底底從這世上消失了。就算皇上是「天子」,坐擁天下,有無限的權勢,也無法讓消失的東西回來。」莫雨桐淡淡道,沒有一絲懼色。面對天下最尊貴的二人,尋常百姓必定會忐忑不安,怕得直發抖。然而,到了此時此刻,她不安的心卻反而定了下來,所剩的,只有面對結果的平靜淡然。
皇上眉一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若你是打算在朕面前自盡,只怕也由不得你。」
有種奇異的感覺由她的四肢漸漸往上延伸,所有毛孔似都充斥著難言的疲憊。她的心一片死寂,不傷心,更不害怕,原來視死如歸就是這樣的心情。
「民婦雖然愚昧,也不至于以為能夠在宮廷之中自主生死……」一股劇痛襲上莫雨桐的五髒六肺,截斷了她底下的話。豆大汗珠涔涔落下,終至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地。
「桐丫頭!你怎麼了?」太君驚問,沖到她身邊扶住了她。她知道莫雨桐必有打算,可始終猜測不出,莫雨桐該不會騙了她,私自喝下穿腸毒藥了吧?
莫雨桐靠在太君懷中,艱困地道︰「藥……發作了……」
「這是怎麼回事?她服毒了嗎?!」皇上驚問。
連太皇太後也關切地起身,傳令道︰「快傳太醫!」
旋即,可怕的轉變就在他們跟前發生。莫雨桐雪女敕的嬌顏一點一滴地生皺,緊致的肌膚開始松垮下垂,烏黑柔亮的青絲褪成灰白。頃刻間,俏麗的美人變成了老態龍鐘、雞皮鶴發的六旬老婦。她此刻的模樣就跟兩個曾祖母輩分的女人相仿。
皇上震驚地退了兩步,胃中翻絞著。這種轉變太過強烈,就如同身處芝蘭之室,忽入鮑魚之肆,令人更加難以忍受。
原來的莫雨桐太過美善,顯得她此刻異常的丑惡。他忍不住撇過頭去,厭惡再看。
「桐丫頭!你……」太君痛心疾首地嘶喊,再也禁不住地老淚縱橫。「你怎地這般傻呀!我情願葛家滿門抄斬,也不願你犧牲自己……」
「太君……雨桐求仁得仁……」她困難地開口道。原本嬌柔的嗓音,竟也變尋蒼老。想起葛翊,她不禁心口一揪。她多麼渴望再見見他、依偎在他懷中,然而,她怎能讓他瞧見自己這模樣?她眼眶一紅,微哽道︰「就當……雨桐已死了吧。」
太皇太後捂著嘴,震驚不已。女人不需要有才,美貌才是最重要的,它是女人生存最大的本錢,一生的幸福便根基于此。雖然禍患也常由此而生,但它卻是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無情的光陰奪去了她的青春與美貌,但她有足夠的時間生兒育女,成為德高望重、恩澤下代的偉大女性。容貌的重要性被人倫道德取代,只有在特定的時刻,才會偶爾憶起自己曾如何的美麗,然後自憐自傷片刻。
總之,天底下的女人寧願一死了之,也絕不願變老變丑。而莫雨桐竟……
「太醫晉見——」太監傳訊道。
太醫受召而來,皇上見到他立刻恢復了些理智,一把抓住他道︰「你快給她看看!她方才還是個年輕姑娘,忽然就成了這模樣,你馬上將她醫回原來的樣子,否則小心你的腦袋!」
太醫惶恐,立刻去幫莫雨桐診脈。凝眉苦思好半晌,才一咬牙強忍顫抖道︰「敵稟皇上,這位……姑娘所中的,該是傳聞中的「紅顏老」藥。微臣曾听聞這幾十年來,濟南一帶曾有一婦人研制這藥害人,前後有不下二十名年輕貌美的姑娘受此藥毒害,可從沒有人復原過。自那婦人死後,已未曾听聞有人受害,沒想到此藥居然還存在世上……只怕……這「紅顏老」無藥可解……」
「怎會無解?!你給我瞧仔細些!」皇上怒道,眼楮卻不願再往莫雨桐的方向看上一眼。只要想到她原來是如何美麗,老丑的她更加讓人無法忍受。
「她的脈象並無異狀,就與正常人一般,便是要開方子,微臣也不知該用何藥啊!」
莫雨桐听了太醫的話,反而微微一笑。體內劇痛過去,她已覺好多了,外貌雖然變老,但她覺得身體狀況仍與平常無異,並無任何不適。
「若非知道「紅顏老」無藥可解,民婦根本不會走這一趟。」她站起身淡淡道。
「你——」皇上狂怒,瞧了她一眼,立刻又撇過頭去。「你好大的膽子,難道就不怕我殺了葛翊泄恨?」
太皇太後眉一擰,只怕葛翊殺不得。正想說話,宮門外卻傳來了騷動。
「大膽!沒有太皇太後傳召,你敢亂闖?!啊——」侍衛怒喝之後便是一聲慘呼。
太皇太後臉色一變。難道是刺客?!
那刺客來得好快,頃刻已擺平宮外護衛。只見刺客穿著錦衣衛服飾,冷酷俊魅的臉上有著令人膽寒的神情。光天化日下,刺客竟敢冒充錦衣衛混進宮來,這些大內侍衛都在混飯吃嗎?!太皇太後的震怒已達到前所未有的境界。
葛翊離開牢房後,便直闖皇宮。為了方便進入,只好擊昏了錦衣衛換上其服飾。然而,並非所有地方都可讓錦衣衛擅闖的,到了此處,他是非動手不可的了。
「翊兒!」太君驚呼,愣愣地凝著孫子,萬萬料想不到本該在大牢內的他,竟會在此出現。但桐丫頭她……
莫雨桐乍然見到日思夜想的丈夫,激動得幾乎要不顧一切飛奔向他,但隨即想到自己此刻老丑的模樣,她捂住唇,背轉身去,無顏再面對他。手指觸模著皺折、松垮的臉皮,不用瞧她也知道自己的樣子很糟。
葛翊銳利的目光環顧四周,從祖母的神態,再連想到袁河寄有緣贈毒藥的事,他一眼便已了解了一切。緊盯著那縴弱顫抖的背影、灰白黯淡的發絲,徹骨的心痛從胸口泛開。為了葛家、為了他、為了斷絕皇帝的欲念,她竟然親手毀了自己,現在連他的面也不見。
若非此刻他們全在虎口,半點大意不得,他真想緊抱住她,一刻也不放手。傻瓜,真是傻瓜!
「葛翊,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擅闖內宮。光憑這一點,哀家就能立刻將你斬了!」太皇太後怒道。
葛翊銳利的冷眸射向太皇太後,冷聲道︰「我勸您最好不要,否則難保我們成祖先皇得到錦繡山河的歷史不會重演。」
幾個震驚的抽氣聲同時響起。誰都知道明成祖朱棣是從佷兒手中奪取皇位的,葛翊這直接威脅皇上政權的話,簡直形同大逆不道的謀反。
「大膽!」皇上狂怒,揚聲召喚。「來人啊——」這等叛賊合該命喪當場,方能消他心頭之恨!
「慢著!」太皇太後制止了孫子的妄動。葛翊不是笨蛋,敢這麼說必有其因。她將銳眼轉向太君,冷笑道︰「妹妹,這是你捧在手心的好孫子?!」
「我養孫子的本事雖然不高明,可總不會比姊姊差!」太君冷冷回道。
「你……」太皇太後氣得頭痛欲裂,深吸幾口氣後,直視葛翊道。「你若想活著走出紫禁城,最好給哀家一字一句仔細說個清楚。」
葛翊行至太皇太後身畔,附耳低聲道︰「人民如水,社稷如舟。皇上這些年沉耽玩樂,甚至北巡狩獵,放任官兵擾民、為非作歹。如今大權旁落,奸臣為所欲為,太皇太後該比草民更明白人心如何?想來您更不需要草民提醒,江西寧王蠢蠢欲動,而草民也挺有興趣知道,到時天下百姓一呼百應,會是怎生的情景。」
葛翊點而不破,太皇太後卻明白他話中涵義——他若想幫寧王造反,未必不能成功!若此刻他命喪于此,他身後的勢力只怕會更義無反顧地造反。皇上這龍椅若還想安安穩穩地坐下去,最好還是不要招惹葛翊這個人,能招安便招安。她總還是他的姨婆,胳膊不至于往外彎,到時還可多他這一個有力的幫手。更何況,現在莫雨桐變成了這模樣,皇上怕是懶得將心思放在這對夫妻身上了,她又何必替自己多樹勁敵?
「翊兒的忠心果然可昭日月!皇上誤會他了,他甘冒大不敬,特意來提醒我們何人有意造反,葛家忠肝義膽,我們正該好好嘉許才是。」太皇太後微笑道。
此言一出,不但皇上錯愕,連太君和莫雨桐都不明所以。他們自然不知,太皇太後正因模不清葛翊的實力和底細,所以對他更加忌憚;而葛翊抓準了這一點,哪還有不贏的道理?
「多謝太皇太後,我葛家對朝廷忠心不貳,無論何時何地,皆願效犬馬之勞。」葛翊躬身道,給了她要的保證,只見太皇太後果然笑得更加欣慰。
「哀家累了,你等退下吧!」
葛翊轉向莫雨桐,她身軀微動,側過身仍舊背對著他。
知道凶險已過,莫雨桐放下了空懸的心,然而想見他卻無臉見他的煎熬,反教她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可以,她情願鑽進地洞中,將自己塵封,永生永世不必面對這教人難堪的事實;她情願他記憶中所存的,只有過去美舊的她,而不是如今的丑陋……
他按住她的雙肩將她扳轉過身,她則倔強地垂下頭,似乎打算這輩子都不再與他相對。
他雙臂一張將她圈鎖進懷中,柔聲道︰「回家了。」
太君頻頻拭淚,連太皇太後都是一陣心酸,皇上卻是不可置信地冷笑。天底下沒有男人會喜愛突然老了四十歲的女人的。
葛翊打橫抱起妻子。
莫雨桐雙手捂著臉,听見丈夫嘆了口氣,淚水再也禁不住地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