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次嘆氣。
愁眉深鎖是莫雨桐三天來唯一的表情。從那天醒來發現枕畔早涼,顯示丈夫離開多時的訊息後,莫雨桐一直將自己關在房內,厚不起臉皮出去見人。
太君來看過她,檢查守宮砂是否已消失;葛順、葛薔來看過她,對大人的事不明所以,一逕央著她教吹笛,陪著讀書、寫字;可梅自然也來過,伺候著她的飲食起居。
該來卻沒來過的人,是她時刻盼著的丈夫。她還以為他們總算是真正的夫妻了,那時他深邃幽眸帶著的感情,難道是她錯辨?
「小姐,您別嘆氣了,吃點東西吧!這幾天您吃得好少,會餓壞的。」可梅勸道。其實這幾天她又何嘗好過?陷害莫雨桐不成,反而讓他們成了名副其實的夫妻,結果葛翊竟然連續三天不回家。她固然不願他與小姐相好,卻更不願他流連青樓,起碼,他在府中她還能時時見到他的人。
葛翊要出征之事,多日來已令莫雨桐備受煎熬了,而這三天的起伏不定更令她無法入眠、茶飯不思,整個人也瘦了一圈,俏臉更蒼白得可怕。
「我吃不下。」她無精打彩地淡拒,忍不住再度詢問道︰「相公他……還是沒回來?」她想站起身,卻感到一陣暈眩,只得又坐下。她知道自己的虛弱,可身子的不適又怎比得上思及他時心口的疼痛?
可梅搖搖頭。「小姐,听說姑爺他……」她咬住唇,欲言又止。
「他怎麼了?」莫雨桐芳心條然一緊,他該不會出事了吧?
「听春菊他們說,姑爺這幾天一直逗留「尋馨坊」,讓京城名妓琴惜日夜伺候著。」真不懂莫雨桐這妻子怎麼當的,連丈夫人在哪兒都不知道!但有資格讓丈夫回家的,也只有明媒正娶的她了吧。
莫雨桐俏臉慘白。才剛圓房就迫不及待地去尋花問柳引說長道短的臆測流言想必在非議著她——滿足不了丈夫,才會讓男人流連青樓,數日不歸。
她強忍住淚,傷心的還不是旁人的目光,而是他與其他女子的私情。他怎能如此待她?難道他們之間的一切,對他而言都微不足道嗎?
青樓女子比千金小姐有趣多了。這評語驀地刺進芳心。她究竟哪兒比不上那琴惜?容貌?還是才氣?她清楚自己的美麗,自信苦讀的聖賢書。那青樓名妓哪兒比她有趣?
「可梅,備轎。」莫雨桐站起身,水眸閃著奇異的光彩。她要去,雖然不知道去了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她再也受不了繼續漫無目的地等待了。這決定或許離經叛道、或許過于沖動,但她已顧不得了,再這樣等下去她就快瘋了!
「是。」可梅眼楮也發著光,立刻餃命而出。琴惜太過分了,早該給她點顏色瞧瞧。有京城第一才女莫雨桐出馬,她倒要看看色藝皆不如的琴惜,還有什麼臉自稱是京城第一名妓。
可梅匆匆地命人備好轎,扶著略顯蒼白,卻依然美麗的莫雨桐上轎。興奮緊張的情緒宛如出征前,滿懷著勝利的信心。當然,更重要的是終于能夠見到葛翊!多日不見的相思宛如永無止盡的煎熬,幾乎逼人欲狂。
軟呢大轎離開葛府,穿過市街,最後在「尋馨坊」外停下。轎旁跟隨著忠厚雄健的保鑣與俏麗可人的丫鬟,吸引了路上諸多好奇的眼光。有鑒于莫雨桐的麗容總會招惹有心男子的覬覦,近日屢遇麻煩,是以葛翊下令她出門必須有保鑣隨行,而承擔這個重責大任的,自然是葛府內武功最高強的護衛李強了。
轎簾一掀,步下了騁婷婀娜的天香國色,路人好奇的目光霎時凝聚,呆愣地追隨她款步輕移的誘人身影。
「尋馨坊」內彌漫著酒酣耳熱、觥籌交錯的熱鬧氣氛,卻因下凡仙子的大駕光臨而突然全體靜默。酒客、窯姊全傻了眼,只有一雙不經意顧盼的銳眼在瞧見她時瞬間變了臉色。
「姑……姑娘,您走錯了地方吧?」老-回過神來,趕緊上前招呼。這美人闖進「尋馨坊」來,兩相比較之下,她家的姑娘還能入目嗎?
莫雨桐水眸輕凝著老-,紅唇劃開淡笑。「這兒是「尋馨坊」吧?」見老-愣愣地點了點頭,她續道︰「那就沒錯。」
軟呢聲調鑽過耳膜,撩進了眾人心坎里,教人听得腦袋更暈了,登時就有酒客陶醉地摔下了座椅。
琴惜睜大眼楮瞧著這自稱沒走錯地方的美人。連女人都瞧呆了,這些男人更是口水都快流了下來,想起身旁冷漠的葛翊,他該和他們不同吧?她眸光一轉,只見他也是緊盯著那美女,但神色卻陰沉得嚇人,不是驚艷,而是……冷怒?!
莫雨桐袖內的手緊握著笛子,輕移的步伐未透露出心中的忐忑。她從未現身在這麼多男人眼前,尤其這些人是在這種場所出現,更增加她的不自在感。她不由自主地避開葛翊殺人似的目光,還沒瞧清楚敵人,不能就被自己的丈夫擊潰。
「小女子莫雨桐,久仰琴惜姑娘色藝無雙、艷冠京城,心中欽慕已久。尋思,天下豪杰身在江湖,便要切磋武藝;文人雅士相互景仰,少不得要相邀比試,吟詩作對一番。雨桐今兒斗膽,偏不肯讓須眉男子專美于前,特來一睹琴惜姑娘的絕代風華。」莫雨桐淡雅地表明來意。
眾人一听她竟是名滿京城的才女莫雨桐,不由得一呆。她丈夫來青樓買醉,她卻來跟妓女「切磋色藝」!天底下竟有這等人妻?!
葛翊怒瞪著她。這女人,竟敢在這群色鬼面前拋頭露面。她……憔悴多了……他又氣又憐。自從遇見她後,胸中常是這般翻攪不已、不肯平靜。她的膽大妄為委實太過!
琴惜媚眼瞥過鐵青的俊臉,未語先笑。「葛夫人如此看得起琴惜,真叫賤妾受寵若驚啊!葛夫人乃名門閨秀,才色無雙、名滿京師,琴惜不過是一介青樓女,出身低賤,如何敢與夫人相提並論?」
這番話好生厲害,藉由貶低自己達到暗諷對手的目的。莫雨桐不顧身分,豈非徒然自取其辱?
卻見莫雨桐微微一笑,說道︰「佛曰︰「眾生平等。」即便螻蟻、禽獸,亦復平等,姑娘何必妄自菲薄、自抑自貶呢?」
三言兩語扳回一城,果然不愧才女之名。以神佛為師的坦蕩胸襟,真是超然、偉大。
眾人的視線從琴惜身上又轉回至莫雨桐,暗暗為這番交手喝采。
「可梅,送夫人回府。」葛翊冷硬的聲調介入了兩個女人間的針鋒相對。莫雨桐似乎很喜歡試煉他的耐性!
莫雨桐冷眸凝睇他。「賤妾尚未聆賞琴惜姑娘譎仙琴藝,就此返回勢將終生抱憾。」
葛翊拳一緊,幽瞳掠過冷芒。強抱她回府的想法非常誘人!
「是啊、是啊!琴惜姑娘的古箏彈得是天下無雙啊!久聞莫才女笛藝過人,不如切磋切磋。」酒客中有人揚聲叫道,眾人紛紛附和。有兩名絕代美女爭風吃醋的熱鬧可瞧,太早落幕就太可惜了。
「那,琴惜就獻丑了。」彈琴,她有自信。莫雨桐先是搶了她的心上人,如今還登門耀武揚威,舊恨未消又添新仇,她怎也要讓她自取其辱而去。
琴韻流瀉之聲,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煞是悅耳動听。半盞茶後,眾人皆沉醉琴音中。琴惜抬起媚眼凝著莫雨桐,縴指撥弦,挑釁意味不言而喻。
莫雨桐橫笛就唇,清越的笛音加入,不礙琴韻卻直撼人心,帶來了滿室的鳥語花香,讓人仿佛瞬間置身于世外桃源。有人面面相覷,有人左顧右盼,可哪兒來的鳥與花呀?「尋馨坊」里濃郁的胭脂味似乎全被掩蓋了去。
忽地一聲,琴弦忽然崩斷,笛音隨即驀然而止。滿堂一片沉默,針落可聞,緊接著爆出了如雷的掌聲,高下已分。連葛翊在新婚之夜都被她的笛聲及那嬌姿美態誘失了心魂,在場的男子更甭說了,一個個早已對葛翊投以又妒又羨的眼光,有的更是迷戀的起了奪取之心。
琴惜嬌媚的小臉蒼白,她引以為傲的琴藝竟落了個慘敗?!莫雨桐已然得天獨厚,為何還要特地來此找她麻煩?突然,她腦海里靈光一閃,頓悟了情敵的心思。女人的心,她也懂得。
琴惜揚起趾高氣昂、得意洋洋的媚笑。葛翊破天荒地在「尋馨坊」待了三天三夜,顯然是跟莫雨桐有了齟齬,她怎會到現在才想通。
「葛夫人追丈夫追到了妓院來,這本事可也不輸您的笛藝呢!」琴惜揚聲嬌笑道,任誰都听得出語意中刻意的羞辱。幾十雙眼楮終于從美人身上移開,落到一旁臉色冷硬的葛翊身上。
莫雨桐抿起唇,沒說話。被人踩著了痛處,她能說什麼?只有自己默默地舌忝傷口。
「琴惜,留點口德。」葛翊冷冷的警告刺向她。
琴惜揚起眉。怎麼,心疼了?!此時她反而縮露甜笑,使出從其他姊妹那兒學來的挑逗手腕,撒著嬌往葛翊身上偎去。
「琴惜的意思是,莫才女是正經人家的千金小姐,自然不懂數日不歸的丈夫真正的需要了。閨房的事兒,來窯子問就問對人了!葛夫人要向琴惜討教,琴惜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刻意拉長了尾音,張揚著得意。
這琴惜膽子也變得大了!葛翊擰起眉,只見莫雨桐身軀一晃,臉色慘白,他想上前扶她卻又忍住,可梅已眼明手快地代勞了,而李強伸出手,卻不敢去踫,忠厚的臉上盛滿憂心。
這……就是他夜不歸營的原因?她的自信已全然被擊潰,只剩僅存的驕傲支撐著欲振乏力的身子,絞痛的心口似有一股甜熱上涌。
她身軀微福,聲音輕顫,此時已擠不出笑容。「擾了諸位雅興,雨桐深感歉疚。可梅,咱們走。」
她輸,是輸在丈夫的無情冷漠。如果葛翊心中有一絲一毫顧念著她,琴惜又何能如此囂張?她的心……碎了,無力再爭了……
可梅狠狠瞪了琴惜一眼。這女人真可惡!她本想藉莫雨桐的才華、美貌重挫琴惜的銳氣,誰料結果卻大大出人意料。她扶著莫雨桐離開「尋馨坊」,以及依依不舍的眾多尋芳客。
葛翊咬著牙,默默看著遠離的縴影。他從沒看過莫雨桐慘敗,她一向慧黠,能輕易扭轉頹勢,而今因何詞窮?她臨走前沒再看他一眼,仿佛對他已然心死……
傷心欲絕的莫雨桐乘著轎子回到了葛府,可梅扶出仿佛連站都顯得乏力的莫雨桐。她身子本已虛弱,如今再受到這等刺激與打擊,整個人搖搖欲墜似的。
「小姐,您還好嗎?」可梅問,秀眉緊蹙著勉力承受她的重量,幾乎撐不住她。
「你扶我往後院走。」莫雨桐氣虛地要求。那地方,她必須再去一次。
「小姐,您不舒服還是趕緊回房休息才是。」
「不……」雖然氣息奄奄、臉白如紙,她卻異常執拗。「你扶我過去。」
可梅只有順著她,好不容易來到了葛府後院,葛翊曾經在此練過功的地方。
草場上有著一株參天巨樹,莫雨桐伸出縴縴玉指輕撫粗糙的樹干,眸光黯淡,一串淚如斷線珍珠般緩緩落下,她痴痴仰望隱沒在樹梢間那攀不上的樹屋,就如同她和葛翊之間拉不近的距離……
翻攪的心和胃驀然襲上了一陣劇痛,她檀口一張,嘔出了怵目驚心的赤紅鮮血,眼前一暗,神智暈昏地倒臥在可梅懷中。
「小姐——」不耐等待的可梅,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驚聲尖叫,驚懼的叫喚響徹雲霄。可梅被她唇角的血給嚇慌了手腳,不知所措地搖晃著不省人事的莫雨桐,大叫著。「小姐——來人啊——」
葛翊悶喝著杯杯黃湯。莫雨桐為何要來?她不是很厭惡他嗎?葛翊腦海翻騰著無解的疑問,就快逼瘋了自己。如果她……在乎他,那麼方才似乎已使他錯失了什麼。
不理會琴惜的殷勤服侍,葛翊的心已經隨著莫雨桐回去了。他一杯杯地喝著酒,突然一名壯漢跌跌撞撞地朝葛翊直奔而來,竟是李強去而復返。
「少爺!」李強忠厚的臉上全是焦急。
「發生了什麼事?」葛翊臉色一變,心頭掠過不祥的預感。
李強瞧了眼四周,尋芳客個個掩飾著好奇的目光,卻紛紛豎起耳朵。他走到葛翊身畔,附耳低聲說著話。只見葛翊臉上血色頓失,二話不說疾沖了出去。
不可能!方才還好端端、俏生生地站在「尋馨坊」傲煞眾人的莫雨桐,不可能如李強所說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她模樣雖然縴弱,但身子骨卻不差,怎會嘔血?不可能!
葛翊一路疾沖回府,心里千萬個不願相信。
「小叔,你可回來了!」朱氏當先瞧見了他,急急地轉述病況。「弟妹現在昏迷不醒,臉色白得嚇人,大夫正在給她看診。」
葛翊越過大嫂推門而入,一進房便見太君、葛翔以及可梅圍在床邊,安靜地瞧著大夫診脈,因不敢驚擾,他們只無言地瞧了他一眼。葛翊一步步走近,床上昏迷的人兒奄奄一息,美麗的臉龐光彩斂去,只余黯淡。那命在垂危的模樣狠狠刺痛了他的心,不……不可能!
大夫拈著胡須,眉宇凝重,沉吟道︰「夫人胸中郁結難解,想是積郁已深,氣血反沖,只怕……不甚樂觀。」
葛翊的心顫抖起來。「這是什麼意思?她會好吧?是不是?」
「這……只能用藥試試看,你們需得有心理準備。」
他眼前一晃,強烈的打擊令他一陣暈眩,這無異宣告了莫雨桐的死期。
其他人也不知說什麼好,太君更是悲痛難抑,待大夫開了方子,他們即默默地離開了屋內。
葛翊坐在床緣,握起了她柔弱無力的手,凝著宛若沉睡的嬌容,心,痛得麻木。
「你不會死的!你不能離開我……我不準你死!你听見沒有?」
然而,接下來整整一天一夜,她都不曾醒轉。葛翊衣不解帶地守著她,天地仿佛已然死寂,莫雨桐似乎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迷離夢境里飄飄的無處著落,眼前雲煙練繞,感覺沒有苦痛,亦無煩憂。既可乘風歸去,那就棄絕紅塵傷心地,飄往西方琉璃仙境吧!
可,有人在叫她,那是她苦候不至的聲音,此刻正低訴喚著娘子。她……是他的妻子嗎?她還不能走,因為她還沒得到答案。仿佛急速往下墜落,她突然覺得好沉重、好虛弱,連撐起眼皮都疲累萬分,眼前景象由模糊漸漸清晰。她在哪兒?
「雨桐?你醒了!謝天謝地……」
葛翊的手輕輕撫著她的臉,似怕一用力就要踫碎了她,寫滿擔憂的眸子褪去了以往的冷漠,只透露出她久盼的深情。昏厥前的種種記憶涌回腦海,莫雨桐心口絞痛,淚水跟著自眼角滑落。
「你哪兒疼嗎?」他關切地柔聲問,恨不得能代替她痛。不知不覺間,莫雨桐已經深植于他的血脈之中,今生今世再也拔除不去了。
「姑爺,藥熬好了,趕緊喂小姐喝下吧!」可梅捧著還冒著煙的湯藥道。
葛翊扶起虛軟的她,讓她枕在自己的臂彎間,見她眉頭緊蹙,他忍下心底的千言萬語,默默用湯匙舀起湯藥,輕輕吹涼,才小心翼翼地送往她蒼白干澀的唇。
「來。」他柔聲道。
琴惜就能滿足他了,不是嗎?她這個多余的妻子能就此消失最好,她還何必喝這藥?莫雨桐勉力偏過頭,無言地拒喝。
她喝不下嗎?葛翊焦急地放下湯匙,抬起她的臉,柔聲道︰「勉強喝一點好嗎?不喝藥,病怎麼會好?」
「我……不用……你管……」干啞的喉嚨吐出的盡是虛弱氣音,卻依舊倔強。
葛翊心一緊,咬著牙撇過頭,她都病成這樣了,對他卻依舊無情狠心,可……他不能失去她,絕對不行!他雙臂一收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怕極了她就這樣消失。
「我一定要管,因為你是我的妻子。」
她是嗎?熱淚再度滑落。「我不如……琴惜有趣,你還……回來做什麼?」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干麼?!
「別說這些了,趕緊把藥喝了。」葛翊重新舀了湯藥,送到她嘴邊,卻被她抬起手推開,匙中的藥也灑了。
「我……不喝……」她輕輕喘著氣。為什麼要喝?他即將征戰沙場,臨行前天天眠花宿柳,她為何要喝藥?
「你……」葛翊快被她氣瘋了。他為她的病焦急、憐惜、擔憂得幾乎瘋狂,這會兒她還要鬧別扭?!「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莫雨桐撇過頭,不肯看那凶巴巴的臉。渴盼他的溫柔憐惜無異水中撈月。
「你不願見我,我走就是。可這藥你非喝不可!」他咬牙道。
她的淚水再度潰堤,抬起虛弱無力的手憤然推著他,喘息著嘶聲道︰「你想走……就走!我用不著……你來可憐!」
他總是毫不留情地戳刺著她已經鮮血橫流的傷口。莫雨桐心上一陣絞痛,喉頭一甜,鮮血猛地噴在他衣襟上,眼前一黑又暈了過去。
「雨桐!」葛翊嘶喊。「快去叫大夫。快!」
可梅回過神,拭了拭眼淚,踉蹌奔出。她雖然怨恨莫雨桐對她的狠心,但瞧她這模樣還是忍不住鼻酸。
葛翊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仿佛如此就能抓緊她緩緩流逝的生命。「求求你,別死!天啊……求求你……」
他有生以來頭一遭經歷這種扯心裂肺的無助,不管必須付出什麼代價,他只求她能活下去……
好……難受……
當莫雨桐再次醒過來,已不知經過幾個日升月落,神智昏昏沉沈地,分不清天上人間。她……還活著嗎?
「桐兒,你可醒了?」
好熟悉的聲音,是……娘!莫雨桐凝目瞧見娘親、太君以及爹爹憂心忡忡的面容,心中一酸,淚水隨即滑落。目光流轉,梭巡著渴盼的身影,他不在……
「娘……」她虛弱低喚,旋即哽咽。
謝氏扶起愛女,強忍著眼淚,柔聲道︰「乖女兒,你可得撐下去,听見沒有?」
他們夫妻一生行善,老天爺怎麼忍心讓他們白頭人送黑發人?
「爹、娘……女兒……不孝……」
「不準你說泄氣話!」莫廉盛板起威嚴的臉道,心,卻在淌血。
「來,大夫說你只要乖乖服藥,病就會好的。」太君扯著謊,只盼能鼓勵她,激發她的求生意志。她從可梅手中接過藥碗,疼惜地喂她喝下。
瞧著女兒一口口喝藥,謝氏松了口氣。這三天若不是賢婿用嘴將藥強灌進她嘴內,只怕女兒此刻已然香消玉殞了。時時守在她身邊弄得自己憔悴不堪,卻在她醒轉時離開。她可真不懂,這兩個孩子究竟怎麼了?明明情深意篤,怎地說她見了他只怕要激動吐血?
可梅默默走出房間。守在房外的葛翊見到她立刻迎上,將她拉至一旁,低聲詢問道︰「怎麼樣?她情況如何?」
「姑爺別擔心,太君正在喂小姐喝藥,可梅出來時已經喝下一半了。」
葛翊松了口氣。「她……說了什麼沒有?」她可有提到他?
可梅咬著唇,顯得十分難過地道︰「小姐只跟老爺、夫人說「女兒不孝」,似乎知道自己……」她抿住唇,不忍再往下說。
他臉色慘白,胸口翻絞著劇烈痛楚。「沒……沒再嘔血吧?」
「那倒沒有。」
葛翊點點頭,沉默地在門外候著,等到三位長輩出來,知道莫雨桐又已昏睡,他才再度進房。
兩天就這麼過去,莫雨桐醒了又睡,睡了又醒,見到的總是可梅。口中喝著苦澀的湯藥,心卻更苦。
「可梅,他……呢?」分不清自己問了第幾次,沒見到他,她不甘心就這麼死去。
可梅流著淚,憐憫似地搖搖頭,勸道︰「小姐,您再喝幾口吧!」
莫雨桐的心往下沉落,他終究不願見她。她不忍拂逆可梅的好意,勉強喝完了藥,躺回床上又昏昏沉沉睡去。她……還能等他多久?
可梅將藥碗拿出去,守在門外的葛翊與她擦肩而過進入房內。她站在門外,神色復雜她看著葛翊溫柔地替莫雨桐蓋被,憔悴的臉上盡是深情憐惜。她俏麗的臉上閃過冷狠,喃喃道︰「你不要怪我,是你先對我不仁,我只好對你不義。」
她知道莫雨桐是心病,若讓她尋著了心藥,難保不會起死回生。葛翊瞧不出藥方,卻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她只是在等,等莫雨桐斷氣,她才有機會……
當然,表面上她依舊是以前那個忠心為主的可梅,雖然想到過去主僕間的情誼,她還是多少會感到難過,但她不能心軟,錯過這次機會,她只怕永遠也得不到葛翊了……
似睡似醒,莫雨桐拚了命地掙扎著,終于睜開了眼楮。窗外透入夕陽的余暉,就如她日薄西山的生命,下一次,她還能醒得來嗎?
「可梅……」莫雨桐虛弱地低喚。
「小姐,我在這兒,您有何吩咐?」可梅聲音低柔地問。
「我想見他……最後一面,求你……替我找他來……」細弱的聲音艱困地說完,以已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最後一面?瞧著只剩最後一口氣的莫雨桐,可梅想起以前她教她學字、吹笛的往事,不由得心一軟。她已經回天乏術了,了了她這最後的心願,就算報恩吧!
「是,可梅立刻去尋姑爺來。」
可梅走出門外,對緊張地迎向前的葛翊低聲道︰「姑爺,小姐想見你,她大概不行了……」
葛翊呼吸一窒,快步而入。莫雨桐矯顏憔悴,睜大的雙眸卻有了光彩。他的心一痛,難道是回光返照?她不能死……她不能死!
莫雨桐凝睇著坐在床沿的丈夫,他俊帥的臉龐竟變得憔悴疲憊,深邃的瞳眸寫滿了深情、憐惜和痛苦,她蒼白的唇緩緩凝聚甜笑,一滴晶瑩的淚珠滑落耳際。
「相公……你抱緊我,好嗎?」
葛翊喉中梗著硬塊,輕輕將她扶起,緊緊擁住她。「別死,求求你……」
「你心中……將我當作妻子嗎?」她輕輕地問。
「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除你之外,我誰也不會要。」他哽咽卻堅定地道。
莫雨桐甜甜地笑開了。雖然臉色蒼白,卻仍美麗如昔。「謝謝你……」
「不,我是說真的!」葛翊捧著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楮。「我不準你死!你必須跟我活到齒搖發落,咱們要共偕白首,你听到沒有?我愛你!不管你是恨我,還是怨我,我今生今世愛定你了!听清楚沒有?」
莫雨桐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律動微弱的胸口似乎緩緩注入一股力量,整個人像是清醒了許多。他說……他愛她?
「你……再說一次。」她輕喘著,緊盯著他,怕是自己听錯。
「我愛你!這輩子就要你一個。我不準你離開我!你敢拋下我,試試看我會不會追你到陰曹地府。」
她的淚水又掉了下來,心酸卻又歡喜。「我愛你……好久好久了,可你總是不理我,見了面……就吵嘴,你不回來我就睡不著……」她情緒激動之下,語句失了章法,卻透著最深刻的依戀,得他一言,她死也不枉了。
葛翊輕輕吻了吻她的唇,將她摟在懷中撫順她輕柔的發絲。「我以為你恨我。」
「我為何要恨你?其實我……一直很感激老天爺……讓我嫁給你。」她輕輕低喃,眼皮漸漸沉重。
她的虛弱讓他心驚,葛翊捧起她的臉,強迫她正視,慎而重之地道︰「你听著,你一定要振作。我要帶你去西湖、去桂林、去泰山,還有其他千千萬萬明山秀水,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懂嗎?」
「你真的……愛我嗎?」莫雨桐稍稍回了神,對他的深情總覺得不敢相信,像作夢似的虛幻不實。「你不是可憐我……才哄我開心的?」
「你要我發誓嗎?」葛翊認真道。「不愛你就不會日日夜夜守在病榻前,怕你嘔血,又不敢讓你知道,天底下就只有你會讓我左右為難。你听著,我葛翊這輩子就愛你一個女人,就算你無法生育,我也不會另娶,我已決心與你同生共死。這樣夠清楚了嗎?」只要她需要他,他就甘心守護在她身旁,征戰沙場的宿願也沒有她一根手指頭重要。生相隨、死相伴,沒有任何事能令他離開她身邊了。
「夠清楚了。」她淺淺地笑了,溫柔地靠在他懷中,凝著他舍不得閉眼。「相公,我好想再跟你去樹梢登高望遠,等我身子好些,咱們再去?」
「好,一定。」他吻了吻她的額頭,強忍著心頭的擔憂,溫柔一笑。
兩人低語地聊著,仿佛有說不完的話,又似怕現在不說就沒機會再說。
莫雨桐漸漸困倦,終至眼皮沉重地合上。
葛翊讓她躺下,握著她的手細數著她的呼吸,眷戀的目光始終凝著她沉睡的矯容。
她會醒來的,這淺弱的呼吸不會就這麼斷了的。他不信神佛,卻忍不住在心中祈求上蒼——他可以什麼都不要,只要莫雨桐……只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