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情冷紅顏 第一章 作者 ︰ 亭語

「我、不、要!」男子將憤怒降溫至冰點,清冷得不帶一絲感情的語調,像把利劍,狂飆射向凝坐在軟椅上的六旬老婦。

「由不得你不要。」老婦狂震手中的龍頭空齲重重敲擊著青石地磚,湛然的目光與他的相遇、僵滯于廳心,膠著的緊張感瞬間往四周蕩開,嚇得兩旁的侍女微顫,連手中為主子煽涼的羽扇都差點拿不住。

這對祖孫斗法雖不下數十回,但以這次最為激烈。

「這是我的人生,可誰問過我了?」葛翊,字君謙。只見他昂藏七尺之軀傲然卓立,冷怒地與祖母針鋒相對,絲毫沒有任何退讓軟化的跡象,敬老尊賢這四個字,早被他拋到天邊去。

「兒女親事由父母作主,你爹娘早逝,還有我這老祖母在,輪不到你恣意妄為。」老太君怒喝。她年紀雖老,卻是身強力健、精神爽鑠。

葛家人丁單薄,獨子與媳婦身亡後,留下了兩個兒子。長孫葛翊循規蹈矩,從來就不讓她煩惱,偏這小孫子的性子與兄長完全相反,自小便狂妄、反叛。唉,都怪她寵壞了他!

葛翊冷眸勾著邪魅流光,兩潭深幽的瞳眸瓖在俊俏的臉上,眉宇臉龐如刀削似的剛毅無情,形成一股說不出的絕魅冷俊。

連她這老祖母都忍不住偏寵他,也難怪整個京城的姑娘都將他捧上了天。

「恣意妄為的是您!」

「混帳!」-杖再度威嚴地敲擊地面,老太君氣得胸膛起伏。「是誰教你如此無禮犯上的?」除了他,誰敢指著她的鼻子說話

驚懼的侍女們抿緊了唇,不禁在心里想著——翊少爺的無禮犯上也不是第一回了,他還需要誰教來著?

「太君,請收回成命。」他薄而剛毅的唇吐出冷硬的要求。

「輪不到你命令我。皇上已然賜婚,君無戲言,這婚約勢在必行。」

他憤懣地倏地握緊拳頭。老祖母居然使出這招逼他就範。但皇上賜婚畢竟非同小可,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如何才能不成這個親,生平僅有的挫敗感,在他胸口翻騰不休。

「你今年已二十有四,早該成家立業了,再不給你挑房媳婦,難保你哪天不會給我娶個青樓女子回來。」到那時,葛家的臉要往哪兒擱去?以他的狂妄、反叛,有那一天也不足為奇。老太君想到這些頭就開始痛,幸好現在已經尋到根治的藥方了。

「青樓女子比千金小姐有趣多了。」他冷冷應道。

听到這種驚世駭俗的評語,老太君氣得臉皮都在顫抖,至于一旁的侍女們,若非被緊繃的氣氛所懾,早已喳呼地交頭議論了。

「總之,你若敢抗旨逃婚,咱們葛家全都要因你而抄家滅族,就算當今太皇太後是我親姊、你大哥是朝中重臣,也是難逃死罪。你自己看著辦吧!」

老太君這回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竟拿全家老小的命跟他賭。就算他再冷酷無情,也不能不顧葛家上下的性命。

他胸中焚烈的怒火無處發泄,濃密的劍眉一擰,轉身就飆出了葛宅府邸。

片刻之後,葛翊挾帶著熊熊怒火,面罩寒霜地飆進了京城中文人雅士、商官紈最愛流連的青樓——「尋馨坊」。

「尋馨坊」內,老鴇一見到葛翊這大金主,立刻滿臉堆笑,熱情招呼道︰「葛公子,您來啦!小翠,還不快去喚琴惜姑娘出來。」

葛翊是此間常客,而琴惜則是「尋馨坊」的招牌名妓,他這名滿京城的紈子弟,正是她唯一的入幕之賓。琴惜眼高于頂,偏偏看中意葛翊,這段坊間流傳的「良緣」也不知羨煞了多少才子與佳人。

「不用了。」葛翊冷冷地揮扇拒絕,手中折扇一收,在窗畔雅座坐下。「酒。」他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只是用慣了扇子便離不了手。

「好的,馬上來。」

「喲,這不是葛公子嗎?恭喜恭喜啊!」一名尋芳客眼尖認出了他,懷里摟著姑娘,腳步搖晃地朝他走來,顯然已經醺醉。

大白日的就醉成這樣,同樣是紈子弟,卻有如天壤之別。

「在下何喜之有啊?」葛翊的唇畔勾起冷笑。這家伙要敢說錯一個字,樓梯這兩個字對他將會不具意義。

「葛公子……深受琴惜姑娘青睞,呃……如今又得皇上恩賜京城第一美人莫才女共結連理,當真是……是艷福不淺……艷福不淺啊……哈哈哈!」

他說錯了不只一個字,于是葛大爺也就毫不客氣地在他刺耳的笑聲中將他一把從二樓丟了下去。響徹雲霄的驚呼和慘叫聲,擰亂了青樓外熙來攘往的街道及店鋪。

「葛公子似乎心情不佳呢。」淡笑的聲音中,一名男子走近。男子令人感覺到有一種老僧入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平穩。他的步伐乃至于他的人都有這種寧靜的味道,而四周的嘈雜和議論紛紛似乎吸引不了他的注意。

他是冉誠,「誠意莊」的莊主。

「誠意莊」乃京城中赫赫有名的大莊園,政商巨賈談起這深具神秘色彩的名字,都會不自禁神色凜然。能夠在天子腳下、隨處可見高官達要的京城里活動,沒有一點兒手腕是決計成不了事的,跟「誠意莊」做生意的人不少,但了解「誠意莊」底細的卻不多,連人人忌憚的東廠也模不透,足見它的神秘。

「誠意莊」有兩位莊主,大莊主冉誠有經商長才,來歷是個謎。傳說他手中毫不起眼的銀筒一轉,便倏忽長出鋒利寶劍,轉眼取人性命。不過,沒有人親眼看過他的武功,甚至他神秘的武器,或許是因為,看過的都已往赴西天,到閻王老爺那兒報到去了。

大莊主冉誠通常不出手,出手的是人稱「影子」的二莊主。「影子」的神秘感比冉誠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就連莊中訓練精良、武藝卓絕的護衛,以及眾多奴僕都不能確定哪個是二莊主,但「影子」確實存在,「影子」隱沒在所有跟冉誠接觸過的人物之中。

在爾虞我詐的商場買賣中,總有不少針對「誠意莊」惡意策劃的陰謀,而在對手每一次的陰謀敗露事件里,都有二莊主的蹤影,他似乎隨時準備對圖謀不軌的人做出致命的反擊。

跟「誠意莊」做生意必須有誠意。

像冉誠這樣的人,多少人想巴結卻苦于不得其門而入,然而葛翊卻冷哼一聲,淡譏道︰「冉莊主也在這兒?真是稀客。」

「「誠意莊」冉莊主是來談生意的,琴惜有幸在旁撫琴助興,委實萬分榮幸。」琴惜跟在冉莊主身後,手中托著醇酒佳釀,身段婀娜、體態娉婷地走來,為葛翊斟上酒。

「琴惜姑娘言重了。」冉誠謙遜地客套幾句。稍長葛翊兩歲的他,雖然不及他的俊俏,卻也是個氣度從容的翩翩佳公子。不過,能叫女人又愛又恨的,偌大京城里也只數得出葛翊一個了。同樣身為男人的冉誠實在不懂,那種沒有溫度的笑容怎會讓全城女子痴狂?

葛翊的婚訊已然傳遍了京城,青樓乃消息最靈通的地方,「尋馨坊」內更是人盡皆知,琴惜望著他的目光似嗔似怨,又似無限淒楚,但葛翊卻仿佛沒看見。

「琴惜你下去,我今日只買酒。」葛翊自斟自飲,眼楮沒向她瞧上一眼,也不管冷冽無情的話已傷了人。

琴惜俏臉慘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不敢忤逆他,只能斂衽道︰「那琴惜就先告退了。」

日夜盼著他來,卻盼到了他的婚訊;好不容易見了面,他卻連一句安撫的話也沒有。人都說妓女無情,但……她好恨他的無情,更恨自己的痴心,卻還是沒法不愛他。

「你還真是無情冷血的浪蕩子。」一等琴惜退開,冉誠即低聲輕笑,卻招來一記白眼。方才的客套疏遠,似乎只是做給別人看的。

「葛翊!你這是何意思?」方才被丟下去的蕭公子,固然疼得渾身骨頭都快散了,卻因不甘受辱,故撐著疼痛的身軀、跛著腳,怒氣沖沖地又爬上樓來,指著葛翊大聲質問。「我給你道賀,你為何出手傷人?」

「蕭公子,這自然是葛公子不高興你給他道賀的緣故了。」冉誠評析道。

「有喜就有賀,理所當然。雖然莫廉盛莫師傅已然辭官多年,但能娶到他那才貌出眾的女兒莫雨桐,可不知羨煞了多少王公貴族,你還有何不滿的?」他話才說完,一陣天旋地轉再度引爆了他的慘呼,身軀墜落的姿勢、地點與方才如出一轍。

有些人永遠學不乖。

葛翊不發一語,又將姓蕭的給丟下了樓,轉瞬便已坐回椅內,只見他舉杯一飲而盡,就似根本未曾移動過一般。

然而,樓下的街道可沒這麼平靜,硬生生地被從天而降的蕭公子給搞得一團混亂。

只听一個嬌女敕的嗓音驚呼道︰「你……你怎麼突然掉下來差點壓著我家小姐的轎子了,你知不知道?」受了驚嚇的女子不悅地指責蕭公子道。

一頂軟呢大轎被阻在路中央進退不得,倒楣的蕭公子無辜地承受那位嬌俏可人的丫鬟指責。那丫鬟瞧來似乎甚有大家風範,面對著四周看熱鬧的人潮也絲毫不怯,不知是哪戶人家出身?這使得眾人對轎中的「小姐」更加好奇了。

「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啊!」蕭公子苦著臉,這下子怎麼也不敢再上樓去討公道了。

「算了,還不快讓開?」

他今天委實倒楣,被葛翊連丟兩次也就罷了,現在在大庭廣眾之下,竟被名丫鬟呼喝,這口氣叫他怎麼忍得下?原本已是疼得爬都爬不起來了,但滿腔的怒火卻令他生出了莫名的力氣。他站起身,惡狠狠地指著那丫鬟的鼻子罵道︰「臭丫頭,你算哪根,敢跟大爺這樣說話」

「那你要怎樣?」那丫鬟秀眉微擰。

蕭公子突然被問住了,眼楮一轉注意到轎內不動聲色的千金,昂首道︰「很簡單,叫你家小姐出來跟我賠個不是,本公子就算了。」

樓上靠窗的兩個男人,四道目光也在觀看著這出鬧劇,听到他無禮的要求,葛翊劍眉一揚,拳頭已蠢蠢欲動。男人可以壞,但不能下流!大戶千金足不出戶,相貌更不可輕易示人,姓蕭的這要求簡直無恥。

「無恥!」

葛翊還沒發作,就有人看不過去拔刀相助了。只見一個錦衣華服的公子哥兒手搖著折扇步出,他身後跟著幾名彪形大漢,插手管了這檔事。

「光天化日之下,你此等行為與調戲良家婦女何異?」

那丫鬟突然附耳到轎旁,點著頭低聲應允,而後對眾人揚聲道︰「我家小姐說了,我們兩造的紛爭毋須外人插手,多謝幾位公子仗義相助。至于這位公子,可梅有錯在先,言語不敬之處,還望您大人大量,勿與小女子計較可好?」

既然人家給足了台階,蕭公子也不好再跟她過不去,免得讓人說他器量狹小;再加上四周不以為然的目光,弄個不好還得遭千夫所指,大犯眾怒,那可劃不來。

「你知錯就好了,我怎會跟個小丫頭計較?」唉,今天太倒楣了,還是回家吧!說完揮揮衣袖,轉身一跛一跛、勉強撐著疼痛不堪的身軀走了。

冉誠逸出一抹淡笑,贊道︰「聰明的姑娘,可黃鼠狼還沒走呢。」

葛翊再飲一杯,也感到有趣,一時倒忘了自身的煩惱。

「大人有大量的是姑娘才是,在下心中佩服萬分。」拔刀相助的男子紳士地作揖道。

「沈公子從觀音廟跟到這兒,倒也有心,但請您到此為止,別再跟了可好?」丫鬟可梅微笑道。她年紀雖輕,但姣好的身段已有成熟的風韻,笑起來頗具誘惑力。

「若是你家小姐肯告知在下芳名、居所,在下自然毋須如此辛苦了。」沈公子說著,自以為瀟灑地笑了笑,折扇輕煽了煽。

「公子又何苦強求呢?」可梅皺眉。

「正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姑娘花容月貌,使在下一見傾心,若不知姑娘是何門第出身,如何差人說媒呢?」

「我家小姐已有婚約在身,請公子勿再強人所難。」

沈公子「啊」了一聲,臉色十分難看,仿佛大受打擊,這令眾人更加好奇轎內姑娘的「花容月貌」究竟是何模樣?

「我……我不信!更何況,只要姑娘雲英未嫁,便有婚約也能反悔。」

「你……」遇上這等死纏爛打的無賴,連伶俐的可梅也沒轍了。早知道今天就不該到寺廟上香祈福,福氣還沒祈來,麻煩倒來了不少。這姓沈的比方才那家伙更難打發。

「承蒙公子錯愛,小女子愧不敢當。然月老牽線、緣分既定,公子強求亦屬徒勞,請公子另覓良緣,必有佳人不負公子的厚愛。」

轎內的人終于開口說話了,嗓音如黃鶯出谷般嬌婉,卻又清冷得仿佛不染一絲凡塵俗氣,一時之間,四周都安靜下來,仿佛到迷離仙境走了一遭。

在觀音廟中只是驚鴻一瞥,已令他神魂顛倒,此刻乍听到她的聲音,想著她那美唇開合說著話的畫面,更是著迷得暈頭轉向,無法自已。

「請讓在下再看姑娘一眼!」他突然沖動地往轎門奔去。

「你做什麼」可梅驚叫,連同轎夫去攔他,可沈公子的保鑣也有了動作,齊力為主子擋開了阻攔。雖然他唐突佳人的舉動引起了眾怒,但眼看已無法阻止……

忽然,清越的笛聲自轎內竄出,悠揚拔入天際,頃刻間,天地宛若彌漫肅殺之氣,明明是晴空萬里,卻令人感到風雲變色,仿佛听到千軍萬馬奔騰而來,轉眼將至。眾人都不自覺驚駭地退了幾步,登時就有膽小者發著抖逃回家去了。

葛翊與冉誠對望一眼。轎內的姑娘並非內功深厚的武林高手,但是笛藝高超,舉世無雙,吹奏運轉已達制人感官之境,或許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夠把持心神,免受迷惑。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冉誠淡淡道。手中把玩著的尺長銀制圓筒,正是他的隨身兵器,顯然他已經打算插手了。

「讓我來吧!」葛翊站起身。畢竟這頂轎子會被擋下,起因在他。

「我就知道你不會放過出氣的機會。」所以冉誠也根本不想同他爭。

葛翊揚起笑,卻仍然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越窗而出,朗聲道︰「姑娘的笛子還是吹點春江水暖的曲兒,會受歡迎些。」

笛聲戛然而止,眾人片刻間還沒法兒回復,依舊沉溺在笛音的世界中。

「公子說得是。」她清冷的語調有絲詫異。

「大爺我今日心情不佳,偏你們要在我眼前惹事,這閑事大爺我管了。帶家伙的全抽出來,省得你們輸的不甘。」葛翊手負身後,氣度瀟灑、意態閑適,仿佛他天生就是該驕傲,天生就不可能輸。

「公子,你……請你小心啊……」可梅居然忍不住為他擔心,小臉也微微紅了。雖不好意思直盯著他俊魅的臉看,卻又忍不住偷偷地瞧。

葛翊淡淡地掃她一眼,對手趁他分心揮刀砍來,可梅輕呼一聲,擔心他會被砍傷,卻見他腳下輕移,簡簡單單地避了開去,反手折扇揮打對手的臉,仿佛也沒怎麼用力,但那壯碩的大漢卻飛了出去。

雖然這位俊俏的公子方才看她的那眼冷淡得仿佛他這人沒有感情,但可梅的目光卻著魔似地緊緊跟隨著他飄逸進退的英姿。十來名大漢被他打得一一倒地申吟,他卻似還意猶未盡,甚至頗為對方的膿包感到失望。他淡淡地揮袖拂塵,可梅忍不住大聲鼓掌,滿臉的崇拜,但轎內的姑娘卻依舊毫無動靜,就像這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

「公子,您武功好厲害!」可梅崇拜仰慕地凝視葛翊,但他還是視而不見。

「障礙已然清除,你們還是快回去吧!不然還有哪些狗擋路,可就說不定了。」

「公子……恩公,請問您尊姓大名?老爺得知此事,必定會登門致謝的。」她想知道他的姓名,為的倒不是怕老爺、小姐報恩找不到人。

「不用了。」他無情地拒絕,無視可梅臉上的失望。

「公子大恩,小女子只有言謝了。可梅,起轎。」轎內的女子居然也不曾掀簾一瞧,就連道謝也嫌輕率,但反而對了葛翊的脾胃。

姓沈的公子哥疼痛暈眩地倒臥在地,只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的轎子步步遠去。他這輩子從沒得不到的東西,更沒有像今天這般出糗過。他恨恨地瞪視著葛翊,又依依不舍地瞧著美人兒乘坐的大轎,心中暗暗發誓,不管她婚配的對象是誰,他一定要得到她。

葛翊縱身一躍,輕巧地穿越窗欞,坐回了原來的地方,可梅幾步一回首的模樣,他也沒往心上放,斟起酒,再飲了幾杯。

「笛子吹得這麼好的姑娘,倒也少見。」冉誠微微沉思道。

「那倒是。」那只听到聲音卻沒見到面的姑娘反而輕敲了他的心門。

「听說莫雨桐的笛子吹得挺好,不知比起那位姑娘如何?」他閃過莫測高深的笑容。

葛翊舉杯的手頓了頓,莫雨桐……一個他根本不想听到的名字。

「是嗎……」他舉杯就口,仰首,飲盡。

鶯飛蝶舞,曉風拂面,好一個天清氣朗的午後。幾名丫鬟的嬉笑聲輕快地回蕩在花卉繽紛的園圃,為了即將出嫁的小姐,莫宅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皆是一片歡欣鼓舞的樣子。

「皇上賜婚的聖旨已經頒下,听說老爺、夫人正趕著采辦小姐出嫁的妝奩呢!」

「唉……真叫人好生羨慕啊!小姐是金枝玉葉,跟咱們畢竟不同,咱們誰能像小姐嫁得這般風光呢?」欣羨之情溢于言表,幾名丫鬟都心有戚戚焉。

「據說未來姑爺生得一表人才,不管是青樓名妓還是大戶千金,都很中意他呢!我听葛家的丫鬟說,姑爺之所以至今未娶,是因為他一直排斥媒妁之言,寧死不屈。」

「那不是跟咱們小姐一樣嗎?上回那名新科狀元是老爺的學生,托人來說媒,小姐也一樣打了回票,我瞧小姐和新姑爺有志一同,必定是天作之合。」說著幾個人都格格笑了起來。

莫家千金幾乎足不出戶,然而天仙般的美貌姿容,卻不免被多話的下人傳揚出去,再加上為數甚少的外人對她的驚鴻一瞥,往往驚為天人。因此,她的美麗、她的才華,終于漸漸被宣揚成了京城的第一美人。

「究竟小姐為啥不想成親嫁人啊?小姐都快十九了,再不嫁都要成老姑娘了。」

「誰知道?小姐看書的時候比看人多,才女的心思你要是能懂,那你也是才女了。」丫鬟們笑鬧著,渾不知娉婷的身影正款步而來。

「你們這些丫頭,工作不做,淨在這兒嚼舌根,討打嗎?」可梅插腰怒喝,威嚴十足,她是主子眼前的紅人,自然而然成了丫鬟頭子。

「可梅姊!」幾個小姑娘听到可梅的聲音,登時亂成一團,隨即乖乖地垂首排排站,尤其不敢看向可梅身後絕美月兌俗的莫家小姐。不知為何,莫雨桐嬌柔的模樣雖也顯得親切,卻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度風華,教人不自覺敬畏。

莫府上下都知道,這婚訊對莫雨桐來說是多麼大的打擊,只是倔強的小姐嘴上不說,用沉默抗議嫁給名滿京城的浪蕩子罷了。這下她們這番公然談論,莫雨桐不生氣才怪。

「可梅,別嚇人了,你們都下去吧!」莫雨桐只是輕柔地說,並無多加責怪。小丫鬟們如獲恩釋,扯著同伴袖子趕緊快步離開。

莫雨桐亮如星子的美眸似乎黯淡了許多,清冷的模樣宛欲乘風飄去,她悶悶地凝視樹梢,任憑清風吹拂細柔發絲,輕輕飄上她雪艷的女敕頰。

那些丫鬟談論的正是小姐不想面對的事實。別家的姑娘都是快快樂樂地出嫁,偏偏她家的小姐一听到嫁人就像要押她上刑場一般。她雖然服侍小姐十余年,卻也不懂她腦子里在想些什麼。

「小姐,折騰了一天,您也累了吧?回房休息好嗎?」

「在房中、在花園,又有何不同呢?可梅,你想過嫁人的事嗎?」莫雨桐娉婷的身影在石椅上落坐,清冷的語調淡淡飄向貼身丫鬟。

可梅俏臉微紅,驀地想起了方才的英俊俠士。「本來沒有,可現在……」

「現在怎麼了?」莫雨桐美麗的眼楮泛起淡笑,微訝地凝著她。

「我好想再見方才街上的那個人一面,如果嫁人就是跟喜歡的人長相廝守,那就太令人開心了。」可梅陶醉地說。腦海里情不自禁編織著美夢。

莫雨桐想起大街上的救命恩人,那名低緩清冷的男音要她吹春江水暖的曲兒,再看可梅嬌羞的模樣,她不禁莞爾。「才見過一面,你就這般喜歡人家了?」

「不來了,小姐笑人家。」可梅紅著雙頰不依。

莫雨桐微笑不語,可梅跟那些天真爛漫的丫鬟一樣,不會懂她的。

「小姐,您在想什麼?」可梅試探地問,不解小姐為何忽然變得遙遠而落寞。

「我在想,我真希望跟你們一樣。」她幽幽輕嘆。

「跟我們一樣?」可梅被她說得一頭霧水。「小姐樣樣都比我們強,為何要跟我們一樣?」她從以前就知道,莫雨桐跟她們不同,不只是外貌家世的不同,就連她腦袋里所想的跟其他的千金小姐也是大大不同。

「這樣我的煩惱才會少些,活得糊涂些、傻氣些或許才是真正有福之人。」可梅更不懂了,誰會希望自己傻?小姐的話總讓人模不著頭緒。

「雨桐終于想通了嗎?」一個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款步而來。

「夫人。」可梅躬身喚道。

「娘。」莫雨桐輕喚。

葛門謝氏,莫雨桐最親愛的娘親。她或許是這世上唯一懂她的人了,但這場她極端不樂意的婚姻卻是她一手安排的。事實上,無論是嫁給誰,她都不會樂意。

謝氏憐惜地執起莫雨桐的手,溫柔地撫順她的發絲,輕輕嘆息。「娘最不該的就是將你生做女紅妝,既已身為女兒身,更不該叫你學通古今、滿月復經綸。學得多、想得多,瞧你終日悶悶不樂,為娘心中又豈會好受?」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莫雨桐淡淡地一笑。「這天下是男人的,女人合該無才便是德,「從」說穿了就是依附,女人必須依附男人才能活,可怎麼才能無論丈夫好壞,都心甘情願接受?」想不通,心就不甘。

「去愛你的丈夫,愛你們的孩子。」她沒有更高明的答案,女人既養不活自己,那麼就只能去愛主宰她們性命、福祉的人。

「素未謀面,如何能愛?我做不到。」她倔強地偏過頭,秀眉叛逆地蹙起。如果她一生愛不了她的丈夫,豈不是要她痛苦終生?

謝氏長長一嘆。「娘又怎舍得桐兒嫁?可……」她欲言又止,想起女兒一日日遠播的名聲,以及她愈來愈長的年紀,若再不將她出嫁,難保不會有多事之人向宮中進言,將她召入宮中,服侍那荒婬成性的君王,到那時……才真是什麼都來不及了。她的擔憂,不是年紀輕輕的女兒所能明了的。

「娘是在寺廟與葛太君結緣的,娘與太君一見如故。雨桐不能終生不嫁,嫁入葛家是為娘所能給你的最好安排了,無論結果是好是壞,這都是你的命。」她語重心長地道。遇見了葛家太君猶如一帖救命良方,她相信她不會瞧錯人,而她所能為女兒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她,只能認命嗎?「娘,您愛爹嗎?」莫雨桐問。自己的人生,卻往娘親身上去探究。

「是的,娘十分敬愛他,想當年他在廟堂上受了廷杖,決心罷官興學時,娘更是敬重他不戀棧權位,一心一意只願追隨他。」謝氏談起丈夫,顯得十分溫柔。

「那當年他納妾,您不傷心嗎?」雖然那侍妾早逝,但莫廉盛畢竟另娶過。她雖未曾嘗過愛戀滋味,但以女人立場著想,只覺十分不公平。

生了桐兒後,謝氏一直無法再孕,為了子嗣,她默默同意了納妾,結果最終那侍妾也無法為莫家添丁。想起過往,她深深嘆了口氣,莫廉盛只納過一妾,她已該非常知足惜福了。

「雨桐,就如你方才所言,活得糊涂些,才能幸福。有些事,別跟男人太計較了。」

坐穩正室的寶座,裝傻、裝糊涂地任男人縱情,這……就是幸福嗎?

不,她是莫雨桐,不是別人。別人能幸福,不代表她也能夠。

涼風襲進她單薄的衣衫,纏繞著她微微顫抖的嬌軀。太陽西斜,紅霞掩映著她粉雕玉琢的雪女敕嬌顏。不受歡迎的道路在她眼前展開,這雙白布緊裹的小巧縴足還是得踏上去……

夜,靜得讓人慌。

莫雨桐依循著所有成親應遵從的禮俗,完成了她今生最重要的儀式。

她端坐在床沿,在房門開闔卷進清涼的夜風時,內心的波濤洶涌幻化為恐懼的戰栗。很奇怪,她對她未曾謀面的新婚夫婿不曾有一絲美好的幻想,尤其思及出嫁前,娘親描述所謂的「洞房」,那一直強抑的不安便開始膨脹……不!她做不到那種事……

她的丈夫並未來掀蓋頭巾,反而在桌旁坐下,一語不發地飲酒,好似他方才在外面還喝不夠似的,不過他走進來的腳步很穩,似乎一點兒也沒醉。

等了片刻,他一直沒有動靜,她調勻了呼吸,心頭漸漸定了。素手微抬,她自行掀開了紅頭巾,算是第一個小小反抗。她決定,丈夫不是她的天,不管他願不願意尊重她,她都必須要求,從這一刻開始。

「你倒是很迫不及待。」清冷的男音有著淡淡的嘲諷。

打照面的那一刻,兩個人都微微怔愣住了。對方出眾的樣貌超乎他們先前的想像,片刻失神後,他們幾乎在同時回魂,心中升起相同的想法——外表的皮相再出色,也不能使這段結合變得愉快。

莫雨桐站起身將鳳冠卸下,然後在另一張椅子坐下。

「鳳冠很重。」她淡淡地表示。

這是解釋嗎?葛翊微訝地挑起眉。眼前縴細俏麗的女子有種很不一樣的味道,搖曳的燭影映照著那略施脂粉的傾城麗容,她的眼眸深邃如清澈湖心,仿佛……遺世獨立。

「抱歉讓你戴這麼久,這是你要的致歉嗎?」葛翊緊盯她,唇畔勾起感興趣的淺笑,她沒有一絲嬌羞,反而顯得勇者無懼。

這不該是新娘子的表情,不管她是不是硬撐,同樣很有趣。

「若你要道歉,我也會接受。」這世間的男子本就欠女人太多歉意。

不期然地葛翊哈哈大笑起來,而莫雨桐也就由著他笑。葛翊發覺她悅耳清冷的嗓音很耳熟,讓他想到那個混亂的街道,那個聰慧又很會吹笛子的神秘女子。

「你會吹笛子嗎?」他突然問,將兩人的杯子斟上酒。

莫雨桐美眸眨了眨。好突兀的問題。「會。」

撇去腐儒的「會一點」、「學過幾年」等慣用謙辭,她倒是毫不謙遜,偏偏這點就合他的脾胃。「吹一曲來听听如何?」

這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麼?莫雨桐依言取出笛子,審視的眸光謹慎地凝著他。那剛毅的臉龐、俊朗卻淡漠的眉目,這就是……她要共度一生的良人嗎?她胸口突地紛亂狂跳起來,怎會這樣?是因為以往那些為數甚少的男子瞧見她時,那令人討厭的神色並未在葛翊身上出現,所以她才沒有產生反感?但為何她的心律會突然亂了調?

「你想听什麼曲子?」她征詢。

他略想了下,揚起沒有溫度的笑容。「吹點春江水暖的曲兒吧!」

莫雨桐嬌軀一震,倏地瞪大靈靈水眸,他……該不會就是……

「你……」

「怎麼了?」喝了些酒,他突然覺得熱了,于是解開了胸前衣扣透氣。

她不必急著問他,可梅陪嫁過來了,明天就能知道真相。她橫笛就口,嬌艷豐潤的紅唇吹出了輕盈小調,霎時間,斗室中似乎能聞到花香、听到鳥鳴以及潺潺流水聲。

葛翊盯著她低眉斂目的專注嬌容,縴素玉指快速地按闔,微噘的紅潤唇形誘人地吐氣如蘭,他的呼吸突感急促。

他居然受到這個迫使他成親的女人誘惑這樁婚姻他不估計的就是動心。當然,他並非動了心,只是面對傾城絕色,他當不成柳下惠而已。

一曲吹畢,他鼓了鼓掌,而後將斟滿瓊漿玉露的酒杯塞進她手中。莫雨桐愕然瞪著他,只覺這男人的每一步都出乎她的意料。

「喝交杯酒啊!」葛翊回答了她臉上的疑問,拉過她的手,就與她手臂相交。

這男人的霸道是那麼理所當然,不會讓人反感,反而令她震動心弦且無法拒絕。

事實上,她也不該拒絕。她遲疑地將唇湊近了酒杯,那張叫人心慌意亂的俊臉近在咫尺,教她芳心狂跳,頓時忘了片刻前的心緒起伏及不甘心,也忘了防備。

葛翊另一只手拿開飲干的酒杯,驀然捉住她雪白粉女敕、線條優雅的下顎,對著她錯愕的臉揚起淡魅的笑,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吹彈可破的柔細肌膚,不由分說,俯頭捕住了微啟的朱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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