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白,日上三竿,晚春的驕陽直比五月天還猛烈,僅僅是透過窗花灑落,就已薰得人渾身暖洋洋,慵懶得只想摟著被子再睡一場回頭覺。
昏睡了一整晚的莫曉湘,直到近午時才漸漸蘇醒過來,心想龍似濤的藥好則好矣,不過卻能讓一向淺眠的她睡得不省人事,上回如此,今次亦然。
她清理一下思緒,揭開薄被,披起床邊的外衣準備起身,不料雙足尚未點地,便踩上一截物事,差點沒讓她重心不穩的絆倒。
她站穩腳步,定楮一瞧,才發現那截物事不是其他,而是龍似濤的一雙尊腳,此時正滑出棉被,伴著主人在地上好眠。
莫曉湘見狀幾乎沒笑了出來,見龍似濤毫無所覺,知道他好夢正酣,也沒打擾他,就這麼小心翼翼地繞過他下床。
「睡得這麼熟,就不怕我真的跑掉嗎?」她輕聲自問,一邊用木簪將自己的頭發挽起,還順手替他蓋好被子。
「別灌我酒了……大哥大嫂你們快點洞房吧……」
突來的呢喃,讓莫曉湘提著被子的手頓了頓,定神一看,才發覺龍似濤是閉著眼楮在說話,而且說沒幾句又摟著被子轉過身繼續做他的春秋大夢。
「說夢話嗎?」替他蓋好被子,她也跟著喃喃自語,頭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拿他沒辦法。
「唔……元伯我不要成親,不要娶向家妹子……不要……」胡言亂語又起,不過這次比剛才大聲多了,就像是跟旁邊的人叫喝一樣。
元伯?向家小姐?她眨眨眼,看著他睡夢里還扭成一氣的濃眉,想必是昨晚在大哥的婚禮上被催婚了吧?
她輕嘆口氣。龍家王族,端親二王爺,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夫婿,居然睡在地上說著不要娶親的夢話,傳出去不知會有多少待嫁姑娘暗自垂淚。
坐在椅上,她重新思忖著這兩天來的一切。她其實可以逃的,像現在趁他熟睡之際一走了之,便再也毫無瓜葛。但她自知做不到,一向牽引她的理智,已經被他掘出的感情蓋過。
至少,她想和他告別,然後求師父將刺殺龍家人的任務交予其他師姐妹。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她不想他的家人死在她的刀下,不想以後見到他,兩人之間僅余解不開的深仇大恨。
只是,還會有以後嗎……?
甩開不切實際的空想,莫曉湘倒掉桌上隔夜冷茶,正準備下樓換上熱水時,敲門聲起,想來是客棧的人來了。
「請進。」莫曉湘望望打地鋪的龍似濤,心想他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知會招來什麼閑言蜚語?
肩頭搭著毛巾的店小二應聲而人,殷勤地放下手上的熱茶及一盤熱饅頭,響亮的話聲熱情招呼道︰「小娘子,你醒啦?」莫曉湘不太自然地點頭招呼,有點不知該怎麼應付店小二的過分熱情。
「那就好,昨晚你相公半夜愁眉苦臉來和我要多一床棉被,我還以為你們小倆口鬧別扭,娘子把相公趕下床了。」店小二一邊勤快地擦拭桌椅,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道︰「後來听掌櫃的說,才知道你家相公是為了找藥找大夫,才折騰到那麼晚才回來。唉,真難為他了。」
「我相公?」莫曉湘一時會意不過來,只能吶吶反問。
「是啊,听掌櫃的說,你相公可是很著急你哩,小娘子你水土不服,昨晚病懨懨被你相公抱上樓,想不到今兒個就能下床了。」店小二以為她因為昏迷而不解原由,便耐心地解釋,而後還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的續道︰「不巧小店只剩下這一間單人房,委屈你相公打地鋪,真是對不住。」
「呃,不要緊。」她回頭望望仍然熟睡的龍似濤,蒼白的粉臉有點暈紅,顯然沒想到他會撒這漫天大謊。
「小娘子你身體好些了吧?小心別又再凍著嘍。」店小二擦完桌子倒完茶,還是不放心的叮嚀,一點也沒有急著要下樓的意思。「已經不礙事了。」感受到店小二純樸的關懷,她善意地點點頭,微微一笑算是道謝。
「那就好,那就好。那麼小的就不打擾了。」聞言,店小二終于松口氣,樂呵呵的關上門,帶著輕快的腳步下樓。
「是誰大清早就在嚷嚷啊?嘖……頭好痛。」莫曉湘才剛拴上門,濃重的男音就從她身後升起,不住咕噥。
知道是龍似濤醒了,她也老實不客氣的回道︰「時候不早了。」隨後不自然的頓了一頓。「還有……我們何時變夫妻了?」「不這麼說,我一個大男人摟著個昏迷不醒的女子,還不被說成強搶民女?」他打趣道。雖然宿醉,但神智倒是挺清醒,口舌靈便不已,還順手斟起桌上剛送來的熱茶喝。
「你……」她向來不擅言詞,在梅冷閣敢跟她沒大沒小說話的也只有莫飛雲一人,所以一時之間居然應對不來。
「我怎麼了?」他故做不解的反問。
「沒事。」她氣結,干脆拿起桌上饅頭吃起來。
「別吃這些了。」他心情仿佛甚好,順手從床頭櫃上拿起一個果盒。「這些蓮子百合跟糖果糕餅,是我昨天從喜宴上帶回來的,媒婆說吃了會連生貴子,百年好合,你也試試看吧。」
「我……」莫曉湘皺眉,她無緣無故要跟誰百年好合去?
「別想那麼多了,對身體不好。」龍似濤打開盒蓋,露出里面五顏六色的果點,自己干脆先開始吃起來。「還有,莫姑娘你昨天還不是挺會說話的,怎麼今天就只會你啊我的。」
「你心情好像很好?」她斜眼睨向龍似濤,還是剝著手上的饅頭。平常的他頂多吟些稀奇古怪的詩,怎麼今天一起床就閑話說個不停?
「是啊,大哥有個好歸宿,我這個做小弟的當然替他高興。」他滿嘴糕餅屑的笑道,歡欣之情溢于言表。
「好歸宿?」莫曉湘不禁失笑。龍似濤的大哥,也就是端親王龍如曦,人品俊逸風流,又深受當今皇上器重,想當然爾是不少千金的理想夫婿,應該他是別人家的好歸宿才是吧?
龍似濤不甚贊同的搖頭。
「話不是這麼說的。我大哥如果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同樣的,那些女人愛的也不僅僅是他這個人,而是附屬的金銀財寶和身份地位。」
他跟著感嘆。「所以大哥年近而立才成親,不是沒有原因。就像魚玄機詩雲︰‘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找到真心所愛為一生伴侶,實為天大幸事也。」
莫曉湘蹙眉,正想反駁,心中卻為他隨口說出的詩句震撼,頓時沉默不語。真的是難得有情郎嗎?
小時候,她總覺得師父沒真心笑過,長大後也沒敢多問,就只是看著師父獨自一人夜半撫琴自娛。
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才能讓一個人奮不顧身的為另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犧牲奉獻?
而解答,就只是「情」這一個字而已嗎?
「怎麼了?在想什麼?」龍似濤望著她沉思的表情,輕聲探詢。
「沒有,」她搖頭,沒對他說出自己心中所思。「我只是在想,你的大嫂似乎不是一般閨閣千金。」
她故意轉開話題,但他那大嫂向水藍的確是非常人物,居然大喜當天被劫親還能鎮定如常,而且之前若不是她舍身一劍讓自己重傷功敗垂成,說不定龍如曦早就死在她的刀下,也就不會認識龍似濤了。
「還是被你看出來了。」龍似濤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雖然大嫂姓向,其實並不是和大哥定親的向家女,而是大哥的師妹,後來才被向家收為義女,所以外人仍以為是原定的龍向兩家聯姻。」
「這就難怪了。」梅冷閣對龍如曦評價甚高,才會出動轄下兩大高手行動,沒料到兩次都是被龍如曦這師妹阻撓,甚至後來還多了神出鬼沒的黑衣人風不停幫手,才會三番兩次鎩羽而歸。
「其實向家妹子也沒什麼不好,就是人太沉靜了些,如果大哥沒認識大嫂,說不定會真娶了她。」龍似濤半帶無奈道。姻緣這事還真的是天注定,連出生就定下的親事都會生變,也只能徒呼負負了。
莫曉湘蹙眉,那向家妹子不就是今早他夢語呢喃的對象?正開口想問,但又不想承認自個兒偷听別人夢話,只得道︰「那是你大哥毀婚嘍?」
「沒錯。」他老實承認。「要不是向家老太君嫌我是個浪蕩子,大哥還不早就把我抓去來個代兄娶親,好皆大歡喜?」
莫曉湘不禁失笑,忍不住跟他抬杠道︰「人家好好姑娘家被毀婚,還得被你這浪蕩子嘲笑,真是倒霉極了。」
「不然你希望我娶她嗎?」他攤手聳肩,一副你奈我何的樣子。「還是莫姑娘你要幫我娶?」依然沒句正經。
「龍似濤你……」她又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狠狠盯著他瞧。「他們的故事我不清楚,」他收起戲謔,正色對她道︰「不過我真的羨慕大哥,能找到真正了解他的伴侶,而不僅只是相敬如賓的妻子,你懂嗎?」
莫曉湘避開他的目光,故意站起身背對著他。「我不懂,也不需要懂。」
想起身份的隔膜,兩人間的氣氛頓時又冷卻下來。龍似濤也明白她的顧忌,沒再逼她,只是默默等著她回頭。
「你對我說這麼多,不怕我回去稟告師門,擬訂計劃再行暗殺嗎?」她回身,眼神冷凝且堅定,似乎回到那未受傷前的她。「我相信你不會,在下對自己的識人眼光還有點信心。」龍似濤信心十足道,仿佛莫曉湘是他相識已久的老友般。
她聞言不禁輕嘆,不明白怎麼相識沒多久,他竟能將她的心態拿捏得十足十。她的確從未打算將他說的話透露給任何人,問這問題只是想故意激他,但料不到他想都不想的選擇相信她。
「傷好點了嗎?」不想她繼續鑽牛角尖,龍似濤不著痕跡的轉開話題。
「好些了,還是多謝你。」從昨晚的昏迷不醒,到今天已經可以下床走動,的確全賴他的照料。
這份情,她是注定得欠下了。
「你上次的傷還沒完全好,這回又挨掌掄劍,可真得休養好一陣子了。」他關心叮嚀,面對她的轉趨冷漠,似乎早已胸有定見。「我會照顧自己的。」她淡淡道,原本清冷的眼里混雜著莫名的情緒,不復當初的無動于衷。
「可是你還沒報答我。」他笑,眼里有著難見的狡黠,和藏在笑意里微不可察的情意。
「報答?」她重復他的話,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龍似濤挽起她縴細卻滿布指繭的雙手,宜誓般道︰「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忘了你的身份背景,忘了你的任務,只記得你是莫曉湘。」
只記得……自己是莫曉湘?
她低頭沉思,身下反常的飛曳著一襲輕紗碧羅裙,原本藏在頭套下的烏亮長發也整整齊齊的盤在頭上,重重綴飾的打扮與她一貫的利落穿著大相徑庭。而原本的夜行衣跟頭套早給龍似濤收到包袱里背著,就連彎刀也被他收在新買的琴匣里掩人耳目,現下的她看來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凡弱女子。
「怎麼又不說話了?」他心情似乎甚好,悠哉地挽著她在人群中穿梭。「還是身子不舒服?」
「沒事,只是穿這身衣服不太習慣。」莫曉湘搖搖頭,盯著讓她哭笑不得的流雲水袖,想來她已經好多年沒穿這種衣服了。龍似濤釋然一笑。「姑娘家的衣著本是如此,只是你刀來劍往多年,反而不習慣罷了。」
莫曉湘先是不置可否,然後才會心一笑,瞥向他淡淡開口︰「龍公子倒是對這些‘姑娘家的衣著’頗為得心應手,連替我買的肚兜跟繡花鞋的尺寸都拿捏的恰到好處。」
「咳,」龍似濤俊臉微紅,正想開口,但又總不能說這是幾次為她月兌衣療傷的「經驗所得」,只得吶吶道︰「姑娘若是覺得不合心意,可以……」
「我有說不合嗎?」莫曉湘臉上難得透露出調侃的神情,秀眉微挑,宛若春冰初融。
龍似濤正被她的話堵得不知所措,沒想到莫曉湘又冷不防飛來一筆︰
「連姑娘家的髻你也會梳,這可賴不得了吧?」她輕笑,眼角睨著龍似濤,一副他就是浪蕩公子的樣兒。
「咳……這姑娘就有所不知了,」他再度清清嗓子,一把折扇又復活般擺動起來。「此髻名為靈蛇,是在下照著顧長康的洛神賦圖里的洛神梳的。相傳洛神賦圖里的洛神,是曹子建依他心儀的嫂子甄夫人所畫。」
「而且,」他唰一聲收起折扇握在掌心。「據說當時甄後每日曉妝,皆有一靈蛇盤踞不同髻形于後,既名靈蛇,想必姿態多變,所以無論我這庸手為姑娘梳的如何拙劣,總能推說是髻形多變,也不會讓姑娘失禮于人了。」
莫曉湘嘴角略略上揚,但眼神卻是迷惘的望向遠方,幽幽開口道︰「即使甄後如此美貌賢德,最後還不是為讒言所害,口塞米糠、披發不屈而死。」
龍似濤聞言一愣,似乎亦有感觸,徑自沉吟道︰「曾聞河洛之神,名日宓妃。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他口氣一轉。「想不到莫姑娘你也知道這段典故。」
「負心人如曹丕此子,想忘記也難。」她不無感慨地道。這是師父在她十六歲那年說的故事,猶帶淒愴的口氣,讓她至今記憶猶新。「有權有勢的男子,往往多是負心之人。」莫曉湘作出結論,雙眸別帶深意的望著身旁男子。
「而其中也有曹子建這等異類。」龍似濤忙不迭接口,紙扇一攤,儼然自比才高八斗的曹植。
「但願如此。」她一語雙關,別有所指。
「想不到莫姑娘你的辭鋒毫不比你的彎刀遜色。」他搖頭苦笑,有點不知該如何招架。
「是嗎?」莫曉湘有點心不在焉的回答,腦子里不時盤旋著早上他說的話。
忘了你的身份背景,忘了你的任務,只記得你是莫曉湘。
她真的弄不懂他,明明溫文儒雅,卻在最想不到的地方固執己見。
他跟她,不應該再有交集了,但他卻不顧一切的要留下她。莫曉湘眼光轉向他,而龍似濤也樂得讓她端詳,直到她不自在地避開眸光。
「如果不是我們的立場和身份,」他突然開口,有著感慨跟惋惜。「我們應該會是朋友的。」
「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有的只是改變不了的現實。」她一針見血的道,但听得出語氣里有著同樣的遺憾。
龍似濤沒有馬上回答,沉吟了會兒才朗聲念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你又吟詩了。」她不禁皺著眉打斷他的好心情,不明白他怎麼有那麼多詩文可以念。
「我輾轉反側,姑娘又怎會了解?」他正經八百地道,擺明跟她抬杠起來。
她氣結。略通詩書的她,當然懂得他言下之意,但不知為何就是無法對這些近乎挑情示愛的言辭著惱,只能別開臉來個充耳不聞。「窈窕淑女,君子為什麼不能好逑?」他又問,非要等到她回答不可。
「不能是我,也不會是我。」她直視他的灼灼目光,不明白他的固執何來。
「為什麼不能是你?」他不答反問,就這麼站定在路中央與她對辯起來。「以你的條件,可以找到更好的。」她不知不覺也跟著他停下腳步,絲毫沒注意這里還是大街大巷。
「你又知道——」後一句幾乎是對著她耳邊道︰「誰,才是最好的?」
「你……」她緊咬下唇,決絕的話就是說不出口,只能瞪著他瞧。
「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難道還有才子定得配佳人的迂腐想法?」龍似濤窮追不舍,一連串的逼問幾乎讓她招架不住。「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執著的。」她終于輕嘆,像是在對他,也是對自己說道。
「喂!」一聲宏亮的叫喚,讓兩人頓時分開膠著的眼神回首。
「你們小倆口擋在路中央斗嘴是怎樣,這大路是給你們佔去了不成?」一個挑著扁擔的老翁,沒好氣地指著他們鼻子罵,四周也傳來些許哄笑聲,想來是在旁竊听已久。
「對不起老丈,我們這就讓開。」
龍似濤連忙向周圍的鄉親父老道歉,順勢牽起莫曉湘的手往旁邊避去。想不到那老翁卻又不過路了,反而像看上癮般不住打量兩人,最後視線鎖在龍似濤身上。
老翁上上下下看了好一會兒,終于開口道︰「看不出你這小子還挺有禮貌的,不過小娘子冷著一張臉,想必是你說錯話惹惱人家了?」
「老丈可有妙策?」龍似濤正經地長長一揖,擺明一副敬老尊賢的樣子,吃定莫曉湘不會當眾揭穿他天大的謊話。
果然,莫曉湘只是冷冷的瞪他一眼,便任他說去。而老翁一把將扁擔擱在地上,就這麼在路邊擺起雜貨攤來。
「呵呵,不是我自賣自夸,小老兒賣的玩意兒做工精細,包準能逗得小娘子開開心心的。」老翁呵呵一笑,原來是推銷起自己的東西來。
「那好,老丈就挑幾樣好東西給我看看。」龍似濤也老實不客氣的蹲在那白發老翁面前,看他能從扁擔里挑出什麼寶來。
莫曉湘眼見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搭得緊,況且是自己擋路在先,也只能先在旁邊耐心等著。
「這里是一些香包掛飾,還有……」老翁從扁擔里挖出個瓖金綴玉的錦盒,打開盒蓋遞到他面前。「這是小老久藏的‘玄花紫竹簫’,音色低沉宏亮,就算拿來當配飾也不會失禮啊!」
龍似濤的手從成堆飾品中收回,眼角瞥了老翁手上的錦盒一眼,便合上盒蓋遞還給老翁。跟著也沒多說,拉起莫曉湘的手道︰「東西不買了,咱們走吧。」
莫曉湘挑眉,心里也覺得奇怪,剛才兩人不是還說的好好的,怎麼龍似濤一下子又冷淡起來,說走就走。
「喂、喂,客倌別說走就走啊,要是喜歡的話,小老可以算便宜一點……」老翁不死心的在後頭叫嚷。
龍似濤只是好脾氣的回頭淡淡道︰「此簫音孔不齊,竹花青黑而雜,管節雖修整過,但隱約還看得出蜂腰劈裂。型與色皆屬下品,遑論音質,又怎稱得上是簫中上品玄花紫竹?」
「好、好,小老我果然沒看錯人,公子請留步。」老翁見龍似濤不買還教訓他一頓,反倒高興起來,連口氣都變得有禮許多。
龍似濤聞言也狐疑的停步,弄不清他究竟意欲何為。
只見那老翁收起精雕細琢的玉匣,從身旁的竹簍拿出個不起眼的絨布包,邊解開邊說道︰「這才是小老說的玄花紫竹簫,公子不妨一觀。」
龍似濤見他談吐不俗,先前的輕浮市儈大可能是試探的手段,好奇心一起,便折步到他跟前,看看到底什麼才是他說的正牌紫竹簫。
「公子請看。」老翁攤開絨布,露出里頭的紫竹洞簫。而此簫雖無適才的玉匣盛裝,卻隱隱透露無可仿造的古意盎然,簫上的竹花呈現斑斕均勻的紫褐色,與適才死氣沉沉的青黑大相徑庭。
龍似濤也是行家,于是左手位起袖子,右手小心翼翼地提起竹簫,對著陽光審視,再眯著眼瞧上面的吹口、音孔跟內壁,又在手上掂了掂輕重,然後才笑開道︰「果然是千真萬確的玄花紫竹簫,方才在下有眼不識泰山,原來老丈才是真正的知音人,尚請莫怪。」
「不怪、不怪,高興都采不及。」老翁樂呵呵地撫著山羊長須,仿佛為找到知音而喜。「小老見公子身背琴匣且儀表不凡,想必是通曉金石的雅士,這才冒昧攔下兩位,想不到公子,果然是有緣人。」
老翁又帶笑地望望莫曉湘。「小娘子也別介意啊,你這相公一表人才又翩翩有禮,你就別再惱他了吧?」
龍似濤微微一笑,而莫曉湘則是不著痕跡睨了他一眼,等著看他如何回應。
他先是雙手作拱,然後才有禮地道︰「此簫的確不凡,但不知老丈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先用劣品欺人不果,才以真品示人?」
「唉,」老翁先是忍不住長嘆一聲。「承蒙公子不棄,此簫原為家傳之物,但因寒家家道中落,不得已才得變賣此簫。但小老又不忍明珠蒙塵,落入附庸風雅、不解音律的俗人手中,才想出這權宜之計,看看買者是否真為懂簫、愛簫之人,並非小老有意蒙騙啊!」老翁喟嘆不已地解釋,臉上滿是無奈。
「好說好說,在下略通琴藝,對簫更只是稍知一二,老丈謬贊了。」他口中雖是謙詞,但還是感同身受的一嘆,這跟他見到好琴被不識貨的人拿來擺門面裝飾的心情是一樣的。
龍似濤珍而重之的將紫竹簫放回絨布上,道︰「老丈仍願將此簫割愛給在下嗎?」
「唉,公子忒謙了。小老在此擺攤數月等的就是此刻,公于就隨便開個價吧,此簫能尋得如此伯樂,小老于願足矣。」老翁著手將紫竹簫用原來的絨布包好,眼中的眷戀一閃而逝。
龍似濤將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于是掏出錢囊,將里頭除了碎銀以外的十幾錠銀子都倒了出來,遞給那老翁道︰「這里約略有上百兩。在下見您談吐不凡,想必是滿月復經綸卻有志難伸,不如就以這筆錢開設私塾作育英才,也不枉老丈將此簫交付在下。」
「老丈就收下吧。」看見老翁的遲疑,久未開口的莫曉湘也為他的執著所動,跟著幫腔。」好、好,想不到小老年近耳順,還能有兩位忘年知己,小老定不負所托。」老翁終于接過銀兩,老成通達的目光從莫曉湘轉到龍似濤身上,暗示道︰「花開堪折直須折,公子你得加把勁啦。」
「嗯,我明白。」龍似濤似笑非笑的回答,接過絨布包向老翁道別,而老翁也揮手向他們致意。
兩人並肩而行,只見龍似濤謹慎的將紫竹簫收好,才道︰「買不到東西哄你,反倒買到一管好簫,不是天意是什麼?」
「你認為值得?」她道,心情顯然是平靜下來,語氣不復剛才的劍拔弩張。
「當然,」他俊目若有意似無意的轉向莫曉湘。「錢財易得,但良簫可遇不可求,這次錯過,可能一輩子都無緣再相逢。」
「龍公子家財萬貫,當然有如此閑情逸致。」言下之意,便是一般小老百姓也做不來此等一擲千金之事。
「那老丈如此執著,也是希望愛簫能得遇良人。」他說到這兒,頓了一頓,打了個比方。「若是有一天你的刀、我的琴要交付他人,必定也是值得信賴的弟子或親人,你說是不?」
莫曉湘沉默不語,顯然在思索他的話。
龍似濤見狀還以為她為剛才的事生氣,便道︰「抱歉,我剛才口氣重了點。」
莫曉湘搖搖頭表示沒關系。「不關你的事。」
天空飄起微雨,龍似濤默默地買傘撐傘,走避不及的人們紛紛躲到屋檐下,原本熱鬧的路上頓時冷清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就這樣走到城門口,龍似濤才停步道︰「姑娘願意答應在下的要求嗎?」
她瞅著他,還真拿他的執著沒法,只能繼續听他說下去。
「願意撥冗報答我這救命恩人嗎?」他擠眉弄眼地道,試圖沖淡周圍有些淒冷的氣氛。
她無言以對,蹙眉盯著他良久,才僵硬的點點頭。
而龍似濤當然跟著打蛇隨棍上的笑道︰「如今在下囊空如洗,可能得先委屈姑娘長途跋涉,不知莫姑娘介意否?」
「不介意……」除了不,她還能回答什麼?
「那就走吧。」他終于像松-口氣般笑開來,十指清風般撫上她的手,溫柔得讓人不舍掙月兌。
莫曉湘怔了一怔,發愣地盯著與他交握的五指。不知不覺,他煦若春風的言笑居然已悄悄吹融她冰封的外殼,只待露出里面赤果果的真心。
但自己,是永不可能像他所說一樣,放下自己的身份跟背景……
她合眼,不願再想。當作是逃避現實也好,她此時已經不想,也不願再顧及其它。
果然是就此糾纏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