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報上刊登了一則新聞,說有一位神秘的善心人士陸女士,慷慨捐贈百義款給婦女援助基金,專門援助婚姻不幸的婦女。
當沈婷看見報紙的時候,她正坐在飛往美國的飛機上。
由于在國內缺乏上大學的機會,所以萬千學子們不得不出國求學。
對家境富裕的人來說,往歐美日去留學,是一件快意人生的美事,對窮苦的子弟,卻是整個家庭的重擔。而對遭逢巨變的沈婷來說,赴美留學,幾乎成為這幾年來她心中的夢想。
一個遙遠而美麗的夢,僅管難于實現,但那總是一個夢。可以憧憬千百回也不厭倦,可以自我激勵無數次,因為,夢裹人,在雲的那端等侯。
如今,少年時代的美夢,竟在千回百轉之後,淒淒慘慘的成真,真使沈婷那嗜遍酸甜苦辣的心感慨萬千。
不一樣了,什麼都不一樣了,剪了一頭短發的沈婷,已不再是以前那個不識愁滋味的長發少女,就連機場的送別,也只有室友黃慧玲緊緊的雙手一握了事。
冷冷的別離,在人潮洶涌的一隅,因為,一顆心已冷。
尤其,在臨出境時最後一轉身的四顧茫然,眾裹尋他千百度,那人竟不在燈火欄珊處。
依稀只听見黃慧玲說︰「你的房間還是你的,隨時歡迎你回來!」
長途旅行最好讓人回憶。
童年的片斷、兒時的情景、成長的過程、苦難的經歷,一幕幕像影片似的在沈婷腦海浮現。
每一個段落的空隙,爸媽最後含笑並立的身影,必然會飛竄而出,填補了每一個剎那的空白。
飛在三萬-的高空上,沈婷從未如此接近天堂過,也從未如此接近爸媽過。她那飄零的靈魂,終于找到了母親的胸膛,使她在媽媽的懷抱里安然睡去。
國際航班到了終點,再換搭國內班機,日夜顛倒的折騰使沈婷幾乎在一種不真實的幻覺中,踏出了機門。
異國的樓場好大,異國的旅人好多,熙來攘往的都是高頭大馬的洋人.沈婷一下子就從雲端趺下了人間,造就是夢的故鄉嗎?看來,夢鄉將是另一個奮斗的過程。
她一心來找王明祥,王明祥卻在她的夢中越來越模糊,甚至當她徜徉在夢的天空里都看不清楚的王明祥,此刻卻成了她的救星。
王明祥一身運動衫、牛仔褲、短頭發、黑框眼鏡,還是老樣子的站在入境室玻璃門外對她招手。
沈婷拖拖拉拉的帶著行李出來,初見這個魂牽夢系的少年情人,眼眶一陣發熱,差點掉下淚來。
她很想像周圍的洋人一樣,熱情的癱抱王明祥,可惜,實在空不出手來,王明樣也忙著幫她搶拿行李,居然忘了久別重逢的激情。
王明祥開著他那輛二手車,跑了很遠很遠的路,才到了他大學附近的住所。
這是一幢上了年紀的樓房,屋主是一對退休的老夫婦,早前曾經住過香港,所以,對東方學生很有感情,他們把房子租給東方學生,不為賺錢,用意只在幫他們看房子。
五個房間住了一個女生五個男生,本來王明祥拿到了物理系的研究費,可以住進研究生宿舍,但他住慣這裹可以使用廚房的便利,所以沒有搬出來。
在車上,沈婷和王明祥兩人話不多,怕是幾年沒說話了.一時之間不知從何開始反倒是听電台節目的時候多。
到了之後,一片修剪整齊的草地,真的有一點異國的味道。
王明祥一面拿行李,一面說︰「因為你要來,我特別修剪了一天。」
進到屋襄,靜悄悄的,王明祥又說︰「他們都上教堂去了。」
原來,禮拜天早上是做禮拜的日子,王明祥為了要接沈婷,才沒去教堂。
屋裹的家具雖很舊,倒還干淨。王明祥安排沈婷跟一女生同房,新床單新枕頭還帶著新味。
接著王明祥叫沈婷休息一下。因為時差的關系,沈婷真的很累,但是,偏偏一躺下又睡不著,渾渾噩噩的頭昏腦賬。爬起身來,才發現王明祥正在廚房裹做飯,沈婷趕快過去幫忙,他卻把沈婷趕了出去,生怕累壤了沈婷。
沈婷深深感動,王明祥還是一樣的不善言詞,但誠心誠意。
中午,上教堂的室友都回來了,大家熟熱鬧鬧的吃了一餐飯,算是給沈婷洗塵。他們都說王明祥是個好人,他們喜歡王明樣,所以,也喜歡沈婷。
這是一種全新的生活,需要沈婷去適應。要適應這種生活不難,一點都不需要沖鋒陷陣,只有輕松安逸。
大家都很客氣,一屋子九個人,來自不同的地方,雖說住在一起,卻又各自獨立,不但選讀不同的科系,甚至連做飯都輪流使用廚房。
王明祥把沈婷照顧得無微不至,好像沈婷只要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就行了,其他的,全是他的責任。而他的生活除了上課、讀書、做實驗、寫報告之外,就是每天去跑步,每周剪花草,不,還有上教堂和想沈婷。現在沈婷來了,活生生的坐在他眼前了,他就把想她改成了照顧她。
長年孤寂的留學苦讀,令本來不多話的王明祥,變得更沉默,在一生從事教育工作、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的期盼之下。在心愛的沈婷遭逢巨變,需要他的援手,他卻無能為力,讀書成了他選避的所在。
同時,他信了教,成了模範教友,熱心教務、熱心助人、熱心布道、熱心服務。
當王明祥驕傲的帶著沈婷去了教堂,教友們見到了這個王明祥心中的女神,大家都喜歡她,當她是大家庭裹的一分子。
沈婷也很快的掌握了這裹簡樸的生活規則。
完完全全的平靜,不止是沈婷來美的目的嗎?她是來忘記爭斗和奉獻自己的。
在這裹,她不是美女、不是女強人、不是無父無母的孤女、不是恩怨情仇的焦點。
她來圓一個緣,赴一種宿命。
她安然的度日,安然的烹煮,甚至把王明祥的每一條手帕都燙得平滑發亮。
假日,他們除了查經、唱詩、聚餐、布道、听男教友們談教授、談論文,听他們的妻子們談丈夫、談孩子之外,也曾開著汽車,啃著漢堡,游遍了遠遠近近的城市和公園,飽覽大山大川大溪大谷的風光。然而,沈婷還是覺得,每天黃昏的慢跑最舒服,一路跟散步的洋老太太們打招呼,十分有趣。
直到有一天,教友問沈婷要不要參加次大型的集體受洗時,才引起沈婷對自己的省思。
生活在這樣一個宗教圈子裹,受洗仿-是很自然的事,但是,沈婷從來沒有想過要受洗,她之所以上教堂,只是因為王明祥上教堂。
她的拒絕受洗,很使一些教友吃驚。但是,王明祥卻毫無異議。
沈婷心裹開始思索。
他們兩人的問題就是他們兩人太沒問題。他們從不吵嘴,他們在潛意識裹承認自己虧欠對方太多,現在心甘情願的在彌補。
他們和諧相虞,可以是好朋友、好同學、好兄妹、好家人,就是不像情人!
情人之間的感情不可能那麼聖潔,情人的心,除了犧牲、奉獻之外,還應該有佔有、嫉妒、放縱和要求!
總之這對戀人之間,就是少了一份戀人的激情。雖然,絲毫無損于他們認定了彼此是要走在一起的命運,卻也絲毫不改兩人各自生活在不同的環境裹的事實。
于是,沈婷開始少去教堂。她轉而逐步的參觀了整個校園。
這個校圜真大、真美。校門正面有一座高聳的大鐘樓,成為追求知識的象征。然後,不同的學院,有不同的風格,別有洞天。有教育學院的寬基厚柱,有電腦中心的六面 野。十樓樓高的總圖書館,真像一座知識的聖殿,據說藏書八十萬冊。
而校園之美,簡直美不勝收。
一大片一大片青翠的草地上,種著一大棵一大棵的香樹,徽微起伏的坡谷,把陽光都雕進了或陰或陽的立體圓形。那彎彎曲曲曲的爬藤,垂掛在紅磚牆上白窗框邊,像一卷一卷的秀發,傾听著千萬年的耳語。
一草的青年學子健康而美麗,他們挾著書本牽著單車,踩著滑板,笑著談著,青春泛濫。
沈婷突然領悟,這真才是夢鄉,美蘿應該從這里開始。
于是,她拿起了晝架,描繪她美麗的夢鄉。
沈婷從小就在丹青筆墨旁長大,在她還不會拿筷子的時候,她就拿起晝筆來了。現在,她身體裹的藝術細胞統統都活了起來。
她天天畫、天天晝,半天不夠,晝一天。
畫清晨、晝午後、畫艷陽、晝雲彩、畫枝椏曲結的老樹、畫鋪地成席的黃菊,畫高聳入雲的鐘樓,晝拱門連綿的長廈,更畫那滿溢而出的青春。
她是那麼入神的畫著。
起初,沈婷一個人孤獨的作畫,慢慢的,有人跟她打招呼了,有人看她晝畫,更有人拿了畫來跟她討論藝街。她開始有了一群新的朋友。
這天,沈婷來到學生活動中心側面的一片碧湖作晝。她畫了好多優美的湖光山色,最後,她開始集中精力細細的描摹無時無刻不在變化的湖面上的光彩。
原來,光輿水的交會,是那麼的風情萬種。朗日下的湖面銀光黠點,夕陽下的湖面又金光閃爍;綠蔭聚繞的湖面更是深淺有致。
可惜才畫沒多久,天色就變了,看來是要下雨了,眼前這幅晝只好改日完成-!
突然之間,她靈感泉涌,抓著晝筆,濡滿墨色,對著一片花團綿簇、枝繁葉茂的景色,晝出了一幅空靈逸秀的荷蕖輿荷花!一朵側耳凝神的听雨的荷花!
身邊有觀畫的人問︰「這是什麼花,為什麼湖上沒有?」
一個男人回答說︰B489
沈婷循聲而望,終于看見了一個濃眉大眼、滿臉滄桑的東方臉孔。
「這位先生?你也晝荷嗎?」
「我不只畫荷,筒直愛荷成痴!」
「那麼,你為什麼麼不留在每一個湖上都有荷花的東方?」
「那你又為什到來到花團錦簇的西方畫東方的荷花?」
這時,天空開始飄雨,一些觀畫的人都跑到樹下躲雨。
只有沈婷還在收拾畫具,那個瘦瘦的東方人幫忙扛起了沈婷的畫架。
雨越下越大,淋濕了他們的衣裳。他們也不往樹下避雨,逕直的走在雨中,好像就要這樣走回東方。
「我叫沙軒,」大雨像眼淚,流滿了他的臉,「我是一個畫家。我千辛萬苦的追求自由,卻發現在這個自由的世界裹,竟然找不到屬于我的泥土,」他用手掃掉過多的雨淚。「一個畫家,沒有自己的泥土,怎會有自己的根呢?」
雨聲越來越大,沙軒的聲音也越來越高,最後,他好像是說給天听。
沈婷握著沙軒那張濕淋淋的名片,站在雨中若有所思。回到家裹,王明祥也剛回來不久。
「哎呀,你到哪裹去了?我到處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我到活動中心去避雨,順便喝了一杯咖啡。」
王明祥遞上毛巾,動于幫沈婷擦頭發,「下次不要自己一個人去畫畫了。」
「我想過了,一等我考完試,我們就結婚!你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結婚?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是。上一次我不敢跟你結婚,害你吃了很多苦,現在是時候讓我補償了。」
「明祥。」沈婷嘆了一口氣,「很抱歉,我不想結婚。」
「為什麼,你難道不想跟我結婚嗎?你不是因為這樣才來美國的嗎?」
「本來是的。」
「那,那現在為什麼不是了呢?」
「因為,」沈婷望著王明祥鏡後的眼光不解說︰「因為,我需要屬于我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