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有意思,費先生。」安若將一杯茶放在他面前,帶著她自己的那杯,她坐到另一張沙發。
他們回到「歐梵」來,坐在二樓的展示廳。安若換掉了那身雲霓般的衣裳,穿上件寬大的白色套頭T恤和牛仔褲。當她說要回來換衣服,希文自然便跟來了。他沒否認他等著她,為表示讓他久候的歉意,安若既不想和他去別處,除了提議到「歐梵」來坐坐聊聊,她也別無他法。
「我覺得蠢蠢的。」希文一臉糗相地搖頭。「希望你別放在心上。」
「不會的。」安若啜一口茶,好奇地看著他。「我和你那個朋友真的這麼像?」
「她其實不是我的朋友。她是……」他又搖搖頭。「別提了,我太反應過度。只是我從未遇見過這種事情。」
「唔,我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和我像到被別人當成同一個人,而對方還是個外國人。」
他尷尬地咧了咧嘴。「好了,我道過歉了,別再損我了。而且我說過,她的姓氏是外國姓,長相像東方人。」
「好吧,不談她了。」
目前,這是他所願,更是她的。安若的視線與他的相遇,兩人相視一笑,都感覺到一股潛隱的魔魅之力,把人牽引著。
這一刻,安若是放松的。他的眼神也不再若探照燈似的炯炯逼人。但那樣她反而比較知道如何應付。似此刻的恬靜和溫柔,她有些難言而模糊的……怦然,墊著她輕微加速的心跳。
她舉杯喝茶,避開和他交結的目光。
她越看越細致,最教他心動的,是細致中的那點堅毅。僅注視著她,便有種他此生未曾有過的波瀾起伏情感,緩緩在他心中波動。那種人類原始的情感。
這是一見鐘情嗎?他自初見她後,即無一日能將她忘懷。希文不確定他是否愛上了一個他還談不上認識的女人,但他隱隱感到他內在自我構築的世界,正在緩慢地發生微妙的變化。
「你這樣身兼兩職,從早工作到晚,會不會太辛苦了?身體吃得消嗎?」盡管她絲毫看不出有倦容,他關心地問著。
安若笑。「我瘦是瘦,身體是很結實的。」
「也許我不該問,但是,有必要嗎?」
安若沉默著。
「我沒有刺探你隱私的意思。」
他的真誠和體貼令她感到罪惡。發現了藍(王玉)的「私密」,費希文已不必再列入她的報復計畫,但是她仍有保留自己的必要。
「我知道,謝謝你的好意。」她的手指輕撫著杯沿。「兩份工作,事實上,對我都是磨煉。所以,是的,是有必要。」
不是為了錢,希文寬了心,亦頗意外。「听起來你似乎對未來有番企圖心?」
她又笑。「也是野心。這兩份工作都可以讓我接觸到各個不同層面的人,人際關系是事業必備要素中很重要的一環。」
「沒錯。」希文頷首贊同。「你在酒店哪個部門工作?」
「你一直在問我的事,我對你卻一無所知。」
「你不知是因為你沒問。你若問了,我自然知無不言。」
安若心想,這下她可是又砸了自己的腳了。
「也許因為雜志上可以讀到關于你的報導。」她說,「至于報導上沒有的,我想應該就是你的私事。我自然不好探問。」
他又露出那透明似的目光了。
「你很防衛,安若。」他淡淡指出。
「人都有自衛的本能。」她淡淡回他。「你是公眾人物,費先生,想必應是防衛得更深。」
「此時此地,我不是時裝雜志上的費希文,我也不希望你把我當個公眾人物。我叫你安若,你稱呼我的名字,不是很好嗎?」
她猶豫著。「我不習慣和不熟悉的人太──親匿。」
他看得出來她說的是真話。希文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她立刻全身警戒地僵直。
「我不認為叫彼此的名字就算親匿。」他非常柔和地說,微微俯低上半身。「安若,我注意到好幾次我一踫到你,你就跳起來。你為什麼怕我?」
「怕你?」她短笑一聲。「你誤會了。我想──那是直覺反應吧?」
「你在酒店工作不會接觸到男人嗎?你每次在他們靠近你時,都會像受驚的鹿般逃開嗎?」他問著,依然溫柔異常,唯恐嚇著她般。
「你現在靠我很近,我並沒有逃開呀。」她盯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呼吸急促起來。
「但是你全身緊繃得快斷裂了。」他的視線掃一下她握緊、貼在身側的雙拳。「我想我現在若踫你一下,你可能會揍我。對不對,安若?」
她抿緊嘴不說話。他在做什麼?他想做什麼?
「對不對,安若?」他柔聲逼她。
「不要這樣,費先生。」她無力地說。
「怎樣?」他伸手踫她的臂膀,她果然立即像彈簧般自沙發上彈跳起來。
希文的下顎差點被撞掉下來。但他沒有後退,反而用雙手握住她的手臂。
「安若──」
「放手!」她叫著,聲音充滿驚恐。「放開我!」
他堅定地抓住她。她害怕,可是她沒有發狂似地掙扎,只是全身發抖地立在他面前,恐懼地瞪著他。
「你並不怕我。」
「我沒說我怕你。」
「你怕的是男人。」他柔和了抓握她的力量,但沒有放開,「我不會傷害你,安若,不要怕。」
她眼中的畏懼之色教他心口一陣陣刺痛。
「我不會傷害你。」他重復,右手在她左臂上下摩動。「放松,輕松點……」
「不要模我。」
「什麼?」她的聲音弱不可聞,他停止動作,問。
「不要模我,」淚水在她眼中晶瑩,但她態度冷靜。「不要抓著我。」
「我沒有抓你。」他想他開始明了部分關鍵了,雖然還不了解過程,她曾受害的過程。他把雙手移到她肩上,輕柔地放在那。「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
她很慢地深吸一口氣,再很慢地吐出來。當她終于抬頭看他,仿佛這短暫的內心掙扎,比她工作了一天還累人般,她美麗的臉上出現教他心疼的疲憊,而他掌下,她的身體仍未放松。
「我不習慣這個。」她也輕輕說。
「我知道。」他想這麼做,便做了。他將她擁進懷里,不顧她變得更僵硬的反應。「但是你需要。」
「為什麼?」她語氣同樣僵硬。
「放松,靠著我,一會兒你會覺得好一點。」
「我不同意。」
「要打賭嗎?」
「我不賭博的。」
「就賭這一次嘛。」他哄誘。「我輸了,你就叫我一輩子的費先生。否則你要改口叫希文。」
安若想笑,結果只嘆出一口氣。「這算什麼賭注?」她咕噥。
「對一個把直呼男人名字當親匿事件的人來說,這賭注很大。」他激她。
安若瞪著他的胸膛,仿佛那是堵牆壁,而他要她拿頭去撞似的。說不定那樣還比較容易。她的頭很慢地動了,向前移動,直到她的臉踫到他的衣服,柔軟的布料。淡淡的古龍水混合著一股誘人的男性體味,鑽進她的呼吸,在她未察覺中,一點一點地消融了她的緊張。
然後,她的臉貼上了結實又柔韌的胸膛,听見規律、柔和的濤聲般的心跳。她感受到從那環著她的胸膛深處反射出來的某種信息,像是幽靜的森林中傳出來的天然音語。一股全新的流體灌進了她的身體,順著血管向全身伸展、流動。長時期的,她被一種不能擺月兌、不願擺月兌的力量制束著。現在這股制約力松開了它的魔爪,她整個身心都漾著自由的愉悅。
安若沒有發覺她松弛了的身體完完全全地偎靠著他,沒有察覺他用雙臂擁摟住她。她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當然也不知道,她的改變,帶給希文多麼大的震撼。
他從來沒有想到,只是一個女人願意讓他擁抱著她,便是如此幾乎達到極點的喜悅和滿足。他那經年在感情的路上迷茫徘徊的心,在她偎進他懷中的剎那,寧靜了,平靜了,仿佛找到了歸宿。
希文微推開她一些,輕柔地以指抬起她的下顎,對她柔柔一笑。「你輸啦!我等著收賭注呢。」
他是有權利要它的。事實上,如此還不足以感謝他解救她于心靈和身體的雙重桎梏。
「好吧,你是對的,希文。」
他笑,沖動地,俯首吻了一下她的唇。那一觸,震撼了兩個人。她愣愣,仿佛不明所以地看著還懸在她臉前方的他的嘴唇。就是她這個表情,使他低回他的嘴唇,要她明白過程般,他觸一下她的唇瓣,再觸一下,而後,他的舌尖探測她唇的弧度似地潤著她,引誘她。當她本能地,不自覺地雙唇微張,他的唇遂溫柔地覆滿她。
感覺站立不穩,安若的手自己舉上來抓住他的肩,她的頭像相機鏡頭般,自動轉動著配合他。她的心髒忽而急劇跳著,忽而又似即將停止跳動。血液一下子沖進腦子,一下在全身奔瀉。他擁她更緊,她感覺他的心跳聲,竟和她胸膛內那顆心的跳動相仿;同樣的節奏,同樣的強烈,同樣的急促。
希文的理智先回來敲醒他,他勉強將自己拉離她。她的眼中迷霧繚繞,雙頰暈深如霞,醉了般的嫣然。他愉快地微笑了,曲指拂過她頰側。
「時間太晚了。」他柔聲低語。「你宿舍在哪?我先送你回去。」
「我今晚住這。」她順口說。當然不能讓他送。
「這兒?」
「後面有個房間。老板說找到房子前,我若需要,可以暫時住在這。」
說到房子,希文想起來了。「我今天又去看了那間屋子。它沒有租出去。」他只是告訴她,心里已然疑竇全消。
他順口的自然語氣便教安若安了心。「是嗎?那也許我弄錯了。不好意思,害你多跑一趟。」看樣子,他沒有看見她見到的。
「無妨。那是我朋友的屋子,我只是去看看。」不知為什麼,他不想告訴她結婚的事。
主要是他沒有把那屋子當新房,不過是個掩蓋家人及一般人耳目的地方,及應藍(王玉)所求,由他出面頂著,讓她有個自由活動的空間。他仍會住在他自己的公寓,僅于必要時過去露個面。這種情形,目前還不到向安若解釋的時候。
「我明天來看你。」
「明天?」安若愕然,仿佛沒想過有「明天」。
他傾過來親親她的頰。「明天早上,來叫你起床。」
他走了,門上的風鈴響了好一會兒,呼應著安若顫動的心。怎麼辦?情況越出了她的計畫。
回到樓上,坐回沙發,她舉手壓住猶留有他嘴唇余溫的唇瓣。她並不後悔,那感覺,那依然在她體內的熱流,像是她長期活著的黑暗世界里一朵柔和的燈光。現在,此刻,她再望進黝黑的記憶甬道,不再感到恐懼。傷痛仍在,但不再威脅她。
她還是恨的,想到摧殘她的男人,及令她陷入可怖境地的另一只人皮獸,仍有萬劫不復的痛與恨。可是現在有種新的感情揉了進來,使她的恨不那麼尖銳和血淋淋了。
她沒有準備應付這個。有生命的感情,她沒想過要它。忽然,安若覺得她像個迷路的孩子。
***
希文一早就醒了,心情愉快得就似情竇初開的少男。他吹著口哨刮臉,洗頭,吹頭。花了點時間對鏡整裝,換了好幾條領帶,好幾件襯衫,才算「打扮」妥定。
跟個女人似的。但他不在乎,生命于他從這一天才是嶄新的開始。
他一打開門,藍(王玉)舉著手站在門外。
「我正要敲門,又怕你還沒起來,會吵了你。」她說,眼楮是紅腫的,臉色蒼白。
「怎麼了?」希文站開,讓她進來。「發生什麼事了?」
她逕自走到裝潢布置得十分男性化的客廳,坐進寬大柔軟的沙發,整個人陷在里面,坐姿像把那兒當個安全避風港。
「我可不可以喝杯酒?」她的口氣有如求荒漠甘泉。
「這麼早?」希文反對地挑著眉。「我給你沖杯咖啡好了。」
藍(王玉)不敢多說,注視他進精致型單身廚房燒水。
「對不起。」
「為什麼?」希文自爐前詫異地轉頭。「什麼都沒說道的什麼歉?」
「這麼早來打擾你。你要去公司嗎?」
「本來要先去找個朋友。不過沒關系。」希文靠在隔開客廳和廚房的餐台邊,望著她。「出什麼事了?」
她垂低著頭,看著她交纏的雙手。「爺爺昨晚發好大的脾氣,血壓……夜里送到醫院去了,現在還沒有完全穩定。」
「什麼?」希文交叉而立的腿(口白)地打直,「怎麼不早說?進來還要酒喝。藍(王玉),你真是……」他不知如何斥責她,也是不忍心,因為太了解她自小到大受到的壓迫。他重重嘆氣,去關掉瓦斯爐,過來把她從沙發里挖起來,而她竟站不直,像團棉花。
「藍(王玉)!你喝過酒才來的嘛!」他這才聞到她呼息中噴出的酒味。這下他生氣了,手一松,她軟塌塌地跌坐回去。
「只喝了幾杯。」她可憐兮兮地低語。
「幾杯!」希文吼一聲,隨即深呼吸,控制著脾氣。
「不要罵我,希文。」她縮得更深,簡直要鑽到沙發套後面去了。
人已經在醫院了,他早去晚去差個幾分鐘,藍季卿未必有太大變化。他又嘆口氣,側坐在另一張沙發扶手。
「到底什麼事惹你爺爺氣得住院?」他捺下性子,溫和地問。
「爺爺的特別助理,尹仲桐,你認識的。」
希文點頭。尹仲桐是藍季卿雇用的,年輕有為,踏實穩重。藍季卿刻意安排他輔佐藍嘉修。給他的職餃是總裁特別助理,存心讓他比藍嘉修稍稍高一職等,明眼人都知道藍季卿此舉有牽制藍嘉修之意。
「他怎麼樣?」
藍(王玉)伸出舌尖舌忝舌忝發干的唇,烏亮的黑瞳此刻泛著些許紅絲,期望地在屋內飄轉著。
「別想。」希文戳破她。「我不會給你酒的。」他又去開爐子燒水然後坐回來,盯著她。「告訴我怎麼回事?」
藍(王玉)抱著雙臂,顫抖著,像害了毒癮般。「他昨天到家里向爺爺報告藍氏的公司情形。」
「他不是每個月都定期定時去向季老報告的嗎?」
「是。」藍(王玉)朝干澀的喉嚨吞咽一下。「可是,昨天他說了實話,爺爺氣瘋了。」
「什麼意思?」笛壺嗚嗚響著,希文回廚房去,很快地拿杯子,拿即溶咖啡,沖了一杯濃濃的咖啡,端過來給藍(王玉)。「什麼教他昨天說了實話?」
他耐心地等藍(王玉)捧著杯子,小心地吹杯口的熱氣,慢慢啜一口又濃又燙的純咖啡。
「沒有糖和牛女乃嗎?」
「不會比酒難喝。」他凶她一句。「尹仲桐究竟說了什麼?」
「就是公司的財務狀況嘛。」她皺著臉又喝一口咖啡。「以前他一直幫著爸爸瞞住爺爺。現在情況越來越糟,再瞞下去……他瞞不下去了。」
她又把杯子湊到嘴邊時,希文不耐煩了,伸手拿走她的咖啡。「說清楚一點,藍(王玉)。」他不想用命令的口吻,可是他知道藍(王玉)最習慣的就是接受命令。「什麼事瞞不下去了?他瞞了多少?」
「很多。」手上一空,藍(王玉)十指又扭在一起,又干干吞咽著。「他什麼都瞞著,因為爸要他不要說。」她掩嘴打個呵欠。「我好困哦,一夜都沒睡。」
說著,她把頭斜靠著沙發椅背,閉上眼楮。
「藍(王玉)!」希文將咖啡杯放到玻璃幾上,「小(王玉)!」他過去拍拍她的肩,拍拍她的臉,「小(王玉)。」她已經睡著了。
希文搖搖頭,進房間拿條毛毯出來為她蓋上,把他屋里的酒全部鎖進櫥櫃,他給她留了張字條,離開公寓,駕車直驅醫院。
加護病房外,只有藍嘉修在。藍夫人和嘉修的太太都先回去了。藍季卿的病況尚在觀察中。希文進去看了他一會兒。威嚴傲岸了一輩子的人,不到一星期前,還為孫女的婚事喜得下著指令指示婚禮事宜,如今躺在病床上,衰弱使他臉上的皺紋一下子變得又深又密。到了他這年紀,高血壓可能引起的各種並發癥會造成的後果,希文不敢想像。
藍嘉修,面貌、身型都和他父親那麼酷似,性格上卻沒有一點像他父親的地方。他憔悴、萎頓地坐在那,等候他父親隨時起來判他死刑的模樣,反倒看不出絲毫擔心老人會否就此一病不起。
就算藍季卿這時好端端走出病房,希文想,見了兒子這副德性,只怕也還會氣倒回去。
「公司出什麼事了?」希文輕聲問,坐在他旁邊。
藍嘉修抬起白淨修長的手抹一下浮著青髭的臉。「你怎麼知道公司出事了?」
「藍(王玉)去了我那。沒說清楚就累得睡著了。」
藍嘉修漠不關心地皺一下眉。「問她有什麼用?本來放她進公司我就不贊成。女孩家充其量不過就是當當花瓶。」
用不著說,他當然不知道他的獨生女酗酒。但此時不宜談這件事。
「我幫得上忙嗎?」希文問。
藍嘉修搖搖頭,神情絕望。「沒用了,已經完了。」
「說說看吧?」
「沒用了。說有什麼用呢?一塌胡涂。」他又搖頭,一逕重復。「沒用了,說什麼都沒用了。」
這兩個人還真是一對父女。希文只好改問,「尹仲桐呢?」
「在公司吧,大概。」
他知道的也不比他的花瓶女兒多。「我晚點再來,」希文站起來。「要有什麼大變化,打電話到我公司。我若不在,我秘書知道怎麼找我。」
藍嘉修茫然點個頭,仍瞪張著等死的眼楮。希文無聲嘆息,離開了醫院。
他在藍季卿以前的舊辦公室找到尹仲桐。他正在收拾檔案,是一副收殘局的模樣。
「尹兄,方便和你談談嗎?」敲敲開著的門,尹仲桐轉身看過來時,希文直截了當問。
「當然。」尹仲桐了解他和藍家的交情與關系,自然也已听到他將和藍(王玉)結婚的消息。
兩人互相延請著在接待客人的沙發坐下。
「你問吧,費先生。」尹仲桐臉上有倦意,眼中盛滿歉疚,態度倒是坦然的。「我知無不言。」
「我甚至不知從何問起呢?」希文謙和地說。「尹兄別誤會,我不是代表季老或藍家來興師問罪的。」
「無妨。我是有總裁的重托,受任何處罰都罪有應得。」
「尹兄言重了。我想了解一下公司發生了什麼狀況,把季老急成這樣。也許我可以略盡棉薄之力,畢竟當年蒙季老提攜我才有今天。他的公司有事,我不能袖手旁觀。我剛去過醫院,藍叔看起來心力交瘁,我想來請問你該是最適當的。」
「今日一切後果,確實該唯我是問。」尹仲桐自口袋拿出香煙,「費先生不介意吧?」他知道希文不抽煙。
「沒關系,請便。」希文疊起腿,露出輕松狀,不想讓對方感到自己有「狐假虎威」之嫌。藍季卿對他的厚愛和特別青睞,幾乎眾所皆知的,希文心里明白。
等尹仲桐點煙之際,希文不露痕跡地瞄一下手腕,不知安若起床開始工作沒?頭一次允約即爽約,真是好的開始!
「這事說來話長。」尹仲桐徐徐吐一口煙,艱難地開始敘述,「八年前我奉總裁之命,隨侍藍先生左右,同時按月固定向總裁報告公司現況。我一開始就發現公司營運情形走偏了。」他頓一下,「費先生明白我這‘偏’的意思吧?」
「偏出正常軌道?」
「正是。」溝通容易,尹仲桐神情略為松弛。「我向藍先生提出反應,他表示他營作方式和總裁不同。雖然我受命只對總裁負責,藍先生還是老板,我怎可真的就一派監督相?監督是總裁當切派任我時,特別明令我務必盡到職責。」附加說明後,他深吸一口煙,繼續,「總之,我盡量配合著藍先生的新運作方針,三年後不見成效,營運作業直線落後,赤字不斷上升,我仍然先和藍先生溝通,總裁面前,我只說一切如舊。」
希文點點頭。「我了解你的用心。」他語氣含著敬意。「你用不著因此抱愧,你立場的為難我能領會。」
尹仲桐目露感激之色。「藍先生保證他會設法彌補和修正。我想,先與後之間造成偌大差逆,要挽救他需要時間。因此我繼續在總裁面前隱匿未報實情。」他停下來,又深吸一口煙,吐出來的青灰色濃煙遮不住他懊悔、憾愧的表情。「拖到今天,我無法再掩護藍先生了。眼看總裁一手創下的企業王國,即將崩塌于前,我不得不據實以告。」他用力熄煙蒂。「就是如此了。」
希文沉思良久。「這麼嚴重嗎?」
「這麼嚴重。」尹仲桐沉重地點頭。「藍先生已將藍氏好幾支企業變賣易手,剩下的部分,眼看就快撐不下去了,藍先生前天開會決定發行股票。這如何還能瞞得住總裁?我只好硬著頭皮去請罪。沒想到……」他閉一下眼楮,張開時,眼里充滿罪惡。「總裁若有不測,我一生一世都難再為人了。」
「別這麼說。」希文拍上他的肩,「你在職責上難辭其疚,可是,正如我說過的,我了解你的為難。你已經盡力了。」
「力所難為啊。」
「先別盡往壞處想。季老一向健朗,他會沒事的。」盡管自己沒有多少把握,希文以堅定的語氣安慰他。「我們先來商量看有沒有可以補救的地方。」
「太難了,費先生。」尹仲桐不停搖頭,叉點燃一支煙。
「事情有難也有易。任何事都有漏洞,我們不妨就漏洞先補補看。」希文這次直接抬手看表。「我要回我的公司開個會。麻煩你整理些你認為尚可處理的檔案出來,我們找時間研究一下。」
「費先生,你真認為有用嗎?」尹仲桐十分質疑。「或許你該先了解漏洞有多大,船若要沉,補都來不及了。」
「尹兄,別喪氣。船也不是一下子就下沉的。我會再和你聯絡。」
回到自己辦公室,希文先拿出「歐梵」的名片,撥了個電話過去。
「‘歐梵’,您好。」傳來的是尹惠卿明朗的聲音。
希文按下失望,輕快地開口,「早啊,尹小姐。我是──」
「費先生,我認得您的聲音。您也早啊。」
「好靈慧的耳朵。你一個人嗎?」
「是啊,不過還沒有開店,只在做些準備工作,不忙。有什麼事需要我為您效勞嗎?」
無法拐彎抹角了,他遂說,「不敢當。請問牧小姐在不在?」
「我早上來的時候她在,這會兒出去了。您找她有事嗎?要不要為您留話?或者她回來我請她打電話給您?」
「哦,不用麻煩。我晚點再打給她好了。還有,尹小姐,請不要再‘您’啊‘您’的,把我叫老了。我還沒老到可以堪當你的長輩吧?」
尹惠卿笑起來。「抱歉,有點像口頭禪了,我對客人都這麼敬稱的。」
「對我平稱即可。好了,不打擾你了,牧小姐回來,請代我轉達,就說我今早事忙,稍晚向她解釋。」
***
「他說‘解釋’呢。」這邊,放下話筒後,尹惠卿揶揄著安若。「啊呀,你們倆不吭不哈的,怎麼交往進展如此神速?我一點也沒覺察到。」
「你想到哪去了?」安若淡淡說,將一件新衣掛到架上。「費先生是何等名人?我哪高攀得上?」
「這是什麼話?」惠卿過來幫忙拆開剛送到的一大箱巴黎新裝。「所以你不接他電話?就為了妄自菲薄?」
「我說的是實話。」安若將要熨燙的衣服放在一邊。「不是妄自菲薄,是有自知之明。」-
永遠不要相信男人-
她怎會忘掉了媽媽的教訓?情最是傷人,也最易傷心。費希文真面目露得太快,她太容易上釣。以他的身分和得天獨厚的外表,要女人還不手指一勾即手到擒來?是她這活了一把年紀,將近三十,一輩子視男人為毒物的傻子,太天真,太愚蠢。
他不過被她兜得團團轉,一時好奇,而她竟掉進了自己的陷阱。幸而才開始,尚未危及她身負的使命。她搏命「演出」,為的可不是偷嘗禁果。
「你不接電話,未必躲得了他。他隨時可以到店里來。」
話說的沒錯,安若並不擔心。「我對男人有天生的免疫力。」她篤定地說。「來就來,我做我的工作。他能奈我何?」
但是她篤定的太早了。希文開完會去醫院之前,先繞到「歐梵」來。惠卿在後面的裁縫室,店前只有安若一人,躲也無處躲。他一進來就打個正著面。
「安若。」他歉然的表情,毫不掩飾的思念眼神,充滿柔情的聲音,使她不及戴上冷面孔,心已先融為水了。「我一早就要過來的,臨時出了事,我趕到醫院去了。」
什麼教訓,什麼氣,什麼計畫,她全拋到腦後了。
「醫院?」安若任他握著她的手。「誰出事了?」
「季老。我是說,藍季卿。藍氏的……」
「我听說過他。」安若冷靜地打斷他。「他怎麼了?」
「他有高血壓,腦中風。情形似乎不大樂觀,現在還不知道。他還在加護病房觀察中。」
安若把其他問題全部咽在喉中。她沒有任何立場表示好奇或關心,否則只怕啟人疑竇。她必須記住,費希文的觀察力極為細致,反應十分敏銳。
「你現在要去看他嗎?」她柔和地問。
「對,我剛開完會,先來跟你說一聲。」他捏捏她的手。「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現在不了。」不知為何,她實話實說。不偽裝的感覺好得在她心中掀起一陣翻擾。
「那就好。」他舉起她的手移至唇邊,輕吻她的指尖。
她暈紅了雙頰,抽回手。「別這樣。惠卿就在里面。」
「怕什麼?我光明正大追你,誰會嘲笑我們?」
光明正大這四個字刺了她一下。她在他伸手又來握她時,躲開了。
「我在上班。」她正起顏色對他說,「公私要分明,你快去醫院吧。」
「好吧。」他微怏然。「我再打電話給你。」
她送他到門邊,他臨走轉身,很快吻一下她不及防他的唇,「要想我。」他半交代地說完,揮揮手走了。
安若怔忡了一會兒,返身,遇上惠卿洞晰的含笑眼楮。
「免疫力是不夠的。」惠卿調侃她。「打了防疫針有時候都還會出例外呢?何況還沒有愛情防疫針問世哩!」
愛情?安若吃驚得彷如挨了重重一擊。她沒有愛上費希文;她不會;她不能,不可能的。
但她為何突然間迷惘、惶惑、慌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