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太長。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的童雅惜,突然听見了輕輕的腳步及開門的聲音。那聲音輕悄悄的,若非她練了武,肯定是听不見的。
可這會兒她雖是听見了,卻也只得佯裝沒听見,因為那腳步聲是朝陽的,是她還沒想好該怎麼面對的男人。
而不知如何面對的最好辦法,自然就是裝睡了。
他躡手躡腳地進房,連睡在側房里的巧兒都沒被驚醒。也難怪巧兒不知道他曾來探過她了。
這死要面子的男人,正大光明地探望自己的童養媳,真有這麼丟人嗎?
可童雅惜的心頭還是忍不住滲出甜蜜。他,終究是來過了。
半天沒聲音,她連呼吸都不敢,就怕讓他知道她是裝睡。突然一只厚實大掌觸踫上了她額心,她倒抽口氣、僵直坐起。
事實上,他的動作已是輕微得不能再輕了,只是自從他為她療傷之後,她的身體彷佛識得了他、好像在等候著他,所以才會在那樣的輕觸之下,那麼失控、激烈地反應。
她坐起,他臉紅,兩人的目光都同時投向了側房。
幸好鼾聲沒停。也對,巧兒那丫頭向來是睡到了連火燒也毫無知覺的。
他尷尬,她靦-,兩人目光重新交會,卻又都不知該說些什麼。
「-……」
「你……」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停下。她酡紅著小臉,垂低了柔美的螓首。
傍晚時格沁來過,向她道出了和朝陽打賭是為著想盡早幫他們送作堆,也告訴了她朝陽的話,說他還要再問她百遍,以求挽回她這童養媳的誓語。
末了,格沁說了,這死小子應當已知自己先前的錯了,只是脖子太硬,不會低頭,又不會說些好听話。
如果-也是在意他的,那就再給他點兒時間吧。格沁笑咪咪地做下結論。
現在他果真來了。如果他是想來再問她要跟格沁還是跟他,她已經決定了,要老老實實面對自己的心,不再偽裝,也不再撒謊,就算受他嘲弄,她也是要說清楚的。
名義上,她是他的人,心靈上,更是的。
她喜歡他,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只是她始終不願意相信。
抬高清麗雙眸,她凝神等待著他的問句。
「-……我……」
大男人慣了的慕朝陽在見著她乖巧如昔的眼神時,卻是全身不自在。
他不是不會對女人情話綿綿,只是,對象從不是她。他向來可以輕松與人胡扯,可對著自己愈是在乎的人,他愈是放不開。
所以,在他支吾了好半天之後,開口說的竟是──
「別以為我是來看-的,也別在那邊裝乖扮無辜了,我只是擔心惡童有沒有偷跑而已!」
真該死!他幾乎想甩自己耳光了。他想說的根本不是這個!
俏臉沈下,美瞳失色,童雅惜咬著女敕唇,冷冷開了口。
「是嗎?那你已經見到了,惡童並沒有逃走。」
是她自己傻,才會相信格沁的胡說八道。朝陽壓根兒不在乎她的,他在乎的只是她這惡童有沒有再度跑出去闖禍罷了!
「沒有逃走並不代表不會逃走!還有,是誰教-武功的?是誰給-出的餿點子?竟敢向天借膽、挑釁公權力?惡童?!我還『餓童』──餓死的童子!」
要命!這也不是他想說的呀!他的嘴,怎麼這麼不听使喚?
她的目光更形沈冷了。
「就是因為有太多像你們這樣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的人,所以這個世間才會有那麼多餓童。」
「餓童?哪年賑災救濟我慕朝陽落于人後?需要-用這種方法來替我慕家做好事?」借機罵人斗嘴是他最大的本事,這可比開口示愛要容易多了。
「我做好事不是為了替你慕家積德,我為的是我自己!」她昂高了倔強的小臉蛋兒,生氣了。反正,她已不需再在他面前偽裝成那個小受氣包了。
「話說得輕松,如果-的身分遭人揭穿,可不是-一個人倒霉遭殃。屆時,我慕家上上下下、老老小小都得陪著出事兒的,-到底懂不懂?到底想過沒有?」
「我是不懂!」她突然冷冷地笑了。「難怪你會迫不及待要拉個公主來串門子。引個公主進門就好比身上貼了張護身符,全家老小不用燒香就會有人保佑了。」
「是呀,引個公主總好過養個家賊在身邊,早晚會被搬盡掏空!」
「你──慕、朝、陽!」
童雅惜憤憤不平。「我自認不是賊,我竊得的銀兩寶物沒一樣是為著私心,不許你用那種字眼誣蔑我!還有,我不曾偷過你慕家一根針、一條線,你怎麼可以這麼說我?」
「不偷針不偷線?那當然,惡童看上的自是值錢貨。不提別的,-這十二年來住慕家的、吃慕家的,吃喝享用,哪一樣委屈過-童雅惜?」冤枉呀!老天!他、他、他怎麼會這麼說?!
他這張該下地獄的爛嘴巴!雅惜是他的人,吃他的、住他的,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在說什麼呀?!他就非得把場子搞得那麼僵嗎?
心底哀嚎,但慕朝陽臉上只是嘴角抽搐,咬咬牙,他硬是忍下了道歉的話。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向女人道歉?丟人現眼!
背轉過身,慕朝陽忽略了童雅惜乍然死白的臉色。
嗓音清懶,她索性鑽入被褥底下,背對著他。
「你走吧,我累了,夠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夠了?明白?她若能明白那才真叫有鬼,因為連他自己都已經弄不明白自己的來意了!
握緊拳頭,慕朝陽得用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夠阻止自己向床上人兒低頭賠罪的沖動。
氣氛太差,不適合真心告白,更不適合他那句「雅惜,嫁給我吧!」的求婚詞兒。
算了,反正兩人住得近,明兒個等她氣消了再來過吧!到時,他非得逼自己將那句求婚詞兒給說出口!
怒拂袖,他乒乒乓乓、像是被誰得罪了一般憤然離去,不同于來時的躡手躡腳、小心翼翼。
直至他離去,她終于忍不住,縴肩不住地抽動,哭了好久、好久……
隔日清晨,大事不妙,童雅惜不見了。
巧兒跌跌撞撞地跑去告訴夫人,夫人告訴老爺,老爺敲鑼打鼓派人到處去找,就是沒人去通知少爺。反正他也不關心的,人人都這麼想,沒人知道少爺一大清早就上街去買豬肝、買鮮花了。
買豬肝,是幫雅惜補補被他氣壞了的身子;買鮮花,是想對她做真心的告白了。
末了,豬肝配上鮮花,是他的早餐。
「你唷你!」慕夫人一邊甩手絹兒包鼻涕、一邊指著兒子罵。「都怪咱們整日縱著你,這麼好的媳婦兒都讓你給氣跑了!」
昨夜他去找雅惜的事兒沒人知道,卻個個都猜得到雅惜是被他給氣跑的?
只是……慕朝陽怏怏不樂地將臉埋在鮮花里。他會說那些話,又不是故意的。
他哪知道雅惜這回會這麼認真,還氣得跑掉了。這十二年來他哪天少給她氣受了,每回她還不都乖乖受氣,偏在他不想她跑掉時,還真給他跑掉了。
不但跑了,還跑得挺本事的,連他這皇城禁軍統領出動了手下菁英,就是尋不著她。
不懂!這京城不過碗點兒大,她怎麼這麼會躲?
「她要跑是她的事,我又沒拿棍子趕她走!」心里明明疼得直淌血,偏偏嘴巴還是硬邦邦地惹人生氣。
「死小子!這個時候你還說這種話?!」
放炮的改成是跳腳的慕老爺了。「這麼多年來,你是怎麼折騰惜兒的誰都看得見,她念在慕家對她的恩情就都算了,可你竟拿她來和人打賭?還說要將她送人?這種窩囊氣誰受得住!」
「受不住還不都受了十二年?她就非要在這個時候和我斤斤計較!」
虎地一聲猛拍桌,鮮花配上豬肝咕咕咚咚一塊兒滾落到地上。
「這麼大聲拍桌子,你是想要干麼?」
慕老爺勒袖管了。都怪他平日太過懦弱,才會害得乖媳婦兒吃了那麼多苦頭,這逆子今日若敢再胡亂發飆,他也要陪著發飆了。
「沒干麼,既然人人都說是我的錯,好,那就算是我的錯。人既是我氣跑的,大丈夫敢作敢當,不找到她我就不回來,總成了吧?」
二話不再多說,慕朝陽大踏步跨出了慕家二老的視線。
既然在門口當值的幾個手下都敢用項上人頭向他打包票,說慕家未來少夫人絕對沒有出城去,那就表示這該死的丫頭應該還躲在城里。
而既然還在城里,她舉目無親,還能上哪兒去?
雖然慕朝陽在京城里多得是人脈資源,多得是手下派遣,但有關「尋回逃妻」這檔子家事,他不想動用到太多公權力,假公濟私不是他的作風,所以他只派人在初時徹底搜城一回無所獲後,就索性告假自己去找了。
此外,雅惜並非一般弱女子,他那些手下就是尋著了,也不一定帶得回來。所以,他必須靠自己。
他到了雅惜常去的糕餅鋪探問。沒有,店家搖頭,沒見著童姑娘。不過店家告訴了慕朝陽,童姑娘之前曾來這兒學過做松花餡兒軟烙餅。
童姑娘學得可用心了,連手肘子讓烘爐給燙傷了都還不放棄。
松花餡兒軟烙餅?
慕朝陽沒作聲,眸光卻暗了。那踫巧正是他最愛吃的茶點之一。他向來將雅惜待他的好視作天經地義,好像她生下來就是為了服侍他的,他不曾想過,為了討好他和他的家人,她曾付出過的努力。
慕朝陽大跨步離開糕餅鋪,沒理會身後店家嘴上對雅惜的贊譽。
接著他又去了衣鋪、幾間食堂、幾間客棧。沒有人見著童姑娘,人人對著他遺憾地搖搖頭。
這下可好,慕朝陽咬咬牙,在店家憐憫的目光中離去。他向來心高氣傲,又死要面子得緊,這會兒可鬧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他在尋找逃妻了。
算了!他扒扒亂發。雅惜已讓了他這麼多年,也該輪到他受點兒窩囊氣了。
無法可想之下,他只得去求助損友了。
格沁揚揚眉搖搖折扇,一臉的咎由自取。「活該!若我是雅惜,就非熬個幾年才要出現。」
慕朝陽冷冷睞著格沁。「如果你是雅惜,那我也就索性不找了。」
格沁嘻嘻一笑,好半天才正經了神色,用折扇敲敲額頭。
「給你三條明路。一條,去江邊問問最近有沒有出現什麼無名女尸;第二條,上道觀佛寺溜溜,看有沒有正準備剃度出家的女子。」
慕朝陽冷哼。這兩條路,都不是雅惜會做的事情。
「給我第三條路!」
格沁怪笑。「這麼有自信?」
「快說!」
「這第三條路呀,就是讓她自己來找你嘍!」
慕朝陽輕蔑哼氣。「怎麼可能?」
「不相信嗎……」格沁雙手合十,笑得賊兮兮。「走著瞧!」
艷香居來了個睽違已久的貴客。
「慕大少!」
幾個原本懶倚在二樓的女子發出一致的尖叫,並在同一時間,水仙、玉露、湘秀、粉芸、女敕女敕、心心……十數位紅牌姐兒有的跑、有的跳,全往一樓中庭那玉樹臨風、器宇軒昂的男子身上偎黏了過去。
而男子一個也不拒,照單全收。
「你這死沒良心的,怎麼那麼久沒來?」水仙花兒女敕指往男人心口戳,一邊拚命展現魅力,一邊審視著男人眼楮。
前幾日听人說他日日夜夜在城里尋他那離家出走的童養媳,還當他清心寡欲、茹素轉性了,呵呵呵,還好,如今看來傳言畢竟只是傳言。
「有沒有良心不打緊……」慕朝陽在水仙耳邊呵氣。「重要的是,能讓水仙開花、欲仙欲死就成了。」
「你呀!」水仙緋紅了臉啐道。「嘴就是這麼壞。」
「我如果不夠壞,」大手一攬,慕朝陽將一干鶯鶯燕燕全攬進懷。「會有這麼多女人愛我嗎?」
「你不用找人了呀?」雖是歡場女子,嗓音還是忍不住泛酸。
「還找什麼找?」慕朝陽笑。「我想要的,這會兒不全在我懷里了?」
一句話熨平了所有女子的心,她們隨著這京城浪少之一的慕大統領進了間大廂房,又是唱曲兒又是艷舞又是劃酒拳飲酒不歇。末了,爛醉如泥的慕朝陽終于被拉進了頭牌姐兒水仙房里。開玩笑,一塊兒喝酒可以,可若是床上的游戲,她才不要和別人分享呢。
水仙手忙腳亂地月兌光慕朝陽和自己身上的衣裳,冷不防後腦勺一記重擊,讓她暈厥倒地。突襲之人見水仙軟倒,冷冷一哼便要離去,卻讓那原已癱倒在床、褪盡了上衣的慕朝陽硬是攬進了懷里。
透著窗外夜色,慕朝陽看見了懷中人兒臉上一僵的表情。
嗯,還好,她只穿了夜行衣,沒有戴那個討人厭的女圭女圭面具。
借酒裝瘋是他拿手的本事,這個樣子的他,也比較懂得如何和她周旋。將鼻子眷戀地湊近她發間嗅聞……果然是他心愛的童養媳。格沁說得對,逼她來找他可比他到處去找她要容易多了,今時不同往昔,她果然再也見不得他和別的女子親熱了。
「水仙花兒,干麼衣服月兌一半就不月兌了?」他繼續裝醉。臉皮太薄,他不想讓她知道為了尋她,他可是煞費苦心。
「放開!我才不是你的水仙花兒!」童雅惜又惱又妒又恨又懼。她想起了前一回他喝醉時曾輕薄過她的事,她不要再听他在她耳邊喊任何女人的名字了。
是她自己蠢,既然有心要離開了,干麼還傻傻地每日跟蹤,看他有沒有認真在找她?干麼還要一見他上了妓院,就忍不住要現身阻止他和別的女人親熱?
這麼多年來他都是這麼過的,找她純粹是為了對父母有所交代,或只是為了良心有愧,也或者,只是為了怕惡童再現身犯案罷了,反正怎麼說都絕不會是因為想她就是了!
「放手!」愈想愈惱,她使勁兒地掙扎。
「不放!」他卻像個潑蠻的野孩子,愈箝愈緊了。
「我說了我不是水仙、也不是玉露,更不是什麼粉芸、女敕女敕的──」
「我知道!」自她背後傳出的聲音實在清醒得不太像個醉鬼。「-是雅惜,是我的童養媳。」
她僵愣在他懷里,感覺得到他噴吐在她耳垂上炙熱的氣息。
「你……」她膽戰心驚。「你沒醉?」
「沒。」他索性乖乖一並招認了。「上回也沒。」
「你?!」雅惜又羞又窘又是咬牙切齒。「你是故意的。」
「要不裝醉,怎麼踫-?」
這大男人,竟還有臉說得理直氣壯?
「不管清醒或酒醉,你都不該踫我。」
「為什麼不能踫?-本來就是我的媳婦兒。」語帶挑釁的他一把將兩只大掌罩上了她胸前豐盈,逼得她的身子又是羞又是顫。
「快放手哪!」
她掙得滿身是汗。之前的親近一次是當他酒醉,一次是她受傷昏迷,可這一回,她可以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的霸勢凌人和自己的羞窘難當。
雅惜瞥了眼那倒在地上的水仙。她絕不容許他將她和地上女子歸為同類,都是屬于那種非他不可,寧可委曲求全哄他開心、由著他玩弄感情的女子。
「不放。」慕朝陽將雅惜玉貝似的耳垂納入口中吮吸。「除非-答應乖乖跟我回家里去。」
「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在這里佔了-的身子。」
「你覺得……」她冷著聲。「佔了我的身子就能得到我的人?」
「難道不是?」
對于女人縴細的心思他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了。天下的女人,不全都是水仙那類會乖乖認命的。其實要哄她也很容易,他只要佯作深情來一句「我愛-」,那麼刀山油鍋她都不離不棄。
只可惜,這個大男人用了個這麼蠢的辦法。
「是嗎?」
她突然放棄掙扎了。她不掙,他也就松了巨掌,在他懷中地柔柔旋過身來,臉上是甜柔得彷佛可以擠出蜜汁的笑。
噢!
慕朝陽看得心蕩神搖。他從不知他的女人真心笑起時,竟會如此奪人神魂。
一邊甜笑,她一邊將一只柔荑伸至他頸後攀緊,另一只小手則模索自己襟口似要解衫,卻在他看得欲念大動時,她那只小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懷中取出一包迷香,直直塞進他口中;而在他頸後的手,已點住了他的穴道。
「-──」
該死!他怎麼會又對她失了防?他怎會一再著了她的道?
「雅惜……-……別……走……听我……」
迷香漸漸發作,下一瞬,她索性連他的啞穴都給點了。末了,慕朝陽只能努力張著漸漸疲軟的眼皮,癱在床上,看著她拍拍小掌、揚揚螓首準備離去。
離去前,她俯低身子在他耳畔冷冷低語。
「自大的男人!告訴你,想永遠佔有一個女人,最好的辦法,是得到她的心,否則,她還是隨時可能會跑掉的。」
門扉扣上,童雅惜離去,慕朝陽在滿懷扼腕的遺憾中漸漸昏迷。這丫頭!這筆帳,他日後定會一並記著、加倍討回!
但隔日清晨,清醒了的慕朝陽暫時沒機會再去找童雅惜索債了。格沁來找,並告知他天宮會的最新情況。
反賊已近,他們需要一個人去跟著,探出對方巢穴何在。
這家伙必須夠聰明、夠機靈、武功還要夠強。這是最要緊的生死關頭,且攸關皇室一族安危,他們絕不能敗,更不能輸;換言之,這家伙必須是個上上之選。
他瞪著格沁那死小子緊盯著不放的熱烈眼神。
不用再開口問,慕朝陽已知道經過「隱狐會」那些廢物的商討之後,這「上上之選」的家伙究竟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