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地,童雅惜在慕家待下,一待就是十二年。
這期間,慕朝陽也曾惡聲惡氣嚷了幾回要趕她走,還故意沒當她存在,在外頭四處尋花問柳,但卻始終沒能趕跑她,更沒能改變她這童養媳婦兒存在于慕家的事實。
他唯一能做到的堅持,只有打死不拜堂,不肯正了雅惜在慕家的名分。這彷佛是他對于該死的雙貓大仙及天命,所能做的唯一抵抗。
他不許自己親近這童養媳,不許自己接受她,不許自己可憐她,因為他慕朝陽哪,是不會認命的!
慕家大宅位于京城里的正門里,鄰著皇城深苑,有著京城里最熱鬧的市景。
大宅佔地千畝,其中含括了寒潭、麗山等美景,是當地一座重要地標。
慕老爺年輕時,是當朝宰相,深得皇室重視;到了慕朝陽,則是皇城禁軍統領兼京城九門提督。
能當上禁軍統領,非憑父蔭,主要是因著慕朝陽在京城武術大賽中連著七年奪魁。後來,他索性不參加了。年年打遍京城無敵手,久了,很煩耶。
而武術大賽由當朝天子親自校閱,幾年下來,皇帝也算是將這小霸王給打小看大的了。
皇帝既是欣賞他的武藝超群,又喜歡他豪邁不羈的火倔性子,是以,雖然這小子脾氣毛躁了些但依舊深得龍心,便在慕朝陽二十三歲時,破格將京城中執掌兵權的最重要位置──九門提督,委派給他。
甚至,還讓他兼任禁軍統領,也就是負責皇室安危的工作。
也不知是不是真如雙貓大仙所言,有個童養媳在旁吸收銳氣,總之年紀增長,慕朝陽的性情總算漸趨沈穩,這幾年來,既沒讓他老爹丟臉、也沒讓信任他的皇帝失了面子。卻沒想到事隔多年,這一回竟因著「惡童」一案,讓他再度惹上了與十二年前同樣的麻煩。
這場賭局是在幾日前訂下。
那一日,醇孝親王府里剛遭了竊,竊賊留了個鬼臉女圭女圭手印在現場。甭再查,誰都知道這是惡童所留下的記號。
那惡童雖是讓官府傷透了腦筋的人物,但也算是行為磊落,敢偷敢盜敢到此一游,就不怕讓你知道。
往好的方向想,是他不願意殃及無辜,而換另一種角度,就是他是在嘲弄官府的無能了。
「三大省城七大名捕都拿惡童沒辦法,我瞧哪!你所負責的京畿安全,也岌岌可危了!」
街道上,格沁貝勒笑搖紙扇,逗著好友。
「瞧著吧!」慕朝陽自信滿滿地拍拍胸脯。「我就不信那家伙能有多大本事!七日內,我慕朝陽定要將他逮捕歸案!」
「這麼有把握?」格沁貝勒笑得無害而客氣。「那麼,敢不敢賭一把呢?」
「賭什麼?」
此時兩人身旁早圍滿瞧熱鬧的人群了。
「輸的人哪……」格沁笑咪咪搖搖扇。「繞著京城跑一圈。」
「這太容易了吧?」慕朝陽幾乎想嗤之以鼻了。
「果奔。」格沁慢條斯理、好整以暇地添上了後頭二字。
這兩個字讓慕朝陽俊眸-緊,回想起了舊仇。
十二年前的事記憶猶新,倒不是因著月兌光光跑一圈,而是因此讓他身邊多了個童養媳的包袱。
這一回,哼,也該是他連本帶利討回的時候了。
「不!」器宇軒昂的慕朝陽搖了搖手指頭。
「是不敢還是不想?」格沁笑呵呵誠意請教。
「都不是。」
慕朝陽比了三根手指頭。「不是一圈,我要三圈。」
賭局就此訂下。慕朝陽花了幾天循線追查,將惡童慣于出沒及銷贓的地點做出統合,終于在賭約屆滿前一夜盯上了惡童。
可不知是否他多心,慕朝陽總隱隱覺得那家伙似是故意拋餌讓他追上的。那家伙似乎是耍著他玩,也難怪末了,他會在柳塘旁昏睡了一夜,天蒙蒙亮時才爬回家去。
次日清晨,即賭局驗收當日。
雞啼不久,慕家大門口的硬石扳道上擠滿了人潮。
老的啃著油炸鬼,小的啜著豆腐腦,一個個捉著小板凳,一臉剛睡醒正準備用早膳的表情。
「你猜這回誰會贏?」
「你沒見九門提督府門前人多過于貝勒府前?這就說明了,呵呵,我賭格沁貝勒會贏,是賭對啦!」
而慕家宅院里,此刻則是人仰馬翻。
「我說繡球呀!」
慕家夫人問著那跟了她快三十年的貼身「老」丫鬟。「-瞧瞧,我這如意髻上,該別琉璃翠柄還是珠花步搖好些?」
「都好、都好,夫人生得觀音芙蓉臉,別什麼都好看。」繡球是個四十幾的老姑娘,跟了慕夫人這麼多年,還會不知道她想听的是啥?
「穆赫那拉氏!」坐在一旁冷著臉啪噠啪噠抽著煙桿兒,心里暗暗焦急的是慕家老爺。「敢情-現在是準備赴宴,還是趕廟會?」
「今個兒,可能會是兒子的大日子嘛!」
慕夫人慢條斯理,對著銅鏡扶高雲鬢。她是旗人,又是在塞外長大的,對于兒子可能要果奔一事,沒丈夫看得那麼嚴重。
正在此時,管事來報,說格沁貝勒上門拜會。
「讓貝勒爺進來唄!」慕老爺揮揮手。
「貝勒爺說不用麻煩了,他只要咱們在大門口,替他布個好位兒就成了。」
真該死!真要命!慕老爺煙桿兒抽得更響。敢情這家伙已篤定了會贏?
「夫人哪!」
一聲苦嚷換來了一記回瞥,梳妝台前的慕夫人見著嚇了一大跳。
「老爺呀,求您別再揪眉毛,都快讓您給揪光了啦。」
「-就快去問問那死小子到底結果是啥嘛?」
「別急、別急,我已經叫惜兒去問了。」
「又是她?」唉!真是個苦命的孩子。
「不是她還能有誰?你那火爆兒子,除非是想死了才會挑這個節骨眼去招惹他。」
「那-又叫惜兒去?」
「誰讓惜兒是他的童養媳?還有,咱們家只有她受得了兒子,要不,老爺您自個兒去試試?」
慕老爺咳咳嗓子,雙手枕在背後假裝沒听見,慢吞吞踱出房去。
算了!他年紀大了,少插手管年輕人的事。
幸好他已不為官了,當官的是小子自己,就算今日要跑的是小子,大不了,他再躲個三個月不出門就是了。
慕朝陽的房里。
「滾出去!」
果然是只沒人敢惹的火老虎,那罵人的勢兒就像是在打雷似的。
「我可以出去……」
回應的是細聲細氣的溫柔女音。
「可你好歹得先讓我侍候你穿衣,巧兒、珊瑚、梨心、湘兒都讓你給罵跑了。」
慕朝陽哼吐著惡氣。「既然她們都被罵跑了,-還不滾?」
「我不能走。」嬌小身影軟軟吐語。「你是我的責任之一。」
「責-媽個頭啦!-憑什麼管我?」
一只青甕古花瓶毫不客氣地飛砸了過去。
花瓶失了準頭,沒砸上嬌小身影,只砸上門扉,鏗鏘一聲,碎瓷滿地。當然,如多年慣例,慕朝陽只會承認是自己沒扔準,不會承認是他沒想真扔到她。
十多年來,他每每想將她嚇離身邊,卻始終難以如願。這個子小小的死丫頭,拗性倒是不輸他。
「滾出去啦!」嚇不跑,總可以用吼的吧!
半天沒聲音,就在他以為她終于肯放棄時,一只軟女敕小掌欺上他巨臂。
「朝陽,我──」
「不許踫我!」
他像甩火似的將那小手急急撇開,退離三大步。不為什麼,只因他突然驚覺,那小手彷佛有火,一觸及他手臂,莫名的火苗便在體內很不自在地竄冒著。
這股不自在的火苗,隨著她愈長大,似乎愈來愈炙人了。而她愈大,他愈愛往外跑,因為他發現自己似乎已無法像少年時一般,能夠忽略這個童養媳的存在了。
這麼多年來,他三不五時拿她最害怕的蜘蛛、軟蛇嚇得她哭哭啼啼;三不五時對她冷嘲熱諷、大吼小叫;三不五時故意讓那些窯姐兒為他爭風吃醋打群架,惹得全京城都知他的風流債,這一切,全是為了想趕跑她,以逆天命,可卻每每事與願違。
最後,他只能采取最消極的方法,對她視若無睹,可偏偏她還是不放過他──
別過視線,他怒瞳相向,準備再來串惡言惡語,卻一個不小心,難得將她的容貌看清,看得走了魂。
天知道,他有多久不曾正眼瞧過她了。
她,長大了,生得真好,好得遠超出他的想象,也好得超出了天下男子對自己妻子所能抱存的期盼。
嬌容女敕腮,紅菱小嘴,瀲灩眸光,道道地地,是個水靈淨美的絕色美人兒,此外,她那顯露在外的白皙柔女敕肌膚,是所有正常男人見了都要流涎的。
看清楚了她之後,他的血液里有股強烈的躁動。
該死!他罵自己。看清楚點,她只不過是個雌兒罷了,想要女人,外頭多得是!這世上他誰都能踫,惟獨她是踫不得,踫了,就代表他認命了──
「朝陽,別再鬧了,外頭格沁貝勒早候著了,大門外一早就都是人,娘讓我來問,你現在究竟打算怎麼做?」
水汪汪的大眼沒理會他怪異的瞪視,軟軟地出了聲音。
這一問,不但勾醒了他的魂,也再度引爆了他的火氣。
瞬時,一只上好松徽硯墨月兌手飛出,卻同樣地由她身旁飛掠而過。
氣勢很夠,準頭不足。她在心底替這次攻擊做了評語。
他是眼楮有問題,還是,真的對她下不了手呢?
水靈靈的眸成功掩蓋了少女心底的惡意挑釁。
氣死你、氣死你!我才能早日解月兌!
這才是地真正的心底話,只是她的臉上,旁人所能見著的,除了溫柔還是溫柔。
「-到底滾不滾?!」他惡聲惡氣。
「等你肯解決問題時,我自然會走。」她細聲細氣。
「-當真不怕死?」
放眼書牘,他終于發現了個最佳凶器。捉起精鋼紙鎮,他朝她跨了三步。
以前是用扔的,丟不準情有可原,這回用砸的,再打不到,那他不如去死算了!
兩人近在咫尺。
他看得見她柔弱輕顫的美麗羽睫,還有那羽睫下柔柔的碧波;她看得見他憤怒僨張的須毛,以及蠻意緊咬著的牙關。
「有什麼遺言交代?」
他年少時的稱號叫做街頭小霸王,別指望他會手軟。
柔柔羽睫,楚楚動人地顫動著,像只無辜遭受壞孩子欺凌、剛剛破繭而出的幼蝶。
瞧這模樣,看來她是已經準備要求饒了。慕朝陽在心底輕蔑哼笑。
「你不小了,不該整日鬧孩子脾氣。身為男人,就要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外頭人人都在等著你,所以你不該躲在屋里,讓別人在外頭干著急的。」
該死!她開了口,卻是和他說道理?!要不要他順便幫她敲木魚,來段地藏王菩薩經?!
「我要-說的是『遺言』!」他冷冷提醒。
她安靜地想了想,像是在考慮晚上該燒什麼菜才好。
「多體貼雙親,少發脾氣;太油太咸的東西少踫,冷熱季節交替,你的皮膚會過敏,別用太熱的水;太陽落山後就不能再吃西瓜了,否則你會鬧腸胃……喔,最後一點,記得幫我照顧小花。」
听著她的「遺言」,他又想噴火了。
她怎能如此一本正經地交代後事?不尖叫、不求饒、不哭哭啼啼?這樣地有恃無恐,叫他又怎麼砸得下去?
還有,她的一串話里其它事情他尚可理解,但──小花是誰?
「小花是誰?」在他尚未意識前話就已經問出口了。
「它是我養的一只鱉,養了快三年,挺乖的,吃得也少,我若不在了,記得幫我喂它。」
「鱉的名字叫小花?」太可笑了吧!
「那是因為它的殼恰好裂成了一朵小花的形狀。」
她邊說話邊用一只手捉起他空著的手,用她女敕指在他掌心畫了朵小小的、惹人憐惜的小花兒。
「……這麼一瓣一瓣的,像不像一朵花兒?」
被她的女敕指一觸,他先是一顫,忍不住點頭,末了,才發現離了題,趕緊甩月兌她的手。
要命!他怎麼覺得總是被她牽著鼻子走?
不成,這一回他一定要讓她知道,他喊了這麼多年她不滾便要倒霉的狠話,絕非恫嚇而已。
精鋼紙鎮再度執高了,懸在兩人之間。
她乖乖閉眼,還在心底開始幫他數數兒。
一、二、三……不知這一回,他要讓她數到幾,才能找到台階,自個兒宣布放棄?
紙老虎!她在心底輕蔑哼氣。
他總是對她很凶很凶,外人眼里他總是待她很壞很壞,只有她和他清楚,他就是那張嘴,壞得可以!
「我真的會砸,我不是在開玩笑!」
是呀,他當然不是在開玩笑,只是她從沒見過哪只老虎在吃羚羊前,還要先來上這麼一段。
「你砸吧,如果這樣能讓你消點兒火氣的話。」她連眼皮都懶得動。
「-到底要我怎麼做──」他下顎的肌肉緊緊抽搐。「才肯乖乖離開慕家?」
她睜開了眼楮,水汪汪的眸里有著潛沈的拗氣。
「十二年前,你爹幫我葬父,買下我當你的童養媳,就此,為慕家盡心以及服侍你,都是我今生絕不可推卸的責任了。」
要不,你去死吧!你死了,我就可以解月兌了!心底是這麼響應的,但童雅惜可不會傻得將這種話說給他听。因為真把他給氣死了,也不太好玩,像現在這樣,偶爾背地里整整他,不是比較有趣?
「我給-錢,-走吧,留在這里,-早晚會死得不明不白。」
「在這家里,能趕我走的只有你爹,除非他點頭同意。」
「既然-是我的童養媳,我當然有權趕-出去。」
「花錢買童養媳的,並不是你。」
我欠下恩情的人也不是你!若非怕讓你爹娘傷心,我早就跑了!
對于這些年來她願意留在慕家,童雅惜向來是這麼解釋的。
「不能趕出去,卻可以打死?」
「生是慕家人,死是慕家鬼,反過來,我還得謝謝你的成全。」
那倒是,如果她真是死在他手里,肯定會讓良心不安的雙親當她是慕家媳婦葬進祖墳里,屆時每逢清明,他還得順道拜祭。
拜祭一個討厭鬼?哼,他才不干這種蠢事。
這麼一想讓他瞬間消了火氣。無力地,他甩飛了紙鎮。
今兒個他尚有「要」事待辦,就暫且饒過她吧。
見他松手,她那把惱人的柔柔嗓音再起。
「好了,別再鬧了,快讓我替你更衣吧!」
鬧?瞧她說得不像媳婦,倒似他娘了。
慕朝陽惡惡哼氣,環顧自己一身雪白內襦。
「-現在是沒把我給氣死不開心是吧?更個什麼屁?別跟我說-不清楚我和格沁的約定,更別告訴我-沒猜出──我、已、經、輸、了!」
若他贏了,還在這兒磨蹭個屁?!早跑出門去將格沁剝光叫他繞城了!
「就是因為知道了,我才會過來的。」
她柔柔細語,安靜地踱離,接著由門外拿進為他備妥了的「衣」。
「用這個頂著,微有遮掩,至少不會得風寒,這樣爹和娘他們也比較不會擔心。」
看見那「衣」,他傻眼了。
好個善體姑翁、恪遵妻道的好媳婦兒呀!
難不成她以為爹娘對于他這項「壯舉」擔心的,是他會不會惹了風寒?
他-緊了俊眸,也不知是在隱忍火氣,還是突然想大笑。
在她溫柔地將那片特大號姑婆芋葉塞進他掌底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