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人一生中的那些愛的記憶——
一室陽光燦然,但熱鬧得和他那麼不相干。只是這樣的明亮,仿佛讓他重新穿越時空隧道,霎時又回到生命中某些最燦爛的片斷。
那張青春笑顏、溫柔的芳華佔據他的心扉。
種種溫馨片斷、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重回夢中將他的思緒圍繞。
一顰、一笑,片言、只字;一遍一遍溫習,毫不費力。原來它們這些年來原就不曾離開他心里。
原來走過這一生,最後他所剩的也就只有這些東西。
近乎尖銳的刺痛!但仍小心翼翼地呵護那些生命中的愛的記憶。
想來揚波是不能明白的,連年輕時的自己也不曾明白。若是人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怎麼都會更謹慎些吧?再多做些努力、再多做些什麼,不致失去了生命中的寶貝後空得惆悵……
一生的課題。然而他扛走這一遭,交出的卻是一張考砸了的成績單。
校花垮著一張臉進門,陶兒看他臉色不對,也不敢作弄他了。破天荒請他喝橘子汁,說有益他美化一下面部表情。「你掃黃不小心掃到地雷啦?我沒說!」她無辜地忙擺手。「什麼都沒說!我是良民,最怕警察了!」
揚波還窩在床上睡回籠覺。听到他來,眼楮是睜著的。「我猜猜怎麼回事,你是不是‘賓果’到了?不然就是被畢慧三振出局!」
校花的心情簡直是癱趴在谷底,衰頹不振!他揉揉已有好幾層黑眼圈和眼袋的疲憊熊貓眼。「我完了!」
「完蛋?不可能。我看你這個月可以加領不少獎金,你最近不是抓‘蟲’抓得嘎嘎叫?」
他單刀直入。「阿波,畢慧到底患了什麼病?」
揚波眼一瞪直,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你不會去問她?是你愛她,你又不愛我,來問我干嘛?」
「她要我來問你。你說沒關系,我什麼打擊都能承受。她為什麼說自己隨時有生命危險?是不是絕癥?」
「神經性關節炎。」
校花的眼睜如銅鈴。「那是什麼東西?」
「一種莫名其妙先天帶來的疾病,患者隨時都有半身癱瘓的可能。所以她不能讓自己很勞累,每天都要定時做按摩、放松肌肉、注意飲食、定期赴檢,這病沒有任何警訊或癥狀,說發作就發作。畢慧一直有心理準備,她也不要自己將來癱瘓了變成別人的負擔,所以她身邊隨時準備著P劑——一種含劇毒的膠囊——沒錯,像武俠劇里演的一樣,這事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那東西是你給她的?」校花沖動地抓住他的袖子。
「不是,她自己花錢找人弄來的。只要有錢,還怕買不到東西?」揚波攏攏頭發,下了床。「畢慧缺乏安全感的原因不止這個。三年前,也就是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患了子宮癌,還好發現得早,用一個子宮換回她的命;不過她總說自己這條命隨時要還上帝的,所以再多些什麼病她都不能那麼在意了。」
校花听得都呆了。「我從不知道……那時候我到底在做什麼?」
揚波笑了。「在睡覺吧!大概。」
「難怪她一直躲我,一直說我們是不可能的。」
「畢慧一直對人有恐懼感,對男女感情沒有信心;她小時候就被遺棄,十七歲談戀愛,結果那人傷得她很重,之後她再也懼于真正付出自己的愛情。三年來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表示過願意照顧她,還不乏賣口賣房子表示誠意的,畢慧全歇斯底里把他們一個個打回去。她不停地逃,受不了這種壓力。對她來說,單純交易輕易一些,沒有任何負擔。在她的想法里,她只要自己一個人過,直到上天再不借給她時間的那一天。她不追憶過去,也不憧憬將來,她不敢奢望,她不多積蓄,存夠了錢就跑去旅行把它花掉,無論如何都要讓自己的此生過得輕松開心。你想,在看過小美為情丟掉了小命的壞例子,她還敢去踫感情嗎?」
校花喃喃自語︰「她應該告訴我的。」
「不要怪她。」
「我是心疼她!」他喊道。那張黑又粗獷的臉有著異常熾烈的熱情。「如果早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怕……我……」驚天動地的,這個粗線條的男人竟然為一個女子泛起淚光。
「噢!天!別兒女情長吧!」揚波走出小房間,把發泄的自由空間留給他「看美女哭還滿美觀,是享受,大男人哇哇哭……啊!我要跟陶兒去吃飯了!」
小貂出門到百貨公司添購嬰兒用具一趟回來,神色怪異得可以。她筆直進了房間,整個人像木乃伊一樣不動不笑。輝煌覺得不對,托熟人代看店,跟了進去。
小貂看見他,沒頭沒腦說句——「我踫見他了。」
輝煌坐在她面前。「誰?」
「那個男的!他叫周瑞陽。」她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還哭得厲害,上氣不接下氣。「我想散步,沒坐計程車,直接提著東西走河堤回來,沒有想到遇見他。我們竟然有五六個月沒見面了!」她歇了歇,拿面紙拭了又拭,擤了又擤。「劇組到那里取景,剛收工,他說跟人留下來談點事,所以墊後走。」
輝煌一顆心提到喉嚨口。「他有沒有問你寶寶的事?」
「我才不告訴他。我騙他懷孕才四個多月,我丈夫在開公司,我過得很好。」她忍不住抽抽噎噎。
「哦。你——你們還說什麼嗎?」看她為那個男人傷神傷懷成這模樣,他心里在嘆氣;跟著她的情緒高低起伏。
「他把金鏈子給我,好粗的一條,足有四五兩重,好像掛狗牌。」她噙著淚噗哧笑了出來,又癟著嘴。「他說他心里一直對我覺得歉疚,我走了之後他才想清我為他做了很多,付出與犧牲更多,他永遠也還不完,只恨再也找不到我。他說可惜身上剛好忘了帶支票,手上的勞力士表也是假貨,只有用這條金鏈暫作補償,一定要我收下他才安心。」
輝煌喉里被塞了顆雞蛋。「你收了?」
「他硬塞,我當然收下。」小貂扔掉一團團污紙。「他說他好久沒有女朋友了,他還是想我。他把他的新大哥大號碼和別墅電話號碼留給我,要我一定再跟他聯絡。」
「哦。」他低聲說,站起身。「我知道了。」
小貂的話留住了他的腳步。「你知道嗎?我從沒想過再見到他會是這種情形;更不明白的是,我發現自己竟然對這個人一點感覺都沒有了!我看著這個男人嘰嘰呱呱談他的人緣和事業,做了什麼紅節目,誰又捧他捧得上了半天……心里很驚訝,這個倫俗無知的男人,我以前真的愛他愛得要死?怎麼可能?以前設想過重逢的情景,總以為至少會有點激動、悲傷或快樂,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背對背走開以後,我反而覺得好輕松,輕松又快樂,終于解月兌了!但是我又想哭,一路上哭著走回來。想想好沒有意思,就把寫著他電話的紙條和金狗牌包成一團扔進河里去了。」
「你扔了?」他張大眼,笑了。
「我不想要他的東西,沒有意義啊!」
輝煌蹲在她面前,抹掉她的淚水。她孩子氣的臉龐是他心目中最美麗的映像,叫他好生心疼,萬般不舍。「乖,不要哭了,掉太多眼淚會傷孩子,再哭就不是漂亮媽媽了。」
「我本來就不好看嘛,有什麼關系?」她望著他,接著他撫著她雙頰的手。「大哥,我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就算是同情,你沒有必要為我做這麼多,我無以為報。」
不是同情,不是同情啊!輝煌心里有好多話想說,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怎麼都笨拙,都無法表示他心中意于萬一。怕她如何都不明白,怕她恐懼,怕她承受不起。小貂也在期待,期待他吐露些什麼;她有些明白,然而又不確定。直到現在,她想自己還是捉模不住人的心。
然而他讓她失望了!
「傻瓜,你想得太多。何必一定要去追究那些‘為什麼’,只要我們一起,而且過得快樂,就好了。」
「能永遠嗎?」她天真的渴望一個盟約。
「當然,你、我和寶寶。」輝煌肯定的。「永遠。」
揚波的診所莫名其妙被抄了,這一關至少得半個月。
說莫名其妙,其實也不是那麼回事。校花在局里奔走打听,是有人搞的鬼,至于這個借用名義支使警官辦事的「大力人士」是誰,恐怕不用說都已心知肚明。校花跑得灰頭土臉,好不容易把兩個禮拜刑期縮為了半,洗衣服。帶食物,幫襯得妥妥貼貼,其實心里孬透了!兄弟有難,可是自己使不上什麼力,豈一個恨字了得!
不過揚波這場牢獄之災可真過得很愜意,成天都有花枝招展的姊妹結伴來探他,忙碌的程度連值守警員都來不及讓她們一一登記!閑時他就練功打坐或練字;關個幾天是迫于「上面」來的壓力,基于他和局里人關系還不錯,倒是沒什麼刑逼或虐待的情事。不過就算他出去了,診所也要勒令歇業——當然,法令是法令;警方執行到此,其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管不了這麼多,好歹不是第一次了。
尹嫣在第二天听到消息也來了。警員以為她也是鶯鶯燕燕的一員,待她亮出名片,那個一毛二臉上「丕變」的表情令她側目!
「這家伙真有艷福啊!」她听見他和另一個同事交頭接耳。「連蹲個籠子都忙得這個樣子!」
揚波到會見室看見是她,神清氣爽地打招呼。他竟然還胖了!大概是生活作息正常之故。
「午安,美人兒!」
尹嫣上上下下打量他。「帥哥,我已經遞出辭呈了。」
「接下來打算做什麼?嫁我嗎?」
尹嫣忍俊不禁。「叫那些姊姊妹妹嫁你吧,听說你忙得很哪!至于做什麼,我倒還沒決定,或許先出國走走。我舅舅沒說我什麼,是我自己想辭職,先休息一陣再說。是今天的事。」
「你後悔嗎?」
「你想我會是做了又說後悔的人嗎?一點也不。」尹嫣聳肩。「我不是永遠都夾在矛盾的狹縫里。」
「對人呢?」
「我想……在進步中。」她眼中是神秘、閃亮的笑意。「你呢?你也該為自己打算,總不能一輩子跟警局打交道,去考個執照有這麼困難?」
「算了,多累!說不定我這趟出去就洗手收山退休養老去了。」
「你不會舍得放棄的。你很愛這個職業,就像我忠于做個好律師,不是嗎?」
楊波不以為意地笑了。「有件事得托你,代為告訴我爸一聲,就說這兩禮拜我有事出國去,聚會暫停,等一回來就給他電話。」
「嗯。」尹嫣不是愛多嘴探听的人。她不知道良杰和這次診所被抄的事有否關系,只是忍不住想說——「你是不是該和良杰談一談?我覺得你們不能這樣敵對下去。」
「拿對方當敵手看的人不是我,我已經退得很多……」他猝然一甩頭,頓了頓。「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有心就能解決,如果你知道他的脾氣,就不會這樣說了。讓你夾在中間為難了對不?」
「我沒有把自己看得那麼重要。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破解不了的深仇大恨,但是你們明明都在乎對方,卻還是這麼冷漠,我看真正犯嚴重矛盾病的人是你們。」
「或許吧!很多病人膏盲的人往往最不自知,等知道病情時往往已是致命之時,我知道。」他一抬眼看見來人,「校花來了,叫他送你一程好不?請他先帶你去嘗嘗這里的特產五谷花饅頭,保證你沒吃過,營養豐富,健胃整腸,不輸給我頭師傳的手藝……」
今天石千咬得特別厲害,醫生開的傷風藥吃了也不見效,線紅整夜隨侍在側干著急,可也無能為力。石千堅拒再延請大夫來,他直說明天自然就好了,線紅知道是沒人違拗得了他的意志,只有無奈地隨他。
「不然換個熱水袋吧!抱著暖和,這種天氣就是惱人,好端端在家里待著,病毒病菌還是會鑽進門縫來害人,每天按時吃維他命C抵御也沒用處。」她這兒轉轉,那兒轉轉,忙著沒停過。「暖爐的溫度可以吧?你千萬別再偷偷起來開窗了,越開越糟。有什麼事就叫我或吩咐阿嫂做……」
「我知道。」石千欠了欠身子。
「你的口含錠買回來了,就放在你左手邊的抽屜,別又記錯是右邊,救命藥最重要,一定記得在左邊;你老是大事精明小事糊涂。想不想喝水?我給你倒杯溫水,大夫說溫水最好,就放在保溫杯里熱著,隨時喝最好……」
石千忽然輕按住她的手。「線紅,你坐坐。」
她訥訥地,自從小時候一起上學的日子之後,他已有多久沒拉過她的手?即使是這樣微不足道的踫觸。一叫她歇息,她倒手腳都嫌沒處放了。
「你坐。你已經從十五歲忙著做著直到現在,實在可以歇歇,不用再為我事事張羅了。你坐下,我有些私己話對你說。」
這突如其來的一番話讓線紅不知所措地張著嘴。她順從地在床前的木椅坐下。
「小紅。」這是她的乳名,以往是老太太才叫的。一听見這熟悉的稱呼,令她淚水盈眶,她不意他還記得。「你來我家有多久了?」
「到月底滿五十年了。」她毫不猶豫。
「小紅,到我家來,你有沒有後悔過?」石千安靜凝視著她。「跟著我這些年東飄西蕩,把找個好夫婿、養對好兒女的機會一再錯失,是我虧待了你。」
線紅驚惶!「別這麼說,麥家待我有恩,老太太拿我像自己女兒一般疼愛,我做什麼都應該,不會後悔,是我自己願意,我把這里當成是自己的家。」她仿佛又回到久遠久遠以前,雙膝跪在華麗堂皇的麥家廳堂,必恭必敬磕頭說願意!時光悠忽。「是我自己願意的。」
石千緩緩地翻過她小而溫實的手掌,握著。他的體溫陣陣傳遞到她心坎里,線紅低著頭不語,心如波潮翻覆。
「我已經約同律師定下遺囑,把財產均分三份,留給你、揚波和小杰……」他沉而有力地。
線紅驚詫!「為什麼要提遺囑?不要!為什麼要提這些不祥的事?你還健康硬朗,還有很長的日子,記不記得林大師說你至少有百歲仙壽……」
「小紅,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你听我說,以後這幢房子跟家人……」
線紅掙月兌他,跳開,匆匆轉身。「我真的不要听這些!你這人就是愛開玩笑,我要下樓去找楊嫂了,我去看小米粥熬得怎樣了……」
她慌忙地下樓,卻怎麼也揮不掉驚慌的淚水。為什麼總要這樣?人間免不了重重復重重的離別?她已經盡全力去與命運相搏,難道連多一點點時間都挽留不住嗎?
校花跟人在面攤上下棋吃消夜,一身輕便運動裝的尹嫣找了上來。他把閑雜人等統統轟走,特別清了張紅皮凳子給她,撢了又撢。
「這里難得有漂亮顧客上門。老板!多切兩盤鹵菜來!漂亮小姐來,免費大招待!」他給她擺好筷子、杯子。「喝一杯吧?」
「好啊!」
滿滿一杯晶瑩液動的米酒頭。「今天發薪,喝好酒,平常口袋空空只能灌米酒。」他跟她干了杯。「人家是晨跑,你是晚安慢跑?小心晚上公園多二氧化碳,有礙健康!」
「我練完瑜咖順道散步。我找你有事談。」
「談阿波?」
「沒錯,校花大哥……」
校花滿口米酒頭噴得有三尺遠,差點噎死!「別叫大哥了!校花就好,美女叫大哥,我會害羞。要問什麼你說,看在你是大美女又禮貌周到,我校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是阿波最好的朋友,你覺得阿波這人怎樣?」
「好人哪!」校花一拍胸脯。「跟我一樣,標準好人一個!」他一轉嘆口氣,看她一眼。「那天我听到你們倆的談話,不是故意偷听;其實你不要太勉強阿波,他心里已經夠苦的。阿波是那種‘悶騷’型的男人,有苦往心里憋,半天硬打也打不出一個屁!對不起!我這人講粗話講習慣了,就算有美女在對面也一時改不過來。」
她搖頭表示不介意,幫他斟滿酒杯。
「不是阿波不解決問題,他已經讓步很多。他那個弟弟,麥什麼東西實在太不像話,哪有人會這樣整自己兄弟的?搞鬼搞怪使力抄了阿波的診所不說……」
「什麼?」尹嫣愕然。
「阿波沒跟你說?我就知道!他那爛好人,他弟也在追你對不?他對那個無情無義的渾蛋還要幫忙顧及形象,這叫什麼?忍辱負重?依我看是大白痴一個!照我的脾氣,大爺不爽就一槍把那家伙干掉算了!那個麥良杰專門使小動作,當然在外都借著他老爸的名義,只是老頭子一無所知。這已不知是第幾次了!」
校花一說,索性全都給抖出來,不道盡那「惡人」的惡狀實在不爽快!他抱不平。「你知道阿波為什麼連個小小醫學系都畢不了業?他被開除學籍的理由是事涉強暴案丑聞,在學校再也混不下去。他真強暴啊?才不!他那大傻子是為別人擔的罪!那個爛人是誰?請你用頭發想想就知道!」校花嘆氣連連。「世上就有這種果瓜,擔了這種罪,一輩子都翻不了身!」
「真虧麥家那輝蛋還考上律師,簡直是衣冠禽獸!從他們知道彼此的真實身分,麥家等于從天堂變成戰場!那時阿波十七歲,他弟小他一歲。他們在各方面明爭暗斗,但麥良杰老是遜一籌;那時男孩子最重視的就是成績,尤其以攻理工科為做;阿波的成績好,一路都是明星學校榜首,麥良杰的擅長在文史,數理奇爛,這注定他心里認定自己敗了一著,只有轉而攻讀文科最吃香的科系——法律。你以為他怎會矢志要當律師?任憑你信不信,其實最初就是為賭一口氣!」
「那個案子又是怎麼回事?」
「後來他們倆還是先後進了最高學府,一個是醫科高材生,一個是法律系最紅的新鮮人。那時阿波已經離家出走,幾乎跟麥家人都沒來往。他大一時開始跟那個女孩子約會,據說那個中文系美女像電影里的夢中情人,對阿波一往情深!麥良杰知道了後就下去攪局,死追硬搶,搶不成,來狠的,霸王硬上弓,女孩家人一怒之下要告人,阿波硬頂下這罪名。女孩子當然心軟願意和解,自此也才知道他們倆的關系。發生這事,阿波心里當然痛苦,對她無限歉疚,可是麥良杰知道她就是他的弱點,怎肯放她罷休?一再糾纏不清,女孩子夾在兩人中間,看著阿波痛苦,她也跟著痛苦,最後她……割腕自殺了!」
「自此阿波跟麥良杰那家伙徹底決裂!他開始封閉自己,抹不去的歉疚,他一直認為是自己間接造成那個女孩的死,怪自己懦弱、自私、退縮,這陰影至今還在。他怕他自己,也同樣怕你。」
「可是我不會是她,我不是她。」尹嫣心中惻然。
「希望如此。阿波一退再退,只怕那個姓麥的死都不肯放過他。要不是因為那張照片,他早就走到天涯海角再不回來了。」
「照片?」
「阿波他娘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那是阿波最珍視的寶,在麥家一場爭執中被麥渾蛋撕得粉碎,阿波打倒他,搶也只搶回一半!從此麥渾蛋用這一片又一片的照片‘粉末’箝制得他死死的,一年一張,不忘來羞辱一番,提醒他和他母親的‘罪孽’。他眼中只看得見他母親的慘死,為此恨盡天下人,尤其是跟他最親的兩個人。」
「我沒想到,這些……」
「阿波真的很可憐,你要多疼他一點,這是我心里真正的話。」校花放下酒杯,二郎腿也不抖了。「要是有誰還可能‘解放’阿波,把他從惡夢里給救出來,那非你莫屬了。阿波外表看來老是花心不正經,其實才不是那麼回事。有時男人的心很容易被傷,脆弱得不得了,你們女人也要有點良心啊!拜托拜托!」
麥良杰熄滅煙蒂下車,將車匙交給泊車小弟,走進那幢標示私人高級俱樂部的多功能摩天大樓。
他大概怎麼也料不到黑暗的街道一角有輛不起眼的小貨車跟蹤記錄著他的寸步行蹤。
「老大,那家伙進去了。我們要不要守下去?」
「今天到這里。」那雙陰險銳利的眼楮光芒一閃。「讓他多快活一些時候,要干掉他,多的是時間!」
當畢慧見到站在門外的人是他,臉色變得蒼白。
「我真的求你,不要再來了!」苦惱!
校花放下手里拎著的一袋隻果,問了半天。「我跟阿波談過了。我還是決定,跟你——你……求婚!」最後這兩字要一鼓作氣才說得出口。
畢慧望著他,然而眼中沒有一絲欣喜,沒有!「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一定是瘋了!」
「我是瘋了,畢慧,我真的喜歡你,我嘴巴笨,什麼話都說不好,可是我這顆心是真的,只要你點頭,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我是一個妓女啊!妓女!你想別人會怎麼……」
「我管別人怎麼說!我又不跟他們求婚!」
「你不懂,我配不上你,我是沒有未來的人,你明明知道我有病,隨時一倒下就是終生擺月兌不掉的大包袱……
「我知道,但我們還有二分之一的搏斗機會是不是?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不管時間有多久,每多一天就是上帝——不!佛祖給我的恩賜,我感激都來不及了。我從很久以前就這樣想,真的!」
「你也知道我不能生孩子,你想為了我斷子絕孫嗎?」她下狠藥來激他。
「我知道,統統都知道!我不是那種古板的人,我想娶的是你,不是你的子宮,我真的不在乎!不要說你配不上我,我才配不上你,自慚形穢的人是我!」他忍不住激動地搖晃她雙肩,不容她有逃避的余地。他可以跟她辯。跟她談,他有耐心,有真心,他唯一怕的是她不睬不理,偷偷逃走。「你在我心目中像個下凡仙女,沒有什麼婬不髒不髒。你是個好女孩,純潔、善良,我知道!糟糕的是我,你看我年紀大你十歲、人丑,當個沒出息的小警員,要人才沒人才,要錢財缺錢財,還有三個小女孩,要你當後娘已經夠委屈的,還不能讓你當少女乃女乃過有錢生活,跟著我在這鬼地方窮混。不過,你要相信我的真心,我保證會努力工作賺錢,就算不能讓你天天買新衣,至少衣食無憂、有個舒適安寧的環境,很平凡、很平淡,像我的人一樣,可是一定會幸福!好嗎?你願意嗎?」
這番一口氣說完的告白讓他一張臉紅通通的,心噗噗跳,有如刑犯等待宣判死刑。可是校花的面龐跟著發白了!他在她臉上看不見任何心動或感動的跡象。她背對著他,深吸了一口氣。
「說完了嗎?你可以回去了。」
他感覺好像被人迎面重擊一拳!「你還是不肯相信我?還是不理我?」
「你回去!」她失控地嚷了。
從喊聲里和她顫動得厲害的肩膀,他知道他又把她給弄哭了。校花懊惱自己︰怎麼又笨頭笨腦,人家求愛都是濃情蜜意,他怎麼老是把她惹哭?
他緊張,可是根本不敢踫她。「好!我走,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少難過一點。可是請你——請你一定慎重考慮我的提議好嗎?它永遠有效,只要我校花活著一天……」
畢慧閉起眼,蒼白的面頰滑下串串清淚。
「我會永遠等你的!我不會像其他男人那樣,我是真的!」輕觸了一下她細瘦單薄的肩,他飛快抽回手,走出了房間,輕帶上了門。
畢慧倒在床上,緊緊將自己埋在被中,讓那恐懼與苦痛的淚放肆奔瀉向長夜暗黑的盡頭。
線紅是被那聲鐵櫃砰倒的巨響驚嚇得直奔樓上!俯耳在書房密闔的門外,模糊听得到石千憤怒而沉痛的聲音——
「你……你這個不肖子,你連跟我商量都不商量一聲……」
良杰冷冷打斷了他。「反正事務所的事你早就不插手了,它既然早晚都屬于我,決定跟‘大統’合並也是合理的決定!」
「那是我半生辛苦拉拔建立的成績!」
「算了吧!這兩年你等于半個廢人,你一年放在事務所上的精神比不過你為孟揚波那個私生子盤點打算利益所花力氣的百分之一!」
「你反了!你這個道子!我一直連句重話都沒說過,可是你對我、對你哥的態度實在太不像話!我今天非好好教訓你不可!你給我……你……」
一听不對,線紅不顧一切開門沖了進去!石千癱倒在地,眼楮已翻白,嘴唇不斷抽搐,線紅不住著急地撫他探他,沒時間責怪良杰。她淌著淚一疊連聲叫開了︰「楊嫂!阿銀!老爺出事了!快打電話給大夫跟叫救護車!快啊!快啊!」
在旁一直作CPR急救的良杰叫兩個車房工人幫他忙。「我直接送老爺到醫院!等救護車來恐怕就太晚了!」
盡管這樣,麥石千還是走了。
心髒病突發,簡簡單單,沒再睜開眼,或多說一句話。走了!
葬禮按遺囑的意思,不對外發訃聞,不設靈堂不收禮金,火葬後奉祀在麥家祖塔。所有財產均分為三,給線紅、揚波與良杰,不得推辭或轉讓。家居的房子屬于線紅,其他楊嫂跟一干在麥家服伺他幾十年的老家人都有一筆養老金。若他們願意,可繼續留在麥家,月薪由線紅負責發給。
線紅哭了又哭。三天內她不吃不喝,只是對著家設靈堂跪坐出神,短時間內斑駁發絲全翻花白。看到她的人都擔心她一動就會垮下。她忘記了笑容,疲憊的眼神只望著麥石千的遺像恍惚凝想。
良杰也差不了多少。這個意外將他徹底改造!他悲痛捶心狂哭、拼命指責咒罵自己,然後是不眠不休地長跪,誦經回向往生。世界仿佛在各自的悲傷里霎時停頓——
麥石千走的時候,揚波在警局里跟值班警員下棋喝酒;奇怪這個十年來引起麥家軒然波濤的關鍵人物,在這特殊時刻,不論線紅或良杰竟都沉浸在各自的悲痛追悔里而全然遺忘了他——
五天後揚波出監,赴麥家補償那lose掉兩周的約會,才發現世界渾然改變,此生不再。
一待麥石千的火葬儀式完成,揚波就神秘失了蹤。沒向律師接洽,沒有半點訊息,干干淨淨地消失。
直到一個月後,尹嫣循著校花給她的線索來到這個東部近村的廢棄海港。盡管衣衫不整,神貌荒蕪雜亂,久未修整的胡須也亂七八糟爬滿了兩腮和下巴,她還是遠遠一眼就認出了他;村里的人管他叫怪人,怪人自己住在海邊的破木屋,上街也從不跟人講話。他什麼都不做,整天在海邊發呆。
見到她,他感覺恍如隔世。「你怎麼來了?」
看到他的消頹狼狽,她心疼,只是心疼。蹲在他面前,捉住他眼中因她而重燃起的一絲光彩。「除了我,你還期待誰嗎?」她俏皮地。「校花告訴我這地方,說你以前常來,他猜你會在這兒。我們已經翻過半個台灣,再找不到你,我只有試試爬高山和探地洞了。」
她陪他坐在海邊,他可以一天不說上三句話。她陪著醒了睡,睡飽又醒,海岸的日暮晨昏流逝。她不急,找著了他,她已放心。傍晚漲潮的時刻,她跟自己逐浪玩耍,火紅燃燒著的日頭半沉,整片海洋像是向著滾滾落日奔去。他來到她身邊,這些天來,第一次,見他的臉上有了笑意。
「一切都結束了。」海風卷去他的聲音,悠悠余音宛如凌空嘆息。「總算結束了!」
尹嫣在暮色光輝中凝望他嵌上層層金色光芒的側臉。
「你知道,這世界還是公平的,欠下多少,總要如數歸還,只是那代價太少,人的一生幾曾禁得起這樣的揮霍?」
「你還恨你爸嗎?」
「恨一半,愛一半,抵消了,什麼都再看不見。隨著他的離開,一切都跟著帶走,現在的我只剩平靜。」
「良杰呢?」
楊波笑笑。「我想離開了,哪里都好。擺月兌這一切糾纏,它不具任何意義。經過這事件,相信他自有領悟與改變,那已跟我不相關。」
她悚然一驚!「你要去哪里?」
「天涯,或海角。」
「可需要,或準許有同伴?」
他深深凝視著她。「矛盾公主,全由你自己決定。」
她親呢地拉拉他滋生的胡須。「我都找你找到‘海角’來了,你還弄不懂我的決定?」
他眼中的火花一閃,唇邊的笑意極慢極慢地擴張開來!他溫柔地擁住了她。
「我不要你心中殘存著不幸的陰影。我不是那個女孩,不會重演悲劇,不會成為你們兄弟倆角力的籌碼。我是我,決定了要你,就不再後悔。」
溫存的耳鬢廝磨,輕憐蜜吻。
「你是什麼時候確定自己的?你是怎麼知道自己愛我?為什麼愛我?」
尹嫣想罵人了!先賴皮強迫的人是他,她不過「被迫就範’,一點點被動合作、一點點順其自然,還要她招認出來嗎?
實屬奇妙——她的思緒飄到初見他出丑那一眼,到後來種種命運糾合牽纏,沒有多少發揮理智的空間,她所做的只是逐流而來,與他相匯至此——
只是順著自己的感覺,信賴它,認清它;全然的牽動與吸引——
人群中見他多面如鑽石,多變如魔幻,還有著與女人聲息相通的節奏韻律,只能相合靠近,不容悖離。
「問它吧,只有它知道。」她看看艷麗的蒼穹。「你也知道,別裝傻。」
一個牽引出的串串小吻,吻的圈圈。「說愛。」
他樂意。「愛你。你也要說,公平。」
「不愛!」她溜開。「不愛、不愛、不愛,啊啊啊!」險些跌到沙堆里,被他逮住了,一笑不可抑。「的相反。」又叫,只是愛嬌。「的相反的相反。」
然後他們在暮色燦爛的光輝中。
天為證,海為媒。愛借吻傳遞,相映耀的是無瑕的兩顆真心。
愛無可遏止,愛期待時間。
直到自然的時刻,合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