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沒得商量 第二章 作者 ︰ 唐海潮

一口大皮箱、一只足足半人高的紅毛猩猩玩偶和一盆枝葉枯黃、奄奄一息,名叫「卷柏」的植物,小貂就這麼投靠到花街來,成了輝煌的同居人、揚波的鄰居。這下花街更熱鬧了,因為增添了新話題。

「它跟了我十五年,雖然看來破破爛爛又佔空間……」小貂一再為她那個十歲時從垃圾堆撿回、渾身毛發稀疏的猩猩布偶作解釋。

「看來好得很。」輝煌拎過箱子,就這麼收留了她;他的「契約妻子」。

兩天下來,小貂完全掌握了輝煌的店務和大小作息;學著打理內外,果然實踐她「吃苦耐勞」的諾言。在她一番勤快打掃刷洗下(輝煌幾乎是求她不要動手,跟在她後頭阻止哀懇了一整天!最後看她手停也停不住,只好趕在前頭把該做的事都搶著做完),本來就夠衛生干淨的「清涼薄荷海」和後頭居室全亮晶晶、光可鑒人!打了蠟的地板簡直就能當鏡子用。她也學著煮茶、調茶、做吧台、做帳務,把她在做編劇那一套電腦化作業運用到這上頭,所有帳目一清二楚,叫貨補貨更加便利。

「清涼薄荷海」有了「老板娘」的消息簡直是驚動武林轟動萬教,沸騰了整條花街!一天里店內生意好得不得了,人氣旺盛!原來街上的小姐姊妹淘全輪流結伴來看「輝煌那個」的廬山真面目。「相」完小貂後又成群朝輝煌起哄開玩笑。小貂也不介意,大大方方當「老板娘」,還和里頭一對叫小香、春春的雙胞胎姊妹特別談得來。

輝煌在事後一再為她們那些X級笑話向她致歉,小貂反而笑不可抑。「我看你比她們都緊張。」

「是嗎?我?」他說罷抓抓頭笑了,傻里呼嚕的。「我怕你會感覺不太好。」

「還好啦!」她回頭看他一眼,又繼續低頭清洗杯子。「其實當當‘老板娘’也滿有成就感,听著很過癮,以前沒試過。告訴你,我一直就想開家小店,賣賣咖啡、藝術品,兼跑單幫賣衣服,標榜個性化,很感性舒適的氣氛,這幾年就流行這類小店鋪,只是一直沒能實現。」

「你的想法跟阿波一樣,只是你們想開的店性質可能有點距離。阿波說他將來要開間亞洲最大的情趣商品城,從一歲到一百歲都可以在里面找到樂趣和驚奇,對小孩子有教育性,對虛弱老人有強健心肺的功用,從進門到出了商品城都是帶著最開心的笑容。阿波是說真的。」

「我知道他是那種說到做到的人,等他的商品城開成,我們會是第一個顧客。亞洲最大,呼!很合他的勁道。」小貂拿干布拭手。「大哥,我一直覺得你們倆很有意思,你們為什麼會守在這里?跟校花合在一起就像是保衛花街三劍客,恰好駐守街頭巷尾。」不是「沉淪墮落」,只是她眼中的他倆多了那麼些不凡和光彩;尤其揚波,他像花街上的一條真龍,走到哪兒都嫌耀眼!真龍該到外頭去闖天下,而不只是窩藏在陰暗異色的花街破舊木樓房上。

在影劇圈幕後混幾年下來,她也算識遍奇人,可是他們仍引她驚奇。

「在花街開診所大發啊!阿波說的。別看他那地方之破爛不起眼,據說是風水寶地,各路祥氣交沖所開的‘眼’。當初他花五百萬買下那塊地,現在地價飄漲百倍不止。他說兄弟當然要在一塊打拼,我想想也好,就跟著來了。」

「這麼簡單?」

「我本來是打橄欖球的,後來脊椎跟膝蓋受了傷,沒法再打球,這里就成了一個退休運動員的替代夢想。」

「你很懷念以前的生活?」

「很少。回首過去的日子不如扎實地過好現在,這是我的生活觀。很枯燥,你一定這樣覺得。」

「不會。無所謂,你就是你。」

要是說共處同一屋檐下的日子有什麼別扭,就是輝煌為了給她個舒適居室,將自己的小臥室讓給她,他則窩居在本來用來做儲藏室的兩坪大房間。這讓她非常過意不去!輝煌是很儉樸的人,一切為她料理妥當,棉被用具打理俱全,他自己的屋里則連張床都沒有,直接鋪了墊子被褥,地方小得連桌子電視都擺不下。除了床墊就是一疊疊的書;他愛看書,沒什麼夜間娛樂活動,總看書看到人夜。

小貂若知道她搬來會害他「委屈」成這樣,是怎麼也不會肯的。然而他全然不在意,說這是小事。

她叫他大哥,輝煌卻開始扮演多重角色——最溫和的老板、像老爸爸叮嚀她這個照應她那個,如師如兄,只有在一個時候,他才顯得像個孩子,讓她充滿保護欲地出馬捍衛——

頭一次發現這麼一個大男人竟然怕蟑螂怕到跳到桌上!實在讓她差點跌破眼鏡!

這一天,她才爬到櫃子上擦大片落地玻璃窗,他馬上「請」她下來(實際上是像抱女圭女圭那樣趕緊小心翼翼地把她給安放到地上),確定了她無異狀,才嚴肅地申明——

「你沒有必要做這些工作,都由我來。你現在身體狀況不同,要事事小心別動了胎氣,想運動的話,我可以每天陪你去散步。」

小貂的抹布、清潔劑都被抽走,兩手空空!她好氣又好笑。「我沒有那麼嬌貴,我什麼活都能做,而且保證小心。」他真拿她當女圭女圭看了。胎氣?她模模自己平坦如草原的小月復,寶寶還很安全哪!何況她只是爬個一公尺高,又不是攀高樓走鋼索,他竟把她看得那般嬌女敕!小貂向來東跑跑西跑跑活動慣了,她只是想證明自己是個幫手,不要是負擔累贅。

「我知道你很能干,可是這些工作由我負責就好,我不能讓你冒險。不要讓我對不起你肚里的小寶寶。這樣吧,你去擦杯子……」

「早上到現在總共重新擦過三次了!」小貂又想到——「我去煮午飯!」

「你千萬別大勞累。就只有我們兩個人,買便當就解決了,如果你想吃粥,我去弄。」他又搶著有意見。

天啊!她要是踫到一個「嚴酷」點的同居人還安心些,誰叫她偏偏遇到這麼個對她好到令她坐立不安的蕭輝煌!

小貂幾乎可以預見她將臨盆時的模樣——小小個子,頂個像山一般的圓滾肚子,胖如小豬,連移步都有困難!只要他再這樣「保護」「嬌縱」「眷寵」她下去——

小貂苦著臉——

寶寶啊!我絕不是自願做個懶豬媽媽的!

白畫的花街繁華笑語沉睡,換上各式魚肉生鮮、雜貨批發小販,形如小型流動市場。

揚波今天穿戴特別整齊瀟酒,嘴里卻叼了根牙簽,一路招呼、大搖大擺,如同威風出巡,還不時蹲在地攤上或小巷廊柱腳跟人閑聊。

他把一包藥袋交給青菜攤的姚嬸。「大媽,這是半個月分量,千萬別當一個月分用,再不準時乖乖吃藥,當心我打你!」

那個胖大豪爽的女人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笑露出一口金銀牙。「知道了!知道。今天的菠菜好哩,大媽捆一把讓你拿去嘗鮮,配炖肉絲和小魚埔仔,是我家里那死鬼最愛吃的。」

「我現在要出門。」揚波笑道,「不能把菜藏在外套里。」

姚嬸在背後叫︰「我叫孩子放到你樓下木箱啊!」

拐進垃圾堆邊的大柱子底下是兩個瘦骨嶙峋、蹺著腳在下棋的兩個干癟老頭子。吞雲吐霧中,廖添丁的義勇正進行到驚險精采處。

「蝦頭叔、強叔,又在講古?」兩小包藥粉像救星廖添丁般受到熱烈歡迎。「要節制一點,最近貨難拿,而且這總不是好東西,傷身傷得厲害。好了好了!不說,你又要嫌兒子教訓老爸。」他拍拍膝蓋站起來。「棄馬動車,否則三輪之內人家就將你的軍了。」

禿頭斜眼的蝦滿意地救回將軍一命。「好孩子!眼楮跟我一樣利,這一著我早就破解了,想偷天換日瞞天過海?」

在老李豬肉攤後頭是個窩在涼椅里的瘦小女孩,身子瘦弱,一雙黑溜溜的眼楮大得出奇,仿佛整個人的精神都灌注在那雙大眼里,猛一看老是要驚奇。

「李哥,小棋今天有沒有好一點?」

「昨天吃了藥燒就退了,不過她還是嚷著說肚子痛。喉嚨痛、頭痛,可是要她拉也拉不出來。昨天到現在什麼都不肯吃。」

「下午把她帶來我那兒看看好了。」揚波從後褲袋模出包水晶糖。小棋蜷在椅子里甜甜笑了。

轉出花街,是林立高樓,藍天白雲飄移在摩天樓的玻璃帷幕窗上,和狹窄雜亂的花街截然兩對比,這就是這個怪異混雜都市的面貌。

「龍鑫」證券公司內從一開市就人潮熙攘,然而今天一眼吸引住揚波眼光的不是全面見紅的電子看板,而是那個看板前的美麗女人背影。

單單是背影,就像磁鐵般緊緊吸引住人的視線。

非關或挑逗,事實上那女子不過抱臂亭立,渾然無覺于他人的注視。簡簡單單的連身線衫,長過腰的一頭烏亮青絲一半飄垂一半松松挽起;還沒見到她的面龐,就已被那渾身散發的嫵媚氣息折報。

三分性感七分感性!單單是那婀娜有致的曲線就像串跳躍的音符,凝定,起舞,引人入勝!

這世上一定有些非屬命定不可的人或事;甲散放的電波偏讓乙接收到,早一秒晚一秒都不行,全然無抗拒能力。

比方說眼前這位連背影都會電人的美女。

連風流浪蕩成性的揚波都為之目瞪口呆的美麗身影。

他當然不甘放掉這樣的機會。

「有人說台灣股市就像女人心,莫測高深難以捉模,所以我猜由女人來操盤說不定勝算更大,你認為如何?」

她轉向他了;沒有叫她失望。

不是「半面美女」,肯定了!這是個百分之百的美女,百分之百的女人。

她那僅淡掃蛾眉、輕點朱唇的臉龐散放特殊的高貴冶艷,帶著傲氣的美。她望著他的眼光沒有笑意,顯然對「登徒子」的搭訕早習以為常,且鄙視不理;雖然揚波有點出乎她想象,她的「處理方式」維持一貫。

冷艷的臉上不帶表情,縴長手指遞出名片。「如果問題需要討論或委托,歡迎與我的助理聯絡。」

那張白底刷銀字的精致名片印著某著名律師事務所的名號,簡明,大方,正中是她的名字︰朱尹嫣。

乖乖!美女是律師?他向來對咄咄逼人的律師輩人物敬而遠之,這樣一個美女竟然也是彼團隊中人,真是可惜了!

「真專業;不過你可能誤會了我的意思。」揚波兩手閑閑地插在褲袋里,身子挺得筆直。美女個兒高挑,穿著低跟涼鞋就快與他等齊。「你很讓我有種熟悉感,就像是……」

「就像是看到你媽對吧?」她椰榆道。從頭到現在都從容自在得讓人生氣、沮喪挫折,虧得這回她踫上的人是孟揚波。是在法庭上見識過場面的緣故?她沉著得異于尋常女子,她才多大?他打賭她不會超過二十七,然而她渾身那冷冷的優雅都宣明了不可侵犯的距離。

「我已經有快三十年沒見到我媽,而且永遠都見不到了。」他笑笑。「不過你跟她一點都不像。」

尹嫣故作冷漠矜持的偽裝一下子消解無蹤!她為自己的魯莽感到懊惱,無心的言語去侵犯到一位故去的長輩,即使是不相識的人,她都不忍。「抱歉。」

美女溫柔的表情融化了他的心。揚波情不自禁地盯著她那柔美的輪廓,這是個千變萬化的女人,從第一秒鐘就緊抓住他的心。「用一杯咖啡表達友善如何?我知道路口有家咖啡館的熱餅和小蛋糕相當不錯……」

「謝謝你的邀請,不過我還有事,實在抱歉。」她淡淡婉拒。

「無妨,我們可以把這個約定暫延,反正我有你的電話。」揚波很瀟灑地一揚手中名片紙,風度翩翩地一頷首,標準大眾情人的豐姿!一邊用深沉迷人的眼神朝她放電,作無聲邀請以加深印象,一邊移向交割櫃台。「相信我們很快會再見,我不會讓任何的遺憾發生在我們之間……」

他的話被一陣嘔嘟聲打斷——要命!他一不留神竟撞上大廳擺放花瓶的立柱!還好他及時將花瓶扶穩,太陽穴受這一猛撞疼痛不輕!

出糗了!這是第一回他在愛慕的女孩面前鬧這種笑話,簡直像個情竇初開的青少年,連路也不會好好走,最難看的樣子被她一覽無遺!

可不!她在證券公司玻璃大門外睜大眼楮對著他瞧,不可思議的眼神下,笑得開懷。

美女笑了!她笑起來比冷冰冰的表情好看不止百倍,如春風將寒冬解凍,那一瞬間的溫柔表情駐留他心。

他撫著疼痛的左頰,右手朝她比了個OK手勢。美女放心了,翩然離去。

揚波還站在那里神魂顛倒。笑了!她笑了!

美女叫朱尹嫣;她像個驚嘆號,翩翩勾起男人的白日夢。

他保證很快就會再見到她的笑容!

暫時莎喲娜啦!我的冰山美女。

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像這種比菜市場更像菜市場的診所!十一點整,孟揚波的診所鬧哄哄地擠滿人,鶯鶯燕燕的抱怨此起彼落,有的都模完了八圈還等不著醫生看病,原因是今天醫生也出問題了!

一早開始,楊波就和校花輪流搶廁所拉肚子,幾場下來拉得兩人捧著肚子、臉色蒼白狀似虛月兌。揚波那帥氣十足的臉瀉得全癟了下來,抓著白玫瑰的同門姊妹白薔薇控訴道︰「你們大娘昨天擺的生日酒是毒筵啊?好心好意請我,結果怎麼把我害成這樣?」

白薔薇笑得豐滿的胸脯微微顫動。她是個標準的小肉彈,嬌小玲瓏,卻有三十六-的上圍和二十-蜂腰,有花街葉子楣之稱。「我們吃了喝了都沒事,就你跟阿Sir出問題,可見得事情出在你們自己身上,們心問問,是不是吃完酒筵還去哪兒打野食啊?」

眾家姊妹全笑了,鶯聲燕語又此起彼落。

「就是嘛!」

「好壞唷!」

「醫生專治婦女病,卻拿肚子痛沒轍。」

「你們看!你們看!阿Sir又在‘陣痛’了!」

揚波和校花不約而同像高射炮直沖里間廁所,為搶一座小小馬桶龍爭虎斗大打出手!終于揚波技勝一籌(情急外加狠心),一腳踹開校花,搶先一步鑽進門縫,扣上鐵鎖,留下對門拳打腳踢的校花,咬牙忍疼,詛咒帶哀求催促,只差沒下跪。

好不容易揚波表情輕松舒暢地打開門出來,狠狠挨了校花一記。揚波一看到滿屋子亂七八糟,肚子又開始作業,煩躁地吼了︰「大媽!大媽!人來了沒?太陽都快下山了還不見人!又去幽會了是不?」大媽是他請來打雜。幫忙掛號包藥的歐巴桑,平常還很勤快出勤,最近交上一個偷渡漁郎,開始三天兩頭缺席,來了也是對著窗戶發呆哼海港情歌。

「大媽說她不干了!」校花從廁所里喊出來。「她要專心生孩子!」

偏這時候!揚波連連叫苦。請人難,花柳診所請人更難!以前老是十天半個月換三四個人,好不容易來個超強耐力的大媽做了半年,這下又被人給拐跑了。

「都五十了還能生!不嫌累嗎?」

「那要看你是不是傳授給她什麼秘術奇招啊?」

「不關我的事!大媽天賦異稟。」揚波又去大力捶廁所的門。「你快點!你也躲在里頭生完孩子才肯出來是不?」

里頭傳來抽水馬桶的沖水聲,這下換校花慢條斯理。「好了,就好了。這又不是我自己能控制的。」

兩人像接力一樣向廁所報到。就是這麼缺乏美感兼動作粗魯,揚波一把拎了校花出去,繼續跟作怪的肚子奮戰!

就在這麼一團雜亂無章里,陶兒探頭探腦找上了樓來。等看到沒精沒神的校花,她終于確定找對了地方,興奮地用力捶他的肚子。「萬人嫌!你們這兒真難找!唔,好臭!」她捂著鼻子也扇不去小診所燻鼻的藥水味和不知打哪來的濃濃異味,那大概是人體味、香水、脂粉味和汗味在這小蒸籠似的小屋子烘發出來的味道大綜合。「皇天不負苦心人,終于讓我給找著了!」她東張西望,要找另外那個真正教她朝思暮想的人。

校花不由分說地把她推到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前。「凶丫頭,你來得正好!幫個忙,把這些掛號單排好……」

陶兒一頭霧水。那根本不是什麼「掛號單」,是一張張撕得歪七扭八的紙條!上面寫著珍珠荷花莉莉秋霞阿香之類的名字,顯然是從牆上那本泳裝清涼美女月歷所撕下。校花口沫橫飛,紙條飛散了滿地。「我又沒當過護士,我不會做這些……」

「你不是今年畢業?」

「對啊!」陶兒一談到自己的職業就自動抬頭挺胸。「我們報社是名氣最響亮的三大報之……」

「很好,那你識字。隨便把這些紙條排個順序,不然那些潑辣的女人會打架……」校花這句話才真的換來不少粉拳。

「可是我要找醫生……」陶兒的心根本沒在他的話上。

廁所門應聲而開,揚波很瀟灑自若地走出來。陶兒臉上的表情丕變,百分之百甘心樂意、心花怒放!「醫生!就只有這件小事需要我幫忙嗎?我馬上開始工作!」

未免也「偏心」得太明顯!校花還是不免牙齒冒酸地再度向廁所報到,不忘丟一句︰「我也要掛號!排第三個!我牙痛,香港腳也犯了,今天有空檔,正好看病。」

「你的病就算看了也藥石罔效吧?」陶兒快嘴快語。「不要佔用大家的時間了,把你排到最後。」她挨到楊波身邊坐。「我們可以開始了嗎?這樣對不對?……」

好不容易折騰了兩小時才把整個診所烘騰騰的病人都打發走了,最後輪到校花看病時,樓下卻來了個「迎春閣」的王大媽說要阿Sir去幫忙鋪屋頂,否則破磚瓦掉下來馬上砸死人。校花正腳癢牙疼得難過,可是人民保姆愛民助民第一優先,再說要是出了人命,也是由他這駐街警察扛全責,只好苦著臉乖乖去了。

「干警察連鋪屋頂這種雜工也得做啊?」陶兒無限憐憫同情。「花街的人連水泥工錢都可以省下來,太厲害。」

「警員模範、警察之光!你懂不懂?」校花從樓梯間喊上來。

陶兒自顧自地笑起來。揚波有氣無力地趴在桌面上。「不止鋪屋頂,連申請地下水道鐵蓋、救火、送大肚婆上醫院、修熱水器、免費接第四台天線、聯絡環保署處理野狗野貓尸體……他沒有一項沒做過。」

「那你呢?你一定也很能干!」陶兒發現他的臉色不對,關切地俯身察看。「你今天的臉色好差,跟上次完全一判若兩人,你生病了嗎?」

揚波衰疲的眼皮好不容易撐開一道小縫。這樣瀉半天下來,他已經精神耗弱,大概得補上幾天才回得來。「我們見過?」事實上他還以為這個小丫頭是校花從哪找來的臨時工讀生。他都快拉虛拉疲了,天知道他今天看病時腦子里只閃過一個又一個患部,誰跟誰的臉蛋根本都串連不到一塊!他看他該上醫院去吊三天點滴了。

陶兒卻是失望極了!她對他念念不忘,花費九牛二虎之力找了來,而他竟然不記得她!幾天前他才溫柔有禮地跟她談過話呢!否則他以為她沒事那麼勤快地幫他做工所為何來?

「我是陶兒啊!你前幾天救了我,你不可能這麼健忘。」她叉腰嚷到他耳朵邊。嚷是嚷,依然舍不得對他凶,溫溫柔柔。

噢!是了。難怪他覺得這個小女圭女圭很眼熟。他一定不只肚子出問題,還有老年痴呆提早罹患的傾向,否則不可能對小號美女不起一點反應。「原諒我處在非常時期,昨天有人設毒筵謀害我,我打從昨幾個半夜瀉到現在,去掉半條命,否則不可能連你的臉都看不清。不過說真的,」揚波強打精神,稍稍運氣調息後果然馬上奏效,「你比那天晚上漂亮多多,所以我認不出你是有原因的。」

是哦!他拐彎抹角的贊美逗得她心花朵朵開!當然了,那晚她是微服出巡作采訪,說有多邋遢就有多邋遢!襯衫牛仔褲外帶一頂鴨舌帽,加上她直直板板的身材,不仔細看還會被誤認成男生。她也是有意扮作尋芳容魚目混珠做良好偽裝掩護。今天她特地穿了最流行的薄紗夏裝。施淡妝,存心叫他驚艷,誰曉得反應豈止平平?根本是完全沒有!月復瀉對一個人的心智影響真有這麼大嗎?

揚波對她好意幫他倒的茶表示感謝。「你怎麼會找到這里來?真的得內傷了?」

陶兒在來之前是編好了幾十個借口,真的假的都有。假稱受傷要看病當然是最方便的一個,直到看到孟揚波診所的花柳科海報,叫她這句稱病怎麼也出不了口!說實話,剛找上這地方,她還懷疑是路邊那個有口臭的老頭子隨意誑她,牧童遙指杏花村,亂找一幢房子充數!直到看到校花才像看到地標,曉得就是這兒了沒錯,只是她心中不免失望——沒有少女不編織美夢的——怎料得到陶兒日思夜想的瀟灑情聖會和曖昧的花柳扯在一塊兒!還蜷窩在這麼幢破舊古爛的小樓房上!盡管殘酷的真相把她的夢想打了七折又八扣,能夠重新見到她相思美夢中的最佳男主角,還是夠她開心的。

適應力!適應力!主編一直這樣對他們這群新進菜鳥耳提面命——要積極投入社會,熱烈擁抱光明與黑暗面,今朝不能適應社會脈動與真相,明日就被它淘汰。最高原則︰能屈能伸!

適應就適應吧!看習慣了破爛診所,也不再多嫌它不稱頭;人說人鮑魚之肆之久而不聞其臭,兩個小時就足以麻痹與同化她的嗅覺。看!她現在連對一屋子燻人怪味都毫無所覺了。

「沒事呀!來探望共同患難的老友,試試看你們忘記我了沒。」陶兒從玻璃杯口偷瞄揚波;隔著桌子的距離,他的臉在玻璃的折射下放大了,眼楮斜了一邊。她看著偷偷笑起來,發現斜眼的他還是頗帥。

頗帥的意思就是——比起那個早衰又沒人緣的校花老頭,揚波可就顯得帥得太過分啦!

「算你好本事,竟然找得到這地方。」揚波在吞了一堆維他命丸和獨家漢藥秘方後,精神回益不少,連說話都多了三分勁道,比較像原來的他了。

「我逢人就問哪!你在這兒很有名-,有個女的說你有個公認外號︰醫生王子。滿適合你的。」陶兒雙手支著下巴,著迷似地看著他。

「你找我有事?」他學她,盯回去。

「沒事不能來找你嗎?」其實她本來還真沒事,不過現在倒的確「有事」了。因緣湊巧,這個想法還是三秒鐘前冒上她腦子的。「你要找事,我就說給你听。你診所正欠人手對不?我來上班好了,當你的職員。」

揚波以為她在說笑,「要不要給你永久看病免費優待?」

「我是說真的。」

「你不可能當真吧?你這大膽小記者的位子不是待得好好?到我們這種沒名沒分的地方來豈不委屈?」

「有助于我增進人生體驗啊!再說有護士身分作掩護,更方便我滲透花街百巷,待我在這里潛伏個三個月,寫出來的報導準讓我一炮而紅!第一手內幕!況且有你們這兩部花街的活歷史做參考,嘿!你不認為這樣一舉數得,對你更是好處多多?」

揚波一口否決了她。「不行。這種地方不是你這種嬌女敕的小女生待得來的……」

「我有充足心理準備。」陶兒堅決又頑固。

「你受得了每天泡在發臭的藥棉藥水里,看的盡是一堆堆膿瘡和感染菌?說不定還會沾惹是非,隨時有意想不到的危險!」

「你剛才听到看到我尖叫或昏倒嗎?我早上的‘試用期’表現很好,你得承認。」

揚波終于發現女人固執起來絕不輸于一頭牛。「你不會真的願意窩在這個破地方吧?」

「我不會讓它再繼續這樣糟糕下去,我會改造它。」陶兒使出最有效的一記攻心術。「另外,我不拿薪水,當志願義工,所以你也不準對我吼,或趕我走。我知道你經濟困難,所以暫時來幫你忙,你不得推辭,否則就太不夠意思。」

揚波癱在椅子里,一副很「酥爽」的模樣!眨眨眼。「你怎曉得我經濟困窘?」

「這是什麼?」陶兒指著自己的眼窩。

「眼袋。」他想也不想。

陶兒瞪他一眼!「眼楮!火眼金楮!我幫了你一上午忙,看了二十幾個病人,總共進帳四百一十三塊。你以為你在開慈善機關嗎?單單藥錢就夠你荷包破了底,沒有人是這樣開診所的!」

他模模鼻子。這大眼楮(火眼金楮)的小女生在三娘教子哩。「醫療嘛!良心事業羅,當初我們作醫師宣誓時就說……」

「別管那一套,先活命再說!都什麼時代了,你們不施行全民健保制啊?大凡一個組織要正常運作,制度健全是首務……」她想起上半個月跑的全篇健保專欄介紹,弄得她頭腦打結!現在她可是標準的健保小姐,什麼疑難雜癥怪問題都難不倒她。

「那一套在花街行不通的啦!別說什麼保,連選省市長都是花街地界外的事。你拿我們是化外之民看好了。」揚波蹺著高高二郎腿。

「不管!要是你們以前都處在蠻荒時代,那我陶兒就代表新紀元的開創者,從現在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切以‘陶兒法典’做最高準則!」她想起他的反應,沒拒絕就表示接受羅?她高興地跳到桌上坐著。「你也同意我留下來了?」

「你高興待著就待著吧!」他很無奈地攤開手。「看你待得了多久。」他搖頭、嘆氣,一副「屈從」「受迫于情勢」的表情。

半推半就。反正對他沒壞處,大媽棄診所不顧跑去生愛的結晶,有人幫忙打雜總不壞;再說陶兒這長相甜甜的小女孩真的比粗里粗氣的大媽悅目多了。他倒要看看這個初生之犢似的勇猛小記者有多大能耐,在這兒憋得了多久。

「你診所的牆壁實在需要大力翻修、全面重新粉刷,叫那個校花來弄好了,反正他閑著也是閑著,又不是天天都有槍擊凶殺和搶劫案。」陶兒已在四處瀏覽盤算著她的診所改造計劃。「嗯,至少要掛個像樣的招牌,丑陋的海報也得換掉……」

「你慢慢想吧!」揚波拿著報紙,提褲帶進廁所。「我有重要的事要辦。」

「對了,廁所太小,也需要擴充空間。」陶兒瞄了廁所門一眼,繼續喃喃盤算︰「要不然就再增蓋一間,兩個男人為搶情人打架還有道理,為了搶馬桶座,實在是太難看了!」

每回輝煌出去辦事,校花就晃呀晃地踱進「清涼薄荷海」,照例坐在吧台邊的老位子——他的專屬寶座;小貂馬上奉上他的最愛——超大號搖搖樂女乃茶。

校花梭巡越來越不一樣的「清涼薄荷海」,頻頻默默感嘆!一個地方有了女人就是不同,她們的手會施魔法,點石成金,連玻璃都亮得會在夜里發光!彩燈浪漫得要叫人陶醉,柔美的音樂中還有這麼個美麗賢淑的女店主勤快料理店務,簡直像人間天堂、幸福國度!

連小家庭的味道都俱足了,十全十美,讓人稱羨!

輝煌是上輩子積了多少善業福德才得來今生這麼個好老婆?相形之下,自己的孤苦伶仃更顯得是心酸事一樁。人的命運就是相差天南地北,還沒得道理可講。想來自己這一生也沒做過什麼虧心事,十幾年兢兢業業奉公守法,連一枝公家原子筆都沒貪污過!可他前途迷-暗淡不說,連老婆都跟人跑了!天寒地凍時連個幫著暖腳的人兒都沒有。花街滿是貨真價實的女人,他卻當了十幾年羅漢腳。苦行僧,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是他有隱疾,或成了現代社會第一個太監!不是他不要,要感覺不對;他不嫌人,人都嫌他。

誰叫他娘生他天生缺少女人緣!

看輝煌老弟討得這美嬌娘,校花看在眼里,祝福歸祝福,更加心酸酸啊!

「校花大哥,」小貂喚著,自己倒先笑了。「他們為什麼這樣叫你?」

校花掏出放在暗袋的證件。「董校華,我家老女乃女乃取的名字。他們亂叫一通,就算是警察也找不出法條來管制。」

「大哥,我一直猜不透你到底多大年紀。第一次只聞聲音不見人,以為是位老先生,看你甩槍又酷又帥的模樣,一點不輸年輕時的詹姆士-狄恩。」她保留的是等一近看他之後,發現他長相最大的特點就是找不出任何特點!人是夠粗夠壯夠黑,可那排列在大餅臉上的五官硬是平淡模糊得找不出任何特別點的形容詞,是走在大街上隨處都可見、看過也留不下什麼印象的那種臉。也許這種臉就是最適合當警察,方便偽裝或臥底,就算辦過案也不容易引起特別注意。不過看來看去,還是難以計算這張臉蛋的年齡,它的彈性非常大,從二十到六十歲都有嫌疑。若靠皺紋計算並不準確,小貂還有這麼點基本常識,畢竟人不是植物,無法將大大小小紋路相加有如計算年輪。「輝煌不肯告訴我,神秘兮兮的。」

「你猜呢?」校花興味地剝花生殼,嚼得津津有味。

「你先閉上眼楮。」

校花依言合眼;又按她的要求左看右掃上吊下瞄。小貂在精密觀察後有了結論。

「你的雙眼皮跑出來時看來像四十五歲,斜眼變單眼皮就蒼老一點,差不多……」小貂掂量了很久,還偷斤減兩。「算你五十歲好了。」

校花的嘴馬上塌下來!他直想去撞牆。

小貂還有新發現,興高采烈地——「撇嘴的時候又老五歲,上翹的曲線好看多了!」

校花沮喪得想埋頭淹死在那杯超大女乃茶里算了!四十五、五十、五十五!天!他的心靈還脆弱嬌女敕得如同處在等待狀況的青春期!他的外表真的等不及超前那麼多了嗎?天知道他離「不惑’還有好幾個年頭,他的心還蠢蠢欲動,期待一朝被「惑」哩!小貂對他的這個打擊不啻是晴天霹靂!

小貂這下知道自己話說快了,犯下滔天大錯,誤傷了這個「不蒼老男」的心。「大哥,你不要傷感。你一定是眼光放大高了,女孩子才不敢接近你,不然憑你這麼好的脾氣、工作穩定,人又忠厚老實……」

「我還敢挑?沒這口事,從來沒有!」校花悶悶地。「現在別說是個女人,就算一頭牛來親近我,我都會高興半天。這種男男女女的事說簡單是簡單,說難,更難于登天。有時候你不愛的偏偏自動貼上來不放,你中意的連注意都沒注意過你,人到了三四十,還在玩十五六歲孩子的戲碼。」

他這一串「抱怨」明明意有所指。小貂稀奇地從清洗台抬起頭。「你好像嘗了不少苦頭,是現在進行式?」

校花掩飾似地擺手作罷,臉卻微微紅了!當然,小貂是距他非常之近才分辨出黝黑臉孔上那層罕見赧紅。

「別提了!男女姻緣怎麼說都沒個準兒,至于我,早就不抱奢望,在花街是混不出什麼名堂來的,還能妄想討到什麼好女人?還是輝煌命好,一征婚就有好兆頭,我看我喔!」他以嘆氣作注腳。「也罷。」

「你也可以試看看,我們來幫你想廣告詞。」小貂熱心推薦。

校花敬謝不敏。「算了,我知道我沒那麼好的運氣,女兒都要上小學了,我還是多想想辦法打零工賺錢重要,少動這些腦筋,傷神又傷身。」

小貂忍不住笑個沒完!不是他口沒遮攔,多虧他沒當她是外人不相隱瞞,所謂那「傷神傷身’也許是他行年三十好幾最大的感觸吧?「我不知道你有個女兒。」

「三個!三胞胎。還好長得像她們娘,要是長相像我就慘了,以後統統嫁不出去,供在家里當老菩薩。沒法讓她們跟著我過,把她們托養在我洛杉礬大姊家。哎!女孩子是很可愛,長大了一樣揪人心,麻煩多得不輸給男孩。所以你要听句前輩的經驗談,小倆口可以甜甜蜜蜜地多過幾年好日子,犯不著想不開急著生孩子;打從孩子一落地,爹娘就無寧日,死而後已,千萬三思而後行。切記!切記!」

小貂這下可不敢應聲。校花不知道她和輝煌的婚姻內幕,更不知她月復中就有個「死而後已」的麻煩;這小麻煩還跟他們的「感情」一點關系都沒有。要是他曉得她這個征婚新娘還自動「附贈」一個小女圭女圭,不拿他們三個人當怪物看才怪!而校花沒留意到她的安靜,兀自拍著吧台板面嚷唱起來了——

「思啊想啊起,咿——咿,咿呀哪呀喂……」

小貂看準了里間沒人,拉緊身上浴巾,一鼓作氣直沖房間,卻在半路上殺出一個高大身子!她受到不小的驚嚇,而輝煌比她更緊張兮兮,兩個人像觸電似地趕緊跳開,各自躲回房間。

「對不起!我以為你不在……」

「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兩人搶著說。

兩人直說出來,原來的尷尬反而解除了。小貂害羞地躲在房里穿衣服,埋怨自己月兌線,洗澡時竟忘了帶睡衣,只得在門口張望半天,確定輝煌出去倒垃圾還沒回來,才朝房間直奔。誰曉得他原來待在自己房里靜靜不出聲,又好死不死這時候冒出來,這下她實在糗大了,衣衫不整,又全身濕淋淋滴著水珠,雖然不致曝光,可就是……怪怪的!再怎麼和平相處,她是寡女,他還是孤男,就算他們是協定中的、別人眼里的「夫妻」,事實是事實,明明一條界線劃清男女大防。小貂還沒開放到那程度。

「我切了水果盤,你……你好了以後,出來一起吃。還有你愛吃的毛豆。」

她听到輝煌在外頭咕嘟咕嘟,接著是沉沉「篤」一聲,他又撞上那根門梁了。準是心不在焉!

這一下可不輕!小貂有些擔心又覺得好笑。人長得太高又容易緊張就有這壞處;像她這般身高,永遠沒有這種受到「迎頭重擊」的困擾。

店里固定每晚十一點半打烊,此時花街夜生活正繁華,但輝煌有他的規矩,每天店面開足十三小時,不做夜生意。等店門一關,兩人都料理好雜事、洗過澡,偌大的空間只剩下安寧靜謐。要是都還沒睡意,經常泡壺茶就可以打開話匣子天南地北聊,從阿珠阿花撿的小土狗到市議會罷審預算風波,談到疲了,便散伙各自投奔床鋪。日子過下來,這反而成了小貂一天中最喜歡的時間,完全放松,無比愜意,從閑聊中點滴發掘輝煌許多不為人知的小習性,逐步加深了解。想起自己初次見面對他有種種主觀的偏見誤解,每每莞爾,卻想不出原因何在。

「長得太高會常常卡到門哦!」小貂剝著毛豆莢,這是她覺得店里最好吃的小點心。打從她來了以後,毛豆叫貨量增加了兩倍以上,事實上有百分之六十的毛豆都是「內銷」到她胃里。她一顆接一顆沒停過,話越扯越多,喉嚨越順。毛豆就像是她的維他命、潤喉劑。「我就不可能有這種經驗。」不無惋惜地。身高矮小向來是她的遺憾!當她十五歲時知道考空姐有身高限制,抱著棉被痛哭了三天。她從小就向往當空中飛女,走遍世界多彩多姿的生涯。

「習慣了。天生下來就長成這樣,所以走到哪里都要留心點。缺點是跟人講話時都得低著頭,擠公車時永遠對著一堆堆的後腦勺。」

小貂作狀仰頭。「喂!你們上面的空氣比較好嗎?」

他回敬︰「今天還不錯。不過沒嗅過你們下面的空氣,要比較才知道。」

小貂將最後一塊哈蜜瓜留給他享用。「大哥,你人這麼好,為什麼沒交過女朋友?」

「這該怪我還是歸咎別人沒眼光?」他笑著搖頭。「我想我是對這方面的事笨拙些,有話也不擅表達,寧願擺在心里咀嚼,這樣輕松些,也不會給別人造成負擔。我以前在學校里看到女生就臉紅,更別說講話,結巴得連對方都忍不住同情我。」

小貂不相信。「你對我不會呀!」

「那不一樣。」

「你對客人也不會。整天都是鶯兒燕子在面前穿梭,我看你樂在其中。」

「客人是客人,在我眼里沒有性別之分。」他說道。「這里的女孩子都熟得像自己姊妹,不是那回事。」

「你把西瓜吃到頭頂上去了。」小貂親昵地從他發上取下一小顆西瓜籽。「跟小孩子一樣。」

夜闌人靜,各自歸臥,輝煌總會幫她巡視整理好床鋪被褥,叮嚀她窗子別開得太大,免得著涼傷風;插上電蚊香,將床邊水瓶加滿熱開水方便夜里醒來隨時可飲用……小貂听他每夜必誦一口的「晚安經」,又是好笑。

「你真像老爸爸!」

「哦!那也不錯。」輝煌幫她放下窗簾。「反正你自己都還像個孩子似的,大孩子帶小孩子,還是需要人來照顧。」

他會留下床邊一盞小燈,細心帶上房門。小貂總在平靜又滿足的心情中安然人睡,一覺到天明。

被人無微不至的照拂實是天大的幸福。小貂自小便失落的親情溫馨卻在這個與她原本一點血緣或關系都沒有的輝煌身上感受完整。一切像場夢一般。

還听得到他房里——的聲響,猜他也許在鋪棉被,或拍淨衣服上的灰塵,那是近在身邊的人動作的細碎聲音,夜里听來格外清晰親切。

是安全感。

知道屋里還有個人,相伴、安穩細心地守護。單單是「知道」就夠讓她在甜笑中睡去,夜夢平靜無波。

柏林愛樂的演奏中場休息時間。尹嫣倚在大廳西側的玻璃門旁,手中是印刷設計精致詳細的演出說明介紹;然而她的注意力顯然不在那上頭,她的心思飛過華麗明亮的國家音樂廳,落在縹緲不可知的地方。

大廳的角落是三三兩兩服飾筆挺優雅、愉快談笑的紳仕淑女。豪華高貴的地方,優雅得無懈可擊的人群,音樂、詩意、高雅氣息,像是穿梭在童話故事中的完美情節!然而她只感到窒問、懨懨的情調;她戴隱形眼鏡過久的眼楮感到疲倦酸澀。實在糟蹋了一場好演出!

音樂,是她喜愛的。只是過多的烘染只會讓人漸漸麻痹。當內心最初的感動不知何時消褪,再多的華麗都索然無味,只有徒增疲倦。

是的。她想起自己很久以來已忘記了感動的心情是如何。

回到台灣半年,驚奇地發現她離開才幾年的小島完全搖身變成另一副面貌。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和問題層出不窮,蕞爾之地小小台北都儼然披上國際性城市的外表!在這雜亂的城市,發達的資訊緊跟住世界潮流的腳步,這里的藝文風氣居小島之最,戲劇院音樂廳里天天都有各式藝術節目上演,傳統新潮和古怪的實驗交織,時間久了,她的好奇漸漸靜息疲憊下來,再激不起一絲興奮。這種轉變連她都說不上原因。

在這些個場合久了,三兩天就踫上熟面孔,發現這里表面蓬勃的藝術風氣下,實際上經常看表演的也就只是那一兩萬人!尤其過了某個年齡、某些階層,像是在她的這個圈子里,听音樂會就只是一種習慣、義務——身分之外附加的妝點。人們視為理所當然並樂此不疲;尹嫣卻對此生厭。

她跟杰森舅舅說有時覺得上上菜市場還比到音樂廳有意思得多。

一個聲音打斷她游移的思想;她的最佳男伴。「小朱,想不想去喝杯咖啡?我們還有充足的時間。」麥良杰走向她。衣裝瀟灑、氣宇軒昂的他走到哪兒都能引起女人注目。尹嫣不用看也知道周遭幾位女士的眼光全不由自主瞟向了他。她習慣了,從無任何特殊反應。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是引人矚目的一對,郎才女貌是傳統情節必備要素;就算沒有杰森舅舅有意撮合,朱尹嫣和麥良杰並肩站在一塊都是眾人眼中天經地義的結果。兩個出色的人才,又同是律師界明日精英,仿佛兩人相識了無事才令人感到不可思議。

只是難在兩個戀愛老手真真假假地周旋;外人看的一回事,只有當事人才曉得那分寸。良杰彬彬有禮完美無缺,尹嫣慣于微笑以對。她是屬于凡事冷靜的那型人,在她的淺笑後無人揣度得出那距離;她神秘,美麗的女人因為冷淡,更掩蓋上神秘外衣,致命的吸引與魅力。

「不了,下半場就快開演,我不想錯過。」尹嫣望著他額前烏黑的鬈發和眼中奕奕神采。英俊的魔鬼!這樣的男人是生來讓女人受罪的。她還沒能免疫,事實上能享受魔鬼的撩撫與溫柔不也是樂事一樁?「你真體貼。怪不得我舅舅那麼欣賞你,他已經處心積慮許久想挖角,有了你,他馬上可以退休,大享他的釣魚田園樂。」

「那得看我爸放不放人。」前年拿到執業律師資格的尹嫣回國投效舅舅企業集團下的律師事務所,而麥家父子的名號是司法界專打刑事和出版訴訟的能家。麥石千三十五歲成為當局倚重的法律顧問,年輕時的惆攪飛揚不輸給現在的兒子。「他還有意把你網羅過來,他叫我盡量使本事,麥家的天下就掛在我手上,可見得我爸有多欣賞你。」

尹嫣哪會听不懂他的意思?「跟專業律師打交道是很可怕的事,太聰明、太狡猾,和他們談話,腦筋要提齊到備戰狀態。」

「有那麼可怕嗎?」良杰失笑。「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律師。」

「我的資歷比起你和麥伯伯實是大巫見小巫,不敢較量。對了,舅舅明天想請你吃中飯,跟你商議個案子,他該早跟你敲定時間了。你月初打的容生案實在太漂亮,轟動天下,我昨晚在宴會里听的全是關于對你的贊美,每個人都看好你的未來,虎父無犬子,麥伯伯一定非常以你為做。」

「我的座右銘就是要求凡事做到最完美。只要盡力,沒有做不到的事。」他不卑不亢地听進了她的贊美。「不過這話出自你口中,分量和別人更是不一樣。」

「你很聰明。」怕是太聰明了!她想。

「怎麼?」在相處中,她時常會跳開距離說些突兀的話。她已經調整很多了,學著抓住她的節奏。

「沒什麼。」尹嫣笑笑,看腕表。「快開演了,我們進去吧。你不會想錯過提琴手的獨奏。」

甜美憂郁的提琴,西方之靈魂。既是盛宴,她不想遲到。一個能夠自由離開的人不會擔心被黏滯,想沉醉時盡情留戀其中,等美麗的時光結束,能夠不留痕跡第一個離開。

她就是這樣子的人。

陶兒從泡沫紅茶店回診所,門上掛了大鎖。她心想︰準是早上揚波被她叨念得受不了,又蹺班跑出去閑蕩了。她開了門,把從小貂那兒借來的海報紙、麥克筆、彩帶。膠帶台和保利龍切割器全堆到桌上,先迫不及待開涼風扇祛除掉一身暑氣熱汗。想起害她勞累個半死的「罪人」她就又愛又恨,心里又聒聒絮絮罵起來︰死阿波醫生、小氣阿波醫生!連台小冷氣也舍不得裝,虐待小美女!一點憐香惜玉的良心都沒有!

這是她本周進行「改革活動」的最後一項工程。一周有成,在她的日夜催促下,校花邊咿咿呀呀抱怨,邊把房子粉刷完成,粉紅色的浪漫色彩讓原本破爛的診室煥然一新!陶兒拿出她在學校社團擔任美工的看家本領,在四周牆上做了許多美輪美奐的裝飾和標語。她是懷著「愛鳥及屋」的心情任勞任怨地做這一切工作。不過,她懷疑那一位「烏」到底有沒有注意到他的屋子已天地變色換了樣子!嬉嬉鬧鬧從不見正經的揚波永遠是垂著眼皮、像是從沒睡飽過似地閑閑蕩過來晃過去,一天中正正經經看診的時間也沒多少,對賞鳥玩棋壓馬路的興頭還大些。

陶兒除了徹底革新丑陋環境外,還要和他的髒亂奮戰。她實在想不通他怎麼會有數不清的怪異習慣——在廁所看報紙吃蜜餞,在澡盆旁邊烤地瓜和玉米,髒衣服全丟到廚房的水槽里;更怪的是,他髒歸髒,亂歸亂,邁出大門永遠衣衫整齊,像是剛從美容中心走出來的一樣。陶兒有一次跟他說。「波醫生(她原本堅持叫他‘波’,害得他差點溜進馬桶里頭去),我覺得你好像蓮花!」

「怎麼,你也喜歡我這種刮胡水的香味嗎?」他的私人美容天地里有不下數十種名牌刮胡水和香水,加起來的價錢足夠訂十台冷氣機!

「不,是你實在偉大,出淤泥而不染。從那個又髒又臭的房間走出來,還能保持人模人樣。」

說歸說,並沒什麼實際效用。楊波剛開始還對連私人領域都要煩她整理而過意不去,不過再來看她自願又勤快(實際上是髒污程度超過她的容忍界線,她怕自己處在這種恐怖的環境中,就算沒染上皮膚病,也可能遭受傳染病媒蚊的攻擊),他的臉皮就加倍增厚,連管也不管啦!陶兒對男人這種惡劣天性實在是咬牙切齒又無可奈何,氣自己怎麼會喜歡上這麼一個不愛干淨的男人!他就是有本事將她前一晚回家之前才整理好的秩序在一夜之間糟蹋成世界大戰後的慘況!襯衫巴在廚房抽風機上,筷子插在浴室水孔里,椅子飛到藥櫃上……診所夜間便成游民收容所,有時她早點來上班,地上躺著橫七豎八的身體,酒瓶滿地滾!是沒出過事,不過夠叫她沮喪的!久了下來,她也學會了別對改變現狀抱太大希望。要讓自己快樂一點,就得試著降低要求標準,適應而非改造。要「墮落」讓他們去好了,反正他們「墮落」了十幾年,到現在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亂中有序!亂中有序!這是賢慧女人能做到的極限。

現在她的最後工作就是要把門上那張難看的海報弄掉!一點美感都沒有,連孟楊波三字都寫得軟軟拙拙爛爛,好像肉快發爛、感染成片惡心的瘡疹蛇蛇。

她剛納完涼,校花就在外探頭探腦半天,踱了進來。

「嘿!丫頭。阿波不在?」

「我去找小貂姊,回來就沒看到人。」她很罕見地、友善地遞給他一罐冬瓜茶。

「又去泡妞!」

「什麼!」陶兒的眼光變得很「凶狠」,好像「變節」的人是校花,氣鼓鼓地瞪他。

女人唷!嫉妒唷!吃醋是女人的通病,從一歲到一百歲無人幸免。看陶兒緊張得連耳朵都要豎起來了!

「沒有啦!我什麼都沒說。阿波可能去收帳,不然就是到孤兒院博愛院去義診。」

「你不要想騙我。小孩跟老人需要看花柳科嗎?他是不是跑去約會?你老實說!不然冬瓜茶還我!」

「吐出來還你要不要?我怎麼知道他上哪去?我又不是他肚里的蛔蟲。」校花趕緊轉移開她的注意力,去贊美她做的海報。「看不出來你這麼厲害,姿色不壞又有才華。」

「要是讓我曉得你知情不報,你就……」陶兒放過他了。「你也覺得好看?這樣可以吧?」海報上很詩意地畫上一片梅花樹林,暗喻「梅毒」「淋病」;「孟揚波診所」五個字很藝術化地點綴林間,再怎樣都比原來那張粗俗的宣傳海報可堪人目多了。

「很好,花朵畫得很逼真。」他充其量也只能看出這樣了。「你怎麼熱成這樣?滿身大汗的,誰罰你做苦工?」

「我還懷疑你們這些人是不是感覺器官全失靈,35℃的大熱天,沒有冷氣還活得下去!都是阿波醫生啦!人窮又不好好努力看病賺錢,連台冷氣都舍不得裝!」

「窮?阿波一點都不窮!你別被他那副苦哈哈的外表所騙!他在瑞士銀行開了秘密帳戶,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單單這幢破樓就值幾千萬,他才不靠這間小診所賺錢,這是他的副業,半做慈善事業啦!」

陶兒半信半疑。「他買賣軍火啊?那麼富有?」

「阿波本事可大羅!」

她很樂。「這麼說我沒看錯人,他果然有發展潛力!」

「是啊,凡事俱備,就欠個老婆,看你有沒有本事迷倒他。話說回來,阿波年紀也到了,男人總要成家的。男人的生命就像張白紙,女人是彩筆,白紙需要彩筆來豐富充實生命,否則擁有再多還是落得一場空。」校花說什麼都能繞回自己的煩惱上去,感觸感嘆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說你吧?你又思春了哦?」陶兒同情地。

「呸呸呸!小孩子說什麼話!」

此時陶兒轉頭才發現有個瘦巴巴鬼鬼祟祟的老頭在門邊兜轉,似在那兒待了很久。她招呼他︰「老伯,掛號啊?醫生不在,你六點以後再過來,我先幫你看看……」她看看那老頭,又對照牆上貼的「百病圖」。「伯仔,你的印堂發黑,眼白泛團狀血絲,瞳孔縮小,口水分泌比較多喔?一定是鏈球菌感染!年紀大了,不要這麼愛玩啦!」

老頭听半天才搞懂她在說什麼,呸地吐了口痰。「我健康得很,看什麼病!跟阿波醫生說隔壁財叔要過來收兩件西裝褲的工錢。」

老頭忿忿下樓,校花笑都快笑岔了氣。陶兒窘得要把他捶死了。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你故意的!害我!」

「我怎麼知道他是來看病還是收錢?大概以前得的病全治好了。」校花為預防她來討回冬瓜茶,將茶一仰飲盡,消涼消暑。「丫頭,你在這兒要學的事還多得很,要做記者,三教九流都要能應付得來。不過凡事自己要放機警些,再有我們這些人幫襯你,這里還是花街,隨時都可能有突發狀況。你自己注意,否則哪天被逮去下海當站壁仔腳,這麼個嬌滴滴的小美女一輩子就毀了,沒得翻身。」

陶兒听不懂站壁仔腳是什麼意思。

「就是那個嗯——那個——」校花也不好比劃得太露骨。「就是那些‘嬤嬤’會在你比較缺乏的那個地方打些‘快速補充長大針’,派你去站崗,寄件收費。我不是故意嚇你,你真的有可能……」

「你好下流!」陶兒嘰嘰嘎嘎叫,拿紙卷砸他。「我一定要跟阿波醫生說,叫他先給你打兩針!不,要把你動手術變性!讓你去站壁仔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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