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鈴聲在這個時候響起來,倪喃還有些回不過神,反應慢半拍,邵志衡已指著停在路邊的汽車說︰「你不听嗎?」
她橫他一眼,打開車廂,拿出手袋里的電話。
電話是母親打來的,問她聚會什麼時候結束?是不是應該回家了?
她敷衍兩聲,掛了電話。
望著他,看他一臉了然的樣子,不由得抬了抬眉毛,「你怎麼知道是打給我的?」
她的手機鈴聲,三天一換,連自己也記不清楚。
更何況,隔了那麼遠,根本听不真切,他怎麼知道是她的手機在響?
「很簡單。」邵志衡聳一聳肩,「因為我沒有手機。」
嗯?
她以為她听錯,「怎麼?」
「很稀奇嗎?」他又笑了,是一種很有趣地笑。笑著看她,像看一個有趣的洋女圭女圭。
這多奇怪。
他不是不常笑的嗎?從前,他總是壓低了帽檐,眼楮從帽子下面望出來,掩蓋了情緒,顯得冷淡,難以接近。
而今天……
倪喃皺皺眉頭。
今天,發生太多事,一切都顯得不那麼正常了。包括她對他這種,莫名其妙的熟稔。
「對不起,」她退一步,听見自己的聲音幽冷地響起,「我會記得跟母親說。」
他顯然意識到她的改變,于是,把手插進褲兜里,眼楮垂下來,用著淡淡的腔調說︰「如果你覺得有這個必要的話。」
「要的,」她咬了下嘴唇,「我不知道母親會有這樣的失誤,大概,她雇用你的時候,忘記了問。」
嘴唇被咬得有些發白,不知道為什麼,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竟然覺得自己有些可恥,難道,這僅僅是因為,她比他條件優渥嗎?
「好啊,如果你想給我買,我不會拒絕。」邵志衡微微一笑,說得輕描淡寫。
她卻並沒有因此而松一口氣。皺著的眉頭攢得更緊,這個人,為什麼竟讓她越來越迷惑?
仿佛每一句話都不是真的,每一個動作都不可輕信,但,每一個微笑卻都不虛偽。
呵!邵志衡,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外表新潮,骨子里卻又那麼守舊。
帶手帕,卻不帶手機。
這是現代人嗎?是生活在跟她同一個時代的人嗎?
她在這里蹙眉沉思,他卻只是在那邊望著她笑,雲淡風輕的樣子,好似渾然不知她的煩惱。
半晌,才突然問︰「剛才的電話不是你母親打來的?」
倪喃驚跳,「對喔,走吧走吧,快點回家.」
她差點忘記了。
母親一催之後,如果還未能及時回家,那麼,她就準備等著接受母親的「再教育」吧。
她三步並作兩步沖進車子。
啊!不管了。
邵志衡這個人怎麼樣,他有著怎樣的過去,心里有些怎樣的秘密,與她什麼相干?
初初開啟的疑惑,轉眼,被拋到九霄雲外去。
一路無言。
當車子經過甜蜜糖果屋的時候,倪喃又一次拍著車窗玻璃喊︰「停一下,停一下。」
邵志衡一呆,以為她又不舒服,猛地踩下剎車,車子「吱」的一聲,停了下來。
倪喃推開車門,直奔糖果屋旁邊的售報亭。
邵志衡的心猛地一跳,想起早上倪太太藏起的那份報紙,一定是有些什麼不能讓她看見的吧?
他三步兩步跨過去,抓住她的肩膀。
「等一下。」
倪喃愕然,「干什麼?」
呃?
他愣了一下,做什麼呢?但,馬上,微笑起來,「送你一樣禮物。」
倪喃眨一下眼楮,雙手抱胸,滿臉的不信任,「嗨,你又想做什麼?」
他不答,抓住她肩膀的手向空中一探,彈指,「嗒」的一聲憑空夾住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紙片。
紅色的,那麼眼熟。
倪喃「呀」的一聲驚呼出來︰「怎麼變出來的?」她迫不及待地搶過來,展開,果然是一個大大的「Me」。
LoveMe!
愛我?
蛋糕里消失的另一片紙,怎麼會在他的手上?當時,是有很多人眼睜睜地看著的呀。
哦!真是難以想象啊。
原來根本不是她運氣好,而是……
她偷覷他一眼,心里想不明白。
當時,他為什麼要把字條藏起來?
為什麼?
那麼好的機會,他干嗎要白白錯過?還是,他根本不屑于要她做他的奴隸?
一時又愣愣地站住了,心里頭五味雜陳,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生氣?
「是不是太意外了?」他微笑著,聳了聳肩。
「噢,」倪喃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跟魔術師聯想在一起。」
看,母親到底為她找來一個怎樣的麻煩?
總是引起她的好奇,總是不由自主想去探究,而在更深的探究之後,才發現她所了解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是嗎?那麼你以為我應該跟什麼東西湊在一起才恰當?」他的眼神閃爍了下,顯得有些銳利。
她覺得自己在這種注視之下無所遁形。有一些懊惱,有一些狼狽,于是,沖口而出︰「我以為你更像一個古惑仔。」
而且,是鄭伊健型的。她在心里加了一句。
沒想到,這句話,卻引起邵志衡毫無節制的一番大笑,「哈哈,小丫頭,你是電影看多了吧?」
她咬住嘴唇,覺得自尊被狠狠敲痛。
呵,他竟然叫她小丫頭?這個沒有禮貌的家伙。
瞪他一眼,轉過頭去不再看他,但,眼楮里卻有些微脆弱的茫然。呀,她怎麼站在這里?她原本是想要做什麼?
這一天,過得太奇怪,一切都亂糟糟。
原本,被沈楚打擊得悲不可抑的心情,這剎,竟然毫無道理地無處可尋。
似乎,什麼都被他攪亂了。
她嘆一口氣,還是回去吧。
大概回家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會發覺這一切不過都是她逃避現實的幻覺罷了。
她扭頭,朝車子那邊走。
沒發現,邵志衡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但……高興得太早。
下一秒,倪喃驀地想起來,轉頭朝著他大聲道︰「我忘記買咖啡了,你去那邊給我買一杯來,要冰的哦。」
冰咖啡?
邵志衡錯愕,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瞧過去,可不是,售報亭旁邊不就是一台自動販售機嗎?
兩道黑線,霎時從額角掛了下來。
吸完紙杯里的咖啡,頓覺舒服好多。
倪喃側過眼楮,望著邵志衡專注的側臉,那緊抿的唇線,時而溫暖時而冰冷的眼神,那滿不在乎的表情,時而調侃時而古怪……
或者,是她酒精中毒後的錯覺?
竟覺得——
「我們以前見過面嗎?」半晌,倪喃突然冒出一句。
邵志衡一怔,車子陡然拐了一個急彎,倪喃沒有提防,整個人頓時前傾,迎面一輛廂式送貨車按響尖銳的喇叭,「叭——」筆直朝車頭撞過來。
她駭得失聲驚叫。
邵志衡急打方向盤,車子呈S型擦著送貨車停了下來。
「你干嗎?」倪喃驚魂未定。
「紅燈。」
「就算是紅燈,停一下就好,也不用拐這麼急呀。」又氣又惱。
邵志衡看她一眼,想說什麼,然而卻又沒有,只一徑發動了車子,淡淡輕諷地拋出一句︰「放心,死不了。」
「嗄?你才去死呢。」倪喃恨恨地瞪他一眼。
可惡!可惡!
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明明自己做錯事,還一副痞然自得的樣子。
啊!她怎麼會覺得這種人也可以倚靠?
心里頭那些才剛剛發芽的友誼,生生被攔腰催折了。
這人哪——
「請你做事專心一點,記住自己的職責好嗎?」倪喃冷冷地說。
她以為他會著惱,或者,又會譏諷嘲笑她幾句,然而,他居然沒有,居然還真地收起了臉上那副古怪的、讓她覺得不舒服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貫事外人的從容,仿佛剛剛被教訓的那個人不是他。
倪喃微蹙眉頭,為什麼呢?那種自厭的情緒,不知怎地,又莫名其妙地爬了出來。
一時之間,兩個人都沉默下來。
車子持續平穩地朝前開著,在上高速公路的時候,邵志衡突然打破沉默,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什麼?」
那麼遲疑的語氣,仿佛這個問題已經在他腦海里徘徊許久。
倪喃先是一愕,繼而得意。
看吧,他果然還是有被撕掉面具的時候。
她回頭,睨他一眼,「你內疚了?」
邵志衡又露出那種微笑的表情,「你又沒有受傷,車子也沒有刮到。我為什麼要覺得內疚?」那語氣,又驕傲,又討厭。
倪喃覺得自尊再一次被刺痛,打斷他,帶著一種任性和脾氣說︰「沒有職業道德的業者,很快就會被人炒魷魚。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砸掉自己的飯碗是一件很好笑的事?」
這人,就是這樣,就是這種滿不在乎和莫名其妙的態度,每次,當她對他有些微的感激或是以為自己佔了上風的時候,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把她打入十八層地獄。
「不,不好笑,本來一點都不好笑。」邵志衡搖著頭,「但,如果我問的其實是上一句呢?」
「上一句?」倪喃微微皺眉。先前已然垮下來的臉色,因為好奇而顯得柔緩,自己卻並沒有發覺,仍只是專注地在記憶里搜索。
邵志衡看了她一眼,依然微笑著。
「是說我們先前見過面的那一句?」倪喃想了好一會兒,才以不太確定的口吻問。當時,她只是突然覺得他有些眼熟,才那麼冒昧地問了一句,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在意。
「怎麼?我們以前真見過?」倪喃緊盯著邵志衡的眼,似是想從他的表情看出什麼。
「你以為呢?」
「我怎麼知道?」倪喃沒好氣地道。
邵志衡笑笑,不再說什麼。
倪喃越想越困擾,「喂,到底是怎麼樣嘛?莫非……」說著停頓下來,用一雙想看穿什麼的眼楮,多疑地盯著他。
「莫非什麼?」
呵,他果然也有好奇的時候。
倪喃湊過去,眨眨眼,「莫非你是我的FANS?」
呃?
哈——
邵志衡再一次毫無節制地大笑,讓倪喃又氣又惱。
「到家了,小姐。」汽車陡然剎住,邵志衡微笑著說,那痞痞的模樣,蘊著喜悅笑意的炯炯黑瞳……
「哈!」腦中陡然電光一閃,「我記得你了。」
「是嗎?」他眼中笑意加深。
她終于記得當年那個渾身是傷,躲在她家後院里的少年了嗎?
「還我傘來!」感覺被戲耍的情緒過去了,心里涌現出來的是猜中謎底後的興奮喜悅,倪喃突然起了一種頑皮的心態。
「呃?」
「我認得你。我回國後的第一天,遇到的那個登徒子就是你!」
「嗄?」
「沒話說了是吧?」倪喃更加得意。
邵志衡苦笑不已。
原來,她所謂的記得,是這個。
沒錯,那一天,是她失蹤許久之後,他們第一次偶遇。
在滂沱大雨的街頭,他一個人,站在一家服裝店門外的廊檐下避雨,因為原本無事可做,所以也並沒有急著離去。
然後,上帝安排,讓他見到掛念許久的她。
說是掛念,其實,也並未到尋找的地步。若是從此以後不會再見,他想,他也只會在暮年之後,偶爾想起,曾經有個好心的小姑娘,照顧過傷重的自己。
如此而已。
然而,老天偏偏又讓他們遇見。
讓她撐著一把紅色的傘,優雅地從他面前走過。
那一刻,他強烈的情緒波動幾乎嚇著了自己。
太興奮,太激動,太喜悅……
以至于,想也沒想,做出了生平第一次不經大腦,魯莽又愚蠢的舉動。他鑽入了她的傘下,與她並肩站在一起。
那時候,她明顯地被嚇了一跳。
瞠目結舌地望著他。
而他,仍然在傻笑,以為她會在下一秒認出自己,然後,和他一樣開心,一樣那麼激動,那麼傻兮兮。
然而,她卻只是嫌惡地皺了皺眉。
以為他是想借著避雨來接近自己的冒失鬼。因為,那時候她已經在全國巡演了二十多場,家鄉已是最後一站。在海報上見過她的人可能不少,她已小有名氣。
這樣的人,她已見得多了,但,又不能反應過激,怕引起負面情緒。
于是,她只能冷淡而有禮貌地說︰「如果你只是想避雨,這把傘可以給你。」
說完,她果真將手里的傘塞了給他,自己走進路邊那家服裝店。
推門的時候,感覺到他的目光仍然火辣辣地盯著自己的背脊,她不耐煩地回頭,看到他驚訝的表情,她心頭更加煩亂,先前好不容易才隱忍下去的不快迅速土崩瓦解,母親的叮囑置之腦後,她的態度是那樣多刺,那樣的不和悅。
「如果你還想借著還傘來達到另一種目的,那麼,你大可以不必,這把傘我不要了。」
她說著,驕傲地離去。
留下他在雨里,那麼泄氣,那麼挫折,那麼生氣!
「呵,我真沒有想到。不要你還傘,你居然有本事跑到我家來當司機。你說,你到底有什麼企圖?」倪喃把眉毛揚得高高的,好像終于逮著了邵志衡什麼把柄。
但,若是以前,她不應該感到嫌惡與生氣嗎?
怎麼,只是這樣短暫的相處,她對他,已全然改變?
唉,大概是最近,她覺得太寂寞了吧?
然而,什麼時候她又真正擺月兌過寂寞的感覺呢?孤獨,或者寂寞,對于她來說,已成附骨之咀。
尤其是,連沈楚和晴兒都已背離了她。
想到沈楚,她的情緒又在瞬間黯淡。
她怎麼還能夠笑呢?怎麼還能夠在乍听到沈楚結婚的消息之後,笑得如此忘形呢?那麼,她果然是一個沒心沒肺沒感情的人嗎?
「丁冬,你答對了。」邵志衡彈一下手指,用著不情不願卻又無奈之極的語氣。
「對了又怎樣?又沒有獎品。」倪喃低下頭。
一陣沉默。
一只手突然輕輕按住了她的頭,她還來不及吃驚,邵志衡那特有的,低沉中微微帶些啞的嗓音已溫柔地在她耳邊響起,蠱惑著她被陰霾佔據的心,「上帝祝福你,聰明的姑娘,今夜,好夢將與你同眠。」
倪喃心中一緊,從沒有人注意過她的心情,關心過她的睡眠。
而他……
他原本是那樣無可捉模的個性哪。
那麼,這算是獎品還是關心?
她心中懷疑,不肯盡信,但,奇怪的是,一個晚上跟他斗氣,惱他怨他,這會兒反倒有種好舒暢的感覺,像心底的門敞開了,種種自閉、虛偽、憂傷的情緒一下子離她好遠好遠,想哭的時候就哭,想怨的時候就怨,就算不痛快,心里有所祈求,也不需要辛苦地編織清高自傲的面具。
這感覺,好輕松,好愉悅。
並且,她甚至覺得,今晚,她真的可以做個好夢了呢。
一股暖流,傳到心里,倪喃笑了出來。
推開車門,徑自下車,走進大門內,她有種頭重腳輕的昏眩感,這是酒精的後遺癥,還是,今晚卸去心防的副作用?
而邵志衡在車里,望著她的背影的目光,戀戀的,又帶一絲復雜的痕跡,像是無可奈何。
她忘了,她果然已忘記。
他們之間的緣分,遠比那次雨中偶遇要早許多、許多年……
十六歲,精力過剩的年齡,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年齡。
或許,是一句話,一個動作,又或許,只因對方的一個眼神,看不慣了,或者是存心挑釁;又或者,是友人的一個邀約;更或者,只是赴一場熱鬧,打發一段無聊的時光,什麼也不為,什麼原因都說不上。
如此,便可以來一場單挑,或者,群毆。
那時候,邵志衡整個的生活重心,就是打架。架打得出色,夠義氣,或者夠狠,那人身邊便總可以吸引一些追隨者。
然後,一傳十,十傳百,這樣發展下去,儼然已成小小幫派。
沒有什麼規章制度,大家在一起,原本也不過是幫弱小者出出頭,偶爾去 車,給老師們制造一點小麻煩,和一般叛逆的學生沒有什麼兩樣。
真正的轉折是因為他,那個叫做楊明的富家子。
他若是光明正大地追求小麥,原本也沒有什麼。可他不該因小麥叛逆,就斷定她隨便。在學校禮堂的講台上,求愛不成,公然索吻。
當時,邵志衡二話不說,跳上講台,揮了他一拳。
就是那一拳,讓他在三日之後,遭遇社團圍堵,第一次見識到了真正的械斗,並且,第一次嘗到了被毆的滋味。
當砍刀、木棍、水管、車鏈都可以成為武器的時候,除了把對方擊倒之外,根本防不勝防。
那一戰,幾乎去掉邵志衡半條命,卻也使他一戰成名。
當然,這已是後話。
當時的他,從重重包圍下打殺出來,又累又餓,慌不擇路,狼狽得像一只喪家犬。或許是因為老馬識途,或者是實在沒有了力氣。當他倒地之時,才赫然發現自己身邊居然開滿了紫鳶花。
居然會來到這里!在已然忘掉的一個多月之後,在如此狼狽的情況之下。
連邵志衡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了。
然而,他再沒有力氣離開這里。
那麼就這樣吧,靜靜地躺在這里,等著被人發現,或者就此死去。
身上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淌進開滿紫鳶花的泥地里。夕陽,在天邊拉開絢麗的雲彩。那一刻,他居然開始想念起那熟悉的旋律。
單調、熟練的旋律。
他安靜地等待著,等得心微微發痛。
那旋律卻仍然沒有響起,反而是鐵栓撥動的聲音傳入他的耳膜,緊接著,嵌在籬笆牆上的鐵門「吱咯」一聲拉開了。
穿著碎花棉布裙的小女孩出現在他的視線里。
女孩手上提著一袋垃圾,她要走一段下坡路才能將垃圾扔進路邊的垃圾箱里。所以,她必須要經過他的身邊。
嘲弄地笑微微浮現在他的嘴角,是為自己。
他沒想到,他會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她的面前,不管是接受治療,還是被她所遺棄,對于他來說,都是一種恥辱。
他閉上眼楮。
眼楮閉上的時候,听覺會格外的明顯。
他能听到她嘴里詫異的驚呼,急促的喘息,以及,突然加快的腳步。
她跑過他的身邊,一刻不停。
他心里,居然感覺到輕松、好笑。
她不肯救他,所以他不必欠她。他可以安靜地死去,在如此美麗的夕陽下,如此美麗的花叢中。
沒有任何遺憾。
生命于他,本就是多余的,沒有任何意義。
然而,她偏偏還要回來。
偏偏——
還要再一次經過他的身旁。
她停在三丈之外,不離開,卻也並不走近。
他好奇地睜開眼,發覺她眼中驚惶、害怕、憐憫、忍耐與沖動交雜。
于是,他笑了,「小丫頭,你叫什麼名字?」
他發覺,這小姑娘很健忘,看她的樣子,顯然已經忘記了,他們在音像商店里曾有過的一面之緣。
听到他開口說話,小女孩眼中種種復雜的情緒居然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冷淡與漠然,像戴了一層摘不掉的面具。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朝家里走。似乎是終于打算棄之不顧了。
看到一個渾身淌血的人躺在自己家門口,而能無動于衷,肯定是需要一些勇氣的。不然,她那小小的脊背不會挺得那樣僵直。
于是,邵志衡微笑著又加一句︰「你別怕,我死了之後,不會到閻王爺那里告你見死不救的狀,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樣。」
他並不是真的想嚇她,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臨死之前,他哪來那麼好的興致?或者是,他不怕死,卻害怕一個人孤單單地死去?
女孩的腳步頓了一頓,像是想了許久,才遲疑著回過頭來,問他︰「人死之後,真的能見到閻王?」
她的表情那麼純淨,那麼無辜,竟讓他一時語塞。
女孩臉上卻露出難得一見的頑皮笑容,那一笑,竟也如那天邊燦爛的夕陽,照亮了大半邊天空。
邵志衡不禁呆了一呆。
清醒過來之後,才發現,小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走掉了。
院子的鐵門並未栓上,顫顫地露出一道縫,仿佛他剛剛開啟的心門。
失望的情緒如潮水般洶涌而來。
那一剎,他竟以為,她是為他而笑呢。
訕訕地挑了挑眉,不再去想。
大概是失血過多,他感到昏眩,而且,嘴唇好干,連夕陽的溫度,都有些燙熱。
他恍惚閉上眼。
像是過了很久,又或許只是一瞬,他感覺到一滴滴清涼的水滴在自己唇上。忍不住伸出舌頭舌忝了舌忝,然後,似乎听到吃吃地笑聲。
但,他管不了那麼多了,他好累,想睡……
醒來的時候,眼前是一片黑,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邵志衡用力眨了眨眼楮,仍然看不到任何景物。沒有一絲光亮。
莫非,這里已是陰司地府?
但,不對。
頭上、臉上、肩上、手臂上、大腿上那些傷,仍然在火辣辣地痛。
人死之後,不是應該沒有感覺了嗎?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身體虛弱,但是口渴。他憶起昏迷之前那些沁涼的水滴,應該不是錯覺吧?好懷念喔,包括那吃吃的嬌笑聲,即使,明知道,她笑的是自己饑渴舌忝唇的動作。
下意識地舌忝了舌忝嘴唇。
感覺更加渴了。
他掙動身子,想要弄清楚這里到底是什麼地方?
手臂剛剛移開一些,居然讓他踫到一個塑料瓶子,拿起來,有些重量,再搖一搖,似乎是礦泉水瓶,里面有水!
他心中狂喜,也顧不得痛了,仰起頭來咕嘟咕嘟灌了個痛快。
喝了水,感覺舒服一些。眼楮也慢慢適應黑暗,才發現,這是一間方方正正的屋子,屋子里堆著一些雜物,沒有窗戶,惟一的一扇門開得比較高,此刻,也緊緊關閉著。看樣子,似乎是間地下室。
再低頭看看自己,倒是著實嚇了一跳。
那包纏得像粽子一樣無法動彈的身軀,是自己的嗎?比之木乃伊,當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幸好,右臂沒有纏牢,還是可以稍作掙扎的。
不由得失笑,從自己這身行頭看來,那女孩在「包扎」自己的傷口時有多笨拙,費了多大的勁!
靜暗無聲,也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心里卻只衷心地期盼,緊緊關閉著的那一扇門,什麼時候才能開啟?
終于,門環拉動,沉朽的木門開了一道縫,陽光從那道縫隙里強行透入,刺得他眼楮一陣痛。
他本能地閉了下眼,沒料到那門又「砰」的一聲關上了。
眼前一陣金花亂竄之後,一切又歸于平靜。
只有在第二級台階上,多出一盒塑料便當……
第二天,或許是同一時間,女孩再一次拿著便當出現。
陽光又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但他沒有閉上眼楮,只靜靜地看著她在陽光下的黑色剪影。
「咦?你昨天沒有吃飯?」女孩驚訝地看著昨天送進來的便當仍然一動未動地躺在第二級台階上。
邵志衡艱難地朝她舉了舉右臂。
她啞然失笑,「對不起。」
于是,自己走進來,將便當端到他面前,想一想,雖然有些為難,但還是將飯盒掀了開來,拿起湯匙,一匙一匙喂給他吃。
他吃得很慢,她卻喂得很急,一大匙又一大匙。
「咳咳……」邵志衡嗆住。
女孩抱歉地喂水給他喝,「對不起哦,對不起,我不能在這里呆太久,媽媽一會兒會找我的。」
邵志衡了解地點點頭,「我明白,你媽媽不知道我在這里。」
任何一個正常人家的父母,大概都不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跟他這種人在一起吧?更何況是如今這樣狼狽的樣子。
女孩有些窘,「其實,我媽老是跟我說,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說話,更不要多管別人的閑事……」
她的聲音越說越小。
在此之前,她本來一直都做得很好,可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大概是因為一個多月以前,她的置身事外,竟讓一個無辜的男孩出了那麼大的意外吧?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個乖孩子,很听媽媽的話,對不對?」
女孩詫然望著他,「你怎麼知道?」
邵志衡低低地笑了,聲音低緩溫暖,一字字敲入她的心版,「我就是知道,上一次在音像商店里,其實,你很想插手管一件閑事,可是,因為媽媽曾經告誡過你,而你又從來沒有違背過媽媽的命令,所以,你很矛盾,到現在都在痛悔,是不是?」
「嗄?你連這個也知道?」女孩猝然瞪大了眼。
她的心事,從來不曾對人講明,而眼前這個渾身是傷的男孩,卻如何瞧得清?
他果然是偶然倒在她家門口?她果然是偶然才動惻隱之心?
她望著他一時失神了,他那狼狽虛弱的外表,為什麼這剎,在她眼里,隱隱地竟透出一股溫暖親切的味道,仿佛他們在某時某地,早已相遇相知。
是什麼時候呢?
女孩擰緊眉頭。
忽然院子里響起母親的呼喚︰「喃喃!喃喃!該去杜老師家啦。」
女孩慌忙朝台階上跑,跑了兩步,又回頭將手里的便當盒放下來,對著邵志衡急急說︰「媽媽叫我了,明天我再給你帶吃的來。」
說完,又跑。
她跑到門口的時候,邵志衡忽然對她說︰「原來你叫男男啊?」
女孩愣一下,回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拉開門跑了出去。
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想了又想。
不,不對。
肯定是他听錯了,她的名字一定不是男人的男,而是蘭花的蘭。
蘭蘭?
好一朵空谷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