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下第一場冬雪之前,吳家的手足全回到順昌府。
他們所居住的「吳家花園」,頓時熱鬧起來。
雖是團圓,但今年卻不同以往,原來她的手足不是六人,而是七人。
吳老爹當年偕同身懷六甲的妻子到京城時遇上盜匪,妻子難產而亡。當時吳老爹攜幼子吳極而回。可其實吳極也是雙生子,只不過回家的路途太遠,吳老爹沒法子攜兩名幼兒回鄉,因此只好將雙生子的妹子,托付給京城的常家照顧,也就是常挺之的雙親收養。
現在他們最小的妹子常寶貝……不,是吳寶貝,也認祖歸宗了,正一一的見過姐姐、姐夫們。
整個大廳鬧哄哄的,吳慮唇角帶笑,坐在刻有浮雕的樺木椅上。
她雖性子清冷,但卻喜歡與家人相處在一起的感覺。見大姐夫敖敏軒起身走向廳外,她抓緊機會跟在後,正巧听見他吩咐門外的丫頭取襖過來讓女眷們披上。
「大姐夫。」她輕喚。
敖敏軒回身。「阿慮,是你。外頭冷,怎麼跑出來啦?」
「前些時候,我曾請大姐夫幫我查查蘇燦下落的事……」
「嗯。」敖敏軒點點頭。「你說有人在京城看過蘇燦,不過查蘇燦行蹤這事兒卻有些蹊蹺。我在京城花了許多功夫,竟完全得不到任何相關的消息;倒是你二姐夫在關外獵馬時,曾見過咱們的遠征軍繞道。他遠遠觀看,眾兵護衛的騎士里,似乎有見到與蘇燦相似的身影。他說他與蘇燦當年只有過一面之緣,遠征軍里的那人又是披著戰袍,所以他也沒把握所看到的人就是蘇燦。」
「嗯。」吳慮有些意興闌珊的回應。「應該不是他,他一個文人,怎會跟遠征軍扯上關系?」
「阿慮,你的心要放開些,」敖敏軒勸道︰「蘇燦答應你三年,他一定會遵守承諾。姐姐們很關心你,知道你平時是強顏歡笑,本以為讓你事情忙些,日子一晃,時間也就過了,可你卻是越來越靜默,希望你要寬心些,別讓她們擔心了。」
兩年多的思念,壓抑的情感,因敖敏軒的一席話,吳慮終于崩潰了。
「天!我好想他……」她雙手搗著臉,卻止不住泛流的淚水。「他為何一點訊息也不捎來?是把我忘了?還是……有了意外?教我怎麼放心得下?急得我日日寢食難安。我也想放寬心啊!可見到蘇家大少,那相似的五官讓我想到他;見二姐夫爽朗的笑容,也讓我想起他總是帶笑的神情;三姐夫的學識淵博,我立刻聯想到他也是這般好學不倦;就連看見士元哥,我知他與阿燦一向交好,忍不住又想起他們倆把酒言歡的情景。我日里想的是他,夜里夢的是他,可他卻像是斷了線紙鳶,教我怎麼辦?」她低聲地啜泣。
一雙溫暖的柔荑從後環抱著吳慮,接著又是一雙、一雙……
吳家姐妹將吳慮圈抱在溫暖的懷里。
「乖,別哭,咱們不等阿燦回來了……」吳雙撫慰吳慮。「咱們要更主動地去尋阿燦。今兒個天晚,等明兒個我飛鴿給你姐夫們的商行、各處莊園,重金尋阿燦,總有人記得曾見過他的蹤跡,咱們就來個抽絲剝繭,務必找到他為止,這樣可好?」
「大姐……」吳慮埋在吳雙懷里痛哭。「我……我……」
「好啦,大姐是知道你的,待找到阿燦,姐姐們定會好好地教訓他一頓,竟敢將咱們家的老五惹哭,他皮在癢了。」
吳慮听了破涕為笑,但吳家的女婿們個個都打起哆嗦。
這個蘇燦實在不知死活,前頭已經有四個男人讓他借鏡了,他竟還敢惹毛吳家女兒。
「咱們回廳里吧,外邊冷。」敖敏軒怕妻子體質弱,凍著了身子。
吳家女兒簇擁著吳慮欲進廳,吳家的管事卻慌慌張張地奔來。
「大小姐,請稍等。」
「怎麼啦?」吳雙問道。
眾人也跟著回頭。
「開封府尹常挺之大人來了。」管事稟報。
「他不跟咱們一起南下,卻又隨後追來,又在玩啥花樣了?」吳家老二吳情不滿地嘀咕。
「我是來出公差的。」常挺之清朗的嗓音從雪地里傳來。
「你又假公濟私啦?」吳情嗤道。
常挺之率先走向大廳。「先進廳接旨吧。」
接旨?
眾人面面相覷,收起玩笑之心,一起進廳。
「這聖旨是給五姑娘的。」常挺之站在正堂處說明。
大廳里忽地鴉雀無聲。
「挺之,你在開玩笑麼?」敖敏軒笑道︰「聖上怎會識得阿慮?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玩起假傳聖旨的游戲?」
常挺之取出卷軸,那絲綢錦織品,上頭用朱砂、石綠、孔雀藍等多種顏色繡出的金龍標志,再容不得眾人懷疑。
吳慮上前,同眾人齊跪在地上。
常挺之攤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日——朕查順昌府吳慮尚未婚配,令開封府尹常挺之即刻護送到京,擇期與常勝侯結為良配。欽此。」
听完旨意,吳慮癱軟地跪坐于地。
常勝侯?他不就是聖上剛賜給諸葛軍師的封號麼……
她不識得他呀!
「五姑娘,聖上作的媒,是天大的榮寵,你快接旨吧。」常挺之已將聖旨卷回軸狀,笑嘻嘻地遞到吳慮眼前。
吳慮搖頭。
常挺之又將聖旨移近她一些,催道︰「快接旨吧。」
她再搖頭。
「五姑娘?」
「不……」吳慮終于開口。「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她踉蹌地奔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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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籠罩在一層愁雲慘霧之中。
吳家人全聚集在蓮苑的廳內,吳慮頹然地坐在貴妃椅上,吳憂緊靠在一旁相陪。
唉!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
「聖上怎麼突然作起媒來了?挺之,你知道內情麼?」敖敏軒問道。
常挺之搖頭。「不可說。」
「那他怎麼知道阿慮的?」吳情問道。
常挺之再搖頭。「不可說。」
「以常勝侯所立的功績而言,聖上要婚配,也一定會詢問他的意願。他要娶任何一位貴族之女都隨他選擇,怎會同意娶個尋常姑娘做婚配?」換吳雙開口。
常挺之仍是搖頭。「不可說。」
吳極不耐煩地嗤道︰「常大人,你這也不可說,那也不可說,那你總可以說說那常勝侯是哪里出身?他姓啥名啥?家在哪兒?生得啥模樣?高矮胖瘦?總要讓咱們有個底吧!」他是家中唯一的男丁,卻保護不了家人,不由得著急了。
「各位,」常挺之躬身作揖。「你們別為難我啦,那常勝侯的身分,聖上當初已下了封口令,雖說黨項族已向咱們投降了,但聖命尚未收回,我說了豈不是忤逆聖意。我只能說,常勝侯的人品無話可說,反正五姑娘嫁他,一定會滿意的。」
「我不嫁。」吳慮語氣雖淡漠,但卻不容置疑。
「五姑娘,你不能抗旨。」常挺之警告。
「那殺了我吧。」她神情堅決。
「殺你事小,只怕你吳家滿門受累。」
此話一出,吳慮憤恨地瞪向常挺之,不只是她,吳家大小全用怪罪的眼神睨他。
常挺之從沒有這麼里外不是人。好歹他也是輔佐聖上治理國家的朝臣之一,怎麼卻落得如此待遇?
吳慮牙一咬。「好,我嫁。」
「阿慮,別答應,咱們定可以想出法子……」所有人驚呼阻止。
「好,咱們明日便起程。」常挺之連忙訂出時間。
「知道了。」吳慮神情漠然。
常挺之轉向眾人,一副大事終于底定的模樣。「你們要是不放心,也可以一道去,一路上也熱鬧;你們放心,五姑娘嫁給常勝侯是絕不會後悔的。」
吳慮一點也不心動,她淒然苦笑。「我累了。」
眾人知她心緒低落,也不擾她,起身離開了。
送家人離開蓮苑後,吳慮回到內室,她從櫃子里取出卷軸里的宣紙,攤開在桌子上。
大鵬展翅
這四個字是當年蘇燦在無心之中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
落在紙上的筆法厚勁有力,有顏筋柳骨之魂,她一直舍下得賣。
「阿燦……」她喃喃低語。「你一心想振翅高飛,可有想過兩年多前,你一展翅的剎那,就注定咱倆再無相見之日?聖命難為,我為情而死事小,連累家人事大,只好待拜了堂,遵從聖令之後,洞房花燭夜正常勝侯跟前以死明志,那也算是對得起你了……」她幽幽一笑。「可當我死時,你在不知名的遠方可會有所感應而心痛?會悔不當初麼?」
夜風吹開了窗欞,月光下雪花紛紛飄落。
雪景美麗,吳慮卻只感覺絕望與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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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
吳家一行人路上磨磨蹭蹭地拖延,終于還是到了京城。
當初吳極到京城與吳寶貝認親時,曾考慮出嫁的姐姐們都住在京城,因此便在此買下一座宅第,此刻正好用上。
吳慮本來話就不多,離開順昌府後,她更是靜默了。
吳憂當然是寸步下離的守在吳慮身邊陪伴。
「慮,姐夫已央常大人幫忙,安排覲見皇上了。」吳憂打開吳慮帶來的衣箱,將里頭的衣衫一一取出來放妥。
「嗯。」吳慮輕應,根本不敢抱多大的希望。
「咦……這不是我釀的百日醉麼?」吳憂彎身從箱子里拿出一盅白玉酒瓶。
吳慮一驚,急上前搶回瓶子。
瞧她慌亂的模樣,吳憂生起懷疑。
「慮,你拿這酒來要做啥?這酒尋常人只要飲了三杯,便會醉上百日;就連咱們倆酒量好,喝下這一盅也會醉得不醒人事。你……」
「憂,你別管,這酒我自有用處。」吳慮神情透著怪異。
「難道你是要用它來灌醉常勝侯?」吳憂月兌口問道。
她的話讓吳慮找到個好借口。「是……是啊!若他來訪咱們,我就用這酒灌醉他,又可拖上三個月了。」
「原來如此。」吳憂才要相信吳慮的說法,卻又發現問題了。「可也不對啊!萬一常勝侯要是不來訪,直接將你娶進門又該如何?」
「那我就在洞房花燭夜灌醉他,等他醒了,再灌醉,到時憂啊,你就要幫我送些來了。」
吳憂听得格格嬌笑,雖明知慮用這方法根本不是長久之計,但至少她願意想法子對付,好過一路來的悶不吭聲、死氣沉沉。
「沒問題,果真如此,我負責快馬送酒給你。不過慮,你不用太擔心啦,姐夫們一起進宮面聖,他們一定能說服皇上收回成命的。」
吳憂正勸慰著吳慮,吳極卻氣急敗壞地奔入房里。
「這下子糟了!」他連聲喊。
「吳極,你做啥毛毛躁躁的?」吳憂罵道。
吳慮見吳極那焦急的模樣,升起一抹不祥的預感。
「姐夫們回來了……」吳極搖頭頓足的道︰「他們不進宮還好……听姐夫說聖上一見到他們,完全不讓他們有開口的機會,只歡喜地說反正家眷都到齊了,擇日不如撞日,命公公們今夜便備好鳳冠嫁紗,並要宮女們伺候好阿慮後,立刻送進宮里,明兒個在大慶殿讓常勝侯跟五姐成親。」
吳患腿一軟,跌坐在床沿。
萬事休矣!
吳雙等一行人跟著進房。
「阿慮……」
吳慮抬眸,強顏歡笑。「大姐,沒關系的,想不到今夜是咱們家人相聚的最後一夜……」
「胡說!」吳雙語帶譴責。「難道嫁給那常勝侯,就不準咱們探望妹子了?」
「是我糊涂了……」吳慮依依不舍地望著自己的手足,一一瞧個仔細。「不過今兒個就讓阿慮再任性一次吧。」
眾人也不知該如何再安慰吳慮,此時府里的管事已來通報,說宮里的公公送鳳冠嫁紗來了,而隨行的宮女則來打點新嫁娘的一切。
宮女們全進了吳慮的房里,開始忙了起來,吳慮挺直地坐在梳妝鏡前,任由宮女為她挽面、淨身、蔥指涂上蔻丹……
是呀,她要展現出自己最美的一面,然後……
獨赴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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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皇上主婚,眾朝臣齊聲恭賀。
當吳家一行人看見新郎倌常勝侯時,頓時恍然大悟,終于放下心了。
戴著鳳冠的吳慮被喜帕遮著,看不見周遭的景象,當然也看不見新郎倌的模樣,她只能抓著同心彩帶,跟隨素未謀面的男人,緩緩地走著,接著,她被輕扶著上轎,直出東華門,送進侯爵府第。
侯爵府第的喜婆及丫頭接手,將她帶入喜房。
吳慮只听得一陣窸窣聲後,房間安靜下來。
她靜靜地坐在床沿,小手握緊已讓她的體溫溫熱的百日醉。
她就要死了!
不管是割腕、抹脖子、插心口,這些死法都無所謂,只要再一會兒,一切都過去了……
半刻鐘後,沒再有旁人進房,她扯掉喜帕,頭一仰,將百日醉一口飲盡。
憂以為這酒是要灌常勝侯的,其實是她不想讓自己痛苦地等待死去,因此決定讓自己在醉醺醺之下赴黃泉。
呃!
從昨兒個開始,她便沒再進食,酒一喝,立刻不文雅地打了個嗝,從懷里取出利刃,想了想,她決定一刀插進胸口,然後一了百了。
「阿燦,來世再見了。」
她雙手握住利刀,忽地听見外頭響起一陣喧嘩,由遠而近。
「侯爺,您怎麼回來啦?宮里的喜宴正要開始呢!可是等不及要見新娘子了?」喜婆笑道。
門外,男子輕笑。
這笑聲……吳慮渾身一震。
她在做夢麼?還是醉了?
她踉踉蹌蹌地坐回喜床,胡亂地拿起喜帕蓋住鳳冠,房門正好打開。
「侯爺,請掀喜帕。」喜婆遞上玉如意。
不知常勝侯做了什麼表示,吳慮只听喜婆笑嘻嘻地道——
「是,小的這就告退,春宵一刻值千金,祝侯爺及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吳慮听見門開了又關,屋內寂靜下來。
沒一會兒,她瞪大眼,從喜帕下看見男人的紅袍黑靴走入她的眼簾。
玉如意伸向她,勾住喜帕,緩緩地掀開。
她也緩緩的抬頭。
那日也思、夜也想,英氣的濃眉、似笑非笑的眼眸、俊挺的五官……
她眸中泛起薄霧,更看不清了!這下可能是真的……她一定是醉了,她在做夢……
只見常勝侯俯身漸漸地朝她靠近,接著咧嘴一笑,露出白牙。
蘇燦開口︰「阿慮,我來娶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