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下午,錢良玉整理完小公寓,正準備放松自己、看看書,門鈴卻響了。
「溫老師?」
「你好。」溫老師露出一個甜美而羞怯的笑容。「抱歉我這麼冒冒失失地就來了,我在教師通訊錄上看到你的住址,發現你住得離我滿近的,所以想說過來拜訪一下,希望沒打擾到你。」
「沒有。」錢良玉仍是意外不已。她跟同事從來就沒有什麼私底下的往來,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有多孤僻。
「我可以進去嗎?」
「當然,請進。」不是她故意無禮,而是除了兩位好友之外,她從未有過別的訪客,一時之間不太習慣。
溫老師帶了一盒甜點,錢良玉向她道謝,問︰「你要喝點什麼嗎?」
「開水就好了,謝謝。」溫老師環視了極簡約、以黑白色系為主的小巧公寓,在兩人沙發上坐下。「你家好前衛、好時髦。」
「還好。」錢良玉輕扯唇角,她的好友木蘭可沒同感,不過木蘭的品味有問題,她家里粉紅色-濫,而且到處都是Kitty大頭貓的圖樣,有夠惡心。
「溫老師,你找我有事嗎?」她決定開門見山。
溫老師臉微紅,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沒什麼事……只是我才從南部搬來不久,在這里又沒什麼朋友,我只是想說……想說來找你聊聊天,說不定你哪時候有空,我們還可以一起逛個街、喝個咖啡什麼的……」
原來是因為孤單,錢良玉領悟。溫老師才二十五歲左右,一個像她這麼靦-、嬌弱的單身女子要在台北生活的確有點辛苦。
「我不是很愛逛街,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改天我們可以去喝個咖啡。」她很少這麼和顏悅色說話,可是一遇上這種「弱小動物」型的女性就是容易心軟。
「是嗎?那太好了!」溫老師面露喜色。「良玉姊……我可以叫你良玉姊嗎?現在不是上班時間,我希望你也能叫我曉茹。」
「。」錢良玉開始冒冷汗。老天,進展得真快……
溫老師接著說︰「我的養父母一直不贊成我來台北工作,他們希望我就待在台南,找個鎮上的男孩結婚生子,當個家庭主婦,你知道,有些老一輩的人就是比較傳統。」
盡管覺得溫老師交淺言深,錢良玉還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養父母?」
溫老師不自在地笑笑。「我是個孤兒,三歲的時候被我現在的父母收養,我不知道我的親生父母是誰。」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錢良玉不知該說什麼。
「良玉姊,你的家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管東管西的?」
她的父母跟她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往來。
「我爸媽向來不太管我。」錢良玉勉強牽動嘴角,她沒有輕易跟人坦露私事的習慣。
「真好,好自由……」溫老師羨慕道。「我的養父母就我一個小孩,他們就只能管我。良玉姊,你有兄弟姊妹嗎?」
這個問題像張陰暗的大網罩下,錢良玉頓時幾乎窒息,不,她仍是無法談到這件事……她就是沒辦法……
門鈴這時響起,猶如溺水的人看見救生圈,她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我去看誰來了。」
錢良玉沖到門邊,開了門,卻愣住。
「嗨!小玉,我──」項朝陽斂起笑容,皺起眉頭。「怎麼回事?你怎麼臉色那麼差?」他關切地用指節端起她的下巴,但手立刻被拍開。
「別亂踫!」錢良玉低斥,在深呼吸之後,她控制住情緒波動,板起臉孔。「你來干麼?」
他端詳了她好一會兒,確定她安然無恙之後又不滿道︰「你這地方怎麼沒裝個視訊對講機什麼的,要是壞人來怎麼辦?」這棟老舊的三層樓建築他怎麼看都覺得不安全。
「已經來了。」她悻悻然白他一眼。每次遇上他準沒好事,比遭小偷還倒楣。
項朝陽仿佛什麼都沒听見,展顏微笑。「你不請我進門嗎?」
「我很忙,再見。」錢良玉正想甩上門,背後卻傳來溫老師軟軟的嗓音。
「你好,項老師。」
項朝陽的視線越過錢良玉的頭頂,略微訝異。「啊,溫老師,你也在這兒。」
「我來找良玉姊聊天。」柔軟聲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欣喜。
錢良玉無奈,只好讓項朝陽進門。該死!她家幾時變成公眾的聊天場所?
「嘖、嘖……你這地方怎麼只有黑與白,一點色彩都沒有?」項朝陽打量著整齊如展示間的小公寓,發表看法。
「沒人請你來。」
項朝陽似乎患有選擇性的重听,逕自從口袋里掏出一個薄薄的信封袋。「我有兩張佛朗明哥舞表演的門票,今晚在台北國家戲劇院,你想不想去看?我們可以在開演前先一起吃個晚餐。」
錢良玉差點吐血。他為什麼總是能旁若無人地為所欲為?溫老師就在一旁,他不知道她的處境有多尷尬嗎?
不,他當然不知道,這家伙的神經向來粗得令人發指。
「抱歉,沒空。」即使她對這項西班牙國粹之一的舞蹈非常感興趣,也絕不屈服。
「別這樣嘛,小玉。」項朝陽哄誘道︰「這個舞團是已故的RafaelAguilar創立的,他可是二十世紀末最偉大的佛朗明哥編舞大師,今晚演的是他編的〈卡門〉,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沒興趣。」她在電視上看過佛朗明哥,這種舞蹈是力與美的組合,使她看得深深著迷,但是她死都不會對他承認。
「我、我知道那個舞團……」溫老師嬌軟、遲疑的聲音插了進來。「他們之前來過台灣兩次,我……我一直想去看都沒買到票。」
錢良玉看到那雙眼楮里的期盼,頓時喉嚨發干,胸口悶堵得緊。
「干脆讓溫老師跟你去看表演,免得浪費了票。」她不帶感情地告訴項朝陽,看見他笑容消失,下顎繃緊。
她別開眼,拿起掛在牆上的鑰匙,只想盡速遠離兩位不請自來的訪客。
「我跟朋友還有約,現在得出門了,兩位慢走。」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客氣,但是她知道溫老師不會介意。至于項朝陽的感受……她不在乎,一點都不在乎。
公寓建築外,錢良玉跨上自己的機車,頭也不回地騎走,把項朝陽和溫老師兩人拋在身後。
項朝陽望著那迅速遠離的身影,黑眸沉了下來。
他既生氣又挫敗,他不明白小玉為何要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也不知道該怎麼更接近她一點。她好像在自己周遭築起了一道高高厚厚的圍牆,禁止任何人進入,每當他想辦法敲下一塊磚,她就迅速地補上兩塊石頭,教他頭痛不已、束手無策。
他不相信她對他沒感覺。如果沒感覺,她不會在他擁抱她時軟化,即使只是短暫的片刻;如果沒感覺,她不會在他稍微刺激之下就發脾氣,事後又懊惱自己情緒失控……他了解她的個性,也許比她自己更了解。
可惡!她為什麼要那麼頑固?為什麼就不能坦率一點?
「項老師……」見項朝陽俊顏緊繃,一直悶不吭聲,溫老師吶吶開口。「對不起……我、我沒想到良玉姊會有那種反應,希望沒造成你的困擾……」
項朝陽這才記起身旁還有人在。「別放在心上,不關你的事。」
「其實項老師……」溫老師鼓起勇氣又說︰「如、如果你真的找不到伴跟你去看表演,我、我很樂意陪你去……」
項朝陽心頭一驚。溫老師的臉頰紅暈,神情羞澀,一雙大大的眼楮正瞅著他。
他對此種眼神並不陌生,這位嬌小,漂亮的年輕女老師對他有好感。
霎時,一個疑慮閃過腦際──
園游會那天,溫老師一出現,小玉的態度便冷了下來,今天她又要他帶溫老師去看表演。
是他多心嗎?還是小玉想把他跟溫老師送作堆?
Mierda!最好不要給他發現是真的,不然他真的、真的會很火大!
「溫老師。」他把信封袋放到她手上,露出一個抱歉的微笑。「這兩張門票都是最前排的座位,我相信你一定會有朋友想陪你去,其實我以前就看過好幾次這個舞團的演出,今天本來是想帶小玉去觀賞,既然她不去,票對我就沒什麼意義了。」
抱歉,他對溫老師沒興趣,他只想跟他的小玉去看舞。
項朝陽轉身走開,留下眼眶發紅、芳心破碎的溫老師。
*********
「嗨,顧老頭。」
「良玉。」顧正棠微微頷首,修養到家,側身讓錢良玉進門。沒辦法,這個黑衣女是準老婆的摯友,再怎麼難听的綽號他也得忍受。
「良玉,你來得正好。」江木蘭挺著八個月的大肚子走到客廳。「我正在幫寶寶想名字。」
「木蘭,你怎麼下床了?」顧正棠性格卻略顯嚴肅的臉上出現擔憂。
「別那麼大驚小怪,醫生早就說過我可以適當地走動走動。」江木蘭在懷孕初期差點流產,為了安胎,在床上足足躺了好幾個月,現在胎兒的狀況已經穩定。
「如果你不想躺床上,躺在沙發上也行。」顧正棠叨念著,又向錢良玉求助。「你幫我說說她。」
「老婆是你的,孩子也是你的,自己想辦法。」錢良玉攤手,表示愛莫能助。
「正棠,我口渴,你去幫我和良玉拿果汁好不好?」木蘭甜甜地要求,顧正棠立刻領命,錢良玉看了忍不住想發笑。這個顧老頭,完全被吃得死死的。
錢良玉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情形,可是今天看著容光煥發的江木蘭,和對她呵疼至極的顧正棠,忽然間,她覺得有一絲羨慕。
另一個好友鄭飛燕在前陣子結婚了,江木蘭和顧正棠則預計在孩子出生後步入禮堂,獨自生活的,就只剩下她。
她不需要伴侶,也不怕單身一輩子,她早已習慣一個人的日子,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不需要依賴任何人,可是盡管如此,看見姊妹淘個個有了歸屬,她仍是不免感到淡淡的悵然。
「發什麼呆?」江木蘭拉著錢良玉在沙發上坐下,問︰「你不是說要在家放松、休息,怎麼又改變主意了?」她早上打過電話給錢良玉,邀她過來串門子。
想到這件事,錢良玉的心情指數陡降。
「心煩,決定出門走走。」
「煩什麼?」江木蘭挑眉,很好奇。
顧正棠這時送飲料過來,關切而謹慎地看了孕婦一眼,像是確定小孩不會突然破肚而出之後才離開,體貼地把客廳留給女士們談心。
「你在煩什麼啦?」江木蘭追問,笑眯了眼。「不會是跟項朝陽有關吧?」
「你干麼那麼亢奮?」錢良玉斜眼看她。孕婦都這麼詭異嗎?
「我猜對了-?」江木蘭很得意,接著極力慫恿。「說說看他又干了什麼事啊∼∼」她對當年那個「月兌衣獻女友」,把良玉氣得臉色青白交錯的項朝陽先生,印象可深了。
「早知道就不要告訴你那家伙回來了。」錢良玉很後悔,後悔這幾星期來常常向好友抱怨項朝陽在學校里替她惹的麻煩,現在可好,在家待產、閑得發慌的木蘭把她的苦難當娛樂,哼,誤交損友。
「別這樣嘛,說一下項朝陽又怎麼惹你了。」
「不想說。」錢良玉把心一橫,不說就是不說。其實她也真的不知道能說什麼,項朝陽想去看舞蹈表演,她不想跟他去,于是把機會給了暗戀他的溫老師,如此而已。
按理說,她應該為擺月兌掉那家伙而開心,可是她偏偏一點都開心不起來,反而煩悶得要死,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要跟木蘭說什麼?
現在,項朝陽應該跟溫老師在某個地方消磨時間吧……然後他們會一起吃飯,一起上劇院……誰知道之後還有什麼節目……說不定他們會上夜店,說不定項朝陽會用那輛騷包車載溫老師去看星星,說不定……
江木蘭輕啜著果汁,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好友。哇 !真精彩∼∼良玉的臉上居然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種表情,一下子皺眉、一下子抿嘴、一下子咬唇,反反覆覆,變幻莫測,要不是怕良玉真的翻臉,她還真想叫正棠出來一起觀賞,免得他老說良玉像個冷面女殺手。
干得好啊!項朝陽,也只有你能讓錢良玉這麼反常。
錢良玉終于回神,「你干麼盯著我看?」
「沒有哇。」江木蘭非常無辜地眨了眨眼,試探地說︰「既然那個項朝陽喜歡你,你就給他追就好了嘛。」
「他只是喜歡害我,喜歡替我找麻煩。」那人從小就是這樣,惡習不改。
「是喔,大老遠從西班牙回來害你……用鮮花砸死你、用巧克力噎死你、請你去餐廳吃飯再順便毒死你……你說的沒錯,他一定用心險惡、居心叵測、狼心狗肺、人面獸心──」
「你說夠了嗎?」錢良玉射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江木蘭聰明地閉嘴。「不管怎樣,我討厭那家伙。」
「你真討厭他,還是你認為你討厭他?」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怎麼老跟我唱反調?」錢良玉氣悶。太好了,不只項朝陽愛惹她發火,現在連木蘭都卯起來激怒她。
江木蘭淺嘆口氣,認真道︰「良玉,我只是希望你幸福,我跟飛燕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我希望你也能有個人跟你分享你的生活。」
「我對現在的日子很滿意。」錢良玉放緩了語調,知道好友是出自真誠的關心。「不是每個人都適合有伴侶、有家庭的生活,我喜歡自己一個人。」
木蘭怕寂寞,所以為自己找到了顧正棠,但是她不同,從很多年以前,她就接受自己終將一個人的事實,她早已習慣寂寞。
「你不是要替寶寶取名字?想到哪些了?」錢良玉知道她改變話題的方式很拙劣,但是她不想繼續先前的討論。
江木蘭也很配合,不再窮追猛打。
「你覺得顧凱蒂怎麼樣?」她的寶寶是女兒,幾個月前就知道了。
「你女兒將來會恨死你。」這女人中毒太深,居然連小孩都要用那只大頭貓的名字。
「那顧甜甜呢?跟我們小時候看的卡通一樣,又可愛又好記。」
錢良玉翻白眼。「你能想像你女兒到五十歲都還叫甜甜嗎?」
「顧夢柔?詩情畫意又浪漫。」
「我死都不會收一個叫夢柔的干女兒。」太瓊瑤了。
「好吧,顧情兒?」
「兒?你要在你女兒的名字里放個‘兒’?!」錢良玉瞪著眼楮,終于爆笑出聲。「你干脆就叫她‘顧女兒’好啦,顧正棠的女兒,沒人會搞錯──」
江木蘭也跟著大笑。
終于,兩個女人笑夠了,錢良玉從沙發上起來。
「不跟你扯了,我要回去了。」錢良玉頓了下,又說︰「多謝,我現在心情好多了。」她知道木蘭在試著逗她開心,為此,她由衷感激。
「良玉,別錯過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別讓自己後悔。」
錢良玉一怔,含混地點個頭,離開江木蘭的家。
江木蘭坐在沙發上,撫著肚子,沉思的臉上出現一抹憂愁。
「木蘭,怎麼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顧正棠從書房出來,一發現愛人臉色不對勁,馬上疾奔到她身側。
「沒有,我沒事,我只是擔心良玉。」
顧正棠松了口氣,隨即不解。在他看來,那個冷面黑衣女很獨立、很能照顧自己,實在看不出她哪里需要人擔心。
江木蘭淺淺一笑。「你不懂,我從高一就認識良玉,她一直都很敏感,也很固執……高二下學期,她唯一的弟弟在一場車禍中死了,我不知道詳細情形,只知道那件事對她的打擊很大,因為從那以後她便絕口不提她弟弟,而且就我知道,她有很多年沒跟她爸媽來往了……」
江木蘭躺進顧正棠懷中,找到一個舒適的位置,繼續道︰「雖然我們是最親近的朋友,可是良玉總是保留了一部分的自己,有些事情她就是埋藏在心底不向任何人透露。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在硬撐,撐著一個沒人看得見的包袱……我只希望,有個人能幫她卸下那個包袱,否則她永遠不會真正的快樂……」
顧正棠靜默不語,這種事,他實在無能為力,只能安靜地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