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前,若是有人提到「一見鐘情」這種事,關定涯只會嗤之以鼻,將那當作浪漫派人士的無病申吟。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看法在不久後便受到了挑戰。
那是個周四下午,他正在辦公室里。
「總經理,‘新亞’影藝的殺青酒會在下周六舉辦,邀請函今天送到,您是否決定出席?」說話的青年男子是陳助理。
關定涯沉吟片刻。
他並不特別喜歡參加這類媒體聚集、浮華奢侈的晚宴,然而「新亞」是中、港、台電影界的龍頭老大,最近殺青的年度大制作正是一部有關珠寶竊盜的愛情動作電影,關氏珠寶集團是主要贊助廠商,不僅提供了八百多件價值不菲的設計師珠寶和數家旗艦店協助拍攝,也在這期間成功地簽下飾演女主角的當紅女星為廣告代言人。
在這種情況下,他不得不到場露個臉。
「我會去。」
「需不需要聯絡關夫人,請她一同參加?」關定涯尚單身,陳助理指的自然是他的母親。
關定涯想了想。「也好,由你去安排。」他的母親向來喜歡這種冠蓋雲集的場合,想必會極樂意出席。
「是。」陳助理語音方落,辦公室的厚重木門就被大力推開。
「嗨,老哥!」
關定涯有些無奈,堅毅的臉上卻浮現罕見的暖意。
敢這樣完全忽略秘書,大大方方地板進他辦公室,除了他弟弟不會有別人。
「總經理,如果沒其他吩咐,我先出去了。」陳助理對老板的弟弟點頭致意,退出了辦公室。
「遲早有天我要開除王秘書。」
「別這樣嘛,老哥。」關行宇皮皮地笑。「人家挺著七個多月的大肚子,我硬要跑進來,她也不可能追上來攔我。」
關定涯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倒沒真正怪罪秘書。英俊瀟灑,嘴巴又甜的行宇天生受女人歡迎,自小便是如此,連他手下最一板一眼的女秘書也逃不過他的魅力,總被他逗得像小女孩般臉紅。
行宇是他已故的父親婚外情之下的結果,六歲時才認祖歸宗來到關家,那年,他十歲,首次體會到自己有了手足。
他對父親生前的風流韻事不予置評,也無視于母親的強烈反彈,只知道,他有了一個比堂兄弟還親的血緣兄弟。
「你來得正好,我正想打電話給你。」關定涯道。「晚上幾個叔叔嬸嬸會到老家聚餐,你要不要一起過來?」他口中的老家是關家位于市郊的祖宅,目前只有他母親居住。行宇一成年便搬出老家,而他從兩年前就搬進市區的公寓。
「不用了。」關行宇直率地回絕。「我還是別出現在你媽面前好,免得她又以為我要跟你爭關家財產。」
「若你真的稀罕,我這總經理的職位送你都無所謂。」關定涯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心中同時為母親多年來對行宇的態度感到歉疚。
「多謝,不過心領了,繼承關家的重責大任還是你自己留著享受,我沒那麼耐操。」關行宇翻眼,可不覺得像老哥那樣一天到晚工作有什麼好的。
關定涯莫可奈何地搖搖頭。父親生前也有意讓行宇進自家公司,但他一口回絕,寧願當個自由攝影師。行宇生來就具有閑雲野鶴似的藝術家性格,若是要他成天坐辦公室或是開會應酬,倒不如直接要他的命。
偶爾……只是偶爾,他會忍不住羨慕行宇的自由不羈,想體驗他那種不受拘束的日子。
但是這種念頭通常只要一萌生,就會被他抹除。
身為長子,他有他的責任……對關家,對他的父母,以及他唯一的弟弟。
「你還沒說找我有什麼事?」關定涯問。
「事倒沒有。」關行宇聳聳肩,笑嘻嘻道︰「只是正好要到附近那家義大利餐廳約會,就過來打聲招呼。」
「又換女朋友了?」他了解行宇,規規矩矩的午餐約會代表他不是正在追求對方,就是正處于交往初期。
「別把我說得像花心大蘿卜好嗎!我這次是認真的。」
關定涯饒富興味地挑眉。「我記得你上次也這麼說,還有上上次。」
「真的啦,這個女孩不一樣,我前陣子回母校指導攝影社的時候認識的……對了!」關行豐從隨身的帆布背包取出一疊經過放大的相片。「攝影社的迎新烤肉會上替學弟妹拍的,她也有參加。」
關定涯並未將弟弟的輝煌情史太放在心上,目光隨意掃過兩張相片,只看到一群青春洋溢的男孩女孩,乍見之下都長得差不多。
從大學時代,當其他同學正忙著玩樂時,他已經開始在關氏見習,像這樣無憂無慮的社團生活對他來說,很遙遠也很陌生。
「哪一個?」
關行宇正想回答,結果眼珠子一轉,卻說︰「猜猜看。」
關定涯瞥了他一眼,這才真正將注意力放在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孔上。
然後他看見了那個女孩。
說也奇怪,相片上的女學生少說十幾個,其中不乏窈窕俏麗、姿色過人的女孩,但是只有她,吸引住他的視線。
她不是特別美,身材清瘦,長長的頭發在腦後扎成簡單的一束馬尾,T恤加牛仔褲的打扮在諸多時髦女孩中也毫不顯眼,然而她身上卻散發著一種恬靜、柔和的氣息,教人看了說不出的舒服。
當別的人嬉笑打鬧成一團時,她站在幾步之外,靜看著同伴,嘴角噙著一抹極淺的笑,白淨的鵝蛋臉上有著幾分靦腆和一絲欣羨,彷佛並不習慣那片歡樂的氣氛,卻又忍不住心向往之。
許多張內容不盡相同的照片都是如此,她總是佇立在一段距離之外。
關定涯想,她一定不知道自己不經意流露的神情被捕捉在鏡頭中。
那時她心里想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不期然地浮上腦際,關定涯自己也暗自詫異。
他是怎麼了?怎麼會對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產生這種莫名的好奇?
「怎麼樣?猜到了沒?」
關定涯決定忽視直覺給他的答案,目光投向弟弟,搖搖頭。
「你還是直說吧。」
「真沒默契!」翻了翻眼,關行宇拿回相片,手指在上頭點了點。「就是她,陸清妍,氣質贊吧?」
關定涯又睇了照片一眼,靜默片刻。「還不錯。」
「你老弟我的照相技術不是蓋的,趁她沒注意的時候把那種‘我見猶憐’的感覺都拍出來了!」
關定涯唇角輕牽。「我還以為你向來喜歡熱情火辣的女人,幾時又變成‘我見猶憐’這型的?」
「唉,被愛神的箭射中,我也沒辦法。」關行宇捧著心,忽地看了看表。
「糟!約會快遲到了!我先走了,改天再帶她給你看。」
看著他一陣風似地又卷出辦公室,關定涯的心莫名地沉了沉。
果然是那女孩……
不知怎麼地,他竟希望自己沒猜對。
關定涯真正見到陸清妍是在三個星期後,在他前往山上別墅的路上。
這棟位于市郊山上的別墅是關定涯的祖母留給他的,環境幽美,佔地寬廣,他記得小時候很喜歡在庭院里亂跑,行宇出現在他生命中後,偌大的庭院便成了他們玩樂的天堂。
「我的心事無人會了解,我的心事無人知!∼∼當初伊是我的心愛,現在已經別人的太太……」
豪華轎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駛著,荒腔走板的台語歌從駕駛座傳遍整個車廂,但後座的關定涯仍是老僧入定般垂眸閱讀,其抗噪音能力讓人不得不佩服。
終于,破鑼似的嗓子中止。
「喂,醫生不是叫你這兩天別工作?」說話的人叫阿醒,先前唱歌的人也是他。他是關定涯的專屬司機,卻完全沒有為人員工的自覺。
然而關定涯並不介意阿醒的粗魯、直率,旁人或許難以理解,但是這個江湖味十足,眉上帶疤的男人不只是他的雇員,也是他忠誠的朋友。
「我沒在工作,只是趁閑暇看幾份檔案。」兩天前關定涯又犯了胃痛的老毛病,醫生建議他放松幾天,所以他才決定上山來度周末。
阿醒毫不客氣地從鼻孔哼了一聲,繼續開車。
笑意閃過黑眸,關定涯繼續閱讀手中的文件,可是不多久,又听見阿醒的聲音。
「啊!前面有兩個落難的正點美眉想搭便車,我們要不要英雄救美?」
關定涯微微蹙眉。就他所知,這條山路的盡頭包含自己的別墅在內,不過兩戶人家,另一棟別墅的主人長年居留國外,誰會出現在這偏僻的半山腰上?
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他抬眼往前看,這一瞧,心房卻像是被什麼猛地撞上,幾乎停頓。
前方路旁有兩位妙齡女子和一輛看似拋錨的機車,較高的那個短發女子正朝他們豎著大拇指,而另一個女子則顯得有些不安地拉著同伴,似乎並不贊同。
他一眼就認出了第二張臉龐。
經過這些時日,他驚訝自己居然清楚地記得她的相貌。
她本人比照片上更清秀、縴柔,也更教人移不開眼楮……
看她那樣子,應是正要去自己的別墅吧……
一想之下,關定涯更為篤定,他知道交游廣闊的行宇經常請一些朋友到山上別墅作客,只是沒想到今天竟然會遇見她。
「我看還是別理她們。」阿醒見他遲遲沒有回應,自顧自又說︰「現在這種世道,誰知道這兩個女人是不是什麼詐騙集團還是金光黨……」他逕自把車開過陌生女子面前,沒發現後座的人緩緩轉頭,目光一直膠著在其中一個女子身上。
「靠邊停。」關定涯忽道,這時已收回視線。
「你真要給那兩個女人搭便車喔?」阿醒微訝,但依言將車子停在路邊。
關定涯垂著眼睫,靜默半晌之後才又開口。
「把車掉頭,回市區公寓。」
「嘎?」阿醒呆住。他開了四十幾分鐘的車才開到這山上,現在居然無緣無故要回頭開回市區!這人是在要他嗎?「你吃太飽了喔?!不是說要到山上休息幾天?」
「我改變主意了。」關定涯語氣淡淡,垂下的濃密睫毛掩去了那雙眼中的情緒,教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馬的……醫生說的話都不听,你最好不要再給我鬧胃痛……」阿醒恨得牙癢癢,終究還是想辦法將車掉頭,住山下行駛。
關定涯看著窗外,拿出手機,迅速撥下一組號碼。
「江叔,是我。」他對別墅里的管家說道。「行宇有兩個女性朋友被困在上山的路上,離別墅大概三、四公里,就在大轉彎附近,麻煩你現在來接她們……不,不用告訴行宇是我通知你的,就說你要出來買東西,正好遇到她們……」他又交代幾句,收了線。
阿醒從後視鏡瞪著關定涯,一肚子的驚訝與困惑,可是一見那張驀地變深沉的臉,又硬生生地把話吞回去,只有意無意地嘀咕著︰「平平是姓關的,一個做牛做馬把自己當超人來操,另一個閑到沒事就開趴踢、把美眉,連人家休息用的別墅都霸佔去……」
「他是我弟弟。」關定涯語露些許無奈,阿醒跟行宇不對盤並非一天兩天。
「弟弟了不起喔?有個冤大頭哥哥供著他的開銷,成天只要玩玩相機當那個什麼藝術家,這麼好命的弟弟我怎麼當不到?」
「阿醒。」關定涯的語調不重,卻有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成功地讓阿醒閉上嘴。
關定涯不再出聲,回頭一瞥,卻再也看不見山坡上的縴細身影。
長長的轎車愈駛愈遠,謝君菱氣得跳腳。
「什麼嘛……我還以為那輛車停下來是要給我們搭便車咧!居然就這麼開走了,有夠沒良心!有錢人了不起啊!我呸!」她罵了老半天之後,才發現好友一直沒說話。
「清妍,你在發什麼呆?」
「啊?沒什麼。」清妍回過神,收起視線,對著眼前的問題輕蹙眉頭,「不知道到了別墅之後能不能找到人把車修好,我還得趕回家做晚餐……」
「才剛出門你就擔心晚餐的事,敗給你了。」謝君菱翻白眼。「你家那些親戚又不會因為你一天不做飯就餓死,你啊就是脾氣太好了,所以你舅舅一家人才會使喚你做這做那,把你當菲佣來用。」
「他們是從小扶養我長大的家人。」清妍心平氣和。無論旁人怎麼看,舅舅收留了父不詳、六歲就喪母的她,已是一輩子都還不清的恩情,她並不介意在家事上多幫忙。她知道雙親健在、家庭美滿的好友很難真正理解這些,所以她也不會在這話題上多作爭辯。
「別墅應該不太遠,我們合力把車牽上山好了。」她原本就打算這麼做,搭陌生人的便車太冒險了。
「真搞不懂你,有關行宇那樣的男朋友還不好好利用,起碼讓他接送我們到他家別墅,這樣我們也不會被這半路熄火的老爺機車害得還要爬山。」
清妍好脾氣地笑笑。「他要去接幾個外縣市的朋友,如果又要特地來接我們太麻煩。」
「接送女友本來就是應該的,有什麼好麻煩的……」謝君菱喃喃念著,不情不願地幫著清妍牽車往上走。
幾步之後,清妍忍不住又回頭看,那輛豪華轎車已不見蹤影。
真奇怪,她就是覺得剛剛那輛車里有人在看她,但是車窗黑黑的,除了那個長得像壞人的司機之外,她根本什麼都看不見……是她太神經質了嗎?
可是那種被注視的感覺真的很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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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關定涯神智清明地躺在床上,努力想忽略他的「妻子」就睡在隔壁房間。
可是他知道不可能,因為他試過無數次,次次失敗。
他想,從一年前在照片上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注定淪陷。
無論他怎麼嘗試避開她,終究還是難以自拔地動了情。
從沒想過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它就是發生了,毫無理性可言,甚至讓他做出了這輩子唯一一件不光明的事。
為此,他得夜夜承受罪惡感啃噬。
是啊,他愧對他的弟弟,更愧對她。
他不敢想,若是她知道了他心中深藏的那個秘密,是否會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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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縴長的蔥指翻著精美的珠寶型錄,陸清妍的心思卻飄到別處。
共同生活了三個多月,她發現自己對關定涯的困惑不減反增。
多數時候,他是深沉、難以親近的,但是偶爾,她會感受到一絲與他給人的印象極為矛盾的溫情,比如昨晚。
昨晚在書房里,她沒料到他會突然告知行宇的近況,但讓她更訝異的是,萬分忙碌的他,竟會留意到她經常在夜里把玩著她的彩珠,直到困意襲來。
他叫她早點休息。
很簡短、很平凡的一句叮囑,在她听來卻別有幾分奇特的感受,仿佛……彷佛他真的關心她。
或許,只是他的責任感使然?還是她想太多?
意識到自己的出神,清妍微微甩了下頭,只覺得有點好笑。
不過是那麼普通、簡短的一句話,哪有那麼多可揣測的?她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記得那麼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定是懷孕的關系,所以她才會胡思亂想……
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清妍抬頭看見了準備上班的關定涯。他身上是一件天藍色的襯衫,外配一襲鐵灰色的西裝,完美無缺的剪裁將他的身形襯得更加挺拔。
「關大哥,早。廚房里有些清粥,你要不要吃一點再走?」
「不了,我早上有個會議。」
清妍知道他的秘書會替他準備早餐,也就沒再多說。
關定涯環視一下四處,忽問︰「喬依絲呢?」
「今天是她生日,我讓她放一天假。」清妍遲疑一下,說︰「反正家里也沒什麼事非她做不可,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他說道,不經意的目光低了下,清妍這時才注意到他手中拿著一條銀灰色的領帶。
她記得有天曾看到喬依絲整理他的衣物,並把所有領帶一條條打成略松的領結之後才掛進衣櫥,好奇詢問之下,才知道是他的吩咐,如此一來,他配戴的時候只需要套上頸項、稍作調整便行。
顯然這回喬依絲忘了把干洗好的領帶預先準備好。
按理說,基本的領結難不倒像他這樣每天西裝筆挺的男人,可是若是如此,他何必急著找佣人?
難道說……他真的完全不會?
想到他幾天前切小黃瓜的模樣,清妍愈想愈有可能。
「我去上班了,有什麼事的話打電話給我。」他一如以往地留下話,拿著領帶轉身就要離去。
「我幫你打領帶!」來不及細想,一句話沖口而出。
關定涯微怔,轉過身來看著她,目光炯炯。
那股熟悉的心慌又出現了,清妍感到莫名地無措。
「我……我以前幫我舅舅打過很多次領帶,如果你想的話,我也可以幫你打。」她忙解釋道。
他又凝視她片刻,眼中似是閃過什麼,然後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清妍正要伸手,卻見他手一抬,將領帶掛在脖子上。
嗄?她詫然,他不是應該把領帶給她,等她打好結之後才戴上嗎?
可現在,他的意思是……
在她躊躇之際,他邁步來到她面前,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一個手肘。
壓抑下想後退的念頭,她輕咬了咬下唇,硬著頭皮拎起懸在他胸前的領帶兩端。
沒什麼大不了的,把他當作舅舅就好了。她告訴自己。
但是想是一回事,實行起來又是另一回事,平坦的胸膛就在她的掌心下,即使她盡量不踫觸到,卻仍是能感應到那份溫熱。她覺得手指頭彷佛忽然間腫脹了十倍,以往得心應手的一件事,此時顯得萬分困難。
老天,為什麼她今天會這麼笨手笨腳的?
她努力把全副注意力集中在絲質領帶上,但是即使不看他,她仍是能強烈感受到頭頂落下的視線。
她只是在幫舅舅打領帶……清妍繼續催眠自己,竭力保持雙手的平穩。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漂亮的倒三角形出現了,她將領結推到他的領口,小心翼翼地調整好長度,終于大功告成。
「好了。」她如釋重負,這時才緩緩呼出憋了許久的氣息。
「謝謝。」
低沉的嗓音由上落下,清妍本能地抬頭,目光不意直直地撞上他的,心髒竟一時忘了跳動。
兩排濃密的睫毛下,是跟記憶中一樣深邃的眼瞳,同樣是那般難以解讀,然而此刻,在這麼近的距離之下,他的眸色中似乎又多了些什麼,像個既誘人又惑人的謎題,讓她忍不住想一探究竟。
仿佛只要再靠近一點點,她就能得到謎底,只要再一點點……
短暫消失的理智忽地又重現腦中,清妍及時醒悟,被自己的反應嚇了十足十。
她是怎麼回事?居然胡思亂想到這種地步?
「領、領帶打好了……」她吶吶道,話出口後才發現自己愚蠢地重復了一樣的話。
「謝謝。」
清妍忙著思索其他話來化解那份局促感,並未留意他同樣多道謝了一次,但忽然間,她低抽了口氣,臉色一變。
「怎麼了?」他立即察覺到異樣。
「寶寶……寶寶好像動了……」她按著月復部,滿臉不可思議。「真的!我感覺到了,你模模看!」
可惜月復中的寶寶並不合作,好一會兒都不再有動靜。
「她剛剛真的動了……」清妍秀眉輕蹙,不死心地揪著大掌——
等等!她在做什麼?
明眸圓睜,她似是火燒般松開他的手,窘得無地自容。
老天,她居然抓著他的手在自己肚皮上模來模去!
「抱、抱歉……」清妍垂著頭,沒勇氣看他,也因此錯過了眼前男人眸中掠過的驚愕和喜悅。
但他終究沒說什麼,只改口問︰「型錄上有沒有看到什麼喜歡的?」
「什麼?」清妍茫然不解,順著他的視線才知道他指的是茶幾上那本她先前翻閱的珠寶型錄。
「沒……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公司的產品都很漂亮……我、我只是早上起來發現那本型錄,翻來參考一下設計樣式,說、說不定我可以找到一點做手工的靈感……希望你不會介意……」她也不是故意要這麼沒頭沒尾地羅羅嗦嗦一大串,只是覺得此時此刻,有話說總比沒話說的尷尬要強。
「本來就是帶回來給你看的。」
低低的一句話卻教清妍詫然,然而他已轉身走開。
直到他消失在視線之外,清妍仍是怔忡地佇立著,方寸微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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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領帶?」
關定涯回過神,抬眸看向前方的後視鏡,對上了司機阿醒詢問的眼神。
「不是。」
「那你干麼模著它傻笑?」阿醒直率地拋出問題,同時熟練地超過旁邊的一輛車。
關定涯把手一放,面容一整。「我從來不傻笑。」
「是喔……」阿醒嗤道。「別人可能看不出來,我還會不知道?你那樣子看起來簡直比剛打完手槍的國中生還爽。」
關定涯嗆了下,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嚨。「你說話一定要這麼粗俗嗎?別忘了,我是你老板。」
「是,老板,您臉上的表情仿佛剛剛登上過喜悅的高峰,釋放完體內積壓已久的。」
關定涯沒好氣地從鏡中瞪他一眼。「遲早有一天我會把你開除。」
「我嚇得想尿褲子。」
關定涯沒理會阿醒的譏諷,心思回到稍早家中發生的事。
他差點吻了她……就在她細心替他打好領帶之後。
他一直克制得很好,但是在她突然自告奮勇要幫忙時,他鬼使神差地把領帶掛在脖子上,心中只想著藉機與她親近。
那真是一種甜蜜的折磨,看著她近在胸前,嗅著她秀發上的淡淡香氣,卻什麼行動也不能采取。但是他是甘願的,因為在那一刻,他感覺他們……
就像一對名副其實的夫妻。
在她忘情地抓住他的手放在那微凸的月復部上時,他胸口的驚訝與喜悅絕對不下于她,可惜他並末感覺到胎動,看來他們的小女孩並不急著跟他這個父親打招呼。
不知道女兒會長得像誰,清妍還是他?他希望她長得像清妍,他想要一個長得像她的女兒。
關定涯的唇角忍不住上揚,但隨即想起的另一事,又稍微冷卻了他的愉悅。
再三個半月,他要怎麼陪著她在產房里迎接寶寶的誕生,如果他……血暈?
沒錯,他只要見到血就頭腦發暈、兩膝發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而他的男性自尊也不允許他對人承認這一點。可是這是存在多年的事實,到時候,他該怎麼熬過血淋淋的生產過程?
但話又說回來,他又怎麼能讓她獨自經歷那種痛苦?
進產房陪產,是他最起碼能為她做的。
無論如何,他也會想辦法克服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