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靄低垂,暮色隕歿,滄浪山莊里外掛起千盞燈火,遠望星光斑斕,近觀璀璨奢華。
茵茵收了碗盤殘余踏進廚房,正巧听見廚娘婢女們在私下竊竊私語。
「真的?」驚呼聲逸出自某位年輕婢女口中,她掩嘴難以置信地低嚷。「她真把二莊主那些個古玩寶貝統統砸爛了?」
「可不是嗎?昨天才嫁進來,今天就鬧得雞飛狗跳,若不是咱們二莊主心胸寬大原諒了她,這事才沒這麼容易解決哩。」李嬸悻悻然說道。
「話說回來,莊主當時也在場,後來還把那只『代罪羔羊』抓去懲辦,可我不明白,莊主一向善惡分明,不可能罰那個陪嫁丫鬟才是呀。」另一位較年長的女婢皺著眉頭,似乎很為茵茵打抱不平。
「阿勇說他看得很清楚,從頭到尾就是二夫人的錯,那個丫鬟是無辜的,有長眼楮的人都看得出來,我想,莊主明察秋毫,不會罰錯人的。」李嬸沉吟著忖道。
「呼,幸好她自個兒帶了個陪嫁丫鬟,要下我們豈不淒慘?」年輕婢女深感慶幸地拍拍胸脯,還吁了口氣。
「那個---們在說什麼?好不好讓我听?」茵茵好奇地湊上去,可把一伙人霍地嚇一大跳。
「嘿,別突然間蹦出來說話,嚇死人了。」李嬸嗔怪地瞥了眼茵茵,忽又定楮端視她,詫異著重大發現。「——……-是不是跟著二夫人嫁進府里的那個貼身丫鬟嗎?」
「是啊。」茵茵笑——地,很客氣也很謙卑地向他們大家一鞠躬。「我叫茵茵,初次入府有許多不懂的地方,以後還請大家多多照顧。」
「怎地--」年輕婢女眨眨單鳳眼兒,好生崇拜地上下瞧著她。「-就是那只代罪羔羊啊?」
「代罪羔羊?」難怪她們剛剛聊的話有些耳熟,原來她們是在談論今早發生的那件事啊。
這事又不光榮,怎傳到了這兒讓人嚼舌根?茵茵無奈地尷尬傻笑。
「我叫阿梅、她是秀瓊姐、她是這兒的廚娘李嬸,這兩個小丫頭則是巧芬與巧芳。」年輕婢女立刻熱絡地為她介紹。
「-們好,我是茵茵。」說完才想起自己剛剛說過了。茵茵吐吐舌頭,暗自不好意思地揉揉後腦勺。
「茵茵,後來莊主究竟有沒有罰-?」李嬸關心追問。
「沒有,他只警告我往後不許再撒謊。」
「這就是了,我就說莊主怎可能是非不分?瞧,他沒有懲罰茵茵,可見得他對于二夫人的行徑也是心知肚明的。」秀瓊些高興,平日她對莊主欽佩心儀得很,也認定莊主不會作出錯誤的判斷。
「不過,我還有個問題十分好奇,想問問茵茵……」阿梅躊躇幾下,眼唇間多了點隱忍的笑意,卻小心探問著。「今個兒晚上,二夫人應該不會再讓二莊主睡書房了吧?」
「啊?這……這個我不知道耶。」
「再怎麼說,二夫人已經嫁給了二莊主,雖然二莊主容貌已毀,可我覺得,二莊主是世間少見的溫柔男子,既無驕恣之氣,也無富家公子的頑劣惡習,何況只要找對了大夫,他隨時會變回以往那個翩翩美男子。」說著說著,阿梅不禁微笑起來,擺明對二莊主很是傾心。
茵茵懵懵懂懂,但覺她們實在有趣,一個喜歡莊主、一個中意二莊主,她還真不知道,身為下人也有喜歡人的權利。
「我想,關于這事,他們現在已經在談了吧?」停頓許久,茵茵才勉強給了句回答。
「現在?」
「是啊,他們去了一趟祠堂後,彼此都顯得有些尷尬,剛剛面對面在廳里用膳也沒說話,現下我退了出來,說不定就比較方便談話了。」
「照這樣看來,二夫人不敢再讓二莊主睡書房了吧?」李嬸點點頭。
「不曉得,我也希望真是如此。」
哀聲一嘆,茵茵也只能在心中祈禱。
在茵茵端著餐盤退出去後,女乃娘也捧著洗手盆悄俏離開,雙飛樓的鴛鴦廳里,獨剩費翰淳與馬雲盼隔著檀木桌對坐著。
「夫……夫君。」攏攏發髻,馬雲盼勉為其難地喚了聲。「我看,我們就把事情攤開來說個明白吧。」
注視著她過度粉妝的艷麗臉龐,還有那一身飾滿金銀珠寶的俗艷裝扮,費翰淳甚覺迷惘,幾年前的那個清秀佳人,究竟到哪兒去了?
「夫君?」看他兩只眼楮留連在自己身上不知在搜尋什麼,馬雲盼心里不免有氣。「您听見我說話沒有?」
「听見了。」費翰淳鎮定地回神。「有什麼話-盡管說,我在听。」
「那麼我便不避諱了。」咳了幾聲,她態度冷淡地說道。「老實說,我對于夫君這張臉很是沒法兒接受,畢竟多年前我看到的你,又英俊、又瀟灑,而且事前我並不知道你毀了容,所以昨兒個晚上才會尖叫著把你趕走,總而言之,我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也不好嫌棄你什麼。」
她這還叫「不好嫌棄你什麼」?費翰淳兀自搖頭苦笑。
「可是,因為你們的刻意隱瞞,讓我一時無法適應你的樣子,所以,我希望你能給我點時間,我們--」說到這里,她有些窘迫地望向別處,卻又故作鎮靜地說︰「我們一個月後再圓房,可以嗎?」
「可以。」連一秒鐘的考慮都沒有,他隨即回答,反而讓她有些錯愕。
「你……你答應了?」
「沒錯,我答應了。而且一個月後-若還無法適應,我可以再給-兩個月、三個月,甚至是半年以上的時間都沒關系。」費翰淳面無表情。事實上,他那張潰爛的臉很難看出喜怒哀樂。
「這……」馬雲盼再度震住,當下也听出他話里的意思。
「但是,我也有幾個要求。」
她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口水︰「什麼要求?」
「第一,不許再毀損我的東西;第二,-已經進了費家大門,希望-要有當二夫人的自覺;第三,在外頭,希望-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馬雲盼想了想,這些要求都不難做到,只要他不踫自己,再多的要求她都可以忍受。
「我答應你,而且我還可以保證,絕對不會再給你難堪。」盡管今早干的好事已經敗露,在她身上仍看不到絲毫悔意。
「不過,為避免下人們議論,將這種不光榮的事傳了出去,往後我還是會回房里睡覺。」
「什麼?」馬雲盼神情丕變。
「放心好了,我不會和-擠同一張床。」他淡漠說道。
「可是……」馬雲盼本想拒絕,轉念一想,事情鬧大對她也沒好處,何況--何況她不希望費雋淳討厭自己。真令人心煩,為什麼和她有婚約的不是這滄浪山莊的當家主子呢?「好……好吧,我相信你是個正人君子,一定會說話算話的。」像在自己安慰自己,馬雲盼沮喪地答。
費翰淳暗自蹙眉,她的妥協過于平和,讓人分外覺得怪異。
她到底是怎樣的女人?
看來,未來這一個月將是相當重要的時期。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馬雲盼與費翰淳表面上倒也相敬如賓,讓底下人等沒再蜚短流長。
午後暖陽驅散了前幾日的蕭瑟冷意,茵茵抱著一床被褥來到後庭曝曬場,兩手揮舞甚是俐落,被褥攤在兩根木桿上垂著,她抽起腰間的一柄平板棍,大力拍擊著被身,將霉氣灰塵一並抖盡。
踏上通往雙飛樓的綠檐花廊,迎面拂來陣陣桂花香氣,茵茵陶陶然地深吸口氣,心情頓時大好。
就在即將返回拱門的咫尺,身後有人喚住了她。
「喂。」
茵茵楞了下,扭過頭,看到一個年約四十出頭、穿著白色長袍、五短身材、一臉精明干練樣的男人就站在那兒。
「你叫我嗎?」
「-是不是二夫人的貼身丫鬟?」
「是的,你是……」
「我是這府里的大總管,我姓燕,往後-見了我,得喊一聲燕總管,懂不懂?」他神色不悅地回答。
「懂。」茵茵硬著頭皮答。要記的人愈來愈多,她真怕哪天喊錯名字。
「-叫什麼名字?」昂起下巴,燕總管高高在上地問。
「我叫茵茵。」
「那就麻煩-去通報二夫人一聲,今兒個貴客臨門,她必須與二莊主一並到廳上,莊主在等著。」
「是誰呀?」
燕總管鼓起腮幫子,滿臉凶悍。「這兒有-問話的余地嗎?真是沒規矩!」
茵茵飛快閉緊嘴巴,不敢再隨便發話。
「去去去,要把事情搞砸,-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
「是,奴婢知道了。」
「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去?」燕總管沒耐性地一翻白眼,險些動手給她一拳。
「喔,馬上去,奴婢馬上去。」茵茵嚇死了,跳起來拐著左腿兒往拱門里跑。
見到這幕,這個脾氣不佳的燕總管竟也臉色驟變。
「搞什麼鬼!陪嫁過來的丫鬟竟然瘸了個腿,他們馬府都沒別的丫鬟了嗎?」咒罵的同時,卻又帶了那麼點不忍心。
而奔回房里將這事速速稟告馬雲盼的茵茵,這會兒上氣不接下氣,只想弄杯水來解解渴,于是拎起桌上的茶壺,想為自己倒杯茶。
「誰叫-這麼沒規矩的!」陡地,馬雲盼不悅地拍桌。
茵茵急忙縮手,不敢再動那杯倒好的茶。
在旁邊伺候的蓮媽跟著板起臉孔。「-這丫頭淨會惹小姐生氣!給我出去罰站,有事會喊-進來。」
「是,我知道了。」
「等一等!」馬雲盼卻喊住她。
「小姐還有什麼事嗎?」
「別忘了-的措辭,我已經是這兒的二夫人了!」她神情嚴厲地糾正。
「啊,對不起,我又忘了。」茵茵懊喪地敲敲頭,不明白自己今天是怎麼了,說話、做事總是不對勁,一再地出岔子。
「我問-,燕總管有沒有說來的人是誰?」
「沒有,他只說貴客臨門,沒說來的人是誰,後來我問他,還被他給斥了回來。」茵茵照實說道。
「哼,也不過是個小小總管,憑什麼這樣囂張?我好歹是這府里的二夫人,他不尊重-,就是不尊重我!」馬雲盼柳眉倒豎。「去!去問清楚來的人究竟是誰,否則我不見客!」說了這堆冠冕堂皇的話,還不是存心找碴。
「二夫人……」茵茵垮下青色臉孔。
「還不快去?」
「-還楞在這兒做什麼?叫-去-就去,到底懂不懂規矩呀!」蓮媽氣極,扯著茵茵的胳膊硬將她推到門邊。
「要是大莊主責怪下來……」
「什麼?」听到「大莊主」三字,馬雲盼的表情有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轉變。「莊主也會到嗎?」
「是啊,都已經在大廳等著了。」
下意識地撥撥劉海、整整鬢發,馬雲盼裝模作樣地咳了聲,從方凳上起身,轉而坐落到鏡台前。
「好吧,看在莊主的面子上,我出去會客就是。」
唉,女人果然是善變的!茵茵松口氣,雖不解她何以突然改變主意不再刁難自己,但還是慶幸不必跑這一趟。
「女乃娘呀。」馬雲盼聲音甜膩地喊。「快來替人家梳個漂亮的發髻,要耽擱了時間可不好。」
「是是是,女乃娘立刻替-梳個漂亮的髻,一定讓-漂漂亮亮的。」蓮媽堆起滿臉的笑,接過玉梳為她順直頭發。
明明都已經習慣了,可一瞧見自己親娘與馬雲盼那熱絡親昵的模樣,茵茵還是心痛難當,黯然地推門出去外頭守著。
抓著兩條辮子,茵茵已經不記得娘曾經為她梳頭過。她只記得,自己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自己洗頭發、梳頭發、綁頭發、剪頭發,而馬雲盼,她甚至連梳子都拿不好。
一樣是人,出生的背景卻注定了一世的富貴與貧賤。
茵茵落寞地蹲子,瞪著庭子里被秋風刮起的楓葉繞著圈兒起落。
如果她是那楓葉,她要逃離那圈圈,逃到一個平等的世界,每個人平起平坐,沒有人高高在上,也沒有人是奴才。
可,她知道世上沒有這樣的地方,至少,她到不了這樣的地方。
「倚虹廳」北臨蓮荷潭,潭水清澈,面積廣闊。
以南則為小池假山,植滿廣玉蘭、六月雪、夾竹桃,扶疏接葉,雲牆下古榆依石,幽竹相傍,山旁花廊曲折。
鋪陳華麗典雅的大廳里,費雋淳穿著一襲鐵灰色緞面的圓領袍衫,英氣逼人地坐在一張黃花梨交椅上,側邊則依序坐著一男一女,也就是今日登門造訪的「貴客」。
這男的看上去約四十有五,面頰色澤像嗜酒之徒泛著紅光,長眉斜飛、鳳目深瞳,身著墨綠色長衫,身材魁梧健壯,說起話來聲似鐵帛,一旦仰頭朗笑,那洪亮聲響,彷佛要掀了屋頂、拆了房子似。
反觀那名女子則是出奇地寡言靜謐,衣衫皓白如雪,艷若桃李,卻冷若冰霜,如雲似錦的長發披攏在右肩,用一條白色緞帶簡單束起,身上沒有贅余佩飾,嬌容也未施脂粉,臉色顯得蒼白,卻有種說不出的出塵。
「這樣說來,翰淳臉上的鬼胎有救了?」揚起兩道劍眉,費雋淳不自覺地流露出欣喜之色。
「沒錯,不過這水芙蓉性情古怪,又擅長易容術,登門求醫者莫不是踫了一鼻子灰。有人說她是名佝僂拄杖的老太婆,也有人說她是二八年華的絕色少女,更有人說她其實是個男兒身,總而言之,沒人曉得她究竟長什麼樣。」說到這,男人不禁得意地笑了起來。「雖然我也弄不清她的真面目,但她欠了我一個人情,只要我帶著信物要她依言救治,不怕她拒絕。」
「鐵大哥的意思是……」
「哈,我的意思還不夠明白麼?」被稱為鐵大哥的男子爽快豪語。「我陪著翰淳弟親自走一趟,三個月後,保證還他一張俊臉兒。」
「這……」費雋淳語調一凝,神情肅然。「二弟才剛新婚不久,若要他這時出遠門,恐怕……」
「不,我去!」
一個毅然絕然的聲音自廳外傳入,費翰淳跨進門檻,禮遇地朝著那位鐵大哥深深一揖。
「好久不見了,鐵大哥。」
「哪里會好久?不也才兩年?」鐵冀雲再度朗笑,震得四周花瓶玉盆都啪啦搖晃,看得出他內力驚人。
「這位姑娘是……」費翰淳注意到那名陌生女子。
「喔,她是我收的徒弟。」
「徒弟?」費翰淳吃驚極了,卻見那女子神色冷淡,未有變化。
「別理她,咱們聊咱們的正經事要緊。」鐵冀雲似不介意冷落徒弟,讓她從頭到尾坐著不發一言,當她不存在似的。
又待開口,廳外又有人來到,是姍姍來遲的馬雲盼,身後跟著女乃娘蓮媽與丫鬟茵茵。
一身珠圍翠繞、臉上涂脂抹粉的馬雲盼裊裊款款進到廳里,媚態可人地微微一揖,半帶矯情地嬌嗔著︰
「真對不住,奴家來得遲了,若有怠慢之處,還請諸位原諒。」語出同時瞟了眼費雋淳,載溢風情無限。
鐵冀雲滿臉詫異,理該猜出這女子是誰,但他難以置信的是,費二弟竟娶了這等庸脂俗粉,外表俗艷虛華不說,光這惺惺作態的談吐就令人倒胃。
「讓我為鐵大哥介紹一下,這位就是二弟媳。」費雋淳同樣在皺眉,只不過他隱忍了下來,不像鐵冀雲大剌剌地瞪著馬雲盼,直接皺起兩道粗黑濃眉,叫馬雲盼也不悅地跟著蹙眉頭。
鐵冀雲困惑地望了望費翰淳,疑問寫滿兩只圓大牛眼。
「這位則是鐵冀雲鐵大哥,另一位是他的徒弟。」費雋淳不著痕跡地繼續為兩人介紹著。
「鐵大哥你好。」雖然心里下高興,馬雲盼還是擠出笑容問安。
「好,當然好。」鐵冀雲粗著嗓門答,聲音大得頗為刺耳,毫不掩飾心里的反感與反彈。
「翰淳,你和弟媳相偕而坐吧。」費雋淳朝他說著。
為了維持表面上的「恩愛」,費翰淳勉強地牽住她的手,知道她嫌惡自己踫她,因而在坐下後快速放開。
「鐵大哥,你說找著了水芙蓉的住處,就有希望治好我臉上鬼胎了,是麼?」費翰淳不慌不忙地問著。
鐵冀雲神色一正。「沒錯,你真要跟我走一趟?」
「那當然。」
「你不是才新婚不久?」他不客氣地問。
「新婚不久並不代表不能出遠門。」費翰淳看也不看妻子。事實上,馬雲盼壓根兒也不會在意這事,反之,她希望他離得愈遠愈好。
「我看也是。」鐵冀雲答得也挺順的。
「怎麼,夫君這張臉--有得救了?」馬雲盼佯裝關心地詢問。
「是啊,不曉得小娘子介不介意讓丈夫遠行半年?」先前說是三個月,這會兒鐵冀雲倒是故意將時間拉長。
「雖不舍得,也得讓他將臉醫好啊。」她風情萬種地盈盈一笑。「您說是不是呢,鐵大哥?」
鐵冀雲不答理她,徑自望向費翰淳。「費二弟,既然弟妹如此識大體,我也就安心將你帶走了。」
「鐵大哥打算何時出發?」
「不急,不急。」鐵冀雲嘻嘻一笑,四十好幾的人還有著頑童心態。「好不容易來您府上作客,最起碼也待個幾天再走,我都還沒吃到香的、喝到辣的,這樣太可惜了。」
「鐵大哥想吃什麼盡管吩咐,保證讓你大飽口福。」費翰淳溫文一笑。
「哈,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來他們開始敘舊聊天,但一提及江湖近來發生的事,鐵冀雲可起勁了,口沫橫飛說個沒完,讓听不懂的馬雲盼枯燥乏味得受不了,也不管禮貌與否,表明自己身體微恙便匆忙告退。
「見鬼的貴客!」
氣忿地扯下髻上的簪花流蘇砸向鏡台,馬雲盼惱火地一蹬到椅墊上。
「不過是個大粗人和個平凡女子,也配得上讓我親自過去會面?辦個該死的大老粗竟然還敢用那種不屑的眼光看我,擺明是瞧不起我,可惡!他以為他是誰呀?憑什麼這樣對我不敬!」
馬雲盼愈想愈生氣,愈想愈火大,腿一伸踹倒了張凳子。
「嘔死我了!還花了這麼時間梳頭打扮挑衣服,簡直像個大傻瓜!」
唉,她又在發飆了!茵茵無奈心想。
「都是-不好!」一肚子悶氣無從發泄,馬雲盼又把看不順眼的茵茵列為頭號出氣筒。「都是-!為什麼不弄清楚來人是誰呢?瞧瞧我受了多麼大的委屈!這全是-的錯!」手指著茵茵大聲咆哮著。
「是,都是奴婢的錯。」她莫可奈何地回答,一臉的垂頭喪氣,攬錯代罪好象成了她的必要苦難。
馬雲盼霍地站直,咬著牙,一掀手打算揮她個幾巴掌,就在這當頭,蓮媽突然出聲阻止。
「哎呀,二夫人何必為這丫頭動肝火呢?」她陪笑地安撫著馬雲盼。「您也知道她無論做什麼事都會犯錯,就別理她了,或者我請燕總管挑個較精明的丫鬟伺候-,出去哪兒帶在身旁也比較體面,您覺得這主意好不好?」
馬雲盼冷冷地放下手,嗤聲又坐回凳子上。
「也對,我是這山莊的二夫人,身邊怎能用個瘸了腿又笨手笨腳的丫鬟?傳出去豈不笑話!」
「既然二夫人同意,明天我就請燕總管挑一批婢女讓-選幾個留在身邊服侍。」蓮媽連忙再道。
「還是女乃娘了解我。」馬雲盼又恢復了驕傲的表情。「就照-的做吧,至于茵茵,干脆就安排她去廚房工作,反正她這副德性到哪兒都礙眼。」
「是的,二夫人。」
茵茵無話可說,分不清這感覺是解月兌還是傷感。
她的親娘不想留她在身邊,要把她遣到別處去,這麼一來,母女間的感情就更加疏離而薄弱了,那條看不見的親情線,恐怕真沒系在兩人心上。
默然輕嘆,茵茵不禁懷疑起自己來到這世上是為了什麼?
又究竟是為了什麼,要這麼辛苦地活下去?
將鐵冀雲與他的徒弟安排好住處後,費家兄弟倆極有默契地前後來到滄浪山上的一處八角亭里。
這座山的地勢不高,周邊卻有奇岩群峰環抱著,涼亭名喚「滄海亭」,居高臨下看見的卻不是海,而是灰蒙蒙的綠色大地,遠霧繚繞的靜夜里,就見亭檐掛著的圓紗燈籠盞盞點燃。
雇守的侍衛退下後,費雋淳佇足于竹笆欄桿前。山里氣溫偏低,卻見他穿得單薄,一襲鐵灰色的衣袍微微飄揚著。
「你這麼貿然作了決定,好嗎?」這話是背對著費翰淳說的,語氣輕描淡寫,卻听得出其中的關心。
「大哥這不是說笑?」原本坐在亭里石凳上的費翰淳緩慢起身,鬼胎盤踞的臉孔相當平靜。「您不也一直想將我的臉盡快醫好嗎?現下機會來了,我怎能輕言放棄,還辜負了鐵大哥的一番好意?」
「可你才剛新婚。」他眉宇輕蹙,卻仍沒有回過頭。
「新婚是一回事,治好我的臉又是一回事。」費翰淳身倚紅色梁柱,望著山下裊裊騰空的白色炊煙,風一吹,便無情地散盡。
「二弟。」一句二弟,費雋淳已經無聲地來到他面前。「你老實跟我說吧,馬雲盼是不是有刁難你什麼事情?我看得出來,你並不快樂;而她,也看不出有半點為人妻室的樣子。」
「我跟她很好,大哥想得多了。」他搖頭拒絕了兄長的關懷。
「是嗎?恕我不客氣地再問一句,你們圓房了嗎?」
「大哥!」費翰淳霍地移回視線,聲音微微一怔。「這是我和她的事情,您可否讓我自己來處理?」
「以你這般寬厚仁慈的個性,我認為你是拿她沒辦法的。」
「你錯了,她沒有你想象中那般糟糕,除了一開始無法接受我的樣貌之外,現在的她,也正努力著適應咱們府里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很難說服這個形同嚴父的兄長,只能盡量隱瞞個中事實,免得這有損顏面的事情再度鬧大。
與其受傷後得到眾人的同情眼光,他寧可選擇孤獨地承受。
「哦?」費雋淳嘲弄地笑了。「努力適應?所以打扮得花枝招展、遲了大半時辰匆匆出來見客?」
「大哥……」費翰淳深感無力,卻又不知能說什麼。
「罷了,老婆是你的,這樁婚事也是上一代犯下的錯誤,我縱使對她有再多不滿,也不能替你拿主意。」
「所以我才毅然決定離開莊里,多給彼此一點緩沖期,也讓自己把握機會將臉治好。」他不免黯然地苦笑。「畢竟,我這模樣是駭人了些,也難怪她無法接受。」
「你太善良了,光是這一點,就夠讓你吃上不少虧。」
他搖首,有著雲淡風輕的灑月兌。「吃虧就吃虧吧,世事總難盡如人意,不如放寬心看待。」
「唉,咱們明明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怎麼性子會如此南轅北轍?」費雋淳有感而發,抬起頭,深深地凝望著穹蒼天際。
費翰淳沒答腔,同樣偏過臉,視線卻落向遠得看不到的景物……
此刻,月亮撥開烏雲露了臉,漆黑山林整個明朗起來。
夜,漸漸地、漸漸地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