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微風輕拂的晨光中,霧氣纏繞著濕濘的冷空氣,不斷糾結,彌漫籠罩著全村,雪季已經過去,絲絲小雨帶來春意,卻帶不去心中殘留的冬意。
霍語瓏將手伸出屋檐外,五指並攏的掌心蓄接了一丘雨水,卻又慢慢自指縫空隙中滑落,她反復著這樣的動作,直到邱海堂的腳步聲接近。
這一回,她主動地偏過身來凝住他陰沉緊繃的黑眸,從容不迫。
「我想過了,外頭困苦的生活不適合我,我還是回霍府去當我的千金大小姐,」即使補捉到他眼底的那抹震驚與憤怒,她仍不曾停止語言。「我爹既然會請我二姨娘出來找我,就表示他願意重新接納我,我沒有理由拋下優渥的生活不過,而留在團里吃苦打雜。」
一口氣說完了心中想說的,卻見他半點反應也沒有。
「說完了?」
她隱咬內唇。「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無話可說。」他神情倨冷地掀唇一笑。「既是你霍大小姐所決定的事,我這個毫無社會地位、毫無家庭背景的人,還能說什麼?」
咸意靜靜地沁入喉管,她緊咬著唇不放,不讓他知道自己正在淌血。
見她不說話,他故作瀟灑的甩甩頭。「我懂了,我會目送著你走,並祝你嫁給一個匹配得上你的官家公子哥。」
霍語瓏的心同樣在淌血,但除了噤聲不言,她什麼也不能表達。
「但在此之前,我希望你答應我最後一個要求。」
她抬起浮漾如水的眸子,掩飾了所有可能泄露心事的表情,僵硬地點頭。
邱海堂將那紫柄流蘇狀的簪子自腰帶中取出,深深地望進她眼底深處。
「請你連同它一塊帶走,好讓我知道,你願意此生此世都記得我這個人。」他將簪子交付到她顫抖不止的手心里,不再留戀去多看她一眼,別過身,踏入了雨幕之中。
這一刻,咽在喉頭的血一迸嗆出口來,化成無可遏抑的痛楚一迸涌出心際,引得她天旋地轉、百骸分離……
霍語瓏抓著簪子跌在濕濘的地面,眼淚同時奔出眶圍。
原來,愛一個人是這樣的心魂俱失。
原來,失去所愛的人是這樣的痛不欲生。
比起以往的那些個失去,只是小巫見大巫……
千盼萬盼,霍千丘如願以償地盼回了愛女。
然而闊別了數個月!盼回來的卻不是熟悉的黑色衣裳。
他不敢相信眼里看到的,她穿著又破又單薄的粗布荊裙,臉色憔悴,原本圓潤的臉龐瘦了一圈,連帶下巴一尖,骨削嶙峋,一雙眼待地鳥黑有神,仿佛經歷無數風霜,多了股蒼涼的味道,連性子里的刁都銳減不少。
「小……小刁?」
「爹……」
爹爹同樣瘦了,是因為她吧?霍語瓏控制不了自己翻涌的激動情緒,在入廳後便撲進了他的懷里痛哭。「爹……爹……」
「你這傻孩子,」霍千丘眼眶兜地一紅。「為什麼要離家出去?有什麼事等不了爹回來處理,要這樣嘔氣?」
抱著爹爹的手一松,霍語瓏又咚地跪在他的腳跟前。「都是女兒不孝,讓您為我擔心,讓您為我吃不好、睡不好。」
這真的是他的小刁嗎?霍千丘老眼滂沱,顫抖著手急忙將她扶起。
「沒事了、沒事了,這里也沒別人在,別對爹下跪,爹舍不得呀。」
她拭去臉上殘留的水波,吸著鼻子抬起臉。「爹,為什麼您不告訴我,我不是您的親生女兒?」
「那不重要!」霍千丘語氣鏗然地搖頭,拉著她在黑絨滾金邊的大理石椅上坐下。「重要的是爹視你為己出,從不曾想過你是撿來的。」
「如果您早點告訴我,或許,我就不會變成大家口中那個目中無人、趾高氣昂的刁蠻千金,我也不會理直氣壯地將一切視為理所當然……」
「可是爹不是這麼想的,」他欣慰地拍著她的手背。「你的個性有你的特別之處,才會讓你這樣獨一無二,而且我答應過你娘,要讓你無憂無慮地長大,一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娘……您一定很愛娘……」她黯然地垂下眼睫。
「所以,別再耍脾氣了,你還是爹的寶貝女兒,永遠都不會變。」
「但是,我已經、已經……已經沒有做千金小姐的自信了……」聲音愈來愈小,小到只有她自己听得見。
「小刁,你說了什麼?」霍千丘沒听清楚。
「爹,」把心一橫,她勇敢無懼地直視父親。「語瓏感謝您十八年來的養育之恩,但接下來的日子,請讓我離開這兒,用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什麼?」震懾的眸光嚴厲一凜,霍千丘心痛至極地捂住胸口衣襟。「你才剛回來就想走,外頭的世界這麼值得留戀嗎?」
「不是的,爹,我只是……」
「不用說了,你姓霍,是我霍千丘的女兒,這是一輩子都改變不了的事實,我更不會再讓你流落街頭,因為你仍舊是第一千金,繼續刁蠻也無所謂!」
「爹,珊遲才該是第一千金,您也還有很多子女可以疼愛……」
「但惟有你是我和靜蓉的孩子,你懂嗎?」
靜蓉是她娘親的名字。听到這句哀慟逾恆的話,霍語瓏再反駁不了。
可是,她還有很多事沒有解決,還有很多事放不下,該怎麼辦?
竹叢樹蔭依舊幽深莫測,園路常曲,長橋多折,黃昏時分彩雲織錦,整個藕香榭沐浴在晚霞之中,山峰的積雪漸融,顯示春天的腳步將近。
霍語瓏站在一整排植滿月季花、牡丹花的盆栽前,身著黑色對襟緞襖,肩披羊毛圍巾,底著墨色花籠裙,裙上用細如發絲的金線繡成各種形狀的花鳥,裙腰部位則重重疊疊裝飾著金、銀線繡花。
一身的貴氣,卻不再讓她覺得驕傲,反而體會到無限的落寞。
用膳時間,數十道山珍海味、可口佳肴,包括她最愛吃的黑棗糕,將整張紅木桌塞的沒有半點空隙。
丫環亭亭小心翼翼地請她入內用膳,卻見她秀顏一沉,嚇得亭亭差點尖叫著拔腿就跑。
慘了、慘了,刁蠻千金要發脾氣了,她完蛋了!
「你叫什麼名字?」
嗚……爹、娘,孩兒對不住你們,她待在霍府的日子恐怕是不多了……
「我叫亭亭。」壓低著要哭不哭的聲音,亭亭難過地扭絞著衣裙。
「以後犯不著弄一桌子的飯菜來給我,太浪費了。」
「咦?」她吃驚地抬起臉。
「你剛剛說你叫什麼名字?」霍語瓏突然發現自己的記性不太好,才剛問馬上就忘了。
「亭……亭亭。」在嘴唇忍不住抽搐的情況下,亭亭只覺大小姐的態度著實讓人受寵若驚。
「亭亭是吧?去把內內外外的人統統叫進來一塊吃飯,反正也吃不完。」
在眼楮瞪大的同時,額頭也開始冒起涔涔冷汗,亭亭戰戰兢兢地動也不動,以為大小姐說錯了什麼,或者她听錯了什麼。
「你在發什麼呆,沒听到我說的話嗎?」霍語瓏微皺眉頭,盯著這個嘴巴大張呈圓形的丫環,覺得她的表情滑稽極了。
「小、小姐,你不是……不是認真的吧?」她期期艾艾地猛吞口水。
「也難怪你這麼驚訝,」霍語瓏點點頭。「在以往,我連看也不看你們一眼,今天卻要你們同我一塊吃飯。」
「小姐……」
「去吧,我等著大伙兒一塊吃,快點。」她居然露出了「親切」的微笑。
天哪,亭亭只能用難以置信來形容自己的震驚。
「是、是,我馬上去。」邊行禮邊急忙沖了出去,混亂的腦子里只記得小姐竟然對她笑了!這、這果真沒搞錯?
兩天後,藕香榭又來了昔日那位不速之客。
听到下人們議論紛紛有關于霍語瓏的轉變,湯應涵不信邪地硬是想當面探個究竟,看她是故意擺低身段讓大家重新接納她,還是真想改頭換面當個好小姐!
嘿!絕對不可能,她絕對不相信霍語瓏會好脾氣地和一桌子下人吃飯,絕對、絕對不相信!
跨小橋,步小徑,湯應涵已走進了一大片梅林中,眼尖地瞧見霍語瓏正在拾揀著什麼,于是快步過去。
「我說語瓏妹子,咱們真是許久未見了呢!」嬌柔的語調不懷好意地暗藏玄機,她笑盈盈地看著霍語瓏慢慢站起,手上提著個竹籃,籃里有著凋落的梅花瓣,她挑了挑眉,覺得納悶極了。
「你在干嘛?」
霍語瓏淡淡地睨她一眼,往旁挪走幾步。「我似乎沒有請你來。」無論如何,她還是無法喜歡湯應涵。
了不得呢,我瞧你離開霍家的這些日子,還真瘦了好大一圈呢!」她話中有話地暗諷她以往有多麼痴腫。
「是啊,很好的瘦身良方,倒是你,來霍家後胖了更大一圈,」三兩撥千斤的輕松反駁。「是不是肚子有消息了?」
湯應涵的臉一陣青一陣白。消息?哪來的消息來著?
「听說你和下人們一塊吃飯,真有這事兒?」她不服輸地繼續假笑。
「如果你是想打探些什麼來逞心頭之快,我勸你還是回去,因為我放眼全府不想理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二姨娘,另一個則是你!」
「不要忘了,你曾經有愧于我,我肯親自來這跟你說話,你應該感激我才對!」
「你會這麼說我真的很意外,」霍語瓏並不打算對她客氣。「也很佩服你的勇氣,為了陷害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跳下水。」
「你少胡說,我明明是被你推落的!」
「事實如何已經不重要了,畢竟,我對于這種無聊瑣事已不感興趣,從今以後,咱們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
「這是逐客令?」
霍語瓏左張右望傳喚著︰「亭亭,亭亭?霜霜?還是翠翠?」
這會兒,亭亭聞言趕忙從屋里跑出來。「小姐什麼事?」
「替我送客,要確定涵嫂子平安走過了石板橋,否則她要再落水一次,我又得被誣賴了。」
「是的,小姐。」亭亭強忍住想笑的念頭,看著湯應涵那張惱羞成怒的脹紫臉孔,就覺得自個兒小姐還是有她的可愛之處。
「霍語瓏,咱們走著瞧!」
「用不著瞧了,我是不會再胖回去的,至于你,可要想辦法將多出來的肥肉除掉才行。」
「你……哼!」湯應涵自知口才贏不過她,只能盛怒著走人。
殊不知霍語瓏在她走後並無得意的神情出現,也不覺得罵贏她心中會比較舒坦。
都是空的,輸與贏,只是一時的快感,為什麼要執著?為什麼非得強悍才能保護自己免受傷害?
她伸手取下發髻上的紫柄簪子,不禁陷入沉思中。
在春寒料峭的春風里,在沾衣欲濕的春雨里,艷紅的杏花處處盛開。
轉眼間,已是回春乍暖的二月光景。
霍珊遲行在前往藕香榭的花廊下,一襲淺白色緞子裁成的上衣花裙,外搭淺灰色斗篷,並不格外引人注目。雖無驚人之貌,但由內而外散發出的那股蘭心蕙質的逼人氣韻,也堪是霍府惟一搬得上台面的名門閨秀,擁有端靜賢德、知曉禮儀的一介才女。
踏上兩側波光瀲艷的石板橋,她閑適地望了望底下生氣蓬勃的幾條小魚,不由得露出淺淺微笑,就和此刻曳灑而下的陽光一樣溫暖。
「姐姐,你準備好要出門了嗎?」步進榭堂內,霍語瓏早已穿好一身黑裳及暖裘等著她來。
「嗯,咱們走吧。」她輕輕點頭,回以一個淡得不留痕跡的笑容。
府里的丫環下人們都說︰這大小姐自從在外吃過苦,回府後就性格大變,不再事事刁鑽挑剔找麻煩。
事實上,霍語瓏很想告訴他們,她並非貪戀府里奢華的一切才回來,她是為了逃避不該有的情債。
如今,她與這個真心待她好的妹妹成了好朋友,遺憾的是,珊遲即將比她早一步先嫁人。
「珊遲,你害怕過自己嫁人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嗎?」坐在舒適寬敞的馬車里,霍語瓏卻神情憂郁地問了這麼句。
「對于婚姻大事,我沒有太大的感覺,反正都是讓爹娘們作主,我也干涉不了。」霍珊遲似乎並不擔心,她是標準的逆來順受,相信宿命的安排,若非生在富貴人家由著人主導一切,恐怕還不知何去何從。
「真不知道該不該羨慕你的溫馴,像你這樣乖巧,才該是爹捧在手心里疼的寶貝女兒。」
「姐姐,你又來了,為什麼動不動就要把我捧得高高的?」霍珊遲很不習慣地拼命搖頭。「我沒你說得那麼好,我只是盡我的本分。」
「不像我,既不是貨真價實的霍家女兒,也未盡好本分,淨做些有損門風的丟人事情……」
「哎呀,我們換個話題說吧,要不我的心髒會挨不住的。」霍珊遲急急阻止她再說下去。
須臾,霍語瓏似想到一件事。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說謝謝。」
「有嗎?有什麼事是你必須跟我道謝的嗎?」她不解地問。
「那次我從馬車上讓人帶走,爹那邊卻不知情,我想是你哀求你娘以及大家別說出去的吧?」
「這……」霍珊遲臉一紅。「其實我也沒做什麼,我只是不希望你回去的事再受到波折,這事娘也沒說什麼就同意了。」
「無論如何還是謝謝你,否則這事肯定又得讓霍府鬧翻天了。」
霍珊遲頓了頓,還是憋不住心底隱藏許久的話。「那個男人……是誰呀?」
「都過去的事還是別問吧。」霍語瓏輕聲道,語氣卻十分堅決。
這會兒,馬車突地停下來,吹鑼打鼓的喜慶隊伍似乎正要打從前邊經過,霍珊遲好奇地掀開格窗的帷幔探頭看。
「看來今天是個好日子,有人在辦喜事,不知道是哪家大戶?」
「噢。」
關于誰家娶妻、誰家嫁女的閑事,霍語瓏並無特別的感覺,她只希望迎親隊伍快些過去,好讓馬車繼續往前走。
只見霍珊遲卻難得皺起了眉頭,放下掀著帷幔的手,神情有些嚴肅。
「怎麼了?」
「原來是方家花少。」
「方家花少?」霍語瓏覺得「方」這個姓氏有些耳熟。
「是啊,據說是個花名遠播的風流公子哥,處處拈花惹草,街上繞個兩圈,見到的十個孩童里頭,說不定就有兩個是他的。」
「有這麼夸張?」頭一回听珊遲說著有此一刻薄的話,霍語瓏倒覺新鮮。
「有沒有這麼夸張我不知道,但我想,會被人封上‘花少’這個冠名,應該就是個貪好之徒。」
「也對,就像我被冠上‘刁蠻千金’的稱號,也不是空穴來風。」她贊同的點頭附和。
「姐姐,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霍珊遲窘迫地變了臉色。
「自我解嘲沒啥不好,至少,我已經平常心看待了。」話剛說完,腦中似掠過一個重要訊息。「啊……」
「怎麼了?」
霍語瓏的情緒頓時有些激動。「你剛剛說的,是姓方的大戶人家?」
「是、是啊。」
「這全京城,該有很多很多姓方的人家吧?」
「應該是吧。」
雖然是這樣,卻無法說服她將心中不祥的感覺抹去,她直覺那個坐在新娘花轎上的,會是東晏芷啊!
「姐姐,你要去哪里?」見她欲出馬車,霍珊遲緊張地追問。
「先別管我!」
在一片喜紅火海中,霍語瓏瞧見了那座八人花轎,正浩浩蕩蕩地往另一邊而去,她毫不猶豫地擠入迎親隊伍中,拼了命地追著轎子。
沖到了轎身旁邊,喜氣洋洋的媒人婆和幾名丫環見她沖上來都嚇一大跳。
「走開、走開!你這是在干嘛?」
「晏芷!晏芷!」她攢住轎身邊緣,讓整個隊伍不得不停住。「我知道是你,我有話對你說……」
「你這人真是莫名其妙,快點滾開!」媒婆被這瘋女人的行徑氣得七葷八素,恨不得一腳將她踢開。
驀地,轎簾被一雙顫栗的白玉小手給掀開了,東晏芷摘下了蓋頭紅巾,在眾人的驚呼中步下轎。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這婚事是她點頭允的,但卻不是絕對的心甘情願,她以為攔轎的會是海堂哥,如今出現的人是霍語瓏,她仍舊沒有絲毫怨懟。
「你當真要嫁給那個聲名狼藉的方家大少?有關于他的流言,你一句都沒有听過嗎?」
東晏芷有些感動地看著她,也不在乎媒人婆在一旁直跳腳。「我有听聞,但已經太晚了,打自爹收下聘金的那一刻,這事就再無挽回的余地了。」
「不要這樣折磨你自己,你以為失去了海堂哥,嫁給任何人就無所謂了嗎?求你別這樣!這不是我想看到的!」她痛心疾首地拉著晏芷的手喊道。
「我確實是這麼想的,」她的眼神有些飄忽,多希望海堂哥正在這附近的一個角落看著她。「如果是他,或許我還有勇氣逃避這樁婚事,但是……一切已成定局,我注定成為方家媳婦……反倒是你,你若也真心喜歡他,就接受他吧,我這個大障礙已經消失了,不會再成為你們的絆腳石。」
「不!我從來沒有這麼想過,我……」
「還有,他已經離開了‘大雕團’,快去找他吧,別再管我了。」丟下最後的話,東晏芷毅然決然的蓋回了紅巾。
「晏芷……」她絕望地看著東晏芷鑽回了轎中,媒人婆氣呼呼地將她推到一邊去,好讓隊伍繼續前進。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啊!她無言地仰首望天吶喊著。
老天爺啊,你要折磨的究竟是誰?我已經退讓了,但晏芷還是被我間接給推入火坑中,我該怎麼辦?
在不經意的一個眼神中,她似在紛擠的人群中察覺了一雙熟悉的眼。
「邱海堂!」
在驚天動地的急喚中,她不顧一切地試圖橫越看熱鬧的人潮,晃眼間,卻看到那雙陰鷙的眼忽地失去蹤跡,她卻不曾停止步伐,仍然力排堵堵肉牆,追到了最後。然而引頸四望,卻無瞥見那蕭索孤寂的身影。
立于人聲喧嘩的岔路中央,她不死心地轉身逢巡每一方向,心里清楚知道,他必定在某處藏匿著不肯現身。于是,她斷然摘下髻發之上的紫柄流蘇簪子,舉到了半空中。
「邱海堂,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請你出來!如果你不肯面對我,我會當作你對我的感情已經不存在!也當這簪子失去意義!」
宣告的話一出,又引得不少人交頭接耳的指指點點。
「這不是那個‘刁蠻千金’嗎?她又在干嘛?」
「上回做出那種見不得人的丑事,現在還敢站在大街上?真是厚顏無恥!」
「身為女人,我真為她感到羞愧!」
霍語瓏無懼于市井間的輩短流長,會將她傳成什麼離譜的版本,此刻她只想再見他一面,想問他為何棄晏芷而不顧,寧可孤獨的離去,讓真正愛他的人為他傷心……
從隱處緩緩踏出的一具頎長身軀,背光出現在街的一端。
她慢慢將手垂下,凝視著這個擾她、困她于情愛中不得月兌身的男人,卻看不清楚他臉上的神情。
「丟掉簪子,就表示你此生此世都不願再記得我這個人,是嗎?」他的聲音仿佛來自空谷,空茫、縹渺、淒涼。
「我以為,你是個有情有義的人,但為何,你狠下了心,眼睜睜讓晏芷嫁進方家,嫁給那個花心大少?」
「是她的決定,我阻止不了。」
「難道她不該是你的責任?」
「同樣的話我已說過了,再說你也听不下去,就當我是無情無義的人,管不了他人生死,也管不了誰幸誰不幸。」選擇忠于自己的感情,是他這一生惟一的執著。
「我以為,像我這樣自私自利、從不為他人著想的人,已是十分可惡,沒想到,你比我還殘酷。」
「你錯了,真正殘酷的人是你,你的愚昧讓你為了朋友而犧牲自己,以為這樣才算是偉大情操。」
她強力克制著心中激潮。「我從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偉大情操的犧牲。」
是光在移動,還是他在走動?
她在他緩慢的移動中,隱約瞥視到他日益削瘦的臉龐,及滿布蒼桑的風霜。
「你犧牲了我,不是嗎?」眼底的輕鄙與唇角的冷笑,遠比任何利器都來得尖銳,深深刺入她哽住的喉嚨中。
「我……我並不是……」
「沒有差別!」他急切地截斷她的話。「總之你做了抉擇,而我和晏芷都是一樣的人,對愛不強求,她等不到我,我等不到你,至于你等的是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你要我說什麼,才能讓你比較好過?」她顫抖輕問。
「都不用說,因為我並沒有抱著希望。」邱海堂淡漠地別過臉去。「那把簪子,你不要就扔了吧,我不在乎了。」
一咬牙根,她霍地月兌口而出。「但我在乎啊!」
從他震動後的側臉,看不出他的神情是否出現變化。
「我……我……」說出來,快說出來呀,她在心底拼命嘶吼著,話卻卡在喉頭無法成句。她不習慣在人前表達感情,更不習慣說些好听的話,她從來就不是那麼柔情似水的女子啊。
「姐姐?!」
這會兒,霍珊遲匆匆忙忙下了馬車,終于在漸退的人潮中找到霍語瓏的身影,卻錯愕地發覺當日那個劫車的男子也在,兩人的神情異常凝肅,當下猶豫著要不要過去。
霍語瓏沒听到她的喊聲,卻在一剎那勇氣爆發,對著邱海堂大聲喊︰「是不是我的一句話,就可以改變我們的未來?」
當她說完話過了數秒,才見他慢慢再轉回身子,迎上她堅定而嶄新的目光,臉上冰雪驟降,聲音明顯不穩。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不是還願意未來有我陪伴?」臉紅了、耳根子紅了、頸子紅了、手掌心也紅了,她挺直背脊,坦然無懼地注視他,眼中沒有自己,這個她賭上一切想愛的男人。
什麼都是空的,這十八年來所擁有的,都是不屬于她的富貴,但惟有他,是她真正可以得到的,她不應該不要,不應該犧牲。
她說得很內斂,說得很窘迫,卻是真心意。
但他卻沒有點頭或搖頭,至少在一分鐘內未曾開口。
然而一旁的霍珊遲,卻在瞬間臉色大變。
一來是因為他們的對話,二來是因為她發現不遠處站了一個熟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