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景中夫婦,這一輩子,最怕旁人提一件事——
「你們夫妻倆這副尊容,竟然生出這麼漂亮的女兒。」羅景中往往听得不是滋味。「歹竹出好筍」,不是該高興才對嗎?怎會如此尷尬呢?難不成這其中有……
是的,沒錯。
羅小曼並非他的親生女兒,而是那一年在海邊劫後余生時所撿回來的。那時的羅景中,也不知怎麼了,竟默許妻子把沒人認領的羅小曼抱走,以補自己女兒喪生大海之痛。
自己的女兒不幸喪生大海里,夫妻倆都哀痛不已。妻子王碧珠更是哭得肝腸寸斷,非要老天還她女兒不可。
當王碧珠一眼看到這女娃時,便緊緊抱住女娃,她認定這個孩子是老天爺補償她的。
羅小曼美得不可思議,而羅景中夫婦倆卻都是平庸之色。所以模閑言閑語總是免不了的。偏偏王碧珠老表現出一副「做賊心虛」的緊張樣,好像別人總想試探些什麼似的。
「老公,我們搬家吧!要不然早晚會露出破綻的。」
「搬家,又要搬家。你知不知道,為了小曼我們已經搬過多少次家?十個手指頭都不夠數!」一听到「搬家」二字,羅景中頭就一個頭兩個大。
「不管啦!小曼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別人搶走她。」自從船難之後,已無法生育的她,自然視羅小曼為寶貝,疼愛地時刻捧在手心上。
「小曼才8歲,就已經換過多少國小了?有時連同學的姓名叫什麼都記不清楚,就又轉走了。這樣對小孩的身心發展不太好吧?」羅景中勸妻子多為小曼著想,別太神經質了。
「小曼長得這麼可愛,到哪里都找得到朋友的。喜歡她的同學多得是,尤其那些小男生,老跟在小曼身邊,我還擔心小曼人緣太好哩!」王碧珠不以為意地說。
「話是沒有錯,但我呢?你有沒有替我想過?還好我是拉保險的,走到哪里客戶開發到哪里。也多虧公司全省都有分行,我看再過沒多久,全省都會有我的客戶了。」羅景中嘲諷地說。「是啊!業績愈做愈廣還不好嗎?」
羅景中說的是戲謔話,王碧珠卻當真了。
「媽,我們又要搬家嗎?」羅小曼問媽媽。
「是啊!小曼你要體諒爸爸。爸爸欠了人家許多債,沒有錢還,所以只好‘走路’呀!」王碧珠總是拿這些話來搪塞羅小曼,因她實在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來解釋。
「唉喲!羅太太,我听我家小毛說,小曼要轉學了,小毛難過得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著耶!」
隔壁的張太太又想串門子,一進門卻又東張西望的。
「小曼到哪里去了?她長得真標致,我還希望她長大了當我媳婦呢!真的,我一想到有小曼這麼漂亮的兒媳婦,可是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來了!」張太太一進門就東拉西扯說個沒完。
「小曼在房里做功課。」王碧珠巴不得張太太快走。
「我說羅太太啊!住得好好的,為什麼要搬家呢?是不是嫌我們做鄰居的照應不夠?」
「不是啦!是我老公工作地點更換。」
「這樣子啊!唉呀!工作多得是,好鄰居可難找耶!我叫我先生幫你先生在他公司安插一個位子,你看怎麼樣?」
「不用了!謝謝你的好意,做生不如做熟。」
「干麼這麼客氣嘛!大家都是好鄰居。說真格的,小曼都這麼大了,你不想再生個俊小子來傳宗接代?何況你那麼會生,竟然生得出小曼如此的小美人來!是不是有什麼秘訣啊!也教教我,再生個像小曼般的小美女,不要像我家小毛,跟他老頭一個德性……」
又來了!王碧珠就知道她又要提這檔事!
「生孩子這種事,誰也沒個準啊!」
「羅太太你是真謙虛,還是不肯教我呢?」
王碧珠不想再說下去,藉口收拾行李,把那長舌婦送出門。
隔天一早,羅景中夫妻正收拾著行李。
砰砰砰砰!敲門聲急促響起。
羅小曼開了門,是背著書包的張小毛。
「羅小曼,我要跟你一起走!」
羅小曼不知如何應對,一直以來,總有一些小男生藉故找她玩、找她說話,有時她真覺得男生好煩。
「媽!小毛說要跟我們一起走。」
羅小曼交給媽媽處理,她可是一點也不喜歡張小毛。
「小毛!你快回家,要不然你媽媽會生氣的。」王碧珠催張小毛快回家,她看過張太太「河東獅吼」的樣子,現在可不想多生是非。
說時遲那時快,張太太已經來了。
「媽,你答應我要小曼做我的新娘子的!」
「羅太太,你就再多住些時候嘛!」
王碧珠搖了搖頭。
張小毛仍不肯離去,倏地伸手去抓羅小曼,小曼連忙躲到媽媽背後。張小毛的手好髒,經常用手指頭挖鼻孔。
這世上,真有人翻臉比翻書還快。
「張小毛你回來!」張太太揪住小毛的領子,邊走邊念著︰「喲——兩——兩夫妻那副德性,也能生出這種小孩,也不知道是撿的,還是抱的——」
張太太拖著張小毛走,嘴巴還不饒人地念著。
對「撿」字相當敏感的王碧珠,再也按捺不住了。
「你胡說什麼你!我撕爛你的嘴!」就像保護小雞被攻擊的母雞,王碧珠撲了過去。
兩個女人扭打在一塊兒,羅景中連忙分開她們,卻無端挨了幾拳。他沒想到自己的老婆竟也是深藏不露的悍婦。
張太太更沒料到自己竟然慘敗,趕緊拉了張小毛落荒而逃。
「小曼你要寫信給我哦!我會等你的……」
張小毛依依不舍地喊著。
這時王碧珠才恢復了平靜,淚眼汪汪、披頭散發的她,緊緊地抱住羅小曼,深怕她被搶走。羅景中只得趕緊收拾行李,好去另一個陌生地方。但要到一個沒有是非,或者沒有人說是非的地方,可能嗎?
老天保佑吧!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歷史!
王碧珠對于羅小曼的保護,已經到了瘋狂的地步。每天接她上下學,連放假時偶爾出門,也一定是在王碧珠陪伴下出去。從小曼是個小女孩,一直陪伴到她長成少女。
小時候的羅小曼,覺得母親好愛好愛她。媽媽會在半夜跑來跟她擠在一張小床上睡,甚至是緊摟著她睡。
羅小曼原以為她是最幸福的人,有非常疼愛自己的雙親。即使爸爸為了躲避債務而經常搬家。即使媽媽為了保護她不受傷害,而束縛得她快透不過氣來。
但是羅小曼對爸媽的愛未曾遞減。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她不只一次听過別人批評她的爸媽。「小曼你一定是撿回來的,要不然怎麼長得一點也不像你爸媽,你爸媽那麼丑,你一定不是他們親生的。」說這種尖酸刻薄話的,清一色都是女同學。
女同學排斥羅小曼,是有緣故的。因為自從羅小曼轉來班上後,男生們都像橡皮糖似的,一個個爭著要和羅小曼配成一對。女生們嫉恨羅小曼的美貌。
于是她們排擠羅小曼,刻意孤立羅小曼。羅小曼一個要好的女同學也沒有。但她似乎習慣了,習慣男生愛慕她,女生痛恨她的情形。畢竟這情形,早已不是第一回了。
羅小曼原本都是沉默以對,可是她不能容忍別人如此說她爸媽的「壞話」,一次又一次的亂造謠言,羅小曼真的是生氣了,女同學們可以說她哪里不好,可是拿她的身世大作文章,不但傷害了羅小曼,也侮辱了她爸媽。
其中一個叫黃鳳如的,更是極盡所能地丑化羅小曼。
「我一看到羅小曼的媽媽來接她放學,就覺得好好笑哦!好像怕羅小曼被壞人抓走似的,緊緊地抓著羅小曼不放。這里頭一定有鬼,丑八怪生的小孩,絕對是個小丑八怪才對。你們說是不是啊?」
羅小曼听見了,雖然黃鳳如離她的座位有一段距離。可見黃鳳如如此夸大的聲調根本就是故意要講給羅小曼听的。
羅小曼很生氣,可是她一向不亂發脾氣,她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黃鳳如看她沒有反應,于是說得更加起勁,眾女生們也跟著起哄。男生們被教師叫去幫忙搬東西,教室內清一色都是女生。
羅小曼並沒有哭,她不是那麼脆弱的女孩,雖然她也有一般女孩的多愁善感,但長期在不同學校進進出出的她,則多學會了一分沉穩內斂。
羅小曼忍住心中怒意,不過是讓它浮上眼角一瞬間罷了。
就在這時,老師要班長任其彬回到教室巡堂,看女生們是不是在安靜自修。遠遠地,他就听見教室內吱吱喳喳,一踏進教室門,他正想大聲喝止時,任其彬正好瞧見了羅小曼眼角閃過的怒意。任其彬自從羅小曼轉學來後,他就養成了一個習慣,每當踏進教室時,他的目光一定是先投向羅小曼的座位,看她來了沒有。
而如果任其彬先到,他在維持早自修秩序時,總會不時地瞄向門口,看羅小曼來了沒有。任其彬不知道,這樣叫不叫做「愛」,他年紀雖還小,卻也懂得「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何涵義了。任其彬覺得自己非常渴望見到她。
任其彬從未見過羅小曼生氣,他在門口也听見了黃鳳如這個多嘴婆在說羅小曼的壞話,他立刻將黃鳳如的姓名登記在黑板上,等老師回來時好處罰她。
「記就記嘛!有什麼了不起。反正老師是不打女生的,頂多是做個交互蹲跳或是罰抄課文罷了!」
任其彬听得火冒三丈。他看見羅小曼一語不發地坐著,任由那些大嘴巴的女生頻頻地對她放冷箭。
「又想英雄救美啊?人家羅小曼才看不上你,當班長有個屁用,人家羅小曼將來是要嫁給大官、嫁給有錢人的。人家長得那麼漂亮,你也配得上嗎?」
黃鳳如的嘴巴仍不肯休息,字字句句都帶刺。
任其彬再也忍無可忍,他向黃鳳如沖了過去。他一把拉起黃鳳如,然後用力地推了她一把。「啊——」黃鳳如大叫一聲地撲倒在地。
別的女生看見任其彬凶狠的模樣紛紛走避,只有羅小曼沒有動靜。而任其彬卻仿佛在等待著下一步指令,等待羅小曼發號命令,即使只是一個眼神。
就像羅小曼剛才被任其彬瞧見浮現眼角的怒意,那個眼神對任其彬而言,就仿佛是對他的指示。
任其彬不容許別的女生欺負羅小曼。倒在地上的黃鳳如大聲地哭泣著。跑去通風報信的女生,帶回了老師。
老師看見這場面,要任其彬道歉,任其彬不肯,老師非常的生氣,拿起教鞭就要打他。
「你做班長的,不但不以身作則,還動手打女生,你看過老師打女生嗎?男生的力氣大,本就該多讓著女生。把力氣留著去做有用的事才對,你到底是道不道歉?」
任其彬就是緊閉著雙唇。他沒有錯,黃鳳如本來是罪有應得。當老師的教鞭向他揮下時,他向羅小曼望了過去……
隔天,黃鳳如和羅小曼都沒有來上學。
黃鳳如在回家的路上,被人用麻布袋蒙住臉。狠狠痛揍了一頓,黃鳳如被修理得手腳動彈不得。動手打她的不只一人,黃鳳如感覺到最少有一、二十個,大拳小拳直往她身上落下。黃鳳如被路人發現送醫,黃鳳如的媽媽接到通知後暴跳如雷,不相信自己的女兒竟被打得如此淒慘。
「是羅小曼害我的!」黃鳳如忿忿地說。
她躺在病床上哀嚎著。一定是班上那些臭男生干的,他們要替羅小曼和任其彬出氣。特別是羅小曼,我恨死她了。黃鳳如哭得呼天搶地,非要媽媽替她出一口氣不可。
黃太太怒氣沖沖地趕至羅家,要羅家還她一個公道。黃太太一進門就大聲小聲地吼著。
「黃太太,事情還沒有查清楚前,大家有事好商量。」羅景中倒了杯茶給黃太太,打算充當和事佬。
「商量個屁!把你女兒交出來。」
黃太太把茶水推翻在地,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
愛女心切的王碧珠再也按捺不住,憤然下了逐客令。
為了保護羅小曼,王碧珠隨時可以從一個好媽媽,轉變成一個母夜叉。別以為說話大聲就贏,她的嗓門不小,拳頭更不小。為了羅小曼,她可不是第一次打人。
那一次和張小毛媽媽的爭斗,她可是記憶猶新。
這時羅家的門口突然鬧哄哄的,「羅小曼」的叫喊聲此起彼落的。是班上的那些男生們,任其彬這個班長帶著眾男生們來自首,這一切全都是他們自動自發的,和羅小曼一點關系也沒有。門外的呼叫聲暫停了兩個女人的對峙。
羅小曼現身了,她無視于黃太太的惡形惡狀。和當日張小毛的媽媽來追回張小毛時她的反應,已有大大的轉變了。
十來歲的羅小曼不再躲在媽媽的身後。
她開了門,門外的男同學們正等著她。
她並沒有要他們替她報仇的意思,她不喜歡暴力。
每個男生都巴望著羅小曼听他解釋,這一切全都是他們心甘情願做的。接獲消息的家長和老師也紛紛趕來了。
男生們一個個被家長領了回去。
男生們都自首了,黃太太也不得不憤恨而去,臨走前還死盯著羅小曼。好一個小美人胚子,竟有如此廣大的魔力,把那些小男生們迷得神魂顛倒的。
再看看羅氏夫妻兩人,這三人怎麼可能是一家人?鳳如說得對,這羅小曼一定是撿回來的。王碧珠剛才听到任其彬向大人們細說緣由,這一切全都是黃鳳如亂造謠言才會引起的。王碧珠一听完,怒氣全消了,換上的是心疼和心慌。
心疼羅小曼在學校受了委屈,心慌羅小曼的身世,老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提起,搬家!必須再搬家才行。
羅景中拗不過老婆再三的要求,他們又要搬家了。
當然說給羅小曼听的,絕不是怕被拆穿身世這個理由,而是「討債的人」又追來了,必須再去避風頭。
爸媽的話,她一直深信不疑。她沒再去上學。
媽媽去學校幫她辦理轉學手續,爸爸出去找房子也不在家。小曼把她的撲滿拿出來,里面存了不少錢。這些錢她都要留著不花它。
自從她得知爸爸欠了高利貸大筆債務後,她就開始養成了儲蓄的習慣。爸爸說他做生意失敗,本來想借錢東山再起,可是沒想到卻又重蹈覆轍。這些事她都沒有印象!
爸爸說那時候,她不過才剛出生沒多久。
爸爸現在的工作是在拉保險,可是收入並不穩定。
羅小曼數著從撲滿倒出來的硬幣,對于金錢她已有了初步的概念。這些錢「看起來」雖多,但事實上根本對爸爸的債務沒有什麼幫助。她必須再存多些!
這些錢都是媽媽平日給她的零用錢,她不像別的女同學,一下了課就立刻飛往福利社報到。然後人手一包的,邊走邊吃,開開心心地一路吃回教室。她不是這樣的女生。
下課時,她通常坐在座位上安靜地看著課外書。每一個班級都有許多課外書擺在教室後面的櫃子,讓同學們看。
她一間學校換過一間,她看過的課外書不知有多少。可是她只看不會寫,她很佩服那些作家們,能夠創造出那麼多的故事。將來她長大了,她要嫁給一個愛看書也會寫書的男人。她真的這樣想過,只是從沒告訴別人。
對于「小公主」這個故事她非常偏愛,小公主的父親下落不明,而後她被校長趕至閣樓,再被同學嘲弄,這些她都一一忍耐了下來。對于小公主的勇氣,她格外地欣賞。
而她就很不喜歡一些描寫孤女尋親的故事,老是幻想自己不是爸媽所親生的,而親生的爸媽正費盡心思地尋找她。
羅小曼是不相信這種「荒唐」故事的,她根本不屑一看。
她喜歡「小公主」,並不是喜歡最後的大團圓恢復了她小公主身份。她重視的是小公主不畏艱難,在任何困境中仍抱有一絲的希望。她希望自己也是。
上了國中的羅小曼出落得更是令人驚艷,愛她的人和恨她的人一樣多。但她絲毫不為所動,她仍希望自己能遇見一個愛說故事也會寫故事的男人。
對于媽媽的層層保護,她愈來愈吃不消。經過「抗議」之後,羅小曼終于有了自由。可是她怎會料到,自由反而害了她。
現在羅小曼並不是不需要母親的愛,而是想多擁有一些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
羅小曼繼而又發現任何寫給她的信都被媽媽偷偷拆過了。即使她不會回信給那些窮極無聊的男孩,可是卻希望得到應有的「尊重」。她希望擁有個人的隱私權。
「媽!您又偷看我的信了。」一天,羅小曼拿著被拆過又重新封好的信,站在王碧珠面前。「小曼,你年紀還小,這個世界上壞人很多,有一些壞人,專門拐走少女去從事不正當的勾當。你還小不懂事,媽媽是在保護你啊!」
王碧珠這番話,羅小曼背都背得出來,翻來覆去總是那一套。
她轉向爸爸求助。雖然羅景中一向遵照老婆的意見,但此時基于維護做爸爸的威信,他還是得意思意思開口一下。
「老婆!咱們女兒聰明得很,何況寫信來的不過是些毛頭小子,年輕人嘛!看見漂亮的女生,有哪一個不動心的?」
「不行!」任誰說項,王碧珠的答案還是不行。
王碧珠不能讓小曼有任何差池,她必須防範得滴水不漏才行。小曼是她惟一的女兒,她不能再失去。
這幾年來,她過得並不安穩。那個在海難中喪生的親生女兒,不時出現在她的夢中哀嚎求救著。當時海浪太大,而她又有了兩個月身孕,根本就自身難保,然後也無力再去救援女兒。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羅景中在慌亂之中,只能全力救一人,而他選擇了妻子和妻子肚子里的孩子。但是誰也料想不到王碧珠肚子里的小孩胎死月復中。更糟的是,王碧珠再也沒有受孕。
王碧珠在連番打擊之下,對羅小曼的愛已超乎尋常了。她絕對不會讓小曼知道她的身世!更不可以讓小曼離她而去。她必須牢牢地、緊緊地抓住她。
在王碧珠的眼里,羅小曼永遠是個需要保護的小女孩。
男孩不斷地用各種方法約會羅小曼,羅小曼感到不勝其煩。不過這些男孩是接近不了羅小曼的,因為全被王碧珠給擋了回去。不管是寫信也好、打電話也好、徘徊門口也好,通通封殺。
如今羅小曼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高中女生了,如果還讓母親陪著她上下學,這未免太可笑了吧!
這一回羅小曼非常堅持,如果媽媽不讓步,她就不吃飯表示抗議。
王碧珠心疼羅小曼,不吃飯餓壞了怎麼辦?
「小曼!你先把飯吃了,我們再商量好嗎?」
羅小曼躲在被窩里不吭聲,存心和王碧珠嘔氣。
「老婆,女兒長大了,用不著來回接送了,再說,學校又不遠,就听她一次吧!」羅景中勸王碧珠。
「好吧!」王碧珠終于讓步了。
不過,羅家又遷居了,這次是在女子高中附近,好讓羅小曼上學方便些。幾分鐘路就到了,也少掉了同校男生的糾纏。
羅小曼上學時,總會經過巷口的檳榔攤。看店的是個年紀和羅小曼差不多大的男孩。男孩長得面貌清秀,總是坐在檳榔攤內,時常低著頭看書。
小曼覺得很奇怪,他那麼好學,為什麼沒有上學?依他的年紀,也該上高中了。或許是家境因素吧!
跟其他同年紀的男孩比起來,他確實特殊了些。羅小曼走過檳榔攤旁時,幾乎沒看過他抬起頭來。
只在有人去買檳榔時,他才會把視線移離書本。
上下學的這段路途,可說是她最自由自在的時候,因為只有這個時候她才可以任思緒自由飛翔。
在學校有功課壓力,在家里有媽媽難以招架的愛。只有這一小段路,她走得完全自由自在。她喜歡把步伐放慢,因為媽媽總會守候在門前等她,她不想那麼快回家,她只想輕松漫步夕陽下。
所以羅小曼開始欣賞起四周的景物來,當然也注意到了那個總是坐在攤子前的男孩。
哪個少女不懷春?日漸長大的小曼心目中也有自己想象的白馬王子——他絕不會是泛泛之輩,倒也不是說要有名有利,而是要有才有情,有理想有抱負,能刻苦耐勞勇往直前的男子。
才一剛到家門口,媽媽立刻迎向她問長問短。小曼也了解,自由時間結束了。
一天,羅景中正想要出門去買檳榔,王碧珠听見了,極端不悅。
「老公,檳榔吃多了,會得口腔癌,你不知道嗎?」
「老婆,我會少吃點啦!你要知道,現在拉保險是要講人際關系的,這關系做得好,業績自然就好。這附近的人都愛吃檳榔,我也得入境隨俗啊!」
「你看看你,也不去照照鏡子,你的牙齒現在成什麼樣子!」王碧珠討厭檳榔味,覺得惡心死了。
「媽!我到巷口文具店買本簿子!」小曼突然說。
羅小曼見爸爸無法月兌身,體貼地想替爸爸代勞,便以買簿子為藉口。小曼真的相信王碧珠說羅景中為了躲債而四處躲藏,如今債務還清了,小曼覺得爸爸該輕松一下,媽媽未免也管得太嚴了。
雖然小曼並不喜歡爸爸吃檳榔,但,爸爸年紀大了,就讓他隨性點吧!爸爸是個愛家、疼老婆的男人,加上又終年辛苦,小曼覺得應該給爸爸嘉獎一下,一包檳榔不算什麼。
其實小曼並不了解羅景中的心。羅景中一直覺得自己愧對妻子。身為丈夫的自己在危難時卻不能保護好妻子,讓她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這些年來,他一直對老婆言听計從,也許是出自一番補償的心理吧!
「你剛剛放學時怎麼不買?」
「忘了嘛!出去一下馬上回來。」
「小曼!小曼!」
王碧珠想追,無奈羅小曼已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遠了。
「難道小曼真的長大了?就要離開我了嗎?」
王碧珠喃喃自語,羅景中體諒地拍了拍她的肩。
「老婆啊!別想太多。小曼不過是去買個東西而已。更何況,人總是會長大的,小曼當然也不例外,將來她總要嫁人的,難道你要把她留在身邊一輩子嗎?」
羅景中語重心長。這麼多年來,看著妻子一直忍受著煎熬,他心里也不好受。好不容易妻子對于旁人的閑言不再反應過度,也開始覺得別人稱贊小曼漂亮,不見得就是懷疑其中有故。
是該定下來,別老是搬來搬去了,他想。
羅小曼走向檳榔攤,男孩發現有人來,立刻抬起頭。一見是羅小曼,便飛快地把書往下藏,壓在自己膝蓋處。羅小曼覺得很奇怪,看書又不是壞事,為什麼要遮遮掩掩的?難不成是那種「不正經」的書?
「我想買一包檳榔!」羅小曼輕啟櫻唇。
他低頭遞給小曼一包檳榔,始終沒拿正眼瞧她。
「你還沒有找我錢。」羅小曼見男孩又低頭不理人,只好說。
男孩這才回過神,找了余錢給她。
「你拿錯了!我給你的是五百元鈔票,不是一千元。你多找了五百。」
他一語不發地重新找給她。
仍是低著頭不看她,羅小曼有點生氣了,怎麼這麼沒禮貌呢?她轉身而去,他這才抬起頭來。
男孩凝視著羅小曼的背影。其實他很早以前就注意到羅小曼了。像小曼這麼漂亮的女孩,想不去注意她未免太難了。可是,當她真來到面前時,自己……竟不敢面對她。他自慚形穢,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只能在她走過攤前時,默默地目送她離去。
他拿起放在膝上的書,想重新投入書中,卻不能專心,眼前盡是小曼輕巧曼妙的身影。
男孩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國中畢業後就沒再升學了。他的個性極為內向,平常除了幫爸爸看店外,就是看小說度日。他從虛構的文字世界中,得到了滿足自己內心的渴望。
他很早以前便看見了小曼制服上繡的姓名,不知不覺中,他竟將小說中的女主角想象成天天經過的小曼。小曼成了他心中完美的女孩形象。
回到家的羅小曼,偷偷塞給爸爸一包檳榔。父女倆彼此心照不宣地交換了個親密的眼神。
隔天早上,上學的途中,羅小曼故意走得離檳榔攤遠遠的,好一個目中無人的家伙!不懂待客之道,生意怎麼會好呢?走在路上的羅小曼,時常遇見他校男孩來搭訕。她一概相應不理,徑自視若無睹地向前走。
這一天,一個騎著摩托車的男孩攔下了羅小曼。
「听說你很傲?我叫賈文正,是×中的。來!我載你去學校。」賈文正吊兒郎當的,像個小混混。
羅小曼不理他,繼續往前走。
賈文正卻一直騎著摩托車跟她,羅小曼有點怕,不覺加快了腳步,一看見校門便沖了進去。放學時,賈文正又出現了。
羅小曼越走越快,想要甩掉賈文正。最後干脆跑了起來,她跑過檳榔攤前,賈文正仍緊跟著。檳榔攤內的男孩,放下書想起身為她解危,可是他的腳卻像被釘住了似的,只能坐著干著急。
一路跑回家的羅小曼仍然驚魂未定,不知該不該告訴媽媽。如果媽媽知道了,一定會采取保護行動,到時候她可就要喪失自由了。她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賈文正和他的哥兒們打賭,如果他能釣上羅小曼,那他就是他們的「頭」,他們的「大哥」。賈文正早就耳聞羅小曼這號人物了,在這個年紀的男孩子間,哪個漂亮女生的一舉一動,他們都了若指掌。
賈文正家境富裕,他想要的東西,是沒有要不到的。得不到的,他就干脆毀了她。
今天羅小曼竟然讓他踫釘子,他決定好好嚇嚇羅小曼,出口氣。
羅小曼還是沒向媽媽提起這件事。她出門前總是左瞧右看的,沒有發現賈文正,她才松了口氣。
放學後,走在路上時,小曼正慶幸平安過了一天,卻感覺身後有一對眼楮盯著她,她以為又是賈文正,立刻回轉過身——
不!不是賈文正。是他,那個看檳榔攤的男孩。
他竟然偷偷望著她,他不是一直很漠視她的嗎?羅小曼不明白。他此時的目光一點也不冷漠,反而很熾熱,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為何這樣看她?
發現羅小曼回轉過身來,他白皙的臉霎時半紅著,又低下頭去。
幾天下來,令小曼害怕的賈文正始終沒再出現,小曼這才放下心,重新享受自由時光。但,好景不常在,賈文正又出現了!而且這回是騎著摩托車追她!賈文正存心嚇唬羅小曼,這女娃竟敢不理他,不整整她怎麼行!
賈文正就這樣騎車在羅小曼四周繞來繞去,讓她嚇得臉色發白;得意忘形的賈文正見羅小曼受驚的樣子開心極了。他夸張地舉起前輪,在路上蛇行。
幾個路人瞧見了,也不想多事,紛紛避而遠之。
坐在檳榔攤內的男孩看見了小曼的驚慌失措,再也不忍心坐視不管。
他「爬」下座椅,「爬」出了檳榔攤。
原來他是一個小兒麻痹患者,膝蓋以下嚴重萎縮變形。他沒有辦法走路,如果不是情況危急,他絕不會讓羅小曼看見他的窘態。
他爬得很急,爬得膝蓋都流出血來了!
羅小曼看見他了,還有他的腳……
「你這個殘廢!走開!」賈文正喝令他。
不!他不走。他要保護羅小曼,即使他是個殘廢。
賈文正見他不走,加足油門往前沖去!
「不要——」羅小曼大叫。
賈文正的摩托車輪駛過男孩的畸型腳。在這一剎那,他的手用力推向摩托車的車身。常年爬行于地的他,雙手力道不小,這一推,使速度本就很快的摩托車滑倒,賈文正摔了出去,沒戴安全帽的他立刻摔得頭破血流、奄奄一息。
羅小曼望著一地的血,頭昏目眩。
他拉起羅小曼,此刻他是如此接近她,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大聲呼救,忘了自身的傷痛。
終于有好心人士報了警,救護車的聲音由遠而近……
當羅小曼張開眼楮時,已經是兩天後的事了。
頭好痛!發生了什麼事?她努力回想,終于想起來了,不!她不想看見!她不想睜開眼楮!雖然神智已經恢復,她卻不願清醒,不願回想那殘酷的一幕。
原來救她的男孩,是個行動不便的人。她根本就不認識他,他為何這樣拼命地保護她?她不認識賈文正,而賈文正卻要捉弄她……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
難道美麗真是一種錯誤?如果是,她寧願像她的爸媽一樣,有一張平庸的臉。
她听見了門外爸媽的聲音,可是此刻,她痛恨自己!她還不想醒來,不想去面對現實的世界。她不要,她要暫時躲在空白的自我世界中,不受任何人打擾,即使親如父母。
「小曼!你不能死!不能死!」
那是媽媽的聲音,羅小曼听得很清楚。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有好好照顧小曼,我對不起她!都是我的錯!我該死!」
「老婆,小曼沒事的,小曼一定會沒事的。」
「我已經死了一個女兒了,我不要再死一個!小曼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可是我對她比親生的還疼!從那一年船難時在海岸邊看見她,我就喜歡上她了,我要她當我的女兒!是我抱起了無人認領的她,一開始是想替代葬生海底的女兒,可是這麼多年來,我早就把她視如己出了!」
「別說了,我都知道。這些年來,為了隱藏她的身世,我們居無定所,為她做得夠多了。你該休息了,你這樣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照顧她,遲早會累垮的!」
羅小曼如遭電擊一般!媽媽並不是她的親生母親!
原本已經清醒的羅小曼,再度遭到嚴重打擊,又昏厥了過去。
兩天後,羅小曼終于出院了。
「羅先生、羅太太,令媛這次驚嚇過度了,如果出院之後還有任何突發異狀,請即刻和我們院方聯絡。」醫師囑咐羅景中夫妻。
他們又搬了一次家,這次搬家的原因,是不想讓羅小曼觸景生情,又陷入血腥、可怕的記憶里。
有一天羅小曼突然想出去散步,那時是黃昏時分,夕陽正美的時刻。
「這附近有座公園,去走走也好。」羅景中贊同。
「好啊!小曼,我陪你去。」王碧珠也希望羅小曼出去走走。
「我想自己去!」羅小曼堅持。
「可是你路又不熟!」王碧珠仍然不放心。
「不熟我可以問啊!」羅小曼不耐煩地答道。
羅景中拉著王碧珠,就讓她去吧!他們倆不可能一輩子守著她。羅小曼不管變成什麼樣,他們都愛她。可是生活得由她自己去開創,旁人是幫不上忙的。
走進公園的羅小曼,發現喜歡在黃昏漫步的人真不少,而盯視她的人也不少。許多男人張大了眼,不知公園里何時出現了這麼個美人兒?
羅小曼不回避男人欣賞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是美麗的。
此後,每天黃昏,她都會到公園來漫步。知道她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來搭訕,羅小曼都似笑非笑,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
雖然只是淺淺一笑,卻迷倒無數男子。
痴情的,追她追到家門口,羅小曼便交給媽媽處理。王碧珠一次又一次地把追求者請回;請不回的只好趕回。
還有更夸張的,直接捧著鮮花,拿著鑽戒來求婚。是羅小曼招惹了他們,還是他們自己飛蛾撲火呢?羅小曼的身上竟有這種魔力!
待在家中的羅小曼,不大和父母說話。父母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問她話,她也不答。雖然羅小曼態度冷淡,但是王碧珠並不怪她,只要小曼能夠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她就安心了。
她也不認為自己的女兒是一只花蝴蝶。她是無辜的,是那些男人一廂情願。王碧珠始終護著小曼,對于那些乘興而來,卻敗興而歸的男人,她沒有一絲同情。小曼是值得男人那樣前僕後繼的。王碧珠一再告訴自己,錯的都是別人,不是小曼。
可憐的小曼,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可是漸漸地,王碧珠發現羅小曼開始魂不守舍,而那正是戀愛中女孩的模樣!王碧珠又發現小曼買了好多好多的小說回來看,還不時想得出神,或莫名地發笑。
經常來找羅小曼的蔡仲仁,王碧珠並不看好他,她不可能是他的。王碧珠直覺女兒的心上人不是他。
即使到兩人論起了婚嫁,羅景中夫妻仍沒有準備什麼。因為羅小曼什麼也沒提,全都是蔡仲仁一頭熱。看得出來,羅小曼在等一個人,而那個人,才是羅小曼的夢中情人。
王碧珠已有心理準備要幫女兒收拾善後。果然出事了,那個讓羅小曼等待的男人找上門,可是卻讓她變得更陰沉冰冷。
王碧珠有不好的預兆,羅景中則帶回醫生的口訊。
「我把小曼的情形告訴了醫生。醫生認為小曼有短暫性的記憶喪失,和輕微的人格分裂。」天啊!記憶喪失加上人格分裂,太復雜了。
「這個人就是小曼喜歡的男人!」王碧珠指著報紙上,宋明清接受「金陀螺」獎頒獎的照片。那一天宋明清怒氣沖沖找上門來,就是王碧珠開的門。兩人在羅小曼的房內大吵,王碧珠听得很清楚。
眼看宋明清拖著小曼離去,她想阻止,可是小曼的眼神說著,不要管她……而後只看見小曼黯然歸來,無疑地,他根本拒小曼于千里之外。
王碧珠感覺到小曼有著一股強烈的恨意。她恨這個號稱文壇明日之星的宋明清,可是叫王碧珠莫名的是,為何她竟感覺到小曼的恨意也波及到她?
「為什麼最近我老感到小曼恨我呢?」王碧珠不解地問著羅景中。
「是你多心了!小曼只是生病,還沒有完全康復。她現在需要的是時間。時間是治愈傷口最好的療藥,她會好的。你別自責,也別胡思亂想!」
「不!不是胡思亂想,小曼她是真的恨我!孩子是我一手帶大的,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楮。」
羅小曼這時推開房門走出,她將要去參加蔣立信的喪禮,一個她不認識,但卻有可能讓她見到宋明清的陌生人葬禮。
「小曼,你要去哪里?」
羅小曼不答,自顧自地往前走。
望著小曼遠去的背影,王碧珠失神地喃喃自語︰「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到底做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