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又陰又冷,綿綿的細雨已經不知道下了幾天,可是雨勢仍然沒有停歇的跡象。
望著落地窗外一片暗黑的街道,才二十歲出頭的夏姿,只能自得其樂地哼哼歌,偶爾整理便利商店內架上擺放的各項商品。
低頭看了眼手表,已經十點半了,距離她下班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不過,天這麼冷,又下著雨,她實在沒有把握接班的小鐘會不會準時來,或者像很多時候那樣,干脆讓她代一整晚的班。
夏姿正這麼想時,叮咚,響起清脆的鈴聲響起,自動門打開,一位身著黑色外套、瑟縮著身子、低著頭的男人,快速走了進來。
夏姿含笑說︰「歡迎光臨。」隨即走回收銀台。
專科畢業後,夏姿本想代替一生為他們姐弟操勞的媽媽,擔負起家中的生計,無奈,就業的路上始終走得不順,眼看唯一的弟弟又將上大學,夏姿實在不忍媽媽又為此操煩。
所以,她現在白天上補習班加強語文,剩余的時間,只要體力許可,她便努力打工賺錢,希望能在弟弟上大學之前,找到一份適合的工作,至少能幫忙負擔大部分的家汁。
雖然目前這份工作只是屬于打工性質,夏姿還是努力扮演好她的角色。
看到男人站到收銀台前,夏姿戴著一副黑邊眼鏡,略微豐厚的唇瓣朝上笑成了彎月狀。「先生,請問要結帳了嗎?」
不過,她的和藹可親顯然沒有讓對方接受,男人迅速朝她瞄了一眼,目光便閃爍地飄向四周。
「先生。」見他沒有回答,夏姿又笑容可掬地提醒他一聲,然後踮起腳尖,試圖從男人猶豫不決的態度中,找出他要結帳的商品。
沒料到,夏姿的舉動卻讓男人十分緊張,他大聲喝問︰「你在做什麼?」
夏姿愣住,她不知道男人為什麼要這麼問她,可是她還是不自覺回答說︰「沒、沒有呀!我只是想要——」
底下的話,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她看到男人扭曲變色的臉。他怎麼了嗎?
「想要什麼?」沒料到,男人的臉色是更加難看了。
其實,男人之所以會這麼緊張、不安,是因為他打算進入這家超商行搶。
不過,就在這時,門口又響起清脆的叮咚聲,一個高大,身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人走了進來,不過,他好看的臉上像是罩上層霜,看都不看收銀台。
男人是單逸飛——單氏企業集團總裁。
單氏企業集團是國內知名的連鎖企業集團,它是台灣經濟起飛那段輝煌日子起家的,除了房地產,單氏在金融、紡織等傳統產業,也都有相關機構。
單氏里面的員工曾笑話說,他們大概除了棺材不賣,其他都有涉足的知名企業體系了。
單逸飛是第二代,在他積極的領導下,單氏企業一路順利邁向跨國集團的道路。照理,他該是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可是大多數的時候,他的心情都不會好到哪里去。
只因為年紀輕輕的他,生命中除了工作還是工作,就像現在,都已經是這個時間了,他才剛從公司離開。
見到顧客上門,夏姿聲音愉悅地道︰「歡迎光臨。」
不過,單逸飛听而不聞,他直接越過櫃台,走向擺放在旁邊的飲水機,取起上面的三合一咖啡。
「需要先結帳嗎?」他冷冷的聲音在超商中回蕩著,目光仍然沒有移動的意思。
夏姿下意識搖搖頭,雖然店長總是說,任何商品都得先結帳才可以微波或是加熱,可是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何況咖啡就在飲水機上面,要顧客走回來結帳,再回去沖開來喝,豈不麻煩。
單逸飛沒有等到她的回答,冷冽的目光隨即投射過來詢問,夏姿心中一驚,除了驚懾他的眼神,也因為他俊朗而異常出色的五官。
「呃,可以不用……」不過,長得雖好,可是他整個人卻像塊冰一樣,讓夏姿心生畏寒。
她不自覺縮了縮身子,這才驚覺眼前還有個等待她結帳的顧客。
「嗯,對不起,先生,我差點忘了要先幫你結帳。」
男人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動手,沒想到單逸飛卻突然闖進來,而且看起來還比他以前的老板更加不可一世,投射過來的目光像在鄙視他似的。
他下意識低聲怒罵︰「什麼東西嘛!有錢很了不起嗎?」
「嗄?」夏姿一時沒有听清楚,愣愣地看著他。
「你看什麼?」男人心中更不滿了,盡管夏姿的眼神沒有任何意思,可是看在他本來就自卑的心中,卻很容易聯想發酵。
「你是不是在想我沒有錢付帳,干嘛還進來?哪像那個男人,身上都是錢,這種人才有資格進來花錢?」
夏姿听得滿頭霧水。「先生,你怎麼會這麼說呢?」
「要不然要我怎麼說?是不是要這麼說——」
他突然從口袋中掏出槍,並砰地一聲,用力放在桌上,像是在向夏姿,也在向單逸飛示威,然後再以他自覺十分帥氣的動作拿起槍,握在手上。
夏姿一看,倒抽了一口冷氣,這不是一把槍嗎?他想做什麼?
霎時,深夜時段,超商遭劫的新聞躍入她腦中,可是現在又不是深夜,怎麼會這樣呢?
夏姿充滿驚慌的眼神,讓已經看慣人們鄙夷臉色的男人,忍不住得意地將槍口瞄準她。
不過,如果他知道這把撿來的槍,只不過是把摹擬真槍的模型槍,他就不會這麼做了。
「怎麼樣?害怕了嗎?」他得意洋洋的。
「這……你想要做什麼?」夏姿下意識後退,沒忘了店長的交代,店里若發生什麼緊急的事件,一定要記得按下隱藏在櫃台後的警鈴,可是她太緊張了,手還在模索,男人就看出了她的企圖。
他大喝一聲︰「你給我兩只手舉起來乖乖放在頭上。」他心中是更加得意了,他很喜歡這樣能隨意掌控一個人的感覺。
夏姿驚住,舉起手,卻慌亂得把臉上的眼鏡打掉,想彎腰撿起,卻被男人拿槍喝止——
「叫你把手舉起來,你竟敢還把手放下。」
夏姿哭喪著臉,雙眼因為度數太深而眯起,「可是……可是那副眼鏡才換不久耶,萬一摔壞了怎麼辦?」
男人愈加猖狂了,他挺起胸,大聲說︰「我管你摔壞了怎麼辦,總之,你把這里所有的錢都給我拿出來。」
夏姿簡直快哭出來了。「可是……可是……」
如果錢給了他,回頭,她怎麼對店長交代吶?
「可是什麼?算了、算了,收銀機打開,你就給我滾出來站到旁邊就好,免得礙手礙腳。」
男人手上的槍更加得意的在她眼前比劃著,夏姿只好照做,乖乖從櫃台後走了出來。
「去去去,去那邊。」他指揮著夏姿往旁邊單逸飛的方向去。
他的眼神在迎上單逸飛依然無動于衷的表情,還有冷冽的目光時,心中不知怎麼地霍然一跳,但他手上握著的槍,給了他很大的信心。
「你看什麼看?信不信,我會先給你一槍。你也把身上的錢掏一掏,待會都交給你大爺我,知不知道?」他又再拿槍瞄準他們。
單逸飛嘴唇勾起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男人看到,本想沖上前教訓他,單逸飛卻放下手上的咖啡,兩手舉起來作投降狀。
男人這才滿意地笑了。「很好,算你還有長眼楮,記得喔!等一下把身上所有的錢都交出來,知道嗎?」
單逸飛臉帶微笑,點頭。
「很好,還不快過去,和那個男人並排站在一起,兩只手都舉起來。」
他又再度拿槍比著夏姿。
夏姿很無辜地走過去,垂著頭,站在單逸飛身邊。「對不起。」
她雖然不喜歡單逸飛冷冷的模樣,可是來到這里,他就是她的客人,雖然她只是小小的便利超商店員,可也懂得以客為尊的道理,讓客人因為店里遭劫而遭受任何一點損傷,都是她所不願意的事。
單逸飛挑了一下眉,看她一眼。
個子雖高,卻長得很平凡。不過,她那句對不起是什麼意思呢?
男人眼見一-切都很順利,不禁得意地笑著,走進櫃台。
「等一下。」突然,夏姿驚叫。
男人被她這麼一叫,下意識後退,結果卻撞到擺放在後面的酒櫃,而發出劇烈的撞擊聲,他手模著頭上吃痛的部位叫道︰「你是不想活了是不是?
叫什麼叫?」
夏姿很無辜地說︰「對…」-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我的眼鏡還在地上,萬一你踩到了,就真的會壞了,能不能請你小心點;不要踏到。」
「眼鏡-.」男人頭上又傳來熱辣辣的痛楚,心中一氣,故意用力踩下,喀啦,眼鏡清楚而響亮的破碎聲傳來。
夏姿大驚,不可置信地睜大她因為沒戴眼鏡而始終眯起的雙眼。
站在她身邊的單逸飛看到,心中不禁暗贊,沒有想到,這看似平凡的女孩,竟有雙出奇美麗的眼楮。
「怎麼樣?這樣還需不需要小心呢?」
夏姿咬著唇,雙肩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她低聲囁嚅說︰「那是媽省了好久的錢給我買的。」
「你說什麼?不甘心嗎?要不要大聲點?」男人沒有听清楚,還故意揶掄她。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連聲音都顫抖了,單逸飛注意到她長長的睫毛此刻也在微微顫抖著。
這句,男人听清楚了,他大笑。「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因為缺錢呀!難道你不知道一個人沒有錢,就什麼都不是的道理嗎?不過,沒關系,我現在有槍,就什麼都有了。」
夏姿的雙眼因為沒有焦距而睜大著,她低喃著︰「沒有錢就可以這麼做嗎?你卻輕輕松松地就將它踩壞了,你還好意思說你缺錢?是真的缺嗎?」
單逸飛離她很近,不禁因她決然的語氣和神情所動容,看著她光潤而潔白的臉頰,他不再覺得她是個平凡無奇,毫不起眼的女孩。
「你在胡說些什麼?你給我住口。」不過,男人顯然被她的話說得有些惱羞成怒。
「難道我有說錯嗎?」
「當然,你知道像我這樣一個大男人被人瞧不起的滋味嗎?不僅老板、同事看不起,連老婆、孩子都這樣,你知道什麼?不過,沒關系,現在我有了槍,就什麼都有了,我看現在還有誰敢瞧不起我!」男人的情緒像是陷入狂亂的境界。
「你看,這個看起來很有錢的男人又怎麼樣?只要我手上有槍,他還不是得乖乖听我的話。」說完,他的槍口惡狠狠的朝向單逸飛。
「等一等。」沒想到,夏姿卻突然站上前,兩手張開擋在單逸飛面前。
她這樣的舉動,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都為之一愣。
「呸!你以為你是誰?神力女超人是嗎?」男人隨即哈哈大笑。
夏姿微紅著臉,硬著聲說︰「我不知道什麼神力女超人,我只知道,我現在是這家店的員工,就算沒能力保護店里的財產,也要保護店里客人的安全;何況,你踩壞我的眼鏡,現在是你和我的恩怨,沒道理牽扯他進來吧!有什麼,你就針對我來好了。」
「喝!你現在是想怎麼樣?美女救英雄嗎?說美女,我看你還不夠格呢!」
男人這話像是刺激到單逸飛,他眉輕挑,冷聲說︰「沒關系,他想開槍就讓他開槍好了。」
夏姿回頭瞪了他一眼,她雖然想保護他的安全,可是天知道她心中有多害怕,手心已經溢滿汗珠,兩腳也不自覺打顫,他卻還說讓他直接開槍,難道他不知道擋在他身前的人是她嗎?若是開槍,第一個打到的,也會是她呀!
單逸飛卻是不動聲色,雙眼連看都不看她,目光直直射入男人眼中,充滿挑釁。
「怎麼樣?有膽說,沒膽這麼做嗎?」
男人被他這麼激,心中充滿怒火,猛然扣下扳機,夏姿看了,驚嚇地緊閉上雙眼,渾身僵硬,連動都無法動。
沒想到,夏姿的心懸宕了半天,卻良久都毫無任何動靜,睜開一只眼瞧,卻見男人慌亂地扯著手槍。
男人惱怒地大叫︰「怎麼會這樣呢?」他雙手不斷使勁想扣下扳機。
單逸飛冷笑。「請問你知道什麼叫做保險嗎?」
「保險?啊!」原來他竟忘了扣下手槍的扳機前,要先把保險拉開,不過,正當他還在思索手槍的保險要怎麼拉開時,單逸飛又說話了。
他依然一副從容而優雅的姿態,戲譴地說︰「這槍是假的,我相信你也不知道吧!你連槍的真假都分辨不出來,還敢這樣就拿出來?」
「假的?怎麼可能。」男人氣急敗壞,「你亂說,如果是假的怎麼會……一點都看不出來?」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
單逸飛雙手環胸。「那你覺得怎樣才看得出來?」
「這……」男人手拿著槍,左看右瞧。沉甸甸,模起來又很有真實感,這怎麼會是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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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用過真的槍嗎?什麼叫做克拉克,知道嗎?」單逸飛眯著眼瞧他。
男人愈加發窘,臉漲得更紅了,腳步不自覺再後退。
「如果你都不知道,那就難怪了,你手上的槍就是仿制的克拉克手槍。其實,要不是你剛剛一把把它甩在桌上發出來的踫撞聲,說真的,光從外觀,我還真看不出那是把假的。」他的話中充滿了戲笑。
「可惡!」男人恨恨地將槍甩在地上,憤然轉身,立刻拔腿就跑。
「等一等!」夏姿在後面大叫。
男人的腳步遲疑了下。
「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是你如果真的是因為缺錢才這麼做,我勸你多想想關心你的家人和朋友,千萬不要做出讓他們傷心的事。」
男人咬牙,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一片暗黑的街道中。
半晌,單逸飛首先出聲說︰「你不報警嗎?」
夏姿搖搖頭,轉身將掉落的商品一一撿起收拾好。「報什麼警呢?又沒有什麼損失。」
他對她是愈來愈好奇了,不禁挑眉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嗎?」大多數的人都是這麼想,他想,她應當也是。
然而,夏姿卻眯起眼看他,可是她的度數實在太深了,沒有眼鏡她根本看不清對方的長相,就算眯起了眼,還是看不清楚,索性嘆口氣,不看了。
「你要這樣說也可以。不過,如果換個說法,我想會更貼切。」
「什麼說法?」
「得饒人處且饒人,而且,我想他應該也是一時沖動吧!只是——」她撿起地上被踩壞的眼鏡左右檢視著,當發覺真的再無挽救的余地時,又深深嘆了口氣。
「這個代價似乎也太大了。」說完,她又自嘲似地聳聳肩笑著。
單逸飛看著她縴細的身影,再次重新打量起她。
初見面,嚴格說起來,她除了身材高挑,讓人印象深刻之外,五官倒顯平凡,尤其是那一頭長發,竟只隨便的用橡皮筋扎起,可以說是毫無特色可言。
但再仔細看,她一雙明眸大眼在除卻眼鏡的遮蓋後,就像月亮在滿月夜中盡顯滿身的光華,讓人眼楮為之一亮。
而她的善良和體貼,更是讓人刮目相看。
「你剛剛為什麼想要替我擋子彈?不怕嗎?」他的心里像是被某種情緒充滿著,雙眼不禁緊緊瞅著她,像是要瞅進她的靈魂深處似的。
夏姿笑著。「我有嗎?」
她的笑,笑進了他心坎,讓他怔住了。
「你不是說那是假槍嗎?既然是假的,我又哪能幫你擋什麼子彈?這樣說,感覺好可怕,何況我當時根本沒有想那麼多咧!」她又笑了,那笑容就像會發光似地印在單逸飛心上。
他當然知道槍是假的,只是……她知道嗎?
當然不,就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更突顯她當時的勇敢。
可是她現在非但不承認,還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比起很多人,明明沒有做什麼事卻居功不讓,顯得高尚多了,也讓人另眼相看。
單逸飛瞄了眼她別在身上的名牌,問︰「夏姿是你的名字?」
夏姿點頭。
「你都在這個時段值班嗎?」
夏姿看了眼時間,然後搖頭。「不,現在都已經十一點多了,照理應該是小鐘值的大夜班,不過,他常遲到。」
對于她的答非所問,單逸飛不禁皺起眉來,「你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好。」
「我?」夏姿顯然有些錯愕,這才愣愣回說︰「我通常是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值班。」不過她一點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問。
顯然,單逸飛也沒打算告訴她,拿起他先前沖好的咖啡,順手丟出一百塊。「不用找了。」他轉身就離去。
「等等,先生,你的發票和零錢。」等夏姿收好錢,打出發票,她眼前哪還有什麼人,只有單逸飛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在空氣中繚繞回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