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苑,桂冷居。
歲月匆匆,自那日韓定遠大怒拂袖而去後,一轉眼又是一個多月過去。
盡管朝日初升,破曉晨曦映照大地,但秋末的早晨甚是清冷,庭院里的花朵都看得見枝葉上凝著薄薄的霜露。
晨起,蓮苑內外猶是-靜一片,獨獨杜泠居一早便不平靜。
屋內一道縴細的身影,穿著單薄的衣裳,-著唇,快步奔往水盆旁,對著盆子干嘔著。
額首和發際泌著細小汗珠,一番折騰讓小臉滲白無血色,那種惡心嘔吐的感覺難受至極,彷佛五髒六腑全要嘔出來了一般。
這是近十日來桂泠居最常見的景象。朝霞的干嘔聲驚醒了隔壁廂房的如喜婆婆。如喜婆婆趕忙取來陳年老梅釀的酸梅茶,讓朝霞喝下,抒緩些許不適。
「今個吐得特別厲害?」如喜婆婆問著。
「嗯。」朝霞輕點了頭。她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了,十來天前人便出現容易疲倦的癥狀,整日無精行采,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覺。這十天來更糟!晨起固定的暈眩嘔吐,將她折騰得半死,食難下咽,夜難安眠,沒多久,人就瘦掉一大圈。拿起濕手絹輕拭汗,和銅鏡那端那抹蒼白憔悴的容顏對望,眼角還有淡淡淺淺的黑影,整個人簡直無精打采到了極點,連笑都難看!
朝霞愈看愈煩躁,她只覺得現在的自己真的丑得像只鬼。
「朝霞,莫動怒!這樣對你沒好處的。你這些癥狀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听婆婆的話,別再固執了,好不?等會兒藥鋪開,我就差人去請大夫去。」
「不要,我沒生病!我不要看見任何陌生男人!」朝霞拉高了嗓,一口便回絕。從百花樓之事過後,她便無端厭惡起陌生男人。只要一見男人,她就渾身不對勁,尤其是瞧見那些貪戀她的姿容露出垂涎之色的惡心嘴臉,更是讓她討厭到反胃。
「唉,不成啊,再這麼下去,你一定撐不住的。瞧瞧才多久日子,你就瘦成這樣!我敢保證,不消二十日,你就準備上地府找閻王老爺報到了。」
「婆婆,沒!沒那麼嚴重啦。」朝霞的聲音低了些,回答得有些心虛。如喜婆婆說的一點不差,她的情況,她自己心知肚明,再這麼下去,她不是惡吐到死,就是活活餓死。
她也不想這樣啊,可是她就是吃不下多少東西,晚上也睡不好;她也知道該看大夫,可是一想到要讓陌生男人近她的身,口中酸意便忍不住直冒……
「嗯……」朝霞又趴在水盆邊繼續干嘔。
「好好好,不說,不說。來,吐完了,到這邊坐下來。吃顆酸梅壓一壓,會讓你舒服點。」瞧朝霞的樣子,如喜婆婆好心疼。
朝霞是怎麼個狀況,她自然知道。只是這個「狀況」是促成朝霞和韓定遠緣聚的要因,得要讓當事人自行發現,她不能隨意說出,壞了天機命數。
唉,雖說下凡是身負任務,可跟在朝霞身邊三年,沒感情也有親情,在她心中,她早把朝霞看成是自己在人界的親人了。
為生死簿上注太坎坷、顛沛流離一生的苦命朝霞扭轉命數,尋一個幸福依靠,是她此番下凡歷劫的唯一目的。
「唉,看你這個樣子,病懨懨的,連桂泠居大門都走不出去,我心頭有些話悶了好久,再悶下去鐵定悶出病,我還是說出來才會舒坦。」
「什麼事?」朝霞問著。這段日子來,因為精神體力均不佳,已有好些時候未詢問處理蓮苑事宜。想起蘇淨荷的委托,還有往昔蓮苑的盛況,朝霞心中霎時涌現濃濃的愧疚。
「我想,蓮苑是到了該改變的時候了。」
「改變?怎麼改變?婆婆,你的意思是……」
「你現往身體情況不佳,根本無力掌理蓮苑,其它的金釵們雖然才貌兼具,但性子都溫軟了些,真要遇上麻煩的場面,隨便推一個出去,絕對只有受欺凌的份。老婆子我雖然凶悍,見的世面也多,可年老色衰,蓮苑要是暫由我代理,只怕不出十天半個月就要關門大吉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我認為蓮苑應該暫時封苑歇業,讓大家休息一陣子,喘口氣,也想想未來該怎麼走。老實說一句,光靠淨荷主子之前經營時留下的錢,就算此後不再開苑,不鋪張浪費的話,那些錢也足夠大伙兒吃到老都不必擔心了。姑娘,這事你看怎樣?」
「嗯。」朝霞低頭沉吟,如喜婆婆一番話分析得極為合情合理,前些日子她也一直為蓮苑的將來苦惱,也曾動過想封苑暫歇業的念頭,但想到前兩任主子辛苦打下的根基,若就此停住,將來是否能再起,誰也不知。是故,她猶豫不決,沉思許久也難做出決定,今日如喜婆婆一番話倒教她厘清了思路。
「那……我們……晚點找……嗯……」話還未說完,朝霞便又-唇奔往水盆旁。
如喜婆婆看了直搖頭,跟著走過去,用手輕撫朝霞的背,幫她順氣。
「你看你自己現在的模樣,要不是我看不下去,開口點醒你,只怕你還想苦撐下去,自個兒的身體都顧不好了,還想怎麼管蓮苑的事?」
「婆婆……」忍著欲嘔出口的酸水,朝霞低聲喚了如喜,神情盡是無奈。
值此紛擾時刻,心境格外脆弱,朝霞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韓定遠。哼,男人都是一個樣!只會佔女人便宜!
他沒事跑出來攪亂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又說出了她怎麼也想不起的過去,說什麼她是他的結發妻,結果!
思及那夜纏綿,朝霞蒼白的臉蛋無由來地添了幾絲紅暈。可惡,就算她記不得過去,她應該不至于會將自己托給一個沒良心的男人!韓定遠……不該會是這種吃干抹淨後就撒手不管撇得一干二淨的人吧……
討厭的多事之秋,不該來的不來,該來的也不來……
「該來的」,思緒流轉至此,朝霞面露驚慌,趕忙掐起指頭推算。未久,慘白再度爬上了臉,她早該來的月信……遲遲未至啊!
難道她……縴手撫上月復部,朝霞頓時心緒紊亂,六神無主,眼前一陣翻黑,就這麼失了意識,倒入如喜婆婆的懷里。
***
朝霞昏厥那日,如喜婆婆安頓好她之後,便施了法,擲了張信箋到朱河鎮的秋水逍遙——
我說韓公子,你這人應該不是那種沒道義、沒良心又沒擔當的壞男人吧?我家姑娘這十來天,每日晨起就是暈眩嘔吐,尤其見了葷的更是吐得厲害,食雞下咽、夜難安眠,整個人消瘦好多,你說,這會是什麼癥狀呢……
如喜婆婆用她一貫輕松中涼涼帶著挖苦的語氣,把近日蓮苑發生的事情全寫在信上,一五一十對韓定遠交代個清楚。
看完信,韓定遠整個眉頭全皺在一起。奇怪,這老太婆實在奇怪得緊!有時好象是在消遣他,扯他後腿,可有時卻很明顯是站在他這邊,幫他一把。
對他而言,這個如喜婆婆究竟是敵是友,任憑江湖歷練之深如他,也看不出個端倪來。這天下果真臥虎藏龍,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哪!
朝霞……依她近日身體顯現的種種跡象來推斷,該是……
一思及此,俊臉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柔化了。心頭清明,倏忽間,這一個多月來的計較惱怒隨之煙消雲散。他怎麼能如此小心眼,同她計較?他是她唯一可倚靠的天呢,倘若連他都不護她,那縴弱如她,還有誰可依靠?
如今心平氣和,他終能設身處地為她想,莫怪對他、對所有的一切,她會有如此深重的不安,她終究也只是個平凡柔弱的女子罷了。
這次,他絕不再傷害她了,他要用真心和對她的愛好好為她築起一片永遠的天。
***
二日後,蓮苑來了一名陌生的訪客,是名容貌秀麗的女子。她自稱方采衣,已習醫替人看診多年,道是受人之托,前來探視朝霞。
詢問是受何人所托,方采衣微笑不肯說,蓮苑眾人半信半疑,顧慮到舞娉的安危,不肯讓方采衣入苑。
末了,是如喜婆婆一人獨排眾議,並以人格性命擔保,硬是在眾人瞠目結舌的眼光之下,笑盈盈地延請方采衣入苑。
同朝霞見了面,方采衣表明是韓定遠委托她來探視。見方采衣氣質容貌均出眾,朝霞敵意頓生,態度冷淡,不甚搭理,連伸出手腕讓方采衣衡脈都不肯。還是如喜婆婆在旁好言勸說,朝霞才板起瞼,不情願地伸出手讓方采衣為她把脈。反顧方采衣臉上始終帶著微笑,對朝霞的冷淡相應一點也不在意。
哼,可惡的大色胚,死性不改,說什麼找個女人來探視她,她看根本就是他眾多紅粉知己的其中一個過來打探「敵情」的!朝霞冷眼看著方采衣,在心中暗罵韓定遠,嫉妒和不悅的情緒明明白白全寫在臉上。
「顏姑娘,我知道你誤會了,我和定遠的關系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定遠?哼,叫得那麼親熱,還說沒關系,鬼才信她!朝霞眼一翻,螓首一轉,直接拿後腦勺對著方采衣當作她的回答,擺明了就是不相信。
「都要當娘的人了,還這麼愛鬧脾氣,這對孩子可不好喲!」方采衣淡淡一笑,冷不防使出絕招。
「什……什麼?你……你說……孩子?」朝霞聞言,立刻轉頭,態度隨之改變。
「是啊,你的喜脈已浮現,再瞧你的氣色,便可知你已有好一段時日食難下咽、夜未好眠。看來妊娠初期的孕吐和暈眩折騰,確實讓你吃了不少苦頭。這月復里的女圭女圭說不定是活潑健康的小壯了,日後長成,像他爹一樣,是個英挺俊朗、才智雙全的好男兒!」
確定自己真的有孕後,朝霞臉上的神情瞬間軟化,漾起一股女性特有的溫柔,適才對方采衣的猜忌和惱怒全化作煙消雲散。
手輊貼上平坦的小月復,朝霞有些怔然,這肚里……真有了個娃兒?
生命初蘊,此時此刻,她自然還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可她整個心房漲得暖暖的,往後……她不再是孤單一個人了啊!
「初為人母都是這樣子,我當初有了晴兒,也是你這般模樣心情。」
「晴兒?」朝霞喃喃覆誦這個名字,瞳底有著些許的猜疑。
「我的女兒,放心,她姓蕭,不姓韓,跟你肚里的孩子半點關系也無。」方采衣笑著解釋,化解朝霞心底的疑問。
朝霞一听,俏臉頓時紅霞翻飛。
「呵,你臉紅的模樣真是悄,莫怪定遠直說你是全天朝最美的姑娘!嗯,再來只要經過我的藥膳方子調養,把氣色調回原來的紅潤健康,明年夏天我保證你生個白白胖胖的娃兒。」方采衣早先已詢問過朝霞的月信情況,算算時日,她已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了。
「啊……對了,大色……呃,韓定遠他為啥會知道我最近的狀況?」方采衣和韓定遠的關系,讓朝霞突然想起,那日不歡而散後,她和韓定遠至今未曾再有聯系,他怎麼可能這麼神通廣大,無端得知她身體微恙?
瞳兒一轉,瞧見如喜婆婆涼涼看戲的招牌神情,朝霞登時領悟︰「婆婆,一定是你去通風報信,對不對?」
「唉,是我沒錯。反正事情已經有了圓滿的開始,再來就是等著開花結果。朝霞,你就好好把全副心思放在自個兒跟孩子身上,挾孩子以令老子,豈不是個一舉兩得、兩全其美的絕妙方法嘛!」
抬頭望著窗外湛藍的天色,朝霞露出這段時日來頭一個怡然自在的微笑,她的心情總算輕松了。說不上來為什麼,但隱約間她有種感覺,不論是這次的麻煩,亦或是往後人生路上的種種試驗挑戰,都將有個寬闊的臂膀為她撐起一切,這樣的感覺可以說得上是「喜歡」嗎?
這晚,心情極度開懷興奮,朝霞夜難成眠,從出現妊娠癥狀以來,這是頭一次她身心皆感輕松舒暢。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就是睡不著。心湖底,腦海里浮的、想的,全都是這陣子來她生活中所發生的種種。
愈想精神愈好,愈是睡不著,朝霞索性起身更衣,時而坐在窗邊望月沉思,時又閑倚書案取書隨意翻看。
夜過大半,已近破曉,思緒游走間,看見拱門後的舞房,她恍覺她已有好一陣子未曾練舞了。想起自己生平的最愛,骨子里的血液瞬間熱了起來,心念一動,她換了套輕便的衣裳,躡手躡腳便離開房間,偷偷躲往舞房去。
迎著清淡天色,從窗隙望去,一道縴細人影徐緩地踩著舞步,旋身舞動,每一步、每一動都極其輕盈,柔滑似水的舞姿里低訴著無言的喜悅。
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朝霞的心情是既欣喜又矛盾,吃了方采衣開的安胎藥膳,孕吐和暈眩的狀況減輕許多,氣色精神也恢復不少。她理不清自己究竟是惱韓定遠多一點,還是喜歡他多一點?不管她真正的心情是如何,唯一可確定的是她是打從心底喜愛這個未出世的小生命!這是流有和她相同血液的寶貝呵!有了它,這個血緣相親的孩子,往後的人生她就不再是孤獨一人了。
晨曦暖暖,舞動的身子未久便覺疲累,兩個人的身體果然和一個人完全不一樣了!朝霞停下舞步,伸了個懶腰,打了呵欠,側身一躺,帶著心滿意足的笑容,在晨光照耀中舒服安睡。
安然墜入夢鄉之後,房內半空中突然浮現一道柔軟亮光,光華緩緩徐降,化作一床如羽翼輕暖的床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這名含笑熟睡的人兒包覆住,以沁心的溫厚暖意牢牢為她守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