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渡江時,被霞紅染遍江面的壯麗景致給感動了,茫然無頭緒的行程霎時出現可停駐的終點,馮君衡決定在朱河鎮待下來,在這里重新開始。
因為有盤算,心頭本是篤定踏實的,但隨著停留日久,身邊的盤纏漸少,事情發展不如預期中順利,馮君衡不禁有些著急了。
待在朱河鎮這陣子,唯一的收獲就是對整個鎮的地理環境和風土人情有了相當程度的了解。
這十來天都是投宿在客棧內,吃住花掉不少銀子,再這麼下去,早晚坐吃山空。
為了不成為路邊流浪乞討一族的同伴,馮君衡決定善用自己的長才,先找份差事安頓生活,後頭的打算等安定下來再說。
差事,他該找份什麼樣的差事呢?思緒轉至此,又打住了。
晌午時分,客棧內生意好得緊,高朋滿座,馮君衡坐在店內一角,邊吃午飯邊思索他的未來。這時,店小二帶著一名年約莫三十余歲、穿著光鮮,但眉頭卻緊鎖的男子,往他這桌走過來。
「馮公子,現在店內客滿,只剩您這桌有位置,這位客倌要用午膳,就跟您共桌擠一擠,希望您不介意。」
住店多日,和掌櫃小二都已熟稔,馮君衡人也好商量,他欣然點頭允諾。
「多謝馮公子。孫老板,您委屈點,這邊擠一擠啊!您點的菜稍後馬上就送來。多謝,多謝啊!」小二客氣有禮招呼後,又轉身跑堂去了。
雖是同桌吃飯,但畢竟素昧平生,馮君衡低頭繼續用餐,並未和對面的男子交談。不過這男子似是在氣頭上,一會兒時間,就听見他不斷長吁短嘆,口中直咒罵天海主事過河拆橋,沒良心,眼中只見得著利益,不念舊情。
天海?這不是在鎮內頗具盛名,同時也是江南地區數一數二的船運行嗎?瞧來店小二喚的這個孫老板是個商人了。
「唉,這些棉布若沒辦法運到江北轉售,我這次可要賠慘了啊!」
孫老板又重重地嘆了口氣,愁眉苦臉對著手中的布樣發呆。
同為商人,一句棉布引起了馮君衡的注意。
「這位兄台,你也是個布商?」馮君衡詢問道。
「是啊,這位兄弟,你也是嗎?」
「過去是。本家過去是以經營織品起家,織繡布匹本一家,耳濡目染,我對布匹略有涉獵。我姓馮,馮君衡。听兄台方才所盲,您似乎遇上困難了。」「我姓孫,孫志成,是個布商,經營布匹買賣十一年了,生意往來遍及江南江北,算是做得挺不錯的。」
「原來是孫老板,孫家布行的名氣在鎮內響叮當,幸會了。」
「不敢不敢。唉,說到名氣,名氣響亮有什麼用?扯到利益,還不是跟廢物沒兩樣?」「孫老板,此話怎講?」
「我前陣子有一大批棉布,因為水患之故受潮,布面染了水漬,品質有損,以致原買主退貨。這批棉布金額龐大,我不甘損失慘重,打算將此批棉布運往江北,低價拋售,供制冬衣之用,這樣多少可以補貼。站在考量節省成本的前提,我想多年來和天海一直配合良好,如今我有困難,天海溢定肯幫這個忙的。所以我找上天海主事,想情商看看運費可否給個特別折扣?誰知,因為棉布貨量大,天海主事不肯退讓,連一毛都不肯減!哼,也不想想我每個月交給他們運的貨量有多大?真是氣死我了!」想到方才天海主事一副目中無人的嘴臉,孫老板才平息的怒火又起。
「原來如此。孫老板,來,喝口茶,消消火氣。」馮君衡斟茶,將茶杯遞給孫老板,同時將他手中的棉布樣接過來看。
「嗯,照這布受潮的情況看來,其實還好,只是要拿來當外衣用布,價錢一定不好。孫老板,我有個提議,你听听可好?」
「好,你說說看。」「你這批貨不一定要往北行,向西而去也有個好機會。」
「哦,向西行,你是指……西疆?」。
「不錯,正是西疆。今年是西疆國王的六十大壽,自中秋前二日起,西疆舉國將有為期十日以上的盛大慶典活動。依照西疆禮俗,人民需縫制傳統棉衣為國王祝壽,因此對棉布極有需求。你這批布雖然受潮,但只需稍作整理,運往西疆賣做衣里,價錢上犧牲打點折扣,依照數量算來,我保證你的本錢應可回收七成。」
「真的?你是怎麼知道這消息的?西疆舉國上下對國王的敬重我是听過,但可從來沒有人給我這種建議,這的的確確是個絕佳的商機啊!」「過去我經常大江南北來回地走,西疆我去過幾回,待過一段不算短的時間,對那邊的風土民情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所以才會斗膽建議你這麼做。」
「好,沖著你的膽識,我就听你的!反正運往江北,也是注定要賠錢,不如轉移陣地闖闖看。說不定我這批棉布真能在西疆順利賣出啊!」孫老板生性豪爽,在商場上以大膽出名,別人還在觀望猶豫不敢做的,他早放手一搏了。
正因如此性格,雖然偶爾也會有跌跤之時,但教訓累積而成經驗,長期磨練下來,孫老板的眼光其準無比,孫家商行能有今日成就,並非偶然。
一個小建議開了話題,兩人天南地北聊了起來,稍後店小二送上孫老板點的酒菜,有酒助興,兩人聊得更是開心。
待酒足飯飽,已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這兩天最煩惱的問題解決,孫老板心頭陰霾盡掃,閑談間得知馮君衡目前的處境,講義氣的孫老板靈機一動,也向馮君衡提了個建議。
「君衡啊,這趟西疆之行,我想拜托你陪我一起去。你對西疆相當了解,而且你現在不也正在靜極思動嗎?要是你肯答應,一起到西疆闖天下,這對我們兩個來說,可是個一舉兩得的好法子。至于酬勞方面,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你。」
一番暢談,兩人之間早無初識的生份,彼此改以兄弟姓名相稱。
孫老板熱忱的提議讓馮君衡相當動心,心里斟酌半晌之後,有了決定。
「好,多謝孫大哥的盛情,君衡很樂意和大哥同行。我們何時動身呢?」
「擇日不如撞日,等會兒回去,我叫人準備準備,明天正午我們在鎮西觀音祠前踫面,會合後即刻往西疆出發。」
「好,就這麼說定了!」
隔日中午,孫老板和隨從、護衛一行九人準時抵達鎮西觀音祠,馮君衡也在前後時間趕到,和孫老板等人會合,一起往西疆而去。
離開朱河鎮前,在鎮西一隅,馮君衡瞧見一家繡坊,門口牌匾上的題名為「婉約繡坊」。織繡讓他備覺親切,看這繡坊規模似乎不小,不知坊內的手藝如何?
刺繡……他不由得想起他娘親臨終前唯一的懸念,那位曾經和他拜過堂,極度醉心于刺繡的女子,不知她人如今何在?
夏季,你……好嗎?
***
朱河鎮,迎風瀟灑,主屋內。
一年前蕭婉若回到親人身邊之後,在兄長的首肯及贊助下,她在鎮西買了幢屋子,一如過去在殷州馮家一樣,開了家繡坊,以「婉約」
為名,收容貧苦人家的女兒學藝。一切雖然又是從頭來過,但這次結結實實是自己做主,無須看人臉色,她終能活得坦然自在。
舊夢已遠,偶爾夜深人靜,一人獨處時心頭隱約會有一絲絲痛楚,那抹驅不走的身影笑貌依舊霸道地佔據了她內心的一角。
她知道她盡力了,可是平凡如她,總有力未逮之時,趕不走的過去,只能試著用遺忘來埋葬。
人生漫漫,歲月悠悠,她相信時間會沖淡一切,總會讓她等到忘卻的那一天。
一定會的,因為這一生,她和他再也不會相見。
僅僅一江之隔,馮家「夏季」的繡品在灕江北岸和殷州城百里方圍之內已小有名氣,她不想讓人這麼快將她和那位夏季做了聯想,因此她繪圖設計,由姑娘們繡出來的織品,采納了方采衣的建議——南繡北送,由迎風瀟灑的船運往江北京師送,去開拓京師和官家的市場,半年下來略有小成。
經此方式,不但可以讓醉心于刺繡的她專心發揮長才,同時以迎風瀟灑之名統一對外,更為她家打響了名號,添了另一項收入。這一年的努力,初夏將至,再過兩個月,夏天結束之前,迎風瀟灑又要添一艘新船,做更多的生意了。昨天剛完成一批繡晶,得了空,蕭婉若回家繞繞,探望大哥。
「大哥,這陣子瀟灑不接委托不走船,反而將船工們全派去支援官府處理水患,生意全讓天海給佔了去,損失不小吧!」
「少賺點銀子,不算什麼,但要我看朱河鎮的鄉親們受苦,我辦不到。天海圖的是近利,我看的是長遠的未來。婉若,你放心,咱們的將來一定會像我取的名字一樣——迎風瀟灑,一切順勢得意。」
「我從來就不認為大哥會是平凡過一生的庸碌之輩。只是外人不明白,看在他們眼里,會認為你是個有錢不懂得賺的呆子。」
「呆子?哈哈哈,真要說呆子,可不只我蕭敬天一個。」
還有那個拋下藥鋪、渡江到對岸義診,忙得昏天黑地、不眠不休的傻瓜。
「哦……」蕭婉若眉一挑,臉上有了興味︰「大哥,你們最近怎樣啊?」
「最近嘛……不錯。」對于他和她之間,他向來惜言如金。
「不錯是怎麼個不錯法嗎?」
「姑娘家別這麼好奇。」
「喔,好嘛,好嘛!」
「哈哈,你這點就比蕭竟月討人喜愛多了。」
「大哥,你又笑我。」蕭婉若嬌嗔抗議。能跟大哥撒嬌,真是幸福。
蕭敬天寵愛地看著妹妹,微笑轉了話題。
「婉若,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就這麼一直守著繡坊到老?」
「大哥不想養我,要趕我走啦?問這個做什麼?我還年輕呢!」
這一生,或許,她都不會想再動心了。
愛一個人,談一段情,沒有甜蜜,只有痛苦和疲累,何必呢?
「傻丫頭,你跟竟月是大哥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只要大哥還活著一天,大哥就會好好保護你們,絕不容許別人欺負你們。只是姑娘家早晚總要有歸宿,竟月,我們都明白,她的未來我們不必操心,只有你,大哥希望你能重拾幸福啊!」「幸福?呵,什麼叫做幸福?有歸宿並不一定就表示能一輩子幸福啊!」蕭婉若低嘆話語里有極力壓抑的哀傷。
「婉若,未來還很漫長,過去那兩年的一切,並不代表你以後也會有相同的遭遇。你口口聲聲說你不在意,大哥卻不以為然,如果你不曾愛過,怨恨怎麼會如此深切?」蕭敬天語重心長勸著。
沒有愛,怎會有恨?一語驚醒夢中人。蕭婉若定定回望兄長,默默不語,幽黑的眼瞳有著掩藏不住的惆悵。
好一句「沒有愛,怎會有恨」!
問題是,面對一顆從來就不想回應你的心,有愛,想愛,又有何益?欲強求也求不來,盡管愛曾經深切,往事已矣,愛也好,恨也罷,遺忘是最好的方式。
***
兩個月後,馮君衡和孫老板帶著豐碩的成果回到朱河鎮。
旅途漫長,雖然一路上有孫老板和其他人為伴,但終究是認識未久,多少還是有些生份在。放眼這世間,真的只剩下他自己孤孤單單一人了。
好快,夏天都過一半了,夏季……
這一趟西疆之行,馮君衡最常想起的人就是她。
「唉,不知道她現在好嗎?」想起過去種種,心頭盈滿歉疚,馮君衡忍不住低嘆,氣息一個不順,劇烈的咳嗽又襲來,教馮君衡咳得滿臉通紅,猛流眼淚,胸口也悶疼,不舒服得緊。
「唉,君衡老弟,你還好吧!」孫老板連忙幫馮君衡拍背順順氣︰「對不住,都是我不好,硬拉你跟我去一趟西疆,天候變化多端,害你染了風寒,加上一路奔波,沒能好好休息,才會讓你的風寒愈來愈嚴重。前兩個大夫簡直就是蒙古大夫,醫術真是差勁!」
「孫……大哥,我……咳……咳……還好……還挺得住,反正…
…朱河鎮也快到了。」
「是啊,再過半天路程就回到鎮上了。啊,對了,鎮西有間韶安藥鋪,里頭有位女大夫,醫術十分精湛,鎮上老少都稱呼女大夫一聲神醫。晚一點入鎮,就先帶你過去看大夫。」
「也好,咳……咳……有勞……孫大哥了。」
***
回到朱河鎮,要往韶安藥鋪求診時,馮君衡意外發現婉約繡坊和韶安藥鋪竟是比鄰而居,只是轉角之隔而已。
為什麼會特別留意到婉約繡坊?原因為何,馮君衡自個兒也說不上來。該是繡坊的名字和心中對夏季的牽念,讓他對這間繡坊多起了些興趣吧!
刺繡本就是婉約細膩之事,繡坊以「婉約」為名,真真相得益彰。
不知繡坊的主人是何方高人?改日有空,或可上來走訪一趟,拜會繡坊主人。
進了韶安藥鋪,領路的僮子問明求診原由後,便帶馮君衡往內走,孫老板陪著尾隨而去。
三人進入一間漾著濃濃藥香的屋里,馮君衡依照指示坐下,發現對面坐的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听僮子喚人,才知眼前這名女子就是鎮上百姓所說的女大夫。
「來,手伸出來,我幫你把把脈。」
「有勞大夫了。」馮君衡依言伸出手,讓方采衣為其把脈。
半晌,把脈結束,方采衣說出診斷︰「只是染了風寒,雖然拖延了些時日,不過無妨,一會兒我開了藥方,照方子所載,按時煎藥服用,十日內定可痊愈。這位公子,待會兒我幫你針上幾針,化去你胸口所積郁氣,有助病情康復。」
「多謝大夫。」
「請問大夫,這灸針需要多少時間?」
孫老板問道。
「下三針,約需一個時辰左右。」
「嗯,君衡,那你先留在這兒安心休息治療,我先回府處理事情。
一個時辰之後,我會差人過來接你回去。」「也好,孫大哥,有事你先去忙吧,我沒關系的。」
孫老板微笑同馮君衡及方采衣打完招呼後,先行離去。
診斷已定,一會兒馮君衡人躺在診室的床榻上,方采衣利落下針,一旁同時燃著檀香,溫潤檀香和著藥香,嗅著嗅著,心神在不知不覺間安定下來。
「馮公子,你安心歇息吧!一個時辰後,我再過來幫你取針。」
「多謝。」
看著方采衣離去的身影,馮君街心頭納悶得緊。方才問診和針灸時,這位女大夫不時在打量他,她看他的感覺,好像是在認什麼人似的。但他們彼此素昧平生,從未謀面,女大夫會拿看熱人的跟光看他,實在奇怪。
盡管心里有疑惑,但整個人放松之後,意識逐漸渾沌,不一會兒,馮君衡便沉沉睡去,心中乍生的疑問也隨之拋諸九霄雲外了。
走到廊外,方采衣回頭望望屋內,笑容頗耐人尋味。真真是讓人想不到呀!
初見時,她就覺得他面熟,好像曾在哪兒見過,後來一听他的姓名跟身家,心頭一震,居然這麼湊巧,老天爺竟也安排他到朱河鎮來……
「她」若知道,不曉得會有什麼反應?
***
一個時辰後,針灸結束,孫家要來接馮君衡的人還未到,馮君衡和方采衣打過招呼,得到她的首肯,便往藥鋪後園方向走去,一人悠閑地隨處走逛。
午後清風吹拂,輕送幾許涼意,呼息間傳來陣陣藥草香,令人心曠神怡。針灸過後,胸口積郁之氣已散,整個人更覺舒暢,思緒清明,馮君衡邊走邊思索著未來該如何盤算,沉思間,一陣輕輕的腳步聲遠遠而來,馮君衡自然而然抬頭看。
誰知,這一看竟讓迎面相遇的兩人錯愕在當場!
夏季?他沒看錯吧!紫衣、紫金步搖,熟悉的容貌身段,她是夏季!馮君衡狠狠捏了自己一把,腿部吃痛,確定不是自己在做夢,他才信了眼前所見。
此時此刻,他整個人的錯愕震驚,比起雷擊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當然,另一人的驚訝也不亞于馮君衡。
蕭婉若真的傻住了!老天啊!馮君衡……?
怎麼可能?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
她只是跟平常一樣,拿著近日新繪的刺繡圖稿要來給方采衣看看,順道聚聚閑聊,怎麼就會遇上他……
這個她認為終其一生都不會再相見的人?
她是在做夢吧!但掌心因為緊張而沁出了汗,身子也微微顫抖著,心頭急劇加速的怦然跳動,都明明白白告訴她,她不是在夢中,她真的又遇見他了。
只是……誰也想不到會是在如此突然的情況之下!
看他整個人瞧她瞧得出神,還反應不過來,她心思轉得快,早早收整了情緒,將慌張愕然全往肚里藏,盡量讓自己看來跟平常沒兩樣。
暗暗調整氣息,確定自己已經偽裝好了,蕭婉若手抱著圖稿,蓮步輕移,狀若無事,當著馮君衡的面大大方方走過去。
但經過他身邊,走不過兩步,手就讓一股堅定的力量拉住。
「夏季。」千言萬語哽在喉頭想說,但他卻只喊得出她的名字。
「這位公子,您認錯人了吧?」
這位公子?馮君衡聞言,臉色頓時刷白,蕭婉若冷淡的稱呼和眼神,猶如一把利劍,狠狠穿過他的心口。胸口一緊,疼得他幾要站不住腳。
原來被人忽略漠視的感覺這麼痛,莫怪當初夏季會毅然決然,毫不眷戀地離開馮家。現在他才知道,過去不懂得將心比心的他,有多麼惡劣!
「認錯人?不可能,你是夏季。」
「夏季?這位公子,不勞您提醒,看天氣,我也知道現在是夏季。
還有……」
蕭婉若瞪了抓住她手臂的大掌一眼︰「你我素昧平生,請公子自重!」
「啊,對不住,是我唐突了。」馮君衡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趕忙放手。
看他一臉深受打擊,無法接受事實的模樣,真是大快人心!
蕭婉若此刻的心情何止用痛快二字可以形容。但盡管得意,心頭的喜悅,她依舊不形于色。
她不知道如今的他對夏季有什麼看法,也不了解老天爺為何要安排他倆在這種不意的狀況下再踫面?無論如何,對她而言,重逢都不具任何意義,她是她、他是他,從他給了休書、她踏出馮家的那一刻起,彼此就是井水不犯河水,再也沒有任何關系!
「夏季,我不可能認錯,你的長相聲音和夏季一模一樣,還有你這一身的紫衣和紫金步搖,正是夏季最愛的裝扮。你就是我的結發妻子夏季,絕對不會錯!」馮君衡說得很篤定。
听完他的話,蕭婉若略感訝異,他竟然還知道夏季最愛的裝扮就是紫衣,再加上紫金步搖?沒想到分別一年不見,他對夏季的認知倒是有些「長進」了,這點真是出乎她的意料。
不過了解又如何?既成事實,覆水難收啊!
「敢情公于是來尋妻的?我和尊夫人生得一模一樣啊?沒想到這世間還有如此令人訝異的巧合。您對尊夫人的‘深情’,小女子感佩。
不過,很抱歉,我不得不潑公子您冷水,我不是夏季,您真的認錯人了!」
「不可能!你不是夏季,那你是誰?」
「我姓蕭,是鎮上迎風瀟灑船運行的大小姐。我知道迎風瀟灑現在的名氣漸漸大了,就算公子沾親帶故想認識我,也不必用這麼拙劣的手段。」
蕭婉若大方說出身家,她不怕他認出她。當初她離開馮家時,走得干淨利落,就算他說破嘴,就算他一口咬定她是夏季,只要她抵死不承認,他也莫可奈何!
她看他的眼神冷淡宛如陌生人,教他打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這……」馮君衡啞口無言,心中無比祖喪,不知該如何以對。
眼前這位蕭姑娘的容貌、嗓音和裝扮,無一不神似夏季,要說她不是夏季,打死他也不信!
「看公子的表情,好像不怎麼能接受事實的樣子?」她冷冷再嘲諷。
「哈哈,沒錯,我根本不能接受,明明就是那麼相像的兩個人啊!」
不曉得「分別」這一年,他對夏季添了多少了解?蕭婉若心里盤算著,得再想個一勞永逸的決于教他徹底死心,這樣日後才省麻煩。
詭異的氣氛在兩人之間流動著,就在蕭婉若亟思該如何「料理」
馮君衡之際,一道稚女敕的童音適時響起,蕭婉若登時靈機一動。
「阿娘、阿娘,你來了!」小晴兒蹦蹦跳跳,開心跑來找蕭婉若。
「是啊,阿娘好想你啊!」蕭婉若迎上,將小晴兒摟入懷里,一大一小開心交談著。
抱著小晴兒軟軟香香的身子,蕭婉若嘴角揚起狡猾的笑容,管不往心里的得意,翩然轉過身。她知道,這一轉,將看到馮君衡臉上出現很精彩的表情。
「這……這個小姑娘是……?」馮君衡再也說不出話,整個人好像從雲端被推落到地面,心在那一瞬間碎了。這……
這怎麼可能?兩張一模一樣的臉……
小晴兒聞聲,也轉過頭,一雙大眼活潑有神,甜笑同他自我介紹,打了招呼。
「她叫我阿娘,我們長得這麼相像,是什麼關系,還需要問嗎?」
蕭婉若清淺一笑,殘忍地在他鮮血淋灕的心口上再灑鹽。
「的確,是我愚昧,多問了,對不住!」心頭絞成一團,沮喪和失望如潮水般洶涌而至,幾要將馮君衡吞沒。他顛顛倒倒,向後退了幾步。
看他這般絕望的模樣,蕭婉若有些于心不忍,但憑他過去對她的所作所為,她對他心軟,就是對自己殘忍舊的既已達成,就該收手走人了。
蕭婉若十分有自信,這次的重逢只是一樁不意的插曲,稍後曲終,人也散。
「小晴兒,來,咱們回去了。」不再理會一臉錯愕的馮君衡,蕭婉若抱著小晴兒,踏著勝利的腳步離去。
看著她懷抱小晴兒離去的背影,一步步,愈行愈遠,仿佛就像永遠走出他的生命,馮君衡的心,好痛!
依小晴兒的年紀推算,就算蕭姑娘是夏季,小晴兒也絕對不會是他的骨血,因為他們只拜過堂,並未成親;倘若蕭姑娘真是夏季,她已恢復記憶,回到丈夫女兒的身邊,一家團圓,何其幸福!就算他想彌補、想贖罪,都沒有機會了!
活了二十多年,頭一遭嘗到何謂後悔,這番滋味讓人心酸澀又痛苦,但後悔啊後悔,又有何用?錯過了,就沒辦法再從頭了。
***
「婉若,你說什麼?我女兒變成你女兒?」
「對啊,采衣姐,小晴兒要借我一陣子,當我的親生女兒。不過,這只是預防萬一啦,剛剛我狠狠將了他一軍,看他的表情,我敢說他絕對是徹底死心了!」
「可……你不是說他這人聰明絕頂,做事有訣竅又有耐心嗎?你想,他會這麼簡單就放棄要找夏季的念頭?」
「我承認他做事情是很有耐性,堅持有始有終沒錯,但他做事的原則和他心中對夏季的看法是不能相提並論的。過去他視夏季如無物,今天的重逢,對他對我來說,都不過是個小小的意外,夏季是死是活,對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義。」
「分離一年,你就這麼有信心,難道他對夏季的看法不會有所改變嗎?今天我幫他問診,相處雖然不過短短一兩個時辰,但他給我的感覺不錯,像是個平易親和又好相處的人,不像你口中描述那個高傲又難以親近的富家大少爺。該不會是這一年他身邊發生了什麼變故,間接促使他的個性有了改變吧?」
方采衣的推測,也正是適才蕭婉若心頭的疑問。馮君衡為何會來到朱河鎮,其中必有緣故,而原因為何,她其實也很想知道。
但若想知道,兩人勢必又有更進一步的牽扯,她不想讓自己再重蹈覆轍,所以……還是當作沒這回事吧!
「大夫。」門外僮子敲門,打斷兩人談話。
「什麼事?」
「那位馮公子要走了,他托我來請您出去,說要跟您當面致謝再離開。」
「喔,好,你先到前頭去候著,我馬上過去。」
「是。」僮子領令離去。
「婉若,你看吧,他還挺懂得人情世故的,一點都不像你說的那般驕傲、不近人情。你心頭明明還有他,他若對夏季有心,為啥不試著再給他和你自己一次機會試試看呢?」
「采衣姐,覆水難收。」盡管心頭有些許悵然,蕭婉若選擇忽略,態度上亦是強硬,不肯承認讓步。
「好吧,你自個兒想清楚就好。小晴兒暫時借你當親女兒,我沒意見,不過你可別玩得太大,要是泄漏了她的身份給外人知道了,我可跟你沒完沒了。」方采衣微笑叮嚀。她視小晴兒如命,在真相還未查明之前,小晴兒的身世絕不能泄漏半分。
「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連我大哥跟竟月都不會知道的。」
「那就好,我出去了。」听了蕭婉若的保證,方采衣滿意點了頭。
「采衣姐,如果……如果那個人跟你問起我,你就四兩撥千斤,一問三不知。」
「是,謹遵大小姐諭令。」
方采衣俏皮一笑,隨後離去。屋內安安靜靜,蕭婉若摟著小晴兒,心頭卻不平靜。
唉,方才一番過招,她是佔了上風、出了氣,可是心底卻一點也不暢快!她明白她是自欺欺人,心里其實還存著那人的影子。
在今天又遇見他之前,她一直相信她早晚忘得掉他的,可是……
討厭!她的生活好不容易才平靜,老天爺為什麼又要將他帶進她的生命里?